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岁那年,我亲手送走了世界上我最后的两位亲人。
所有人都以为,我的人生从此只剩下无尽的孤寂与灰暗。
他们错了,因为就在父母下葬的第二天,我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无法理解的、疯狂又大胆的决定。
01
三十八岁,秋分。
我站在父母并排而立的墓碑前。
天在下着不大不小的雨,打湿了我的黑色的风衣,也打湿了前来吊唁的亲戚们脸上悲戚的表情。
司仪用一种程式化的、沉痛的语调念着悼词,我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像被雨水反复冲刷过的天空。我感觉不到悲伤,甚至感觉不到自己正站在那里。
我像一个灵魂出窍的观众,麻木地看着眼前这场关于“我”的、名为“告别”的戏剧。
我看着母亲的遗像,照片上的她笑得温婉,那是我去年带她去拍的艺术照。
那时,父亲还在,他站在旁边,一个劲地夸“好看,好看”。
我看着父亲遗像上,他戴着我送他的那副老花镜,眼神一如既往地儒雅。
他们,从此就活在照片里了。
葬礼结束,亲戚们围上来,说着各种安慰的话。
三姑拉着我的手,冰冷潮湿,她说:“曼曼啊,别太难过了,以后姑姑家就是你家。”
表姐递给我一把伞,叹着气说:“节哀顺便,有事随时给我们打电话。”
我一一微笑着,点头,道谢。
我表现得冷静、得体,像一个真正成熟、能够扛事的成年人。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是坚强,我只是……还没反应过来。
我独自一人,开着车,回到了父母留下的老房子。
推开门,一股熟悉的、混杂着书墨香和饭菜香的味道扑面而来。玄关处,父亲的拖鞋还摆在左边,母亲的围裙还挂在右边的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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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换上鞋,像往常一样,习惯性地喊了一声:“爸,妈,我回来了。”
回答我的,是满屋的、死一般的寂静。
那一刻,迟来的、排山倒海的悲伤,才终于击中了我。
我没有开灯,就在那片昏暗中,缓缓地走过客厅,走过厨房,走上二楼。
我抚摸着父亲书房里那张他用了半辈子的紫檀木书桌,上面还压着他没看完的报纸。
我走进母亲的卧室,床头柜上,还放着她昨晚忘了吃的降压药。
这个房子里的每一个物件,都还固执地停留在他们离开的那一刻。仿佛他们只是出了趟远门,很快就会回来。
我再也撑不住了。
我滑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将脸深深地埋进膝盖里。压抑了数日的、撕心裂肺的哭声,终于在这座再也没有主人的空房子里,毫无顾忌地迸发出来。
那是三十八年来,我哭得最凶、也最无助的一次。
02
葬礼后的第一个周末,三位姑姑带着表哥表姐,提着大包小包的补品,一起来看我。
美其名曰:家庭会议。
客厅里,她们将我围在中间,嘘寒问暖,气氛压抑。
在铺垫了足够多的“你要照顾好自己”之后,大姑清了清嗓子,终于切入了正题。
“曼曼,你看,现在家里就剩你一个人了。这房子太大,你一个人住着也冷清。
我和你几个姑姑商量了一下,你这年纪,不能再挑了。你表姐夫单位有个同事,离异,带个女儿,人很老实,收入也稳定。
你们见个面,要是觉得合适,就把婚事办了。身边有个人,终归是个依靠。”
我端着茶杯,没有说话。
二姑立刻接上话:“是啊,你爸在的时候,就最操心你的婚事。现在他走了,你更得让他放心啊。女人嘛,事业再好,没人疼,没人爱,老了怎么办?
等你病了,身边连个端茶送水的人都没有!”
