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荒山血案
八十年代初是个什么光景?
这么说吧,就像一口刚揭开盖子的大锅,里头什么都混着,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有香的,也有腥的。
拨乱反正的春风刚吹过没几年,开放的口子也撕开了,旧的一套还没完全塌,新的一套也才刚搭个架子。
人心,就在这新旧交替的缝隙里,野草一样疯长。
那年月,治安乱,是刻在骨子里的记忆。
大白天抢劫的,夜里头摸进人家院子下手的,都不是什么稀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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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是在那些山高皇帝远的地界,你要是哪天出门,一去不回头,只要没个苦主上门报官,没个旁人瞅见,那你这个人,基本上就算是白活了,从人间“蒸发”了。
派出所的档案柜里,这种没头没尾的卷宗,落的灰能呛死人。
故事,就得从这么一个“蒸发”了的人说起。
甘肃,大西北,黄土高坡连着戈壁荒滩,风一刮,能把人的魂都吹瘦几分。
就在这片广袤又荒凉的土地上,曾经也有个叫顾晓玉的女知青,跟一滴水落进沙子里似的,悄没声儿地就没了。
她长得俊,十里八乡提起她,小伙子们眼睛都得亮一下。
可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姑娘,说不见就不见了。
有人说她熬不住苦,偷着跑回城里了;也有人说,怕是想不开,寻了哪个山崖子,一闭眼就了了。说啥的都有,就是没个准信。
日子一长,这事儿也就淡了,成了老一辈人喝多了酒,才会叹着气提一嘴的旧闻。
谁也想不到,这个名字,这桩陈年旧案,会在几年后,像一颗埋在地里头的陈年老雷,被一桩更离奇、更血腥的连环杀人案给引爆了。
时间,一晃就到了1981年的11月4号。
凌晨两点半,正是人睡得最沉的时候。
甘肃泾川县,梁家凹。
这地方,听名字就知道有多偏。
光秃秃的山梁子一道挨着一道,风在山沟里打着旋,发出呜呜的怪叫,跟野狼嚎丧没啥区别。
就在这么一座荒山顶上,戳着个孤零零的气象站。
气象站离最近的镇子,地图上画着是十几公里,可真要走起来,全是盘山的土路,开车都得颠簸大半天。
说它是与世隔绝,一点不夸张。
此刻,气象站的值班室里,只有观测员丁成一个人。
灯泡昏黄,勉强照亮他跟前的一亩三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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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的朔风跟疯了似的,拍打着窗户,发出“砰砰”的闷响,间或夹杂着尖锐的嘶鸣,听着就让人心里发毛。
可丁成似乎早就习惯了,他怀里抱着本不知翻了多少遍、书页都起了毛边的《封神演义》,正看到哪吒闹海那一段,看得是津津有味,嘴角还不自觉地咧着。
桌上的观测仪器,指针轻微地摆动着,发出细微的“滴答”声。
丁成也就是偶尔抬起眼皮,懒洋洋地扫上一眼,记录个数据,然后又一头扎进书里头。
他压根没想过,就在这风声鹤唳的夜里,有个黑影,正踏着风的节奏,一步一步,从黑暗中踱来。
值班室的门,虚掩着,没锁。
这是老习惯了,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谁会大半夜摸上来?
防谁呢?
防山里的鬼吗?
“吱呀”一声轻响,门被一股微弱的力量推开了。
一股冷风“嗖”地灌了进来,卷起丁成脚边的几张废纸,打着旋儿飞了起来。
丁成脖子一缩,感觉后颈窝凉飕飕的,他有点不耐烦地嘟囔了一句:“这该死的风……”
他一边说着,一边扭过头,想去把门关严实。
就是这一眼,他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从津津有味到惊骇欲绝,前后不过一秒钟。
他的瞳孔在昏暗的灯光下猛地收缩成一个针尖,嘴巴张得老大,却发不出一丁点声音,好像喉咙被一只无形的手给死死掐住了。
他想跑,想喊,可两条腿像是灌了铅,又像是被抽了筋,软得跟面条一样,根本不听使唤。
书,从他发软的手里滑落,“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副站长刘志光打着哈欠,从山脚下的宿舍里出来,顺着那条被踩得溜光的小土路,往山顶的气象站走。
他是来接丁成班的。
冬天的西北,亮天晚,这会儿四周还是大半个黑夜。
山风依旧刮得厉害,吹在脸上跟刀子割似的。
刘志光把身上的旧棉袄裹得更紧了些,从兜里摸出根“大前门”点上,狠狠吸了一口,借着这点烟火气驱散寒意。
快到气象站大门口了,也就还差个百十来米。
他眯缝着眼,借着微弱的天光,恍惚间瞅见路边那根高高的电线杆子上,好像……好像挂着个什么东西。
黑乎乎的一长条,被风一吹,就跟个钟摆似的,来来回回,慢慢悠悠地晃荡。
这荒山野岭的,电线杆子上能挂个啥?
