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百年“对话”廖冰兄：是赤子，更是战士

廖冰兄《标准奴才》，35cm×45cm，1936年作，1980年重画，广东美术馆藏。

廖冰兄《肥鸭闲吟图》，99cm×68cm，1984年，广东美术馆藏。

廖冰兄《黉宫灯影录·燃血求知》，36cm×43cm，1946年作，1980年代重画，广东美术馆藏。

廖冰兄《炮口闲吟图》，102.9cmx74.7cm，1936年。

廖冰兄生前在家居一角的“冷巷斋”作画。

廖冰兄(1915—2006)，一位生于广州、祖籍广西象州的美术界“鬼才”，用近70年创作生涯留下了逾万幅作品。每一笔线条都紧扣时代脉搏，每一幅画面都承载着对家国的赤诚与对民生的关怀。刚刚在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主题馆一楼展厅落幕的“漫画时代——纪念廖冰兄诞辰110周年文献展”，通过五大单元、数百件珍贵展品，让观众得以跨越近百年时光，与这位以笔为剑的文艺战士展开真切对话。

个体创作与时代共振，五大单元勾勒艺术与精神脉络　　

展览以廖冰兄艺术生涯为时间轴，以“个体创作”与“时代共振”为双线脉络，精心打造“赤子初心”“烽火丹青”“黑夜长歌”“时代变奏”“时代棱镜”五大单元，层层递进呈现其艺术轨迹与精神内核。“赤子初心”聚焦早期创作，展现青年廖冰兄对艺术的热忱与对社会的初阶观察；“烽火丹青”作为核心单元，集中呈现《抗战必胜连环画》等抗战时期代表作，还原他“以笔为枪、以画为盾”的文艺抗战历程；“黑夜长歌”“时代变奏”则覆盖战后至晚年创作，包括《猫国春秋》《自嘲》等经典，呈现他对社会弊病的批判、对人性的思考；“时代棱镜”则通过多元视角，解读其艺术与时代的深层关联。

除代表性画作外，展览还首次集中展出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馆藏的廖冰兄手稿、创作笔记、私人书信等珍贵文献。这些带着温度的文字与草图，不仅完整呈现其艺术风格的演变，更让观众得以走进他的创作现场，触摸那份“心怀群众、激浊扬清”的文人风骨。

策展人姚少丽表示，此次展览的核心初衷有二：一是致敬与梳理，二是对话与激活。“在廖冰兄先生诞辰110周年、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的重要节点，既向这位现当代杰出的漫画家致敬，系统梳理其跌宕起伏的艺术生涯与思想脉络，呈现立体真实的廖冰兄；更希望打破‘纪念展’的怀旧局限，让先生的作品从历史中‘走’出来，与当下社会现实碰撞，激发新的思考。”　　

　　承续近代广东漫画传统，从民间艺术中汲取创作养分　　

步入展厅，近代广东漫画简史率先映入眼帘。1898年，开平人谢缵泰创作《时局全图》，以动物喻指列强，揭示了中国危局，成为中国近代第一幅政治讽刺漫画；1905年，反美拒约运动中，潘达微绘制《龟仔抬美人》辛辣讽刺媚外行径，甚至引发一场巨大的“外交风波”。同年潘达微与何剑士等在广州创办《时事画报》，开始刊发政治讽刺漫画。潘达微、何剑士、郑侣泉等广东第一代漫画家以笔为剑，开创革命题材入画的先河，铸就了激浊扬清、心系家国的传统。

广东漫画史研究专家黄大德指出，广东早期的漫画不仅有革命性，而且运用群众喜闻乐见的方言和歌谣，大大增强了漫画传播的力度，从而形成了浓重的广东特色。正是近代广东浓厚的政治讽刺漫画氛围，让生长于斯的廖冰兄得以继承前辈精神，终其一生创作大量兼具深刻政治内涵与社会关怀的作品，成长为中国漫画界的杰出代表。

1915年，廖冰兄出生于广州小石街底层家庭，自幼失怙、母亲改嫁的遭遇，让他过早体味社会不公与人间冷暖。苦难孕育了他对家庭与社会的强烈责任感，绘画成为他排解苦闷、践行责任的唯一途径。没有正规美术教育背景的他，广泛临摹月份牌画、民间版画、门神画像、圣经故事画片及《半角漫画》等，汲取多元艺术养分。

