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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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大火带走了十条生命,唯独那个女孩活了下来。
丈夫冲进火场九死一生,抱着女孩走出废墟:“小晚,这孩子太可怜了,你别多想。”
我点头接纳,视如己出,甚至习惯了他每年四月独自带女孩旅行。
直到在德国慕尼黑街头,我看见那个本应死于火场的女人牵着女孩的手。
而我的丈夫,正朝她们走去。
第一章 灰烬中的新生
二零一八年,春末。
城西那家名为“星河”的大型综合娱乐城突发大火的消息,是深夜在手机推送里炸开的。
冲天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浓烟像狰狞的巨兽,张牙舞爪地吞噬着夜空。新闻画面摇晃,哭喊、警笛、建筑物坍塌的轰鸣混杂在一起,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那股灼热和绝望。
林晚从沙发上惊坐起,心脏骤然缩紧。陈默今晚去的客户应酬,地点就在那附近。
她抖着手拨打他的电话,一遍又一遍,回应她的只有冰冷而规律的忙音。恐惧像冰冷的藤蔓,沿着脊椎一路攀爬,死死缠住她的呼吸。她抓了件外套,趿拉着拖鞋就冲出了家门,夜风裹挟着远处飘来的烟尘气息,呛得她直咳嗽。
娱乐城外围满了人,警戒线拉出了一片绝望的区域。消防车红色的顶灯旋转着,将一张张惊惶失措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水龙带像巨蟒般蜿蜒,高压水柱冲击着残存的火舌,发出“嗤嗤”的声响,蒸腾起大片白雾。
林晚在人群外围疯了似的寻找,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陈默!陈默!”
没人回应。
她试图挤进警戒线,被维持秩序的警察拦了下来。“女士,里面很危险,不能进去!”
“我老公在里面!他可能在里面!”她语无伦次,眼泪终于决堤。
就在这时,人群一阵骚动。靠近废墟入口的地方,几个满身黑灰、步履蹒跚的消防员搀扶着几个幸存者走了出来。林晚踮着脚,眼睛死死盯着那个方向,不敢眨一下。
然后,她看到了他。
陈默几乎是被一个消防员半架着出来的。他笔挺的西装变得破烂不堪,沾满了黑灰和不明污渍,脸上被熏得黢黑,只有一双眼睛,因为过度吸入浓烟而布满血丝,却异常明亮。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小女孩。
那孩子约莫四五岁大,裹着一件明显过大的、不知是谁的外套,小脸埋在陈默颈窝,只露出一点苍白的下巴尖,瘦小的身子还在无法控制地瑟瑟发抖。
“陈默!”林晚嘶喊出声,用尽力气挤了过去。
陈默看到她,布满血丝的眼里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像是疲惫,像是庆幸,又像是……某种她读不懂的沉重。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林晚扑上去,抓住他的胳膊,上下打量,“你怎么样?伤到哪里了?吓死我了!”