“就是,”小姑也叹了口气,“你看你表姐,现在孩子都上小学了,家里热热闹闹的。女人这一辈子,不就是图个家庭圆满吗?你一个人挣再多钱,有什么用呢?”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说的,都是她们眼中最正确、最慈悲的道理。在她们的世界里,一个三十八岁、父母双亡的单身女人,就是一座需要被立刻拯救的孤岛。
而“婚姻”,是她们能想到的,唯一的、也是最好的救生艇。
我安静地听着,甚至还能礼貌地为她们续上茶水。
我的内心,却像被坚冰覆盖的湖面,听不到一丝声响。
我看着她们,仿佛看到了三个不同版本的、被生活和传统观念精心塑造好的模型。
她们是好妻子,是好母亲,她们的人生轨迹清晰、正确、且不容置疑。
而我,在她们眼中,是一个偏离了轨道的、可悲的异类。
“谢谢姑姑们,”我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连我自己都有些意外,“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我暂时还没有再组建一个家庭的想法。”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倔!”大姑的嗓门高了起来。
“我不是倔。”我看着她们,认真地说,“我只是觉得,我现在需要的,不是匆忙地找个人来填补房子的空缺。我需要……静一静。”
那场“家庭会议”,最终不欢而散。
送走她们后,我独自一人坐在沙发上,看着满桌子她们送来的、那些写着“关爱女性”、“滋补养颜”的补品,第一次,对自己的人生,产生了强烈的怀疑。
难道,我真的错了吗?我前半生所坚持的独立、自由,在亲人离去后,真的就成了一个笑话吗?
03
我试着回到我自己的生活。
我离开了父母的老房子,回到了我位于市中心顶层、视野开阔的豪华公寓。
这里,是我前半生奋斗的所有成果,是我一手打造的、完美的独立女性堡垒。
我强迫自己回到公司,处理积压的事务。
助理小心翼翼地向我汇报着工作,那个曾经让我兴奋不已的千万级项目,此刻听在耳中,却只是一串枯燥的数字。
闺蜜怕我孤单,约我去新开的网红餐厅吃饭。我们坐在精致的餐桌前,她努力地说着各种趣事,我却味同嚼蜡。那些曾经能让我们聊一下午的名牌包包、艺术展览,此刻都显得无比的虚浮和苍白。
我发现,我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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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灵魂,好像一部分,永远地留在了那个秋天的墓园里。
我把自己关在了这座空洞的堡舍里。白天,我拉上所有窗帘,在黑暗中昏睡。夜晚,我却无比清醒,睁着眼睛,看着窗外城市的灯火,从辉煌到寂灭。
我第一次,感受到了那种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刺骨的孤独。
那个深夜,我又一次失眠了。我赤着脚,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这座城市的夜景,曾是我最引以为傲的战利品,我曾站在这里,像一个女王,俯瞰着我的疆土。
可今夜,我看着玻璃上倒映出的,那个穿着真丝睡袍、面容苍白、眼神空洞的女人,只觉得无比的陌生和可悲。
我问自己:“顾曼,你这三十八年,到底在怕什么?”
你怕被伤害,所以不敢轻易恋爱;你怕被束缚,所以拒绝婚姻;你怕承担琐碎,所以不想要孩子。
你像一个最优秀的规划师,为自己的人生搭建了一座坚固、完美、绝对安全的堡舍。
可现在,堡舍里,只剩下了你一个囚犯。
你以为你是自由的,其实你才是最不自由的。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长久以来的混沌和麻木。
我转身,走到酒柜前,拿出那瓶我珍藏多年、价值不菲的勃艮第红酒。我没有用高脚杯,而是直接对着瓶口,狠狠地灌了一大口。
辛辣的、带着橡木香的液体,灼烧着我的喉咙。
然后,我做了一个连我自己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我走到厨房,拧开水龙头,将那瓶剩下的大半瓶、价值五位数的红酒,毫不犹豫地、一滴不剩地,全部倒入了下水道。
看着殷红的酒液,在不锈钢的水槽里盘旋、消失,我感觉心中某个坚硬沉重的外壳,也随之碎裂、流走了。
我抬起头,看着厨房玻璃门上自己模糊的倒影,突然,笑了起来。
那是我父母走后,我第一次,真正地笑出声。
我不知道明天会怎样,但我知道,我不再需要一份所谓“正确”的人生蓝-图了。
我决定,要用我剩下的半生,去体验我前半生所恐惧的一切。
我要的,是热气腾腾的人间烟火,哪怕……会将我烧成灰烬。
04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就醒了。
这是父母走后,我睡得最好的一晚。没有噩梦,没有惊醒,醒来时,甚至没有感觉到那份熟悉的、如影随形的空虚。
我为自己冲了一杯黑咖啡,然后,拨通了我公司助理Vicky的电话。
“Vicky,”我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帮我处理两件事。第一,把我手头所有的项目都交接出去,启动公司股权转让程序,我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把它卖掉。
第二,联系最好的商业地产中介,我要在大学城附近,盘下一个位置最好的铺面。”
电话那头的Vicky,在长达十秒的死寂后,才发出了难以置信的声音:“顾……顾总?您说什么?卖掉公司?您不是在开玩笑吧?”