据黄大德先生介绍，廖冰兄第一幅漫画发表在1932年“一·二八”事件之后。“当时他还是个年仅17岁的初中生，下课后看到了街上的游行队伍，唱着救亡歌曲。他匆匆赶回家里，想用画来表达自己内心的愤怒，没有颜色，于是用锅底的灰和黄泥作颜料，很快画就了一头野兽张开血盆大口妄图吞噬中国的版图的漫画，命题为《狼子野心图》。那时他的老师林砺儒是《市民日报》的编辑，交给了他，林老师第二天就给发表了。从此，抗日的民族激情加上对美术的强烈兴趣，使他对漫画的创作热情一发不可收拾。”

创作于1936年的两幅作品可谓第一单元“赤子初心”的重要展品。一是《炮口闲吟图》，画面灵感源自古诗“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但廖冰兄特意将“落霞”替换为日军战机轰炸后的滔天战火，以此讽刺当时国家危急时刻，部分人仍麻木不仁的现象，借古典意境反衬现实危机。一是《标准奴才》，这幅参加第一届全国漫画展览会的作品，标志着廖冰兄从“孩童稚拙的哲理漫画”走向成熟。画面中，“奴才”将自己的头颅砍下献予日本主子，红、黄、蓝三色粗线条与强烈的构图对比，把汉奸的奴颜媚骨揭露得入木三分。更值得关注的是，这幅作品当年被美国《亚细亚》杂志刊载，世界从此记住了这位中国漫画家。　　

　　烽火岁月以笔为枪，勇担艺术抗战先锋　　

第二单元“烽火丹青”集中呈现了廖冰兄“以笔为枪、以画为盾”的文艺抗战历程，每一件展品都镌刻着烽火岁月的热血与赤诚。

展初的珍贵文献记录了1938年廖冰兄举办《抗战连环漫画展》的盛况——这是抗战时期国内最早的救亡漫画展。当年他从香港返回广州后“失踪”三月，实则回到广西老家创作200多幅彩色连环漫画，系统阐述“为何抗日”“如何抗日”直至“中国最后胜利”。作品用中国纸墨绘制，色彩鲜明、充满生活气息，展览前言《自白》中“愿这百多点东西使民众得到一些燃烧的感觉”，至今读来令人动容。展出的《救亡日报》《中山日报》特辑原件，收录黄苗子、周钢鸣等名家评论，黄苗子盛赞他为“民族斗争的武士”，周钢鸣则从中看到中国漫画大众化、民族化的方向。

1938年奔赴武汉加入漫画宣传队，成为廖冰兄创作的第一个井喷期与转折点。在周恩来、郭沫若领导的政治部三厅指导下，队员们日间为报刊创作，夜间编辑《抗战漫画》半月刊。叶浅予称他为宣传队的“中坚力量”，正因他善于走大众化、民族化的道路，作品能让文化水平不高的观众获得教育。

特别值得驻足的是《抗战必胜连环图》复刻版，这套作品依据毛泽东《论持久战》创作，最初以挂图形式在安徽、浙江、江西街头流动展出，后出版单行本。策展人姚少丽透露，本次展出的版本尤为特殊，是用廖冰兄生前作画用的纸张复刻而成，以此还原作品当年的质感。“这些纸张由廖冰兄之女廖陵儿提供，最终的呈现效果远超预期。”展厅还通过历史照片还原了他在桂林与赖少其、黄新波等木刻家合作的岁月，他们共同创办《漫画与木刻》刊物，提出“漫木合作”理念，将漫画的煽动性与木刻的战斗性结合，打破了战时创作材料匮乏的困境。

展厅角落的一组抗战宣传画复制品，背后藏着一段意外的发现。据廖陵儿介绍，这些作品是廖冰兄1945年5月起在中美合作所宣传组绘制，由飞虎队专门空投到日本占领区策反伪军，原件现藏于纽约国家档案馆。直到《廖冰兄全集》(广东人民出版社2025年4月出版)编辑后期，美籍华人历史学家唐德刚先生发现画作上“LIAO”的缩写，才确认作者身份，为这段历史补上珍贵一笔。　　

黎明前夕坚守良知，揭露腐朽黑暗　

1941年抵达重庆后，廖冰兄目睹“前方吃紧，后方紧吃”的尖锐反差，达官显贵醉生梦死，难民流离失所、饿殍遍地。皖南事变后的白色恐怖，更让漫画创作受到严苛压制。第三单元“黑夜长歌”的展品，记录了他在黑暗中坚守良知、以画为刃的抗争历程。