破麻袋?
还是谁家被风刮上来的烂衣服?
刘志光把嘴里的烟屁股往地上一丢,用脚尖碾了碾,嘴里含糊不清地骂了句:“啥玩意儿个?怪瘆人的。”
他揉了揉还没完全睁开的眼睛,想看得更真切些,可那团黑影依旧模糊。他心里有点犯嘀咕,脚下不由得加快了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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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着还有十几米远的时候,那东西的轮廓渐渐清晰了。
不是麻袋,也不是烂衣服。
那……那分明是个人!
刘志光脑子里“嗡”的一下,他看清了,那挂着的,是具尸体!
而身上那件沾满了血污和尘土的蓝色棉服,他再熟悉不过了——那是气象站统一发的员工制服。
刘志光吓得魂都飞了!
他一眼就认了出来,那张死灰色的脸,不就是昨晚值夜班的丁成吗!
“我的娘啊!”
这个四十多岁的庄稼汉子,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两腿一软,差点没跪在地上。
求生的本能让他猛地转过身,连滚带爬地就往山下跑。
他感觉自己这辈子都没跑这么快过,脚下的石子硌得他生疼,他也顾不上了,他一口气跑了好几里地,直到山脚下那户零星的人家出现在视野里,他才敢停下来,扶着墙根大口大口地喘气。
“砰!砰!砰!”他用尽全身力气砸着那扇破木门。
“开门!快开门!出大事咧!咱站里……站里出人命咧!快……快报警!”
一个多小时后,几辆“嘎斯”警车才扬着一路黄尘,艰难地开到梁家凹的山脚下。
带队的,是县公安局刑侦大队的队长,郭冰海。
老郭五十出头,两鬓已经斑白,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沟壑纵横,他搞了一辈子刑侦,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次数,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这种血肉模糊的惨状,说句不好听的,他早就看麻了。
尸体被小心翼翼地从电线杆上放了下来。
老郭蹲下身,戴上手套,轻轻拨转了一下丁成的头部。只看了一眼,他心里就有数了。
“后脑遭到钝器反复重击,颅骨粉碎性骨折,这是致命伤。”他沉声对旁边的法医说,“看这创口形状,凶器八成是铁锤之类的东西,下手极狠,一丁点儿活路都没给留。”
同行的法医伸手摸了摸尸体上的血痕,又翻了翻眼皮,说道:“死亡时间不长,大概就在几个小时前,凌晨两点到四点之间。”
老郭站起身,他的目光扫过这荒凉的四周,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
“谁会跑到气象站这么个偏僻的地方来杀人?”他自言自语,更像是在问自己。
“会不会是……内部作案?”一个年轻的警员小声猜测道。
老郭的眼神微微一凝。
这,也正是他第一时间想到的。
一个上午的时间,他把气象站的基本情况摸了个底掉。
这山顶上的小王国,拢共就五口人:站长王勇贵,副站长刘志光,预报员吴强,观测组长马国平,再加上已经见了阎王的观测员丁成。
据刘志光说,从两年前开始,就是他们这五个人,长期驻守在这里。
白天,大家各干各的活,观测天象,研究数据。
到了晚上,就只留一个人值班,剩下四个都回山脚下不远的宿舍里睡觉。
所谓的宿舍,其实就是个废弃的旧村屋改造的,一个挺大的院子,里头横着一排,隔出了五间房,一人一间。
老郭心里那杆秤开始倾斜了。
凶手,在剩下那四个人里面的可能性,相当之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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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那四个人挨个在脑子里过了遍筛子:
王勇贵,站长。为人八面玲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很会来事儿。
刘志光,副站长。就是那个报案的,性格老实巴交,是个只知道埋头干活的实干派。
吴强,预报员。不爱说话,有点闷,整天就知道自个儿捣鼓那些技术图表。
马国平,观测组长。脾气挺爆,跟个炮仗似的,一点就着,但做事一板一眼,很讲规矩。
最关键的一点是,根据站里其他人的说法,这个马国平和死者丁成,名义上是师徒关系,可实际上,两人长期不和,背地里谁也瞧不上谁。
至于死者丁成,背景就更有意思了。
有人私下里说,这人原本就是个街溜子,啥技术都不会,不知道使了什么见不得光的手段,才被弄进了气象站,吃了这碗安稳饭。
郭队长蹲在值班室的墙角,刚准备把这些线索好好捋一捋,就听见法医那边突然嚷嚷了起来:“郭队!快来看!有情况!”