“我没有开玩笑。”我说,“按我说的去做。”
挂断电话,我开始收拾我的公寓。
我没有打包那些昂贵的衣服、包包,而是将所有与我过去那份“成功女性”人设相关的东西——奖杯、证书、行业合影——全部拆了下来,装进了垃圾箱。
我的闺蜜,在得知消息后,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冲到了我家。
“顾曼!你是不是疯了!”她抓着我的胳膊,眼睛通红,“我知道叔叔阿姨走了你难受,但你不能这么作践自己啊!卖公司?你要干什么?你下半辈子怎么办?”
我递给她一杯水,平静地看着她:“我没疯,我也没作践自己。
我只是……不想再过以前那种日子了。”
“那你也不能去开个铺子啊!你要开什么铺子?”
“一个酒吧。”
她彻底说不出话了,只是用一种“你已经无可救药”的眼神看着我,嘴里反复念叨着:“你完了,你彻底完了……”
我没有再解释。
我知道,在她们眼中,我放弃了人人艳羡的事业,去开一个前途未卜的小酒吧,这无异于一种堕落和自毁。
只有我自己清楚,我不是在放弃,我只是在选择。选择一条真正属于我自己的、活色生香的道路。
而我接下来要做的事,也是一个疯狂又大胆的决定,一个颠覆世俗的决定,但是我不在乎,这个世界没真正在乎,爱我的人了,那么,我也没必要在乎这个世界。
接下来的两个月,我展现出了自己作为创意总监时都未曾有过的惊人效率。
公司以一个无法拒绝的价格,被一家上市公司整体收购。
那套曾被无数杂志报道过的、象征着我前半生奋斗成果的顶层公寓,也被我挂牌,一周内就找到了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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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我在大学城最繁华的后街,盘下了一个上下两层、带着露台的黄金铺面。
我亲自操刀设计,推翻了所有设计师建议的、迎合年轻人的方案。
我的酒吧,被命名为“半醒”。
这里没有摇骰子的卡座,没有震耳欲聋的音乐。
只有厚重的原木吧台,柔软舒适的皮质沙发,墙上挂着不知名的黑白摄影作品,空气里永远流淌着慵懒的爵士乐。
酒单上,是上百种单一麦芽威士忌和需要调酒师精心制作的鸡尾酒。
这里的一切,都在用一种高傲的姿态,筛选着它的客人。
“半醒”酒吧开业那天,高朋满座。我过去商场上的朋友们都来了,他们举着昂贵的酒杯,祝贺我“潇洒转身”,言语中却充满了对我这个“任性”决定的不解和惋惜。
我微笑着,与他们一一碰杯,心里却在倒计时。
午夜十二点,人潮褪去大半,喧嚣的祝贺终于落幕。酒吧里,开始陆陆续续地,走进另一批客人。
他们年轻,朝气蓬勃,眼神里带着对这个昂贵世界的好奇与渴望。他们三三两两地坐着,说话的声音不大,却充满了生命力。
这,才是我真正的目标客户。
我换下优雅的礼服,穿上一件简单的黑色衬衫,亲自站到了吧台后面。我像一个蛰伏已久的猎手,审视着我的猎场。
我的目光,很快就锁定在了窗边最安静的一个角落。
那里坐着一个男孩。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白衬衫,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看起来干净而腼腆。他没有玩手机,也没有左顾右盼,只是摊开一个速写本,就着昏黄的灯光,安静地画着画。他面前,只放着一杯早已喝了一半的柠檬水。
他很穷,但他的眼睛很亮。
我为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又从酒柜里,拿出一瓶价格不菲的单一麦-芽,给那个男孩,也倒上了一杯。
然后,我端着两只酒杯,缓缓地,向他走去。
05
我端着两杯酒,穿过喧闹的人群,每一步都走得平稳而笃定。高跟鞋踩在光洁的木地板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我最终,停在了那个男孩的桌前。
他画得太专注,直到我将其中一杯琥珀色的威士忌,轻轻地放在他的速写本旁,他才如梦初醒般猛地抬起头。
他很年轻,大概二十岁出头,眉目清秀,眼神里带着一丝未经世事的、干净的慌乱。
“小姐……您是不是……认错人了?”他看了一眼那杯一看就价格不菲的酒,又看了看我,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我没有回答,只是自顾自地在他对面坐下,然后,将另一只酒杯,推到了他的面前。
“请你的。”我说。
“不不不,我不能……”他连忙摆手,“我……我没钱。”
他很坦诚。
“我知道。”我微笑着看着他,“我也没打算收你的钱。”
我拿起自己的酒杯,轻轻晃动着,目光落在他那本速-写本上:“你画得很好。是美术系的学生吧?”
