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两篇文章里,我们从“法律金融实践”和“社会文化评价”两个角度,深度分析了为什么中国的民营企业家,几乎宿命般地在承担“无限责任”。
“有限责任公司”这道防火墙,在银行的《个人担保函》、老板自己的“公私混同”、社会的“道德绑架”以及“刑事责任”的降维打击下,几乎形同虚设。
今天,我们不谈“为什么”了。我们来聊一个更沉重的话题:“后果”。
当“失败=倾家荡产+身败名裂(甚至身陷囹圄)”成为一个默认公式时,我们这个社会正在为此付出怎样高昂的“代价”?
我的观点很直接:这种“无限责任”的宿命,正在从根基上扼杀中国民营企业的“创业勇气”和“创新精神”。
这不是危言耸听。这正在发生。
一、 勇气的“内耗”:从“敢想敢干”到“不敢开局”
什么是“创业勇气”?
就是明知九死一生,依然敢于“下注”的魄力。
“有限责任”公司制度的伟大之处,在于它给这个“下注”设定了止损线。
我投入100万,我能承受的“最坏结果”,就是失去这100万。这叫商业风险。
而“无限责任”的宿命,彻底改变了赌局的性质。
你押上的不再是“100万”,而是:
- 你个人的所有资产;
- 你配偶的婚内共同财产;
- 你未来几十年的人生(背债);
- 甚至你的自由(刑事风险)。
这不叫“商业风险”,这叫“人生清算”。
当“止损线”变成了“人生归零线”时,理性的选择是什么?
是“不开局”。
我们看到,越来越多的高学历人才,宁愿去“内卷”考编、考公,也不愿去“大海”里创业。
我们看到,越来越多的“企二代”,宁愿守着父辈的一亩三分地做“安稳生意”(比如收租、做贸易),也不愿去碰那些“高风险”的实业和科技。
这不是因为他们天生“缺乏勇气”,而是因为他们比父辈更“精明”地看到了那个不对等的风险/收益比。
当整个社会都在用“无限责任”去“恐吓”创业者时,你凭什么要求他们“一往无前”?
二、 创新的“寒冬”:从“ 创新创业”到“规避风险”
如果说“创业勇气”的丧失,是让“0到1”的开局变少了。
那么“创新精神”的泯灭,则是让“1到N”的过程,变得“劣质”了。
创新,尤其是颠覆性创新,本质上是“高投入、高风险、高失败率”的。
它需要企业家持续地“烧钱”,去赌一个不确定的未来。
而“钱”从哪来?对于民企,大概率来自“债务”(银行贷款、供应链金融等)。
好了,死循环来了:
- 你想创新(比如搞研发、建厂房)
- 你需要钱(银行贷款)
- 银行逼你签下“个人无限连带担保”
- 创新失败(这是大概率事件)
- 公司破产,债务爆发
- 银行拿着担保函,执行你个人、配偶的所有资产
这个推演,是所有民营企业家的“噩梦”。
在这个“噩梦”的笼罩下,谁还敢去“创新”?
于是,我们看到了民营企业最“理性”的集体转向:
- 从“重资产”转向“轻资产”: 我宁愿去做“短平快”的互联网营销、直播带货,也绝不碰“重资产”的实体制造和高科技研发。因为后者一旦失败,债务窟窿太大,我个人“填”不起。
- 从“长期主义”转向“短期套利”: 我宁愿去炒房、炒股、玩金融,也绝不投一个10年才能见效的“研发项目”。因为“无限责任”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上,我必须在“出事”之前,尽快把钱揣进“个人”口袋。
“无限责任”的宿命,像一个巨大的“紧箍咒”,逼迫企业家放弃了“星辰大海”,转而在“一亩三分地”里疯狂内卷、赚快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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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崔凯律师的观察:企业家精神的“异化”
作为一名常年处理金融和刑事案件的律师,我有一个非常直观的感受。
十年前,来找我的企业家,问的更多是:
“崔律师,我要并购一个对手,股权怎么设计才安全?”(关乎“发展”)
“崔律师,我们要做一个新模式,法律上怎么规避风险?”(关乎“开拓”)
而现在,越来越多的企业家来找我,问的是:
“崔律师,怎么做‘资产隔离’?我想把这套房留给孩子,怎么才能保证公司出事也动不了它?”(关乎“后路”)
“崔律师,我这个业务,会不会构成‘非法吸收公众存款’?我作为老板的‘刑事责任’怎么规避?”(关乎“保命”)
你看到了吗?企业家精神,已经从“创造价值”的雄心,异化成了“规避责任”的焦虑。
当一个社会最精英、最富活力的群体,他们每天思考的不再是“如何把蛋糕做大”,而是“如何在船沉时保住自己的救生圈”,那么这艘“大船”(经济体)的航向,可想而知。
结语:让“有限”归“有限”,才是最大的“激励”
我们总在呼吁“保护民营企业”,但到底在保护什么?
“无限责任”的枷锁,就是悬在民营企业家头上的“系统性风险”。
如果我们不能真正从法律上、金融实践上、乃至社会舆论上,去重建“有限责任”这道防火墙;
如果我们不能给“失败”一个体面的、有安全垫的退出机制;
如果我们依然让“一人创业,全家陪葬”的悲剧不断上演;
那么,我们失去的,绝不仅仅是几个老板的“身家性命”,而是整个国家经济体赖以生存的——那份宝贵的“勇气”与“创新”的火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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