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林惠芳,今年61。
退休金一个月三千出头,不多,但在这座不大不小的城市里,省着点花,够了。
我一个人住,在城南的老小区,两室一厅,我跟老王结婚时分的房子。
老王走了五年了。
今天我去银行,不是取钱,就是想看看。
柜员是个小姑娘,戴着眼镜,很客气,她把存折递出来的时候,特意用手帮我挡了一下,怕后面的人看见。
我心里有点暖。
存折上那个数字,我闭着眼睛都能背出来。
二百零三万四千七百块六毛二。
这是我跟老王的棺材本,一辈子的积蓄,还有当年那间临街小铺拆迁的补偿款。
我把那张薄薄的存折揣进怀里,隔着一层棉衣,都能感觉到它硌得我心口疼。
这不是钱。
这是命。
我不敢告诉我的儿子王建军,也不敢告诉我的女儿王建红。
我怕。
真的怕。
手机在兜里震了一下,我拿出来,屏幕上跳着“建军”两个字。
我深吸一口气,像是要上战场。
“喂,妈。”电话那头的声音有点不耐烦,背景音吵吵嚷嚷的,像是在打牌。
“哎,建军,啥事啊?”我的声音一下子就变得小心翼翼。
“没啥事,就是问问你。我这边……手头有点紧。”
又来了。
我的心沉了下去,像拴了块石头。
“你上个月不是刚拿走三千吗?你爸的抚恤金,我一分没留都给你了。”
“哎呀,三千块够干啥的!”他声音陡然拔高,“我朋友这边有个项目,稳赚不赔!就差个启动资金,五万!妈,你先给我凑凑,等我赚了钱,十倍还你!”
稳赚不赔。
这四个字,我耳朵里都听出茧子了。
上一次是“进口水果”,赔了。
上上次是“潮流服装”,也赔了。
“我没钱。”我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三个字。
“你怎么会没钱?你那退休金呢?我爸那铺子拆迁,没给你们钱?”他开始质问,理直气壮。
我的血一下子就涌上了头。
那铺子,是当年我跟老王,凌晨三点起来和面,五点支起摊子,一碗一碗牛肉面卖出来的。
拆迁款,是老王拿命换的。他就是在跟拆迁办的人掰扯完合同的第二天,脑溢血走的。
“钱,都给你爸看病花完了。”我撒了谎,脸不红心不跳。
这些年,为了应付他们,我已经把撒谎练成了本能。
“花完了?我不信!”
“信不信由你。”我直接挂了电话,手都在抖。
公交车晃晃悠悠地开着,窗外的景色一点点倒退。
我看着玻璃上自己那张苍老的脸,眼角的皱纹像刀刻的一样。
我想起了老王。
他临走前,拉着我的手,气都喘不匀了,还在说:“惠芳,钱……钱攥在自己手里。谁也别给。”
那时候我不懂,我觉得儿女都是自己的心头肉,钱给他们,不是天经地义吗?
老王摇着头,眼睛里是一种我当时看不懂的悲哀。
“人心……会变的。”他说完这句,就再也没醒过来。
回到家,我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那个用塑料袋包了三层的存折,塞进床垫子底下最深处。
我摸了摸,感觉那硬邦邦的一角还在,心才稍微落回肚子里。
晚上,我煮了一碗面条,卧了个鸡蛋。
热气腾rou地扑在脸上,我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这日子,过得像个贼。
第二天,门被敲响了。
我从猫眼里一看,心又提了起来。
是建军,还有他媳妇,李娟。
李娟怀里还抱着我三岁的孙子,小宝。
我开了门,李娟脸上堆着笑,那笑却不达眼底。
“妈,我们来看看你。”
她把小寶往我懷裡一塞,“小寶,快叫奶奶,想不想奶奶?”