郭冰海快步走过去。
只见法医正用一把镊子,小心翼翼地从尸体旁边的一块湿泥里,夹起一个薄薄的小纸片。
凑近了一看,那玩意儿是从一本老式日历上剪下来的,纸质发黄,边缘粗糙。
更让人心惊的是,纸片上面,有人用红笔,重重地画了两个圈。
一个圈,圈住了“11.4”。
另一个圈,圈住了四天后的“11.8”。
“纸片半埋在泥里,看样子是被踩进去的。很可能是凶手行凶或者处理尸体的时候,不小心从身上掉下来的。”法医推测道。
“今天,就是11月4号……”旁边的小警员倒吸一口凉气,“那另一个日子……11月8号……难道说……”
“凶手还要再次作案?!”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划过在场所有人的脑海。郭队长的脸色也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
这已经不是一桩简单的仇杀案了。
这是一场有预谋的,甚至可能是连续的谋杀!
气象站,在那个年代可是重点科研单位,要是接二连三地出人命,这事儿可就闹大了,他这个刑侦队长头上的乌纱帽都得跟着晃荡。
想到这里,他立刻紧张了起来。这不仅仅是破案,更是要阻止下一场血案的发生。---
02 天罗地网
郭冰海当即立断,马上通知了县里的联防队,让他们也派人过来,在气象站这片儿帮着驻守。
说起这联防队,也算是那个特殊年代的特殊产物。
那时候犯罪率居高不下,派出所里那几条枪,几双腿,根本忙不过来。
于是就从社会上招募了些根正苗红、身强力壮的闲散人员,大多是退伍军人或者民兵骨干,协助警察维护治安,抓个小偷小摸,看个场子,有时候碰上大案,也得跟着往前冲。
当天晚上,梁家凹气象站的气氛就彻底变了。
站里里外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全是穿着制服、拿着警棍的联防队员。
几个经验丰富的老警察,则跟郭冰海一起,窝在值班室里,就着昏暗的灯光,对着那张带血的日历纸片,分析案子的走向。
“这凶手也太狂了!杀了人,还留下个杀人预告?”一个老刑警嘬着牙花子,觉得这事儿透着邪性。
“我看,他这就是故意在挑衅咱们!”
大家讨论了半宿,最后意见高度统一:凶手的下一个目标,八九不离十,就是气象站剩下的那四个人里的一个。
而那个隐藏在暗处的真凶,极有可能,同样也在这四个人之中!
“娘的,就他们四个,挨个儿过堂审呗!不信撬不开他的嘴!”有人脾气上来了,提议道。
郭冰海摆了摆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先别打草惊蛇。”
他眼神深邃,像一潭不见底的古井,“凶手既然敢留下这张纸条,说明他要么是极度自负,要么就是另有图谋。我们现在要是大张旗鼓地把这四个人分开审,万一惊动了真凶,他把尾巴一夹,躲起来不出手了,那咱们上哪儿找他去?”
“那……就这么干等着?”
“等,但不是干等。”
郭冰海掐灭烟头,“千万别走漏了动静。这几天,就让他们四个照常上班,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咱们的人,在站里站外给我盯死了,连只耗子都不能给我放过去!”
“那8号晚上咋办?”有人问到了关键点上。
郭冰海端起桌上那只掉了瓷的搪瓷缸子,慢悠悠地喝了口酽茶,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察的弧度:“别急,到时候,我自有安排。”
接下来的三天,梁家凹气象站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白天,王勇贵、刘志光、吴强和马国平四个人,在警察的“监视”下,该干啥干啥,观测数据,绘制图表,仿佛丁成的死只是一场噩梦。
可一到晚上,那股子恐惧劲儿就又上来了。
值夜班?
那时谁也不肯再去了,连站长王勇贵都找借口推三阻四。
最后没办法,只能由警察和联防队的人守着。
就这样,在滴水不漏的盯防下,四天来风平浪静,无事发生。
11月7号,也就是预告杀人日的前一天晚上,郭冰海把手下的几个核心警员和联防队的两个头头,都叫到了临时腾出来的会议室里开会。
他“啪”的一声,在桌上摊开了一张手绘的宿舍大院地形图,他指着图,公布了他这几天来一直在脑子里盘算的那个计划:
“既然这四个人晚上都当了缩头乌龟,足不出户,那么凶手如果想在8号按原计划作案,就只有一个选择——进宿舍杀人!”
“所以,咱们的任务,就是把这个宿舍大院,给他布置成一个铁桶阵!咱们不主动抓他,就等着他自个儿往里钻!”
宿舍大院的格局很简单,南边是正门,东、西、北三面,都被两米多高的土坯墙给封得死死的。
老郭的手指在图上敲了敲,开始分派任务:
“东、西、北三道墙的外头,不是有些半人高的树丛和荒草吗?每一面墙外,都给我安排一个最机灵的警员,猫在里头蹲守,眼睛就给我死死盯住墙头,看有没有人翻墙进出!”
