【散文】昌衡村的风||陈美桥

昌衡村的风

陈美桥

土豆地、大蒜地、油菜地。行至彭州市九尺镇昌衡村,层层绿意汇聚而来,又被汽车抛到后方,转瞬成为历史。

昌衡村的命名,与一个历史人物有关。尹昌衡,辛亥革命时期四川重要历史人物,青年时期便立下赫赫战功。

硝烟早已寂灭,缅怀历史的昌衡村,正在书写今天的新篇。

阳光、轻风,素朴的田野之味,使我从游客变作了归人。

慢慢地,田里站着农人、台秤靠着三轮车,动态的画面出现了。停下来,仔细听,田间的脆裂之声,水润、鲜活,有别于干燥的金属音,接着,微冲的甜辣又弥漫开来。他们在收蒜薹。

成片的大蒜地如同汪洋,农人浸在了绿波里。蒜苗已然衰老,叶片微微泛白,黄苍苍的尖部,如一把生锈的剑。那些蒜薹却有莹莹的绿,似草船上架设的箭,箭羽齐齐指向天空。

约二十根为一把,几把为一小捆,三轮车隆起翠色的小山。不少人将车停靠,从农人手里买上一两捆,未经他人转手的鲜味,充溢着后面的行程。

也有用老秤的大爷。秤杆上摇下晃,他将秤砣挪了又挪。秤杆终于保持稳定,有些微微上翘,他说,再过些日子,收完大蒜头,河水灌进农田,就能栽秧放鱼了,过阵子,你们又来抓稻田鱼。

干渠、高堰子、马牧河,杨柳河拆分成“川”字,穿村而过。水源丰沛,土地肥沃,发展农业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彭州素来以蔬菜种植闻名川西,昌衡村亦是不可或缺的一分子。在清代时,彭州蒜薹乃朝廷贡品。

稻田养鱼,鱼、稻相互依存,以生态循环种养的方式,替代化肥、农药。据说,昌衡村每年都会举办稻田鱼虾美食文化系列活动。乡厨烧制拿手好菜,厨娘制作传统小吃,以食物为媒介,有味道的乡村,写进了人们的味觉历史。

不可思议的是,尹昌衡的故居纪念馆,也与菜地为邻、与稻田为友。木门、青瓦,院内树木葱茏,紫荆开得正艳,似乎每一小朵,都是尹昌衡生平的某个标记,投身革命、单骑平叛、诛赵除患、计退滇军、抱病西征……

尹昌衡故居(图源:成都日报)

木秀于林,风欲摧之。尹昌衡被袁世凯囚禁数年,袁死后才获释。“行则霖雨济苍生,藏则著书教万世。”36岁时,他归隐止园,从此研究学问,著书立说,也留下了宝贵的家风家训。其学术涵盖文学、哲学、政治学、历史学、社会学、自然科学等多个学科,涉猎之广,让人称奇。

尹昌衡能写善书,橱窗内有其手书的多幅作品,每种字体都拿捏得恰到好处。作为一个书法外行,我看到它们或行云流水,或苍劲潇洒,起笔、落笔,笔画之间的架构,无一不呈现美学气质。

出得馆外,发现一口老井,据说为尹家人过去所用。如今,井水干涸,俯视其内,深不见底。朝着井底呐喊,回音悠长、浑圆,仿佛是对这个历经风云变幻的人,作出了肯定的回应。以武安邦,用文启智,如此文武双全,岂能不成为后世瞻仰的楷模?

生态是基础,文化是灵魂,这是盛世的宣言。田间地头长出粮食蔬菜,文化的种子落地生根。这是昌衡村的现状。

离纪念馆不远,是一家下沉式农家书屋:昌衡书院。主体为三角形玻璃建筑,装修简约大气,延传统,取现代,别有巧思。这里藏书近两万册,可同时容纳约三百人研学交流。听蔬菜成长的低吟,闻稻浪掀起的浅唱,这个庞然大物雍穆、谦卑,静默如星星之火,在川西林盘的土壤上亮着微光。

想当年,尹昌衡举剑策马,英姿勃发,骏马凌空驰骋,共同奔赴历史的使命。很难忘记院外这尊铜质雕塑,它屹立于乡野,激昂地定格了历史的一瞬。

彭州市九尺镇昌恒村尹昌衡塑像(杨明强 摄,图源:四川方志图库)

附近,割蒜薹的大妈,戴一顶泛黑的旧草帽,皮肤黝黑,似乎遮与不遮,无甚区别。每集齐一把,她才直起身子,将镰刀柄叼在嘴里,望向雕塑的方向,一手握蒜薹,一手伸进腰间的布袋,从容地取出稻草,欲将蒜薹捆扎。

深深的皱纹弯不过气定神闲,倔强的眼神可傲视世间辛劳。那一刻,她如战场上飒爽的女将。于是,她的镰刀便不是镰刀,像是指挥工具;那蒜薹也便不是蒜薹,像是枪膛上满了的子弹。

可当她低头时,映在蒜薹上的目光,又极其温柔。她对我说,不久之后,蒜头就长成“胖娃娃”了。她那样慈祥。我正疑惑着,哪一种才是她的本色,她继续说道,蒜苗将养分让给了蒜薹,蒜薹又将营养留给了孕育的子孙。

的确,这诠释着大蒜短暂的一生,它与人类的繁衍、传承,又何其相似。

她是村里土生土长的人吗?我不敢妄下断语。或许是这里的家风、文风,刮遍了村庄,又或许是某种隐秘的力量,钻进了土壤,才让她在劳作中有张有弛,让她在生活中找到软硬的平衡,并悟到生命里潜藏的真谛。

来源:《四川日报》2025年11月14日第12版

作者:陈美桥

配图:方志四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