小宝怯生生地看了我一眼,小声喊了句:“奶奶。”
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哎,我的乖孙。”我抱过小宝,他身上有股奶香味。
建军跟在后面,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李娟一进屋,眼睛就像雷达一样四处扫射。
“妈,你这屋子也太小了,光线也不好。等建军赚了钱,给您换个大的,带电梯的。”
我笑了笑,没说话。
我知道,这是开场白。
果然,李娟把小宝接过去,放在沙发上,自己一屁股坐我对面,开门见山。
“妈,建军昨天跟你说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说了,我没钱。”我看着她,语气很平静。
李娟的脸立刻就拉了下来。
“妈,你这就没意思了。建军是谁?是你亲儿子!他现在遇到难处了,你不帮他谁帮他?”
“他那是难处吗?那是窟窿!我帮他填了多少次了?”我有点控制不住情绪了。
“话不能这么说!”李娟嗓门比我还大,“男人嘛,做生意有赚有赔很正常!你不支持他,他怎么可能成功?你是不是就盼着他一辈子没出息?”
这顶帽子扣下来,我气得发昏。
“我盼着他没出息?李娟,你说话要凭良心!他从小到大,我要什么没给过他?他结婚,房子首付是不是我跟老王出的?你们俩三天两头没钱了,是不是从我这拿?”
“那不都是应该的吗?!”李娟眼睛一瞪,“你是他妈!你不该吗?再说了,我给你生了个孙子,延续了你们老王家的香火,你给我们点钱怎么了?”
我看着她那张理直气壮的脸,突然觉得很无力。
真的,很无力。
我不想吵了。
“建军,你说。”我把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的儿子。
建军抬起头,眼神躲躲闪闪。
“妈,娟子她……她也是为我好。这次的项目真的靠谱,我同学做的,已经赚了好几轮了。我就投五万,很快就能回本。”
“你哪个同学?上次说带你做水果生意那个?他自己都快被人打断腿了。”我冷冷地戳穿他。
建军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妈!你怎么说话呢!”
“我说的不是实话吗?”
李娟“啪”地一拍大腿,站了起来。
“行了行了!妈,咱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到底给不给?你不给,我今天就带着小宝住这了!你吃什么我们吃什么!”
这是耍无赖了。
我看着沙发上正在玩积木的小宝,他好像感觉到了气氛不对,抬头看了看我们,眼神里有点害怕。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你们走吧。”我说,“我真的没钱。你们就是住在这,我也变不出钱来。”
“你!”李娟气得指着我,“你这个老太婆,心怎么这么狠!你是不是藏着钱不想给我们?我告诉你,你要是把钱都给你女儿建红,我跟你没完!”
提到建红,我的心又是一紧。
建红是我女儿,远嫁到了省城,是个会计,嫁的老公周明是个公务员,日子看上去比建军体面多了。
她每个星期都会给我打电话,嘘寒问 warmup,听上去比建军贴心一百倍。
但只有我知道,那份贴心里,也藏着钩子。
“你别胡说八道!”我吼了回去,“建红从来没问我要过钱!”
“那是她会装!”李娟冷笑,“妈,你别傻了,女儿都是泼出去的水,只有儿子才是给你养老送终的!你现在不指着建军,你指望谁?”
养老送终。
这四个字,像四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累了。
“你们走吧,让我清静清静。”我挥了挥手,轉身走进卧室,把门关上了。
门外传来李娟的咒骂声,夹杂着建军的劝解声,还有小宝被吓哭的声音。
我靠在门板上,浑身都在发抖。
老王,你看到了吗?
这就是我们的儿子。
这就是我们掏心掏掏肺养大的儿子。
他们闹了一会儿,终于走了。
屋子里恢复了安静,静得能听到我自己的心跳声。
我走到窗边,看着楼下他们一家三口的背影。
李娟还在气冲冲地跟建军说着什么,建军耷拉着脑袋。
小宝被李娟拽着,一步三回头地看我家的窗户。
我的眼泪,终于还是掉下来了。
晚上,建红的电话来了。
“妈,你还好吧?”她的声音总是那么温柔。
“还好。”我擦了擦眼睛。
“哥是不是又去找你了?”她问。
我沉默了。
建红叹了口气:“妈,你别理他。他就是个无底洞。你把钱管好,那是你的养老钱,谁也别给。”
听听,多懂事的话。
每次她这么说,我都会觉得心里熨帖。
“我知道。”我说。
“对了,妈,”她话锋一转,“最近我跟周明看上一个学区房,为了我们家悦悦上小学。就是……首付还差那么一点。”
我的心,咯噔一下。
来了。
“差多少啊?”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
“也不是很多,就……二十万吧。”她顿了顿,又赶紧补充,“妈,我不是问你要,我就是跟你说说。我跟周明it再想想办法,我们自己能解决。”
她说是这么说。
可这话里的意思,谁听不出来?