“正门这边,安排一个人站岗。”
“院子里,再派一个人来回巡逻,绕着那五间屋子,一圈一圈地走,检查门窗。”
“为了确保注意力高度集中,门口站岗的和院里巡逻的,每一小时换一次班。每个人身上都戴个哨子,一有任何风吹草动,立马给我吹响!听明白了没有?”
在老郭看来,这样的布置,无异于一张天罗地网。
只要凶手敢露头,不管他是从墙外来,还是从屋里出,都绝对插翅难飞。
至于人员安排,他更是动了番心思。
三面墙外蹲守的,他安排的是刑侦大队自己的人,都是跟他出生入死的老手,稳得住。
而院子里巡逻和门口站岗这两个最显眼的位置,他特意请了联防队的两位负责人——队长李震,和副队长包文刚。
之所以不让自己的警察去干这活儿,老郭有他的考量。
那四个嫌疑人,跟警察都打过照面了,要是看见警察在院里晃悠,心里肯定会起疑,搞不好真凶就不敢动手了。
而联防队的人,这几天一直在站里执勤,他们出现在院子里,相对来说不那么扎眼。
他设下这重重埋伏,目的只有一个:引蛇出洞,瓮中捉鳖。
至于郭冰海自己,则带着剩下的人手,守在山脚下的车里。
只要山上哨声一响,他能保证在五分钟之内,带人赶到支援。
“最后我再强调一遍!”老郭的眼神变得异常严厉,“这个计划,只有咱们这几个人知道,谁要是给我走漏了半点风声,别怪我郭某人不讲情面!”
计划这么一交代,大伙儿一个个摩拳擦掌,兴奋又紧张,就等着8号晚上,看这出“好戏”登场。
11月8号当晚,一切如常。
气象站那四个人,自然不清楚自己住的院子,已经被一张无形的大网给罩住了。他们还是跟往常一样,吃了晚饭,各自揣着心事,回到自己的屋里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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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冬的大西北,天黑得跟断电似的,一瞬间就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夜幕降临,郭冰海的“天罗地网”正式启动。
每一个埋伏在指定位置的警戒人员,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像一尊尊雕塑,死死地盯住自己负责的那块区域。
正在院子里来回巡逻的联防队队长李震,更是丝毫不敢大意。
他心里跟明镜似的,凶手就在这几间屋子里,万一一个不留神,那家伙从这屋蹿到那屋,把人给宰了,他可就成了千古罪人了。
为此,他格外谨慎。
皮靴踩在地上,都尽量放轻了脚步,每经过一扇窗户,他都会下意识地放慢速度,侧着耳朵,凝神细听里头的动静。
时间到了晚上七点多,李震看到副站长刘志光的房门开了,他弓着背,快步走进了站长王勇贵的屋里。
李震下意识地看了看手表,心里默默记下了时间。
大概过了十分钟,刘志光又从王勇贵的屋里出来了。临出门时,站长王勇贵还把他送到门口,压低了声音说了句:“行了,这事儿明个到站上再说吧。”
这一幕,都被李震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
又过了半个多钟头,预报员吴强那屋的门也开了。
他也去了王勇贵的屋里。
不过他待的时间不长,也就几分钟的工夫,就出来了。
吴强出门时,正好看见在院里巡逻的李震,还老远冲他点了点头,客气地说了句:“李队长,辛苦了。”
李震也客气地回了几句。等吴强回了屋,他又绕到了观测组长马国平的屋外。
这哥们儿倒是挺悠闲,屋里传出收音机“滋啦滋啦”的声音,隐约能听见里头在播评书,好像是《杨家将》。
晚上九点多,各屋的灯开始陆陆续续地灭了。
十点二十左右,马国平屋里的收音机也关了。
霎时间,整个院子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风声在不知疲倦地呼啸。
李震感觉自己的心跳都跟着快了几拍。他越发紧张起来,一双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哪怕是墙根的树丛被风吹得晃了一下,他都得死死盯住瞅上半天,生怕是那个杀人凶手现了身。
好不容易熬到了交班时间,换了副队长包文刚进来巡逻,李震才站到大门口,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冷汗。
就这样,俩人一个在里,一个在外,一小时一轮换,一直值守到了半夜两点。
远处的小路上,跑过来两个换班的联防队员。
李震远远一看是自己人,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紧绷了一晚上的神经终于可以放松一下了。他朝着院子里招呼了一声:“包子!撤了,换班了!”
院里传来包文刚的声音:“好嘞!今儿个可真他娘的把我累趴下了。”
按照安排,他俩这晚临时睡在山顶气象站的值班室里。俩人便并排走着,一起往山上去。
半路上,包文刚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冷不丁地来了句:
“哎,老李,你说……四天前吊死人的那根电线杆子,今晚……不会又吊着一个吧?”
