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5年11月17日,我点开小红书,算法推送了一条黑底白字的求助帖,标题写着:
救救我的朋友,我们快要失去她了。
求救信号,来自一个名叫Hosino Kaede的女孩,她要救的人,是她最好的朋友,“橙汁”。
![]()
整件事的起因,是一部丢失的手机。
10月25日,星野枫弄丢了自己的手机,整个人几乎崩溃。因为住在同一个小区,橙汁当天就搬来陪她。
那几天,橙汁的父母表现出一种反常的宽容。他们不仅同意女儿留宿,甚至在26号晚上主动帮她向学校请假,理由是:
让她好好休息。
这种突如其来的体谅,在他们严苛的家庭教育史中从未有过。
橙汁和星野枫当时并未多想,她们一起反复寻找手机,虽然一无所获,但那两天,她们一起吃了心心念念的披萨,过得很难得地开心。
星野枫后来在视频里回忆说:“那段时间,我们其实挺开心的。”她以为,那只是普通日常里的一段插曲,却没想到,那是暴风雨前的:
最后宁静。
10月27日下午5点半左右,橙汁的父亲打来电话,叫她下楼,说有点事要谈。他还特意叮嘱星野枫:
不要跟着。
五分钟后,橙汁发来了求救信号。
她在微信里地说:
我爸想要我手机?
紧接着,她开启了实时位置共享。
下午5点54分,地图上的那个蓝色光点,熄灭了。
一个活生生的女孩,就这样在数字世界里被抹去,只用了五分钟。
她被送往的地方,是位于贵州贵阳花溪区的一家民办机构,名字起得堂而皇之:
贵阳弘扬学校。
这类机构在家长圈里,被称作能让孩子“脱胎换骨”的圣地;而在经历者的记忆里,它们只有一个名字:
地狱。
更令人心惊的是橙汁的身体和精神状况。
她的朋友在求助帖和视频里一条条列出:
严重的焦虑症,写作业时手会抖到握不住笔,有时会头晕到连路都走不稳;
因分离焦虑,每次朋友起身,她都会用发抖的手拽住衣角,哀求“再陪她一会儿”;
她还有哮喘、肾结石和突发性肠胃痉挛,一旦发作,痛到动不了,只能靠输液缓解。
就在被带走的前几天,她感冒发烧还未痊愈。
最致命的是,橙汁曾不止一次对朋友表达过她的绝望。
在与父母无休止的争吵和打骂中,她早已对家庭感到窒息。
她害怕一个人待着,甚至说过,如果非要她独自待着,那不如让她去:
结束。
更重要的是,这不是橙汁第一次被送往这类学校,她曾说过,再被送进去一次,自己就:
自杀。
我顺着弘扬学校的线索在网上搜索,很快,算法的大数据之手,开始向我精准投喂这类学校的广告。
在一个名叫马教官的账号里,我看到了这个产业最赤裸的营销逻辑,一种精准狙击家长焦虑的:
视觉三段论。
第一阶段是问题展示,堪称一部家庭冲突微电影。视频里,一个叛逆的女孩因早恋被教官厉声斥责,她眼神倔强,毫不退让。
另一个视频中,一个男孩手持长棍,在家门口与教官对峙,嘶吼着“把手机还我”,画面充满了失控的:
暴力感。
这些令人不适的场景,并非丑闻,而是广告的A面——你看,你的孩子就是这么难管,你所经历的绝望,我们都懂。
它们通过放大冲突,与屏幕前无数个濒临崩溃的家庭建立了深刻的情感共鸣,这些家庭的状态是:
走投无路。
他们不是在教育,是在驯化。
紧接着,是广告的B面,改造过程。视频风格一转,进入一个:
充满汗水、纪律和阳刚之气的世界。
孩子们穿着不合身的迷彩服,在泥地里匍匐前进,在雨中扛着沉重的轮胎奔跑,教官在一旁大声嘶吼。
镜头特写他们稚嫩脸庞上的泥水和汗珠,配上“挑战泥泞,战胜曲折,撕掉脸皮,炼就钢铁战士”这样热血沸腾的口号。
内务整理也是重头戏,一遍遍地叠豆腐块被子,象征着对混乱生活的规训。
为了展示其科学性,视频还会穿插一些软性课程的片段:学生们围坐一圈,在心理老师的引导下进行活动;或者在所谓的感恩教育课上,集体观看催泪视频。
军事化的体能消耗与程序化的情感灌输相结合,构成了一套教育体系,只不过是:
看似完整。
最后,是产品验收,整个营销叙事的高潮。
这是一个精心编排的情感仪式。
一个曾经顶撞父母的少年,在镜头前站得笔直,教官问他:“想不想爸爸妈妈?”
他大声回答:“想!”
紧接着,教官一声令下:“向后转!”
少年转身看到门口站着的母亲,瞬间情绪崩溃:
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他爬过去抱着母亲的腿痛哭流涕:“妈,我错了!”
母亲泪流满面,紧紧抱住他。
背景音乐适时响起,煽情至极。
另一个视频里,一个女孩抱着几块沉重的砖头,一边流泪一边哭喊:
不读书很累!以后有文化才能找到好工作!我想回去上学!