“妈,你要是手头方便,就先借我们周转一下。等我们缓过来了,马上就还你。悦悦上学是大事,不能耽误啊。”
悦悅是我的外孫女,聰明伶俐,是我另一個心頭肉。
“我知道了,我想想办法。”我含糊地答应着。
挂了电话,我坐在黑暗里,一动不动。
一个是明着抢,一个是温柔地刀。
我的儿子,我的女儿。
他们都盯着我床垫子底下的那点钱。
他们不知道有多少,但他们猜,肯定有。
因为我是个节省了一辈子的人。
我突然觉得很冷,从骨头缝里冒出来的冷。
这世界上,我好像只剩下一个人了。
不,我还有老王。
我想起老王还在的时候,我们俩一起守着那个小面馆。
夏天热得像蒸笼,冬天冷得手都伸不出来。
老王总是乐呵呵的,他说:“惠芳,等我们老了,攒够了钱,我就带你去北京,看天安门。”
我说好。
可他没等到那一天。
钱攒够了,他人没了。
天安门,我一个人也不想去了。
那之后的一个星期,建军和李娟没再来。
但我知道,他们没放弃。
果然,周末的时候,李娟一个人来了,没带孩子。
她提着一袋子水果,脸上是那种刻意讨好的笑。
“妈,上次是我不对,我脾气太急了,你别往心里去。”
我看着她,没说话。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妈,我跟建军商量了,那个项目我们不投了,风险太大。”她给我削了个苹果,递到我手里。
“那挺好。”我淡淡地说。
“但是妈,”她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我们想做点小生意。你看,总不能一直这么游手好闲下去。我们想开个小超市,就在我们小区门口,那个位置特别好。”
我咬了一口苹果,真甜。
心却越来越苦。
“开超市也要本钱吧?”
“是啊,”她立刻接上话,“我们自己凑了点,还差十万。妈,这次不一样,这是实打实的生意,看得见摸得着。你借我们十万,就十万!我们写借条!按银行利息给你!”
她说得情真意切,好像我再不答应,就是阻碍他们奔向美好生活的绊脚石。
我看着她那张充满渴望的脸。
我想起了二十多年前,她和建军结婚的时候,也是这样看着我,说:“妈,我们一定会好好过日子,孝顺您和爸。”
誓言这种东西,真是世界上最不值钱的玩意儿。
“我没钱。”我还是那三个字。
李娟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妈!你怎么油盐不进啊!”她终于装不下去了,“十万块钱,对你来说不是什么大数目吧?我爸那拆迁款,少说也有几十万吧?你就眼睁睁看着你儿子去死吗?”
“他去死?开不了超市就要死吗?”我反问。
“他会被人看不起!会被人戳脊梁骨!我也会被人笑话!小宝在幼儿园都抬不起头!”她开始声泪俱下。
我看着她表演,心里一片麻木。
“你们的日子是过给别人看的吗?”
“不然呢?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妈,你不能这么自私!你就守着那点钱,你能带进棺材里去吗?”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狠狠地扎在我心上。
带进棺材。
是啊,我带不进棺材。
可那是我的命,是我跟老王的命。
我凭什么要拿我们的命,去填他们那永远填不满的欲望?
“你走吧。”我站起身,“以后不要再来了。”
“你!”李娟气得浑身发抖,“好!林惠芳,你够狠!你等着!有你求我们的时候!”
她摔门而去。
我瘫坐在沙发上,感觉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
求他们?