这话一出口,李震激灵灵打了个冷战,骂道:“包子你个二球货……大半夜的吓唬自个儿有意思吗?”
包文刚嘿嘿笑了两声,没再言语,只是从兜里摸出个手电筒,打开了,光柱在漆黑的山路上东扫一下,西晃一下。
眼瞅着,就快到气象站大门口了。
那根曾经吊过丁成的电线杆,像个沉默的巨人,黑黢黢地矗立在夜色中。
包文刚像是开玩笑似的,把手电筒的光柱,在那根电线杆子上,从下到上,来回扫了一下。
这一扫不要紧,包文刚整个人像是被雷劈了,瞬间僵在原地,手电筒都差点掉在地上,光柱剧烈地抖动起来。
“老、老李……真……真他娘的有……有死尸!好像……好像是王站长……”
李震本来还在骂他,一听这话,顺着光柱的方向望过去,只看了一眼,腿肚子就软了,连着倒退了三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了一个念头:见鬼了!这真是见鬼了!明明盯得那么紧,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人……人是怎么给杀了的?
他想起村里老人常说的,这梁家凹的山里头,不安生,有山鬼作祟,专害活人。
难道……难道今晚撞上的,真不是人,是那玩意儿?
李震越想越怕,牙齿都在打颤。
还是旁边的包文刚机警,他先是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然后拍了拍还在发抖的李震的后背,压低了声音说:“老李,别慌!你腿脚快,赶紧下山去通知郭队长!我……我回宿舍那边,吹哨子把大伙儿都集合起来!”
李震这才如梦初醒,“噢”了一声,也顾不上多想,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就摸着黑,连滚带爬地往山下冲去。
这头,包文刚看着李震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他猛地转身,朝着宿舍大院的方向狂奔而去。
还没到院门口,他就把挂在脖子上的哨子塞进嘴里,用尽全力吹了起来。
“哔——哔——!!!”
尖锐的哨声,瞬间划破了死寂的夜空。
他一边跑,一边扯着嗓子大喊:“出事了!快起来!人……人真给杀了!!”
03 茅厕秘道
包文刚的哨声和嘶喊声,像一块巨石砸进了平静的池塘。
那些在墙外树丛里猫了一宿的警察和负责换班的联防队员,一个个都跟弹簧似的从藏身处蹦了出来,迅速朝宿舍院门口围拢过来。
“啥情况?啥个情况?”
“出啥事了?”
大伙儿都懵了,一个个脸上写满了惊愕和不解。
明明守得固若金汤,连个鬼影子都没见着,怎么就出事了?
包文刚扶着门框,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粗气,脸白得跟纸一样。
他没顾得上解释,只是摆了摆手,然后一马当先,冲进院子,挨个儿去砸那几间还亮着灯的宿舍门。
“砰砰砰!”
“都出来!快出来!”
最先被叫醒的是刘志光、吴强和马国平。三个人睡眼惺忪地被从屋里拽出来,听到“又死人了”的消息,全都吓得没了魂,一个个呆若木鸡地站在院子里。
几个警察跟着包文刚,把那三间屋子挨个检查了一遍,三个人都在床上踏踏实实地睡着,屋里也没有任何搏斗或者异常的痕迹。
乍看上去,没一丁点儿不对劲的地方。
最后,众人推开了站长王勇贵的房门。
屋里,空空荡荡,被子在床上叠得整整齐齐,桌上的东西也摆放得井井有条,就是没人。
活生生的一个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大伙儿都傻眼了,院子里一时间鸦雀无声,只有风声在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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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这时候,包文刚那口气才算喘匀了。他哭丧着一张脸,把刚才和李震在山路上看到电线杆上挂着尸体的事,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
“还他娘的真是邪了门了……”一个蹲守了一夜的老警察何卫,百思不得其解地挠着头皮,“这人,难道能隐身?还是会穿墙术?不然他是怎么在咱们眼皮子底下把人弄出去的?”
这话一说,院子里的寒气仿佛更重了,几个年轻的联防队员甚至下意识地抱紧了胳膊,四下里张望着,好像黑暗中随时会扑出个什么怪物来。
“都静一静!”包文刚忽然大声喊道,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嘶哑,但在寂静的夜里却格外响亮。
他指了指院子角落里那间最大的、平时用来堆放杂物的仓库:
“现在谁也别乱跑!所有人都先进去!一个都不能放走!”
“有道理!”老警察何卫立刻反应了过来,点头道,“能在咱们的眼皮子底下作案,这凶手,必定就在咱们所有人当中!”