核心展品《猫国春秋》系列，是廖冰兄耗费半年心血创作的百幅作品，1946年在重庆展出时轰动山城。展厅通过刊登这些作品的民国报纸原件、展览海报和复制品，完整呈现这套“中国漫画史上的代表性作品”。《猫判》中行贿的老鼠与贪腐的猫判官、《枭暴》中封嘴的猫头鹰与待鸣的公鸡、《教授之餐》里以书本为食的学者，每一幅都以辛辣讽刺揭露国民党统治的腐朽黑暗。

黄大德先生介绍，《禁鸣》的故事尤为传奇。作品最初创作于1945年，1947年在香港展出时被盗；1976年重绘，1981年在法国展出时再度失窃；如今展出的是廖冰兄第三次重绘的版本。“一幅画作三次重生，本身就是永不妥协的批判精神的象征，正如郭沫若为《方生未死篇·诛“逆”》题诗所言，这份勇气即便‘只剩骨头’，也敢于向黑暗宣战。”

展厅中还陈列着廖冰兄当年的创作笔记与评论文章手稿，《抗战四年来木刻活动的回顾》等文字，体现了他对艺术的深刻思考。他赞美黄新波的纤丽线条，指出特伟色彩运用的缺陷，期待艺术家们“从纤丽抒情的短歌达到壮美的史诗”。

策展人姚少丽还分享了一段策展趣事：“这本1948年‘人间画会’出版的《这是一个漫画时代》，是了解那段历史的关键文献。我们最初只找到复印件，咨询廖陵儿女士时，她起初说‘没印象了’，没想到几天后整理旧物时意外找到原件，激动地告诉我们‘这真是天意’。”

　　晚年迎来创作第二高峰，留下大量珍贵资料　　

1950年从香港回到广州后，廖冰兄的创作进入新阶段。第四单元“时代变奏”的展品，呈现了他从热情颂歌到深沉反思的转变，记录了艺术家在时代浪潮中的坚守与挣扎。

展墙上的早期作品，如以女儿廖陵儿为原型设计的海报、抗美援朝时期讽刺杜鲁门的漫画，满含对新时代的热忱。但随着时间推移，他的笔触逐渐转向对现实的反思，《打油词画》系列便是典型代表。

1978年后，廖冰兄重获创作自由，步入职业生涯又一高峰。第五单元“时代棱镜”以“反思漫画”为核心，展现他对历史、人性的深刻思考，每一幅作品都如同一面棱镜，折射出时代印记与精神光芒。

展厅一角复原的“冷巷斋”场景，瞬间将观众带入他的创作日常——1980年，他在1米多宽的家中走廊里，用砖头砌起了仅4平方米的书房兼画室，在这里创作了大量振聋发聩的作品。书桌上的画具、手稿，墙角的铜像，均原样复刻自他的故居，让人得以触摸这位老人在狭小空间里迸发的巨大精神力量。

《自嘲》是这一单元的灵魂展品。画面中蜷缩在瓦瓮里、身心扭曲的形象，极具视觉冲击力，深刻隐喻了特殊历史时期知识分子精神被禁锢的集体境遇。这幅创作于改革开放之初的作品，是思想解放的先声，以辛辣自嘲完成对荒诞时代的深刻反思，成为一个时代的文化符号。旁边的《肥鸭行吟图》家喻户晓：肥鸭自身飞不起来，却不许雄鹰飞翔；《也是武松？》则批判“舍大取小”的荒诞——不去解决关键问题，反而纠结细枝末节，两幅作品以幽默笔触传递尖锐批判。

展墙上的《创作技术的形成图》尤为珍贵。据姚少丽介绍，这是廖冰兄在香港期间亲手绘制的思维导图，系统梳理艺术风格形成源流：贫苦出身让作品贴近民生，旧诗词影响赋予画面文学性，张光宇等前辈与好友的启发丰富了表现手法。这份首次公开展出的独家馆藏，打破了人们对漫画家“凭天赋创作”的刻板印象，展现了一位具有高度理论自觉的艺术家形象。

晚年的廖冰兄有着强烈的文献保存意识，他撰写自传、整理早年作品，为后人留下大量珍贵资料。展厅最后的展柜里，陈列着他的自传手稿、作品拓片及衍生品，这些不仅是他个人艺术生涯的总结，更是中国漫画史的宝贵财富。

“廖冰兄不仅是漫画家，更是时代的思考者、人民的代言人。他的作品是刺向黑暗的匕首，是照亮人心的灯塔，更是跨越时空的精神遗产。”姚少丽说，“我们希望通过这个展览，让观众不仅读懂廖冰兄笔下的时代，更传承他心中的正义与温度。”

面对面

　　策展人姚少丽：理解廖冰兄，不仅是了解历史，更是获得一面观照当下的“精神棱镜”