“我……没事。”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破旧的风箱。
这时,他怀里的女孩似乎被惊动,微微抬起头。林晚对上了一双眼睛——大而黑,空洞得像两口深井,里面盛满了尚未散尽的惊恐和茫然,仿佛灵魂已经被那场大火抽走。女孩看了她一眼,立刻又受惊般地把脸埋了回去,小手死死攥住陈默破碎的衣领。
“这孩子……”林晚疑惑地看向陈默。
陈默的手臂下意识地收紧了,将女孩更牢地护在怀里。他避开林晚的目光,看向那片仍在冒烟的废墟,声音低沉而疲惫:“里面……太惨了。我出来时,在走廊角落发现她的,她身边……她妈妈,可能没撑住。”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再开口时,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意味:“小晚,这孩子……太可怜了。我们就……暂时照顾她一下,好吗?你别多想。”
别多想。这三个字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林晚心里漾开一圈微不可查的涟漪。但她看着丈夫劫后余生的狼狈,看着女孩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模样,那点疑虑瞬间被汹涌的心疼和怜悯压了下去。
她伸出手,想摸摸女孩的头发示安慰,女孩却猛地一缩。
陈默立刻侧了侧身,是一个保护的姿态。“她吓坏了。”他解释道,声音依旧沙哑。
林晚的手僵在半空,然后缓缓落下,轻轻拍了拍陈默的手臂,“好,我们先带她回家。”
那场震惊全城的大火,最终带走了十条鲜活的生命。新闻报道里,念出的遇难者名单中,有一个名字是“苏晴”,据说是那位为了保护女儿而丧生的母亲。
没有人怀疑。毕竟,那样的火海,生还已是奇迹。
而这个奇迹,此刻正被陈默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带回了他们位于城东的家。
女孩叫念念。陈默说,是在她贴身的小口袋里找到的纸条上写的名字。
林念。陈默给她取了这个名字,上了户口,成了他们法律意义上的女儿。
林晚没有反对。她看着念念那双空洞的眼睛,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她给她买漂亮的裙子,做营养的饭菜,晚上耐心地哄她入睡,尽管念念从不回应,只是睁着那双大眼睛,沉默地看着她,或者,更确切地说,是透过她,看着某个未知的虚空。
陈默对念念的好,更是毋庸置疑。他几乎是倾注了所有的心力。下班第一时间就是陪她,耐心地和她说话,即使得不到回应。他会抱着她,一遍遍哼着不成调的安眠曲,直到她在恐惧褪去后的疲惫中睡去。
只是,他看念念的眼神,偶尔会流露出一种林晚无法完全理解的、深沉的痛楚和……愧疚?她把它归结为那场火灾留下的心理创伤,对生命脆弱的感慨。她告诉自己,别多想。
家,似乎因为这个小生命的加入,开始缓慢地重新拼凑出温暖的形状。即使,这个拼图,始终有一块,是沉默的。
第二章 沉默的拼图
念念的到来,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头,在这个原本只有林晚和陈默的家里,漾开一圈圈涟漪。
最初的兵荒马乱过去后,生活逐渐被新的节奏填满。林晚请了长假,专心在家照顾念念。她给念念布置了一间充满童趣的卧室,墙壁刷成柔和的粉色,床上堆满了毛绒玩具。她学着做各种可爱的卡通便当,买来一堆儿童心理学的书籍,试图叩开那扇紧闭的心门。
但念念,始终是沉默的。
她不像一般受到惊吓的孩子那样哭闹,或者黏人。她安静得可怕。大部分时间,她只是抱着膝盖,坐在沙发角落或者她房间的地毯上,眼神空茫地望着窗外。林晚给她讲故事,她听着,没有反应;给她玩具,她拿着,却不玩;喂她吃饭,她机械地张嘴,吞咽,看不出喜欢还是讨厌。
只有陈默回家时,那双空洞的大眼睛里,才会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微光。她会抬起头,视线追随着他的身影,直到他走到她面前,蹲下身,轻轻摸摸她的头发,用那种林晚从未听过的、异常温柔的嗓音问:“念念,今天好吗?”