我只求他们离我远一点。
这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老王回来了,他就坐在我对面,像以前一样,默默地看着我。
“老王,”我哭着说,“我撑不住了。”
老王叹了口气,给我递过来一张纸巾。
“惠芳,别哭。”他说,“记住我的话,钱在自己手里,腰杆子才能挺直。”
我醒来的时候,枕头湿了一片。
我决定了,我不能再这么坐以待毙。
我得为自己打算。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去了几家养老院咨询。
有公立的,便宜,但条件差,排队要排到猴年马月。
有私立的,贵,但条件好,服务周到,像个度假村。
我走进一家叫“金色夕阳”的养老院,一个姓张的院长接待了我。
她带我参观,单人间,有独立的卫生间,有小阳台,阳光很好。
楼下有花园,有活动室,有图书馆,还有专门的医生护士二十四小时值班。
张院长说:“阿姨,我们这里一个月床位费加护理费,八千。”
八千。
我一个月的退休金,连个零头都不够。
但我有那二百万。
我算了一笔账。
如果我现在住进来,就算我再活二十年,这笔钱也足够了。
足够我体面地、有尊严地活到最后一天。
我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
“我考虑一下。”我对张院长说。
走出养老院,阳光刺得我眼睛疼。
我突然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
好像压在心上多年的那块大石头,终于松动了。
我找到了我的退路。
这条退路,不用依靠任何人。
那天下午,我正在家里打瞌睡,突然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
“喂,请问是王建军的家属吗?”
我的心猛地一跳。
“我是他母亲,怎么了?”
“他跟人打架,现在在市中心医院急诊室,你赶紧过来一趟吧!”
我脑子嗡的一声,什么都来不及想,抓起钱包就往外跑。
在出租车上,我的手抖得不成样子。
我怕,我怕他出什么大事。
不管他再怎么混蛋,他终究是我的儿子。
赶到医院,一股浓烈的消毒水味扑面而来。
我在急诊室的走廊上看到了建军。
他坐在长椅上,脑袋上缠着纱布,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衣服也破了。
李娟在一旁哭哭啼啼,看见我,像看见了救星。
“妈!你可来了!你看看建軍,被人打成这样了!”
我走到建军面前,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心疼得不行。
“怎么回事?谁打的?”
建军低着头,不说话。
李娟抢着说:“还能因为什么?不就是钱吗!他跟朋友合伙做生意,被人骗了!钱都卷跑了!我们去找人理论,人家就动手了!”
我眼前一黑,差点没站稳。
又被骗了。
“骗了多少?”我问。
“十……十五万……”李娟的声音像蚊子叫。
十五万。
我辛辛苦苦攒一辈子的钱,在他眼里,就像纸一样。
一个医生走了过来,手里拿着单子。
“谁是家属?病人需要做个脑部CT,看看有没有脑震荡。先去把费交一下。”
李娟立刻把单子塞到我手里。
“妈,我们身上没带那么多现金,你先去交一下吧。”
我看着手里的缴费单,上面的数字清清楚楚。
检查费,药费,加起来要三千多。
我看着建军,他又把头埋得更低了。
我什么都没说,转身去缴费处排队。
那一刻,我心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凉。
我养的不是儿子。
是个讨债鬼。
我拿着缴费单回来,把收据递给李娟。
“钱我交了。你们自己照顾他吧,我先回去了。”
我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一秒钟都不想。
“妈!”李娟拉住我,“你别走啊!住院可能还要花钱呢!我们真的没钱了!”
“那就别住了。”我甩开她的手,“医生说没大事,回家养着就行了。”
“你怎么能这么说!他是你儿子!”
“是啊,”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他是我的儿子,所以他的医药费我出了。但你们的生活,我管不了了。”
我转身就走,没再回头。
我能感觉到背后两道怨毒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
回到家,我把自己摔在沙发上。
我突然很想喝酒。
老王在的时候,滴酒不沾,家里连瓶酒都没有。
我翻箱倒柜,最后在厨房的角落里,找到一瓶他以前买来做料酒的白酒,还剩小半瓶。
我没找杯子,就这么对着瓶口喝了一大口。
辛辣的液体灼烧着我的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我从没喝过这么难喝的东西。
但我一口接一口地喝着。
我好像需要这点酒精,来麻痹我的神经。
我不知道喝了多少,只觉得天旋地转。
我好像又看到了老王。
他 frowning 地看着我,“惠芳,怎么喝酒了?”
