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年11月19日的福建长汀,寒意已浓,白昼短促,县保卫局区队长范其标却依旧在外巡防。就在这一天,他的妻子陈聪秀打开了通往新人生的那扇门——三名意想不到的访客带着一名即将临盆的女红军走进她家。汀西一带民情淳朴,对苏区队伍也算熟稔,但把一位军装在身的孕妇交给农家照料,仍显得分外敏感。那位送人上门的苏维埃干部只轻描淡写一句“组织有安排”,却没有透露更多。陈聪秀不敢多问,只能点头答应。
孕妇进屋不久,便与主人闲谈。油灯昏黄,火苗晃动。听到范家竟无子嗣,她沉默了片刻,然后低声开口:“孩子如果平安出生,能否托付给你们?”这句话说得平静,却像铁锤一般砸在陈聪秀心上。母性常与战火并存,此刻的战士却要把骨肉寄养他人,可见局势迫人。陈聪秀终究心软。数日后,婴儿啼哭破晓,取名“小定”。临别时,女红军只留下一个泛白布包、一个竹箩和一只搪瓷脸盆,便翻身上马,消失在林烟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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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这里,故事不过是长汀万千红色轶事的一段插曲。然而,婴儿的未来并未随母亲的背影而远去,反而在二十余年后掀起涌浪。
1952年除夕前夜,长汀街巷鞭炮声稀疏。十八岁的范家定与父母忙着贴春联。可他发现,父亲额外摆了第四只酒杯,而且表情凝重。饭前,范其标端着酒走到院里,默声倾倒。“这是敬给谁的?”家定忍不住询问。范其标面对月光,终于道出秘密:孩子并非范家血脉,生母姓唐,是当年那位女战士;生父一概不知。话不多,留给家定的是满院冷风与两件旧物。
那只布包被染成深蓝色,是为了掩盖表面墨迹。国民党“清剿”时,一行醒目大字足以招祸,范其标只得用蓝靛染布。家定得知来龙去脉后,白天帮生产队干活,晚上伏在煤油灯下,小心捂热布包,试图辨认被染没的笔迹,却始终无果。对于一个正值青春的青年来说,自己的来处像被迷雾封锁,他急,却无计可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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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推到1959年春。二十五岁的家定受组织安排,到县公安局协助侦办一桩走私盐案。案卷之间,他偶然提到家中那件染布。老刑侦同志听罢,递来一个简单方案:“漂白粉溶液。”一句建议,如拨云见日。夜里,家定回到家,烧水、溶粉、浸泡。蓝色逐渐褪去,模糊字迹浮现,一行行笔力刚劲的毛笔字写着:送胜利县平安区琵琶龙乡卫生材料厂交 唐一贞同志收。家定怔住——母亲,竟叫唐一贞!
名字有了,接下来便是追索。和许多在基层摸爬滚打的年轻人一样,他对于地方档案、组织关系转接流程再熟悉不过。凭借包裹上的“卫生材料厂”线索,他调取了当年闽西根据地各厂、站、队的编制名册,翻阅之后,却未见唐一贞。线索断?未必。1950年代大清理档案时,闽西的很多早期名册移交到了福州军区。家定凭借“请示—批复—调档”三道手续,总算握到了一份1934年红军卫生队人员临时花名册,名单里赫然出现:唐一贞——红三军团卫生部护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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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士身份解释了包裹里的纱布、医用针筒;红三军团,则与后来长征主力相吻合。然而婴儿的父亲仍是空白。此时,一位退伍老红军提供了新说法:唐一贞在瑞金时期,与中央革命根据地政治部教育科科长陆定一通信频繁,但从未公开谈及婚姻。刚听到“陆定一”三字,范家定只觉耳熟。翻阅新中国成立后的干部名录,他才如雷轰顶——那是时任国务院副总理的陆定一。
名字对上,却仍需证据。家定明白,单凭口述难以服众。1960年代初,他数次写信至北京中直机关党委,解释个人情况,希望核对档案。出于保密原因,回信一直含糊其辞。直到1979年,中央统一安排落实老干部待遇,陆定一的个人历史、家庭成员再度梳理,这位老革命想起那段尘封往事,主动告知组织:1934年秋冬,妻子唐一贞在福建突围时与自己失散,后彼此再无音讯,唯独听闻她曾在长汀产下一子。
组织部门随即与福建方面核对信息。材料一层层上报,1979年底落到陆定一案头,一张泛黄照片上,青年家定眉目与自己颇有几分相似。陆定一只说了三个字:“像母亲。”随后,他批示安排会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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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3月,福州迎来蒙蒙春雨。省招待所里,老副总理拄着拐杖,静静看着门口。门推开,范家定迈步而入,不卑不亢,行了一个军礼。短暂沉默后,陆定一声线微颤:“我欠你三十多年。”他伸手,家定握住,那一刻没有泪水,只有彼此掌心的温度。唐一贞未能见证的团聚,如今由父子完成。
细究历史,这一家庭悲欢并非孤立。上世纪三十年代,红军女战士负重前行,许多人将子女寄托地方群众,以确保行军机动。统计显示,仅中央苏区就有近千名小孩被寄养民间。战后,这些孩子散落各地,多数与生身父母失联。家定的幸运,在于一块布包保存完好,也在于1949年后档案保全逐步系统化,使线索得以接续。倘若任何一环断裂,真相都可能沉入岁月夹缝。
有意思的是,从组织角度看,这类“隔世寻亲”不只是家庭小事,还牵涉党员干部身份认定、军龄工龄补算、政治待遇落实等制度性问题。家定在七十年代末重新登记,补办入伍、入党年龄,还牵出了地方档案馆“文革”期间散佚文件的追查,可谓一条案卷盘根错节,自上而下被重新梳理,在某种程度上也促进了基层档案的归档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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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个人。认亲后,范家定没有立刻搬去北京,而是继续在福建省公安系统工作。原因并不复杂:他对养父母有养育之恩,也对熟悉的闽西山水情感深厚。陆定一尊重其选择,只说一句,“好好干,莫辜负母亲当年的托付。”当年寄养的嘱托,又以另一种方式延续。
历史并不总以宏大的战争场面、政治斗争来书写,有时只是被尘埃掩埋的小包裹,被悄悄漂白的蓝布,以及一行苍劲的旧墨痕。可正是这些细碎物证,把战火年代的传奇与和平岁月的平凡缝合在一起。三个时代节点——1934年托孤、1959年寻迹、1980年相认——串起的,不仅是一段亲情归属,也折射出共和国档案治理、人事制度与社会记忆的演进。对史学研究者而言,这样的个案背后,隐藏着丰富的资料价值;对曾经在烽火中奔走的人来说,那是一份迟到的安慰;而对今天仍关注这段历史的中年男读者,更能在其中感受到家国交织、个人命运系于时代的复杂况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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