“嗯,大二。”他点了点头,似乎放松了一些。
“画画很烧钱吧?”我看似随意地问道,“颜料、画笔、画布,还有外出采风的费用。对一个学生来说,负担不轻。”
我的话,显然说到了他的痛处。他眼神黯淡了一下,握着铅笔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
“我叫顾曼,是这家酒吧的老板。”我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决定不再浪费时间,“我想,我或许可以帮你解决这些烦恼。”
他疑惑地看着我。
“我可以负责你大学剩下两年全部的学费和生活费,包括你所有画画需要用到的开销。”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开出了我的条件,“作为交换……”
他屏住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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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需要做我一个月的男朋友。”
他的瞳孔,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猛地收缩。震惊、屈辱、难以置信……种种情绪在他那张年轻的脸上交替闪过。
“你……你什么意思?你要……包养我?”他终于挤出了这句话,脸涨得通红。
“你可以这么理解。”我的语气依然平静,不带丝毫的嘲讽或轻蔑,“或者,你也可以把它看作是一份附带特殊条件的赞助合同。
选择权在你,你可以现在就拒绝,喝完这杯柠檬水,然后离开,我们谁也不认识谁。你的人生,不会有任何改变。”
我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继续说道:“或者,你接受。你将获得一个毫无后顾之忧的、可以让你专心创作的大学生活。
而我,将获得一个月的、年轻的陪伴。期限一到,契约结束,你我两清。这是一场公平、透明的交易。”
他沉默了。
我看到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那双洗得发白的帆布鞋上,又落在了速写本旁那支已经快要用到头的、短小的铅笔上。
我知道,他在动摇。对于一个被才华和贫穷同时眷顾的年轻人来说,我的提议,无异于魔鬼的诱惑。
许久,他抬起头,眼中那份清澈已经被一种复杂的情绪所取代。他端起了我推到他面前的那杯威士忌,学着我的样子,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让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眼眶都红了。
“好,”他说,声音沙哑,“我答应你。”
我的第一个“男友”,就这样诞生了。
他叫许阳,一个干净得像他笔下素描画的男孩。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仿佛真的在和他谈一场恋爱。我带他去最高档的商场,换掉了他所有的旧衣服;我为他买下最昂贵的画材,看着他眼中迸发出的喜悦光芒;
我会在傍晚时分,开着车去他学校门口接他,然后在众人的注视下,一起去吃一顿精致的晚餐。
我们也像普通情侣一样,在深夜的校园里散步。他会兴奋地跟我讲他的梦想,讲他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画家。我则安静地听着,偶尔点头。
我能感觉到,他对我,除了最初的交易关系,渐渐地,也滋生出了一些真实的好感和依赖。
而我,则像一个高明的导演,冷静地、克制地,掌控着这场戏的每一个细节。我享受着他身上那种未经雕琢的少年气,享受着他看我时那亮晶晶的眼神。
这确实在某种程度上,填补了我内心深处对于青春和纯粹恋情的某种想象。
我像一个贪婪的游客,闯入了他的春天,短暂地欣赏了一场繁花盛景。
一个月的时间,很快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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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最后一天的晚上,我将一张存有他未来两年所有费用的银行卡,交给了他。
“许阳,”我看着他,微笑着说,“我们的合约,到期了。”
他愣愣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不舍和失落。“我们……以后……还能再见面吗?”