“老王,”我抱着酒瓶,哭得像个孩子,“我该怎么办啊……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老王没说话,只是伸手摸了摸我的头。
他的手,还是那么温暖。
第二天,我是在头痛欲裂中醒来的。
宿醉的感觉太难受了。
我挣扎着爬起来,给自己倒了杯水。
手机上有好几个未接来电,都是建红打来的。
我回了过去。
“妈!你昨天怎么不接电话?我担心死了!”电话一通,建红焦急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昨天……喝了点酒,睡着了。”
“喝酒?妈你怎么喝酒了?出什么事了?”
我把建军被打进医院的事跟她说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哥也真是的……怎么总是不让人省心。”建red 叹了口气,“妈,你别太生气了,气坏了身子不值得。”
“我知道。”
“那……医药费你出了?”她小心翼翼地问。
“嗯。”
又是一阵沉默。
“妈,”建红的声音突然变得很郑重,“有件事,我必须跟你说。”
“你说。”
“我跟周明,决定把现在住的房子卖了。”
我愣住了。
“好端端的,卖房子干什么?你们不是住得挺好的吗?”
“为了给悦悦买那个学区房。”她说,“我们想来想去,还是孩子的教育最重要。我们把这套卖了,加上手里的积蓄,再去贷点款,应该就够了。”
“那你们住哪?”
“我们打算先租个房子住,等以后宽裕了再说。”
我心里五味杂陈。
女儿女婿,为了外孙女的前途,不惜卖掉自己的房子去租房住。
听上去,多么伟大,多么有担当。
可我怎么听,都觉得不是滋味。
“妈,你别担心我们。”建红还在说,“我们年轻,苦一点没关系。就是……卖房子买房子,中间手续很麻烦,时间也很长。悦悅九月份就要报名了,我怕来不及。”
我懂了。
我全懂了。
前面铺垫了那么多,最后的重点,还是在这里。
“所以呢?”我问。
“所以……妈,你看你能不能……先借我们二十万,让我们先把学-district house 的首付交了。等我们的房子卖了,钱一到账,马上就还给你。绝对不会拖。”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
如果说建军和李娟是明火执仗的强盗,那建红就是个技艺高超的猎手。
她会耐心地布置陷阱,温柔地引诱猎物,然后在最关键的时刻,给出致命一击。
我拿着电话,突然笑了。
笑出了眼泪。
“建红啊。”我轻声说。
“哎,妈。”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手里攥着你爸那笔拆迁款?”
电话那头,建红的呼吸猛地一滞。
她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这种沉默,比任何回答都更伤人。
“妈……我不是那个意思……”她的声音有些慌乱。
“你就是那个意思。”我打断她,“你们一个个的,都盯着我这点钱。建军要去做生意,你要去买学区房。你们有没有想過我?我六十多了,我一个人,我以后怎么办?”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几乎是吼出来的。
这些天积攒的所有委屈、愤怒、失望,在这一刻,全部爆发了。
“我病了怎么办?我动不了了怎么办?指望你们吗?建军那个样子,指望得上吗?你远在省城,你能天天回来照顾我吗?”
“妈,你别激动……”
“我能不激动吗?!”我哭喊着,“那是我的养老钱!是我跟你爸的命!你们谁都别想打它的主意!”
我吼完,直接把电话挂了。
世界终于清静了。
我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哭我那不懂事的儿子,哭我那太懂事的女儿。
哭我那死去的丈夫,哭我这孤苦无依的晚年。
哭够了,我擦干眼泪,从地上爬起来。
我走到床边,从床垫子底下,抽出了那个存折。
我看着上面的数字,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我做出了一个决定。
一个彻底的,决绝的决定。
我给金色夕阳养老院的张院长打了电话。
“张院长,我是上次来咨询的林惠芳。”
“哎,林阿姨,您好您好。”
“我想好了,我要入住你们养老院。最快什么时候可以办手续?”