她仍然不回答,但会微微偏过头,用冰凉的小脸,蹭蹭陈默的手心。这是她唯一主动表示的亲昵,只对陈默。
林晚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客厅里这一幕,心里泛起一丝微酸。她告诉自己,这是因为陈默是念念在火场中看到的第一个人,是她的“救命稻草”,是安全感的所有来源。她不能,也不应该嫉妒。
她努力扮演着一个温柔耐心的母亲角色。晚上,她会坚持给念念洗澡。浴缸里,温热的水包裹着女孩瘦小的身体,林晚用柔软的毛巾轻轻擦拭着她细腻的皮肤。念念很乖,不闹,也不笑,像一尊精致的瓷娃娃。
有一次,林晚注意到念念左边肩胛骨下方,有一小块浅粉色的、花瓣形状的胎记。很特别,也很漂亮。她笑着指给陈默看:“你看,念念这里有个小印记,像朵小花。”
陈默正在给念念拿睡衣,闻言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才走过来,目光落在那个胎记上,眼神有一瞬间的飘远,随即垂下眼帘,淡淡地“嗯”了一声,听不出情绪。“小孩子皮肤嫩,正常。”
他没有多看,转身就去整理念念的睡衣了。
林晚心里的那点异样感又冒了出来,很轻,像羽毛拂过,快得抓不住。
夜里,她有时会被细微的动静惊醒。侧头看去,身边是空的。陈默不在。她起身,赤脚走到客厅,看到主卧隔壁的儿童房门虚掩着,里面透出微弱的光。她轻轻推开门,看到陈默坐在念念的床边,背影在昏暗的夜灯下显得格外沉重。他并没有做什么,只是那么静静地坐着,低着头,仿佛在凝视熟睡中的孩子,又仿佛只是在独自承受着什么无形的重压。
他没有碰她,没有出声,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坐着,像一个守夜的哨兵,又像一个……忏悔的信徒。
林晚没有进去。她悄悄退回卧室,躺回床上,心里那团模糊的阴影,似乎又浓郁了一分。她再次对自己说:他只是太心疼这孩子了,那场大火对他刺激太大。别多想,林晚,别多想。
日子就这样在一种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氛围中滑过。念念在他们精心的照料下,身体慢慢长了些肉,脸色也不再那么苍白,但那份核心的沉默,始终没有被打破。她像一座小小的、坚固的堡垒,只对陈默偶尔开启一道缝隙。
转眼,到了第二年春天。
三月刚过,陈默就开始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一天晚饭后,他犹豫着开口:“小晚,下个月,我想带念念出去一趟。”
林晚正在收拾碗筷,闻言抬头:“出去?去哪儿?”
“就是……散散心。”陈默避开她的目光,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换个环境,也许对她的恢复有好处。医生说,环境疗法有时对创伤后应激障碍有效。”
理由合情合理。林晚压下心里骤然升起的不适感,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好啊,打算去哪儿?去多久?我请假一起。”
“不用!”陈默拒绝得有些快,随即意识到失态,放缓了语气,“你工作忙,别折腾了。我就带她去个安静的地方住一段时间,大概……三四个月吧。”
“三四个月?”林晚愣住了。这不是短途旅行,这几乎是一个季度。
“嗯。”陈默点点头,目光终于看向她,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坚持,“时间长一点,效果可能更好。小晚,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她。”
他的眼神里有种林晚看不懂的东西,像是一种深藏的痛楚,又像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她所有到了嘴边的疑问和反对,在他这样的目光下,都哽在了喉咙里。
最后,她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好。你们注意安全。”
四月,草长莺飞。陈默带着念念走了,没有说具体目的地,只留下一个到了之后会报平安的承诺。
家里骤然安静下来,空荡得让人心慌。林晚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对着电视发呆。她给陈默打电话,信号时常不好,他的声音在电流声中显得有些遥远,总是说“一切都好,念念很乖”,然后便匆匆挂断。
这种每年一次的、长达四个月的缺席,成了这个家里新的、诡异的规律。第一年,林晚告诉自己这是为了孩子。第二年,她开始在网上搜索各种关于创伤后应激障碍的治疗方案,试图理解丈夫的行为。第三年,她不再主动询问,只是在他离开和归来时,默默地帮他收拾行李,或者接过他风尘仆仆的行囊。
她习惯了。习惯了他的定期消失,习惯了他归来后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更深沉的疲惫,以及,对念念那份有增无减的、近乎偏执的关爱。
她只是,不再去多想。
或者说,她害怕去深想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
直到第四年春天,公司一个突如其来的跨国合作项目,像一颗偏离轨道的彗星,悍然撞入了她已然习惯的、沉默的世界。
第三章 四月的空白
第四个四月来临前,林晚发现自己似乎也患上了一种名为“四月焦虑”的病症。
春意越是盎然,窗外梧桐抽出的新芽越是鲜嫩,她心底那份空落落的感觉就越是清晰。这是一种缓慢的、无声的凌迟。陈默会提前半个月开始变得沉默,频繁地查看手机,处理工作的间隙会望着窗外发呆,眼神里是她永远无法触及的远方。
他开始细致地整理行李,不再是商务出差的精简利落,而是带上念念喜欢的绘本、柔软的安抚玩偶、足够换洗的衣物,甚至还有一个小药箱,里面装满了各种常备药,细致周到得让她这个做母亲的都自愧弗如。
“这次,打算去哪里?”林晚靠在衣帽间的门框上,看着他将一件念念的浅蓝色开衫仔细叠好,放进箱子。
陈默的动作没有停,声音有些闷:“去个……暖和点的地方。海边。”
又是这种模糊的回答。林晚已经不再期待能得到一个确切的坐标。她“嗯”了一声,目光落在他手边那本崭新的德语入门手册上,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去海边,需要学德语吗?