这话一出,众人互相看着,眼神里都多了几分猜忌和警惕。
等人全都进了仓库,包文刚站在门口,又交代了一句:
“现在你们都在这里待着,别出去!我一个人下山去接应郭队长他们,顺便再去案发现场确认一下情况。”
他又把目光转向何卫,语气郑重地说道:“老何,这里就交给你了,劳驾您,一定得看紧了!”
说完,也不等何卫回话,他便转身推开院门,高大的身影迅速消失在了浓稠的夜色之中。
过了差不多半个多小时,郭冰海才带着山脚下的警力,气喘吁吁地赶到了气象站门口。
手电筒的光柱齐刷刷地打向那根电线杆。
果然,上面又吊着一具新的尸体。
绳子还是从两条胳膊下面穿过去的,将尸体悬在半空,随着夜风轻轻晃动。那手法,和杀害丁成时一模一样,像是出自同一个人的手笔,带着一种仪式般的诡异。
尸体被放下来,借着手电光一辨认,确实是失踪的站长王勇贵。他身上还穿着件半新的棕色呢子外套,眼睛瞪得大大的,脸上满是惊恐和难以置信的表情。
法医初步检查后,得出了结论:死因是颈部被绳索之类的东西紧紧勒住,导致的机械性窒息死亡。
死亡时间,大致就在当晚的10点到凌晨2点之间。
“你看这勒痕,深得都陷进肉里去了,颜色紫到发黑,凶手下手是真的狠,这是存了心要他的命啊。”法医一边检查一边咋舌。
此情此景,让身经百战的郭冰海也感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挑衅了,这是赤裸裸的羞辱!
按照包文刚之前的说法,晚上八点多钟,还有人见到王站长出门送客。而在那之后,整个宿舍大院都被布控得像铁桶一样。
这么高强度的警戒,凶手到底是怎么潜入宿舍区,完成杀人计划的?
更离谱的是,他又是怎么做到,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一具一百多斤重的尸体给神不知鬼不觉地运出来,还费劲巴拉地给挂到电线杆上去的?
郭冰海一时半会儿也想不明白,他现在能做的,就是把仓库里的所有人,一个一个地带出来,重新讯问。
结果可想而知。
墙外蹲守的警察和院里执勤的联防队员,都拍着胸脯保证,自己盯得很紧,别说是人了,就连只野猫都没见着。
没办法,只好又把重点放回到气象站剩下的那三个人身上。
第一个被盘问的是副站长刘志光。
老郭拿着个小本本,眼神锐利地盯着他:“说说,你晚上去王勇贵屋里干啥了?”
“我……我是去请假的。”刘志光耷拉着脑袋,声音小得跟蚊子哼哼似的。
“请假?这节骨眼上,你请什么假?”
“我觉着……觉着这站上没法待了,闹鬼一样。我想请个长假,回老家避避风头。我……我也不想死啊……”
刘志光的回答听上去倒也合情合理,老郭看不出什么破绽,就摆摆手让他先到一边,叫来了下一个,预报员吴强。
吴强也承认自己去了站长屋里,他的解释是,去跟站长讨论一个气象预报上的技术细节。
郭冰海追着问了几个专业问题,吴强对答如流,那些专业术语听得老郭一个头两个大,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只好让他也先回去。
最后被叫来的是马国平。
郭冰海之前就打听到,马国平和王站长以前关系不错,两人经常互相串门喝酒。
“我就在屋里听评书啊,哪儿也没去。”马国平一脸的不耐烦。
“然后呢?”
“放完我就睡了!那破收音机,每天都那个点播完,雷打不动。郭队你要不信,可以去查!”
一圈问下来,有用的线索几乎为零。
甚至连一个嫌疑比较大的重点怀疑对象,都找不出来。
案子,彻彻底底地陷入了僵局。
郭冰海烦躁地在院子里踱着步。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还能把尸体给运出去,这不合常理啊!
除非……
除非这院子里,有什么大家都没发现的,隐藏的通道!
这个念头一起,郭冰海立刻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他马上命令所有警员,把整个院子给我翻个底朝天,一寸一寸地摸查,看看有没有什么密道、暗门之类的玩意儿。
这一查,还真就查出了点东西……
老警察何卫指着院子角落里那个用木板和石棉瓦搭起来的简易茅厕,对老郭说:
“老郭,你看,这是个旱厕。你说……这里头会不会有什么门道?”
在大西北的农村,旱厕是很常见的东西。在厕所底下挖个大坑,上面搭两块木板就完事了。讲究点的人家,会在坑的底部,挖一条倾斜的沟槽,一直通到院子外头的粪堆去,方便清理。
当下这个凶手,会不会正是借助了这条一般人想都不会想到的“通道”,才把尸体给运出去的呢?