“不能了。”我的回答,温柔而残忍,“记住我们的约定,不谈未来。”
我没有再给他说话的机会,转身,发动汽车,干脆地离去。从后视镜里,我看到那个穿着白衬衫的男孩,在路灯下,站了很久很久。
我心中,没有半分波澜。
第一个月,像一场我花钱买来的、关于纯情的文艺电影。很美,很甜,但我知道,那是假的。
而我,已经开始期待,下一场电影的主角了。
06
送走许阳后的第一个周末,“半醒”酒吧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他没有像其他学生那样找个卡座,而是径直走到了吧台前,在我面前坐下。
“一杯‘古典’。”他说,声音清晰而沉稳。
我抬起眼,打量着他。他很英俊,但和许阳的干净腼腆不同,他的英俊带着一种锋利的、充满攻击性的味道。
手腕上戴着一块价格不菲的手表,身上的衬衫熨烫得一丝不苟。他不像个学生,更像个年轻的金融新贵。
我为他调制好鸡尾酒,推到他面前。
他没有喝,只是用手指轻轻叩了叩吧台,开门见山:“顾姐,我叫秦昊,法学院大三。”
他用的是“顾姐”,一个比“老板娘”更江湖、也更拉近距离的称呼。
我挑了挑眉,没有说话,等着他的下文。
“我听说,”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眼中闪着精明的光,“您这里有一个非常特别的‘人才赞助计划’。”
我心中一凛,没想到这件事,这么快就传了出去。
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拿起擦杯布,慢条斯理地擦着一个高脚杯:“我这里只卖酒,不卖别的。”
“您误会了。”他笑了,笑容里带着一种尽在掌握的自信,“我对您的‘赞助’本身没兴趣。我对能获得您赞助的‘资格’,很感兴趣。”
“哦?”我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你凭什么觉得自己有资格?”
“就凭我比您上一个选择,更有价值。”他直视着我的眼睛,毫不避讳,“美术系的那个穷学生,他能给您的,只是一场关于青春的、廉价的自我感动。
而我,能给您的,是真正的、有价值的建议,和一场成年人之间,关于智力的博弈。”
我被他的直白和狂妄逗笑了。
“你想要什么?”我问。
“很简单,”他说,“我要的不是钱,是您的人脉。下个月,城东有个商业地产的拍卖会,我需要一张入场券。我知道,您有。”
我看着他,这个男孩,就像年轻时的我自己。冷静,功利,对自己的目标清晰得可怕。
“成交。”我说,“规则,你知道吗?”
“当然,”他端起酒杯,对我遥遥一敬,“一个月,不谈感情,只谈交易。”
和秦昊的这一个月,与和许阳的那一个月,是截然不同的体验。
我们不再逛校园,不再看画展。他让我带他去参加各种高端的商业酒会和拍卖会。他像一块海绵,疯狂地吸收着这个圈子里的人情世故和游戏规则。
他会在酒会后,精准地为我分析今天遇到的哪个人值得投资,哪个项目存在法律风险。
我们会在深夜,坐在“半醒”空无一人的吧台前,复盘当天的见闻。他会向我请教融资的技巧,我则会向他咨询最新的法律条文。我们之间,不像情侣,更像是合伙人。
他从不恭维我的容貌,却会精准地赞美我某一次商业决策的果断。他从不送我鲜花,却会在我生日那天,送上一份他亲手做的、关于我公司未来三年风险规避的完美报告。
他太聪明了,聪明到让我时常感到一丝寒意。
有一次,我半开玩笑地问他:“秦昊,你就不怕我真的爱上你吗?”
他正低头看着一份文件,头也不抬地回答:“顾姐,你不会。因为我们是同一种人。我们这种人,永远最爱自己。”
一语中的。
合约结束的那天,他如愿以偿地在拍卖会上,认识了他想认识的大人物,为他未来的事业,铺下了第一块基石。
我们在酒吧门口告别。
“合作愉快。”他向我伸出手。
“合作愉快。”我与他握了握手。
没有拥抱,没有不舍,像两个刚刚完成了一场完美谈判的生意伙伴。
看着他转身离去的、挺拔而决绝的背影,我心中没有半分失落。
如果说,许阳那杯酒,是入口甘甜、回味悠长的果酒,充满了不真实的梦幻感。
那么,秦昊这杯酒,就是一杯不加冰的纯威士忌。入口辛辣,没有一丝甜意,却能让你在寒冷的夜里,保持绝对的清醒。
这场交易,让我感到兴奋,却无法让我沉醉。
而我,在品尝过清甜与辛辣之后,突然开始渴望一种更强烈的、足以让我头晕目眩的、带着危险气息的味道。
07
秦昊的离开,像一阵清冽的风,吹散了“半醒”酒吧里最后一点关于交易和算计的痕跡。
我的“赞助计划”,进行得比我想象的要顺利。一个纯情,一个精明,两场截然不同的“体验”,让我对这个游戏的掌控感,愈发得心应手。
但我也知道,水面之下,暗流已开始涌动。
关于“半醒”酒吧老板娘的流言,开始在大学城的论坛和各种学生群里发酵。
“听说了吗?那个超正的老板娘,好像在‘养’小奶狗。”
“真的假的?我哥们说美术系的许阳,上学期突然暴富,画材都换成顶级的了。”
“上个月我还看见她跟法学院的秦昊走得很近,开着保时捷来接他呢!”