张院长很高兴:“随时都可以!您随时来,我们随时给您办!”
“好,我明天就过去。”
挂了电话,我感觉心里一块巨石落了地。
我开始收拾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
几件换洗的衣服,一些生活用品。
还有我跟老王的结婚照。
照片上,我们俩都还很年轻,笑得一脸灿烂。
我摸着照片上老王的脸,轻声说:“老王,我要搬家了。搬去一个没有人跟我抢钱的地方。”
第二天,我拉着一个小小的行李箱,去了养老院。
张院长热情地接待了我,很快就办好了所有手续。
我选择了一次性付清十年的费用。
当我把那张存折递给财务,看着上面二百多万的数字,一下子变成几十万时,我一点都不心疼。
反而觉得无比的轻松和安全。
剩下的几十万,足够我应付任何突发的疾病和开销了。
我的房间在三楼,朝南,阳光灿烂。
我把行李放下,把我和老王的结婚照摆在床头柜上。
然后,我拿出手机,给建军和建红,分别发了一条一模一样的短信。
“我把房子卖了,钱也花光了,住进了养老院。以后别来找我了。”
我没有卖房子,房子还在。
但我必须这么说。
我必须断了他们所有的念想。
发完短信,我直接把手机卡拔出来,掰成两半,扔进了垃圾桶。
从今天起,林惠芳,只为自己活。
在养老院的日子,平静得像一湖不起波澜的水。
我每天早上六点起床,跟着护工们在花园里打太极。
上午去图书馆看看报纸,或者跟其他老头老太太下下棋。
下午睡个午觉,醒来后去活动室学学书法和画画。
这里的饭菜很可口,顿顿不重样。
这里的护工很贴心,会记得我的口味和习惯。
我再也不用提心吊胆地藏着存折。
再也不用绞尽脑汁地编造谎言。
再也不用接那些让我心惊肉跳的电话。
我胖了五斤,气色也好了很多。
有时候,我坐在阳台上晒太阳,看着楼下花园里嬉笑打闹的老人们,会恍惚觉得,这辈子好像就这样了。
也挺好。
我以为,我的世界会一直这么平静下去。
直到一个月后的一天。
那天我正在书法室练字,张院长找到了我。
“林阿姨,您家里人来找您了。”她的表情有点为难。
我的手一抖,一滴墨汁掉在了宣纸上,毁了一幅快要完成的字。
我的心,也像那滴墨一样,晕开了一片慌乱。
他们还是找来了。
“就说我不在。”我说。
“可是……他们就在楼下大厅,说是见不到您就不走。”张院长叹了口气,“是您的儿子和女儿吧?看上去很着急。”
我放下毛笔,沉默了很久。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躲是躲不掉的。
“让他们上来吧。”我说。
我在我的房间里见到了他们。
建军,李娟,还有建红。
三个人都瘦了一圈,眼圈发黑,一脸憔悴。
他们看到我,都愣住了。
大概是没想到,我在这里过得这么“滋润”。
“妈!”建军第一个冲了上来,噗通一声就跪在了我面前。
我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
“妈!我错了!我不该跟您要钱,我不该那么混蛋!您原谅我吧!”他抱着我的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李娟也跟着哭哭啼啼:“妈,我们知道错了。您别不要我们啊!”
建红站在后面,眼睛红红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我看着跪在地上的儿子,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如果这一幕发生在一个月前,我可能会心软。
但现在,不会了。
“起来吧。”我说,“地上凉。”
“妈,你不原谅我,我就不起来!”
“我没有生你的气。”我说的是实话,“我只是……累了。”
我绕过他,走到沙发上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
“你们怎么找到这儿的?”我问。
建红沙哑着嗓子说:“我们去您家,邻居说您好久没回去了。我们报了警,警察查了您的消费记录,才找到这里的。”
原来如此。
“房子卖了?卖了多少钱?”李娟迫不及不及待地问,眼里的精光一闪而过。
我看了她一眼。
“没多少钱,老房子,不值钱。交了养老院的费用,就所剩无几了。”我轻描淡写地说。
“都……都交了?”李娟的声音都变了调,“交了多少?”