南都：为何选择“文献展”而非单纯漫画作品展？

姚少丽：主要源于两方面考量。一是我馆独特的资源条件，我们收藏了大量民国时期文献资料，其中不少刊登了廖冰兄早年作品，为《廖冰兄全集》编纂提供了重要支持；2020年入藏的一批包含手稿、笔记、书信与照片的廖冰兄重要文献，进一步丰富了特色馆藏，这是我们区别于美术馆与博物馆的核心优势，也为举办文献展奠定坚实基础。二是文献展的独特叙事张力，它能突破单一作品欣赏的局限，通过手稿、书信、报纸、实物等多类文献交叉呈现，构建立体丰富的认知场域。观众不仅能看画作，更能通过创作笔记了解他的思考过程，通过书信感受他的情感世界，通过民国刊物还原作品的时代语境。文献如线索，将廖冰兄的艺术创作、思想变化与时代背景紧密串联，让人更深入理解他“为何而画”及作品背后的精神内核。

南都：廖冰兄漫画在今天的核心价值与启示是什么？

姚少丽：今天重新凝视他的作品，核心价值愈发璀璨，可概括为扎根苦难现实、指向光明未来的“批判性人文精神”。首先是社会批判的深刻性与建设性，他的漫画如“匕首”般尖锐，鞭挞丑恶、讽刺时弊，背后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悲悯，始终带着推动社会进步的建设性力量；其次是艺术语言的独创性与永恒性，他扎根中国民间艺术沃土，吸收木版年画的造型与色彩，大胆借鉴西方现代主义手法，笔下形象扭曲中充满力量，怪诞下饱含真情，形成极具辨识度的艺术风格，至今仍能引发强烈共鸣；廖冰兄的漫画是“思想日记”，将画笔作为社会的良心，晚年作品更添哲思，从对具体社会问题的批判，升华为对民族命运和人性深处的深刻反思。他给我们的最大启示是：伟大的艺术家是时代的思考者和记录者，艺术的真谛在于真诚，知识分子的使命在于担当，真正的关怀是敢于直面真实，真正的勇气源于最深沉的爱。

南都：展览是否呈现了廖冰兄不为人熟知的侧面？

姚少丽：这正是此次展览的学术着力点之一。廖冰兄常与“悲愤漫画”紧密相连，这固然是他的艺术巅峰，但我们希望还原更完整、多元的他。首先，手稿展现了他的严谨逻辑与深厚学养，展出的《创作技术的形成图》是他手绘的思维导图，系统梳理艺术风格形成源流，从民间艺术启蒙到中外大师借鉴一一标明，证明他奔放的艺术表现背后，是极具理性、自觉的创作方法论体系，打破了对漫画家的刻板印象；其次，文章手稿揭示了他“作家”般的文笔与情感，《为黄茅提供的材料》《怀念张光宇》等手稿，既有史料价值，更是优秀的文学作品，文笔流畅生动，情感真诚质朴，写友情满是温暖细节，忆往事逻辑严密。这让我们看到，他不仅有“漫画头脑”，更有不逊于专业作家的“文笔”，批判精神与人文关怀通过画笔和文字双轨并行。这些文献共同证明，他的艺术成就是深刻思考、丰沛情感与精湛造型能力的结合，文章是漫画的“注释”，漫画是思想的“视觉化”，让我们看到了灵魂更丰满的廖冰兄。

南都：如何帮助年轻观众理解并共情廖冰兄的作品与精神？

姚少丽：关键是搭建“翻译”与“连接”的桥梁，不将观众被动拉回历史，而是将廖冰兄的精神主动“请”进当代，让展览成为“对话场”而非“教导场”。我们着力塑造他“不屈服的、真实的理想主义者”的鲜活人格，通过大量手稿和文献，重点讲述他的关键抉择与坚持，包括迷茫、抗争与晚年反思，想告诉年轻人，廖冰兄的魅力不在于完美，而在于复杂现实中始终坚守良知与温度的真实——这种对理想人格的追寻能够跨越代沟。我们还特别展示《创作技术的形成图》，展现他作为思想者严谨理性的一面，让年轻人看到伟大创作背后的深刻思考；同时通过沉浸式的“冷巷斋”场景，让他们直观感受艺术家的创作日常，拉近心理距离。理解廖冰兄，不仅是了解历史，更是获得一面观照当下的“精神棱镜”，一种在复杂世界中安身立命的价值参照。　　

采写：南都记者 周佩文 实习生 郑温妮 图片由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