她没有问出口。有些窗户纸,捅破了,可能就意味着万劫不复。她还没有准备好面对那个可能的结果。
“什么时候回来?”
“大概……七月底吧。”他合上行李箱,拉上拉链,发出刺耳的“刺啦”声,像是在他们之间划下了一道无形的界限。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伸手想抱她,动作却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僵硬和迟疑。
林晚没有动,任由他礼节性地揽了揽她的肩膀。他的身上,有淡淡的洗衣液清香,却再也闻不到曾经让她安心的、独属于他的温热气息。
“照顾好自己。”他说。
“你也是。”她回应,声音平静得自己都觉得陌生。
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陈默和念念的身影,也隔绝了外面喧闹的春天。偌大的房子,瞬间沉寂下来,只剩下她自己的呼吸声,清晰得令人心慌。
第一年他离开时,她还会不停地打电话、发信息,追问他们的行程,分享家里的琐事。回应总是延迟且简短:“到了。”“还好。”“念念睡了。”
第二年,她开始尝试理解,搜索大量关于儿童心理创伤的文献,告诉自己陈默是在进行一场漫长而艰难的治疗。她甚至有些愧疚,觉得自己不够包容。
第三年,她不再主动联系。她给自己报了个烘焙班,学插花,把精力投入工作,试图用忙碌填满这四个月的空白。但无论做什么,心底那个巨大的、嘶吼着的空洞,始终存在。
她习惯了空荡的餐桌,习惯了夜里伸手摸不到身边的温度,习惯了一个人面对所有的节日和病痛。她甚至习惯了陈默归来后,那种若有若无的疏离,以及他看向念念时,那复杂得让她心脏蜷缩的眼神。
她只是不再问,不再想。她把所有的疑惑、委屈、不安,都强行压进一个名为“正常”的盒子里,贴上封条。
直到今年,第四个四月。
公司决定与德国慕尼黑一家企业开展深度合作,需要一个熟悉项目核心、外语流利、并且足够可靠的人前去接洽,进行为期半个月的实地考察和谈判。高层会议上,老板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了林晚身上。
“林经理,你之前德语考过级,一直没丢下吧?这个项目你从头跟到尾,最熟悉,要不,你辛苦一趟?”
慕尼黑。德国。
林晚的心猛地一跳,那个被刻意遗忘的细节——陈默行李箱里的德语手册——像幽灵一样浮现在脑海。一种强烈的、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她几乎要脱口拒绝,但看着老板信任的眼神,想到这个项目对自己职业生涯的重要性,她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压了下去。
“好的,王总。我没问题。”
她告诉自己,这只是巧合,只是工作。她去慕尼黑,与陈默无关,与那每年四个月的空白无关。
出发前夜,她鬼使神差地打开了陈默的书房电脑。他有一台旧笔记本,偶尔在家使用,密码是念念的生日。她颤抖着手输入,屏幕亮了。她快速浏览着他的浏览记录,大部分是工作邮件和新闻网页。但在历史记录的角落里,她看到了几个德语旅游网站的链接,还有一个慕尼黑本地租房网站的查询记录,时间就在上个月。
心脏像是骤然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几乎无法呼吸。
她猛地合上电脑,靠在椅背上,脸色煞白。
不是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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