“一次性交了十年的。”
李娟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她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建军也傻眼了,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妈……您怎么……怎么能这样呢?那可是……那可是……”
“那可是我的钱。”我替他说完了后半句,“我自己的钱,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建红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妈,您为什么这么狠心?您哪怕……哪怕跟我们商量一下呢?”
“商量?”我笑了,“怎么商量?商量着把钱给你哥还赌债,还是给你买学区房?”
“我说了我会还的!”建红激动地反驳。
“你怎么还?卖了房子,你们一家三口喝西北风吗?周明的工作是不是也出问题了?别以为我不知道!”
我的一句话,让建红彻底僵住了。
她大概没想到,她那些包装在“为了孩子”下面的谎言,我看得一清二楚。
周明的单位裁员,她怕我担心,一直瞒着我。
所谓的买学区房,不过是想套我的钱,去填他们家的窟窿。
屋子里一片死寂。
只有李娟不甘心的喘息声。
“那房子呢!房子总还在吧!”她突然像想起了什么,“您那套房子,是爸单位分的,建军也有份!您不能一个人霸占着!”
图穷匕见了。
这才是他们今天来的真正目的。
钱没了,房子还在。
我看着她那副丑陋的嘴脸,突然觉得很可笑。
“李娟,”我说,“你想要房子,可以啊。去法院告我吧。看看法院會不會把一個還活著的老太婆唯一的住處判給你們。”
李娟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她当然知道,这官司打不赢。
“你……你……”她指着我,气得说不出话来。
“我累了。”我站起身,“你们走吧。以后不要再来打扰我。这里的门卫很负责,没有我的允许,你们进不来。”
我打开房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建军还跪在地上,一脸失魂落魄。
李娟拽了他一把:“起来!没出息的东西!还跪着干什么?人家心都成铁的了!”
她拉着建军,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走了出去。
建红站在原地,没有动。
她看着我,眼神很复杂,有怨恨,有不解,但更多的是一种我看不懂的悲伤。
“妈,”她轻声说,“您真的……就打算这么一个人过下去吗?”
“我不是一个人。”我指了指床头的照片,“我还有你爸陪着我。”
我又指了指外面:“我还有这么多邻居陪着我。我过得很好。”
建红的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门关上了。
我靠在门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知道,这一仗,我打赢了。
但我的心里,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悅。
只有一片荒芜。
我亲手斩断了我和儿女之间最后的纽带。
从今往后,我们就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我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
我只知道,如果不这么做,我会被他们啃得骨头渣都不剩。
老王,我这么做,你会怪我吗?
我看着照片上他温和的笑脸,眼眶又湿了。
后来的日子,他们真的没有再来过。
我的生活,彻底恢复了平静。
我开始学着享受这种平静。
我参加了养老院的合唱团,我们一群老头老太太,天天唱那些老歌,唱得特别开心。
我还报了个智能手机学习班,学会了上网,学会了用微信。
我加了几个聊得来的老姐妹,我们建了个群,叫“夕阳姐妹淘”。
我们一起分享养生知识,一起吐槽自家那些不省心的儿女,一起拼团买便宜的水果。
我的世界,好像又重新变得热闹起来。
有一天,我在养老院的布告栏上,看到一张社区招募志愿者的通知。
招募志愿者,去给一些孤寡老人和留守儿童送温暖。
我心里一动,报了名。
我第一次去的,是一个叫小敏的女孩家。
她父母都在外地打工,她跟着奶奶一起生活。
她家很破旧,墙壁都熏黑了。
小敏很瘦小,怯生生的,看见我们,就躲到奶奶身后。
我给她带了些文具和零食,她不敢接。
我蹲下来,笑着对她说:“小敏,别怕,奶奶不是坏人。”
我陪她聊了很久,给她讲故事,教她写字。
慢慢地,她不那么怕我了。
临走的时候,她拉着我的衣角,小声说:“奶奶,你下次还来吗?”