“没辙了,我下去瞅瞅……”
郭冰海一咬牙,下了决心。他找了块破布,紧紧包住口鼻,深吸一口气,就着手电的光,摸索着那个又脏又臭的坑道,钻了进去。
那股子味道,简直能把人熏个倒仰。换了别人,估计当场就得吐出来。
好在郭冰海跟腐烂的尸臭都打了不止一次交道,对这新鲜的粪臭,至少还能勉强扛得住……
到了旱厕底下,他弯着腰,用手电一照,果然,脚下有一条黑乎乎的坑道,直径大概有半米粗,底部堆满了经年累月的陈年老粪,已经板结成了块。
老郭心里一横,干脆伏下身子,手脚并用地沿着那条又湿又滑的坑道爬了进去。
这一路,对他来说,简直是度日如年……
也不知爬了多久,大概五分钟之后,郭冰海终于望见前方洞口隐约透进来一丝微光。
他精神一振,紧赶几步爬了过去。
一探头,果然,出口就在宿舍大院外头,一处非常偏僻的、长满了荒草的山坡边上。
“好嘛!竟然走这么条路运尸,这凶手真是……撩得很!”
老郭一边拍打着身上的污物,一边在脑子里琢磨起这种堪称“遗臭万年”的运尸手法。
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事儿哪儿有点不对劲。
忽然间,他脑中回想起了刚才在电线杆下勘验尸体时的画面……
不对!
王站长身上那件棕色的呢子外套,干干净净的,别说是沾上屎了,就连一点泥污都没有!
⾛那样的旱厕运出去,这么「出粪坑⽽不染」,显然是不可能的。
会不会⽤了啥⼿法掩盖呢?
队长郭冰海带着几名队员反复查看四周,脚下泥泞不堪,靴子踩上去吱吱作响,眉头紧锁却毫无收获。副队长包文刚站在一旁,搓着手,显得有些焦躁。
“要不,我也爬一趟?看能不能发现点啥。”包文刚打破沉默,语气中透着不甘。
“真不怕臭,你就爬扑子呗。”郭冰海瞥了他一眼,嘴上调侃,嘴角却扯出一丝笑意。
包文刚没再多说,捏住鼻子,弯腰钻进了旱厕下方。
坑道狭窄,污秽的气味更浓,他半蹲着摸索,泥土和脏物粘在手上,动作却没停下。
大约一刻钟后,底下传来他的喊声:“郭队,底下好像还有个暗门!”
郭冰海一听,略感疑惑。他之前也下过这地方,怎么就没注意到?
但事关线索,他没犹豫,随即也钻了下去。
坑道里光线昏暗,借着手电筒的光,他顺着包文刚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在另一侧发现了一个四四方方的木门。那
位置被厚厚的污物遮掩,若不仔细查看,根本难以察觉。
两人合力推开木门,门轴吱呀作响,露出一片漆黑的空间。
郭冰海举着手电照进去,发现这是一个小地窖,约莫两米见方,墙壁潮湿,空气中一股霉味扑面而来。这种格局在村宅中并不少见,尤其在特殊时期,不少人家会挖地窖藏些贵重物件,以防不测。但这地方隐秘得过分,难免让人多想几分。
郭冰海跨步进去,四下打量,地窖空空荡荡,地面上只有些碎土和杂物。手电光扫到墙根时,一抹微弱的反光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蹲下身,捡起一个旧瓶子,玻璃表面蒙着灰尘,瓶口用软木塞堵着,里面似乎塞了东西。
包文刚也凑过来,两人对视一眼,心中隐隐升起一种预感。
郭冰海握着旧瓶子,手指略微用力拧开软木塞,一股陈旧的气味从瓶口溢出。
他小心翼翼地倾斜瓶身,里面掉出一卷泛黄的纸条,紧接着还有一根白色的细长物体滚落在地。
借着手电光一照,他低呼一声,那并非普通物件,而是一根指骨,表面已有氧化痕迹,埋藏时间显然不短。
郭冰海将指骨暂时放在一旁,注意力转向那卷纸条。
他展开纸张,发现上面用钢笔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迹,字迹虽有些模糊,但仍能辨认。
他低头默读,纸上的内容却让他心跳加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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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的开头写道:“公安同志:我是梁家凹气象站观测员丁成,我要举报三年前的一起命案。”
信中接着描述,1978年5月,丁成无业时外出游玩,偶然在荒山目击两名男子对一名女子施暴,最终致其死亡,并将尸体抛下山崖。丁成耗费一天时间在山下找到尸体,认出受害者是知青顾晓玉,为留证据,他切下了一根手指保存。
信的内容并未到此结束。
丁成写道,事后不久,他去梁家凹气象站找熟人,意外认出那两名凶手,竟是站长王勇贵和观测员马国平。
他坦言,自己当时为养家糊口,以此事威胁二人,换来了一份稳定的工作。
但日夜自责之下,他决定写下此信,揭发真相,恳请公安将罪犯绳之以法。
信的末尾,他还加了一句:“另:如果我不幸遇害,那么凶手一定是王勇贵和马国平。”
郭冰海读完,将纸条叠好,塞进口袋。
他的目光再次扫向那根指骨,脑海中已开始推测,若信中所述属实,这个⻢国平的嫌疑就很⼤了。
他的动机很明确,为了掩盖真相,将唯⼆的两个知情⼈灭了⼝。
直接把⻢国平揪出来审?