“卧槽,富婆的世界这么刺激的吗?”
这些流言,最终还是传到了我的员工耳朵里。我的首席调酒师,一位跟我多年的老员工阿Ken,终于在一个深夜,忍不住找到了我。
“顾姐,”他擦着一个酒杯,欲言又止,“最近店里……有些关于您的风言风语。您知道吗?”
我正看着账本,头也没抬:“知道。让他们说去,只要酒钱照付就行。”
“可这……终归对您的名声不好。”阿Ken担忧地说。
我终于抬起头,看着他,笑了笑:“阿Ken,你觉得,我会在乎那些吗?”
我不在乎,但我的朋友在乎。
几天后,我的闺蜜苏悦,直接杀到了我的公寓。
“顾曼!”她把包往沙发上一扔,开门见山,“你到底要疯到什么时候?我听说了,一个月换一个?你把那些男学生当什么了?当成你买的包吗?”
“有什么区别吗?”我为她倒了一杯水,“我付钱,他们提供服务。规则清晰,双方自愿。这比我见过的任何一段婚姻,都来得干净。”
“干净?”苏悦被我的歪理气得发笑,“你这是在玩火!你以为你是在掌控游戏,你这是把自己放在了最危险的位置上!那些都是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他们有冲动,有贪欲,你用钱能控制他们多久?万一哪天出事了怎么办?”
“不会的,”我平静地说,“我有我的规则。”
“规则?”苏悦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心疼,“你以为你在玩游戏,可你玩的是人心。顾曼,你别骗自己了,你只是太孤单了。”
我们爆发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一场争吵,最终不欢而散。
我承认,苏悦的话,像一根针,刺中了我内心深处某个柔软的地方。但我早已为自己建好了坚硬的壁垒。
我渴望的,是比“孤单”更具体的东西。
就在我和苏悦吵完架的第二天晚上,酒吧里出事了。
两个客人因为一点口角,在卡座区动起了手。其中一个,是附近音乐学院的学生,留着半长的头发,眼神桀骜不驯,即便被保安拉开,嘴里依然骂骂咧咧。
我走了过去。
“两位,在我这里闹事,不合规矩。”我的声音不大,却让场面瞬间安静了下来。
另一个客人自知理亏,道了歉便走了。那个音乐学院的男孩,名叫江野,却用一种挑衅的眼神看着我:“怎么?想报警啊,富婆?”
他显然也听过那些流言。
我看着他那张年轻、英俊,却写满了“危险”和“叛逆”的脸,突然笑了。
“不,”我说,“我准备给你一个机会。”
我让阿Ken记下了他打坏的所有东西的价钱,然后对江野说:“这些钱,我可以替你付了。我甚至可以给你的乐队,买一套全新的乐器。”
他愣住了,随即嗤笑道:“条件呢?”
“做我一个月的男朋友。”
江野看着我,仿佛在看一个怪物。许久,他笑了,那笑容,充满了野性和玩味。
“有意思,”他说,“比音乐有意思多了。成交。”
和江野的这一个月,是一场名副其实的“危险游戏”。
他不像许阳那样纯情,也不像秦昊那样精明。他是一团无法被预测的、燃烧的火焰。
他不会带我去高雅的音乐厅,而是拉我钻进一个个闷热、潮湿的地下Live House,在震耳欲聋的摇滚乐中,看他抱着吉他在台上尽情嘶吼。他不会带我去吃精致的法餐,而是在深夜,骑着一辆破旧的摩托车,带我穿过整个城市,去吃最好吃的路边烧烤。
我们的约会,充满了酒精、尼古丁和肾上腺素的味道。
我们的交流,也永远是争吵和辩论。他嘲笑我的生活精致而虚伪,我则鄙视他的态度愤世嫉俗。
我承认,这种充满了不确定性和强烈冲突的关系,让我沉醉。我仿佛找回了自己年轻时,从未有过的叛逆。
但我也知道,火焰,是会伤人的。
他开始破坏我的“规则”。他会在大庭广众之下,突然凶狠地吻我,宣示着某种占有权。他会在月底还没到的时候,就以各种借口,预支下一个月的“赞助费”。
我开始感觉到,这场游戏,正在慢慢地脱离我的掌控。
那个月的最后一天,酒吧打烊后,他将我堵在了后巷。
“顾姐,”他靠在墙上,嘴里叼着烟,眼神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晦暗不明,“这个月,玩得开心吗?”