那一刻,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是一种我从未有过的满足感。
从那以后,我成了社区的常驻志愿者。
我每周都会去看小敏,也会去探望其他需要帮助的老人。
我用我剩下的那几十万,成立了一个小小的基金,专门用来资助这些孩子和老人。
钱不多,但每一分都花在了实处。
我看着那些孩子拿到新书包时的笑脸,看着那些老人收到过冬棉衣时感激的眼神,我突然明白了老王那句话的真正含义。
钱攥在自己手里,不是为了自私地守着。
而是为了,能把它花在让你觉得快乐和有意义的地方。
这种快乐,是给建军还债给不了我的。
是给建红买学区房也给不了我的。
一年后的冬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是养老院前台转接过来的,说对方有急事,一定要跟我通话。
我接了。
电话那头,是一个陌生的男人声音。
“请问,是林惠芳女士吗?”
“我是。”
“我是周明,王建红的爱人。”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建红……她出事了。”周明的声音带着哭腔,“她得了急性白血病,需要做骨髓移植。我们配型都失败了,医生说,直系亲属的成功率更高……”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手机差点掉在地上。
白血病。
我的女儿,得了白血病。
“我……我马上过去。”我颤抖着说。
我在省城的医院里见到了建红。
她躺在病床上,戴着口罩,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
曾经那么好强的女儿,现在虚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看到我,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妈……”
我走过去,握住她冰冷的手。
“别怕,妈来了。”
我的眼泪,也控制不住地往下掉。
我恨她,怨她。
可她终究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她病成这样,我怎么可能不管?
我做了配型。
等待结果的那几天,是我这辈子最煎熬的日子。
我守在建红的病床前,寸步不离。
周明告诉我,他早就失业了,家里全靠建红一个人撑着。
为了不让我担心,他们一直瞒着我。
买学区房,是真的,也是假的。
他们是真的想让悦悅上个好学校,也是真的,走投无路了,想从我这里拿点钱周转。
我听着,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建军和李娟也来了。
他们看上去更落魄了,听说那个小超市也没开成,又欠了一屁股债。
他们是来……借钱的。
看到病床上的建红,又看到我,李娟张了张嘴,最终没把那句“借钱”说出口。
建军默默地站在角落里,一声不吭。
配型结果出来了。
成功了。
我跟建红的骨髓,完美匹配。
医生说,我是最佳的捐献者。
手术定在一个星期后。
手术前一天晚上,建红拉着我的手,哭着说:“妈,对不起……我不是个好女儿。”
我摸着她消瘦的脸颊,摇了摇头。
“别说了。好好养病。等你好了,一切就都过去了。”
她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愧疚。
“妈,您的钱……都花光了吧?我的治疗费很贵……要不,我们不治了……”
“傻孩子。”我笑了,“谁说妈没钱了?”
我让周明去我老房子的床垫子底下,把那个我藏了一年多的存折拿了出来。
当周明把那张还剩下几十万的存折交到建红手上时,她和周明都惊呆了。
“妈,您不是说……”
“我说的是气话。”我看着她,“妈怎么可能真的不管你们?只是……妈也怕啊。”
“这笔钱,是你爸留下的。现在,用来救你的命。也算是……你爸在保佑你。”
建红抱着存折,哭得泣不成声。
手術很成功。
我的骨髓,流进了女儿的身体里。
我在医院休养了一个月,建红恢复得也很好。
出院那天,建军和李娟来接我。
建军默默地帮我提着行李,李娟在一旁扶着我,一脸的小心翼翼。
“妈,您……还回养老院吗?”建军小声问。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远处等着我们的建红和周明。
阳光下,他们一家人的身影,显得那么单薄,又那么真实。
我想起了老王。
如果他还在,他会怎么选?
他会让我一个人,孤独地住在那个豪华的养老院里吗?
还是会让我,回到这个虽然吵闹、虽然不完美,但终究是我的家里?
我笑了笑。
“不回去了。”我说。
“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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