教官在旁边循循善诱:“但现在不是时候。”
这一幕幕,对焦虑的家长而言,是:
药到病除的神迹。
是他们梦寐以求的:
浪子回头。
这是一场精心编排的商品展演。
我无法想象,橙汁的父母在决定将女儿送进去之前,是否也看过类似的视频。
他们是否也曾幻想过,几个月后,那个患有焦虑症和哮喘的女儿,会以这样一种懂事的姿态,跪在他们面前认错?他们购买的,是这样一个虚假的梦。
而这个梦的背后,是橙汁早已习惯的:
家庭暴力。
星野枫展示了过往的聊天记录,橙汁的哭诉触目惊心:
“我被打了,求放过”、“我爸不知道发什么疯,又拿衣架打人”。
她父亲曾拿着防爆棍恐吓她。
家人总说,她的出生就是个悲剧。
那些“再不听话就断绝关系”、“把你送回花溪关起来”的威胁,是她生活中的家常便饭。
在求助帖发酵后,星野枫联系上了“温柔JUNZ”等一批关注此事的志愿者。
![]()
她在11月1日更新了后续:她去橙汁家,想帮她把最珍视的东西拿回来。
结果发现,她大部分的个人物品,包括画作和cos服,都:
已经被父母扔掉了。
她能抢救回来的,只有:
三成左右。
橙汁的母亲一度不允许她拿走剩下的东西,甚至说要:
烧掉。
在星野枫的哀求下,才勉强收了起来。
她在帖子里写道:“真的很抱歉橙汁,我没能保护好你热爱的一切……”她甚至计划晚上去翻附近的垃圾桶。
一个女孩被物理性地抹去,她的存在痕迹,也正在被她的家庭系统性地清除。
在至少五名记录在案的孩子死亡之后,家长们的热情并未消减。
小红书上,在“全封闭式特训”的话题下,有120万次浏览,无数家长在评论区焦急地询问:
“我儿子15岁,叛逆期,你们收吗?”“坐标xx,有推荐的学校吗?”
这呈现出一种荒诞的割裂。
一边是媒体、受害者、法律人士声嘶力竭地揭露和控诉;另一边是家长们对这些机构近乎执迷的信赖。
他们似乎活在两个平行世界里。
或者说,他们选择活在那个被广告精心构建的世界里,在那里,暴力被解释为磨练,禁闭被称作静心,孩子的求救被翻译成:
适应期的正常反复。
他们相信的不是事实,而是那个自己:
愿意相信的故事。
一个关于浪子回头金不换的、符合中国传统叙事的故事。
当然,系统并非毫无作为。
近年来,《未成年人保护法》《家庭教育促进法》相继修订实施,明确了监护人的首要责任,并试图建立由政府主导的专门学校来接管对严重不良行为少年的矫治。
这是一道制度的防火墙,意在将那些野蛮生长的私人机构隔绝在外,但现实是,法律的完善与执法的落地之间,存在着:
巨大的鸿沟。
这些机构大多以教育咨询公司的名义注册,游离于教育部门的监管之外。
多部门九龙治水的困境依然存在。
而地方政府出于盘活闲置资产、增加税收等考虑,有时甚至会默许甚至欢迎这些机构的存在。
当法律缺席时,正义只能依靠血勇。
这场悲剧里,最复杂的角色,是父母。
将他们简单地归为施暴者的同谋,似乎过于轻易。
在那些求助的帖子里,你能读到他们的绝望。
一个孩子,沉迷网络,辍学在家,昼夜颠倒,与父母为敌。打骂无用,哀求无效,家庭像一个密不透风的高压锅,随时可能爆炸。
此时,一个号称“专业”的机构出现了,它承诺能解决所有问题。
对于一个已经走投无路的家长来说,这几乎是唯一的选择。将孩子送走,更像是一场赌博,赌的是一个:
渺茫的可能。
《中国妇女报》的评论一针见血:“一些父母在亲子冲突中选择将孩子送特训营求‘省心’,实则是将自己的教育责任也一并锁进了笼子。”
他们放弃了最艰难、但也最根本的沟通与理解,选择了一条看似捷径的死路。
爱与绝望,有时只有一步之遥。
两千多年前,孟子讲过一个“拔苗助长”的寓言。
宋国的农夫,嫌禾苗长得太慢,便一棵棵地往上拔,他疲惫地回到家,告诉家人:“今天可把我累坏了,我帮助禾苗长高了!”他的儿子跑去一看,禾苗:
全都枯死了。
这个古老的寓言,在今天以一种更为惨烈的方式重演。
家长们像那个焦急的宋人,他们无法忍受孩子自然成长的节奏与曲折,于是选择了拔苗——将孩子送进那些承诺速成的特训营。
他们以为自己是在帮助孩子,却亲手将他们推向了枯萎的深渊。
当父母以爱的名义,为孩子购买通往地狱的门票时,问题是:
谁来拦住他们的手?
![]()
文|蛙蛙和洼
图片来自纪录片《网瘾》
欢迎关注⬇️
推荐阅读 ⬇️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