“很开心。”我平静地回答,“所以,游戏结束了。你的新乐器,明天会送到你的排练室。”
他笑了,吐出一口烟圈:“可我还没玩够呢?”
他一步步向我逼近,将我困在他和墙壁之间,巷子里,充满了廉价啤酒和危险的气息。
“顾姐,”他低下头,在我耳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种邪气的、蛊惑般的笑意,“我觉得,这么好玩的游戏,应该再贵一点。你说呢?”
我第一次,感到了心跳的失控。
08
后巷里很安静,只有远处街道传来的、模糊的车流声。
江野身上的烟草味和酒精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张充满侵略性的网,将我笼罩其中。
他比我高出一个头,此刻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那眼神,不再是单纯的叛逆,而是一种年轻雄性动物在试探猎物底线时,那种充满了危险和兴奋的光芒。
我承认,我的心脏在不受控制地狂跳。但那并非全然是恐惧,其中还夹杂着一丝我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病态的兴奋。
我花了三十八年,把自己打造成一座坚不可摧的堡垒。而此刻,正有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试图用最野蛮的方式,来冲撞我的城门。
我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脸上没有丝毫慌乱。
“贵一点?”我笑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我们之间那紧张的呼吸声,“江野,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在你之前,我的赞助人选里,有比你干净的,有比你聪明的。你觉得,你凭什么值更高的价钱?”
我的话,显然刺痛了他。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ăpadă的是一丝被戳穿的恼怒。
“就凭我敢!”他猛地靠近,温热的呼吸喷在我的脸上,“他们不敢做的,我敢!他们不敢想的,我敢!顾姐,你找他们,只是在扮演。你找我,才是真正的刺激,不是吗?”
他太懂我了。或者说,他太懂我这类人的心理了。
“刺激,是有代价的。”我平静地说,“而你,似乎付不起这个代价。”
我伸出手,没有推开他,而是用指尖,轻轻地抚过他那年轻、紧绷的下颚线,然后,停在了他的喉结上。我能感觉到那里传来的、因紧张而加速的脉搏。
“记住我们的游戏规则,江野,”我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冰冷的警告,“我是买家,你是商品。商品,是没有资格和买家谈价钱的。懂吗?”
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里是愤怒,是不甘,还有一丝被我看穿的狼狈。
我们对峙了足足半分钟。最终,他退缩了。
他猛地后退一步,拉开了我们之间的距离,然后,用一种近乎恶狠狠的语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算你狠。”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巷子的黑暗里。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我这才发现,我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
和江野的这场游戏,第一次让我感觉到了疲惫。
我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我甚至开始物色我的第四个“男友”——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的研究生,我想换回安全、可控的口味。
我没想到,江野的报复,来得那么快,那么直接。
三天后,一个深夜,我的酒吧里,来了一群不速之客。他们是江野乐队的朋友,一个个都喝得醉醺醺的,在酒吧里大声喧哗,骚扰其他客人。
阿Ken上前劝阻,却被其中一个一把推开。
“妈的!一个破酒吧,装什么清高!”
“就是!听说这里的老板娘最喜欢玩学生了?怎么,今天没看上我们兄弟几个?”
污言秽语,不堪入耳。整个酒吧的客人都被惊动了,纷纷侧目。
我从吧台后面走了出来。
“几位,喝多了就该回家睡觉了。”我的脸色很难看。
“哟,正主来了!”为首的黄毛醉醺醺地朝我走来,上下打量着我,眼神充满了猥亵,“老板娘,开个价吧。我们哥几个,今天也想被你‘赞助’一下。”
我看着他们,心中怒火中烧,但理智告诉我,不能硬碰硬。
就在我准备让保安清场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那群人的身后,缓缓地走了出来。
是江-野。
他没有喝酒,眼神清醒,嘴角挂着一丝冷酷的、报复性的微笑。
“顾姐,”他走到我面前,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的人都听见,“我的朋友们,只是想来跟你交个朋友。你这么不给面子,是不是有点说不过去?”
我瞬间明白了。
这一切,都是他安排的。
他得不到他想要的,便要毁掉我拥有的一切。他要毁掉我的酒吧,毁掉我的名声,毁掉我一手建立起来的、脆弱的体面。
我看着他那张年轻却写满恶意的脸,第一次,感到了真正的寒意。
09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酒吧里所有的客人和员工,都屏住呼吸,看着这场一触即发的对峙。
江野就站在我面前,他年轻的脸上,带着一种残忍的、孩童般的得意。他以为他抓住了我的软肋,以为我会像所有在乎名声的成年人一样,选择息事宁人。
他以为,他赢了。
我看着他,看着他身后那些狐假虎威的同伴,再看看我精心打造的、此刻却一片狼藉的酒吧,心中那根名为“规则”和“游戏”的弦,终于,彻底断了。
我累了。
我玩腻了。
我突然笑了起来。
那笑声,很轻,却带着一种让江野都感到陌-生的、彻底的漠然。
“你觉得,”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道,“这样,就能威胁到我吗?”
我没有再给他说话的机会。我转过身,对着早已不知所措的阿Ken,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下达了两个命令:
“第一,报警。”
“第二,从今晚开始,酒吧无限期停业。”
我的话,让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尤其是江野,他脸上的得意,瞬间变成了错愕。他显然没想到,我宁愿砸掉自己的场子,也不愿向他低头。
“顾曼!你他妈疯了!”他冲我吼道。
“我没疯,”我回过头,平静地看着他,“我只是觉得,这场游戏,不好玩了。所以,我不玩了。”
警察很快就来了。江野和他的朋友们,因寻衅滋事,被悉数带走。
我配合做完笔录,婉拒了所有朋友的安慰电话,一个人,锁上了“半醒”酒吧的大门。
站在午夜空无一人的街头,我看着那块写着“半醒”的霓虹灯招牌,最后看了一眼,然后,亲手按下了它的开关。
灯灭了。
我的这场,持续了近一年的、荒唐而盛大的“体验”,也落幕了。
10
我重新回到了一个人的生活。
但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房子依然是空的,但我不再害怕深夜的寂静。我学会了给自己做一顿简单的晚餐,学会了在周末的午后,泡一壶茶,读一本书。
我的生活,重新变得简单、规律。
闺蜜苏悦来看我,小心翼翼地问我接下来的打算。
“可能会去旅行吧,”我说,“也可能会重新开一家公司。谁知道呢?”
她看着我,终于松了口气:“太好了。我真怕你……走不出来。”
我笑了笑。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是“走出来”了。我是终于,“走进去”了。
走进那个我曾经无比恐惧的、一个人的、真实的人间。
那一年里,我用金钱,购买了十二段不同的人生片段。
我体验过美术系男孩的纯情,那是春天里一场不真实的樱花雨。
我体验过法学院男孩的精明,那是夏天里一场势均力敌的棋局。
我体验过音乐系男孩的叛逆,那是秋天里一场燎过荒原的野火。
我扮演着一个游刃有余的猎手,我以为我在掌控一切。
直到最后,被江野那把失控的火,烧掉了所有的伪装,我才狼狈地发现,原来我也会痛,会愤怒,会感到厌倦。
原来,我不是神。
我只是一个,会孤单、会犯错、会渴望陪伴的,凡人。
三个月后,我注销了“半醒”酒吧的营业执照。
又过了半年,我在市郊,买下了一栋带着小花园的房子。
我没有再开始新的恋情,也没有再回到过去那种拼命工作的状态。我开始学着种花,学着烘焙,学着和自己和平相处。
有一天,苏悦又来看我,她神秘兮兮地对我说:“诶,我听说,那个体育系的……就是你包养过的那个,叫什么来着……”
“周阳。”我提醒她。
“对对对,周阳!我听说他毕业后,拒绝了好几家俱乐部的高薪聘请,自己开了一家青少年体能训练馆,做得有声有色呢。”
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挺好的。”我说。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自己又回到了“半醒”酒吧,吧台里,站着十二个不同模样的男孩。他们对我举起酒杯,笑着说“谢谢”。
我醒来时,窗外阳光正好。
我忽然明白了,我前半生所恐惧的,不是婚姻,也不是男人。
我恐惧的,是失控。
而我用那荒唐的一年,终于学会了,如何与人生的“失控”,坦然地,握手言和。
我的人间,不需要那么多过客。
我的人生,从半醒,到清醒,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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