04 草人诡计
郭冰海并没有被那封看似铁证如山的举报信冲昏头脑。
多年的刑侦经验告诉他,越是看上去天衣无缝的证据,背后可能藏着越大的猫腻。
他把案子暂时压了下来,兵分两路。
一方面,他让何卫带人,把马国平“请”到一个单独的房间里,进行轮番审讯。另一方面,他自己则悄悄下了山,没有惊动任何人,在附近的村镇里进行了一轮私下的摸排走访。
走访的结果,很快证实了举报信里的一部分内容。
当地确实有个叫顾晓玉的姑娘,是早些年从城里来的知青。提起她,上了点年纪的村民都还有印象。都说那姑娘长得是百里挑一的俊俏,皮肤白,眼睛大,往那儿一站,跟画里走出来的人儿似的。因此,十里八乡都知道她这么个人。
村里人还说,当初队里队外,追求她的后生小子能从村头排到村尾。但这姑娘心气儿高,一门心思都扑在学习文化知识上,从不把心思放在谈情说爱上。以至于大伙儿背地里都传,说这姑娘是个“冷美人”,谁也看不上。
而在那些数不清的追求者中,就包括当年的马国平。
那时候,马国平还只是气象站一个普通的观测员,但他觉得自己也算是个有文化的知识分子,长相也不赖,就想方设法地去接近顾晓玉,又是送书又是聊理想的。
只不过,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事儿最后也不了了之。
再后来,到了78年,上山下乡运动快结束的时候,顾晓玉突然就人间蒸发了。
这事儿在当时还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一个大活人,说没就没了?
人们纷纷猜测,有说她熬不住苦,偷着跑回城里了;也有人说,怕是考试没考好,想不开跳崖了;更难听的说法也有,莫衷一是。
村民们也曾自发组织起来,漫山遍野地找了好几天,结果却是一无所获。
了解完这一切之后,郭冰海的心里大概有了一张谱。他回到了宿舍大院,推开了那间临时用作审讯室的屋门。
屋里,马国平正一脸烦躁地跟何卫掰扯着什么。
郭冰海走进去,拉了把椅子坐下,也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等马国平说累了,他才慢悠悠地开了口,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马国平的心上。
“顾晓玉这个名字,你听说过没?”
话音未落,马国平的嘴角就控制不住地猛地一抽,脸上的表情瞬间就变了。
那是一种混杂着惊恐、心虚和愤怒的复杂神情。
说句实话,郭冰海这种在人精鬼魅里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老江湖,就凭这一个眼神,已经大概明白了七八分。
所以,哪怕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马国平赌咒发誓,拍着胸脯坚决否认自己跟顾晓玉的失踪有任何关系,更别提什么强奸杀人了,老郭也就是面带微笑地听着,既不打断,也不反驳。
等马国平声嘶力竭地辩解累了,嗓子都快哑了,郭冰海才朝门外嚷了一句:“把门外那两位请进来吧。”
门一开,进屋的是副站长刘志光和预报员吴强。
刘志光一进来,看了一眼面色惨白的马国平,开口第一句话就是:
“小马,算了吧,别再扛咧。要说当年你和王站长没犯下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是压根儿不信的。”
“姓刘的,我看你这坏怂是血口喷人,想往我身上泼脏水是吧?!”马国平“噌”地一下站了起来,指着刘志光的鼻子骂道。
刘志光却不紧不慢,不温不火地说道:“那你倒是说说,那个丁成,一个啥都不会的二流子,怎么就让你俩给保举进了站里,还成了你的徒弟?你要是说,你俩没把柄攥在人家手里,这话糊弄鬼去吧!”
马国平还要争辩,一旁沉默寡言的吴强也发话了,他的声音冷冰冰的,不带一丝感情:
“是不是那个姓丁的贪心不足,又拿当年的事来勒索你们,想多要点好处,你俩一合计,就把他给杀了?为了掩盖真相,你又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王勇贵也灭了口,好让这个秘密永远烂在肚子里?”
“你……你们……你们这是合起伙来冤枉我!”马国平气得满脸通红,浑身发抖,眼瞅着就要动手了。
老郭赶紧起身,把三个人分开。
“行了!这事我们公安局会一查到底,冤有头债有主,谁也跑不了!都别急!”
把那几个人都打发走后,郭冰海一个人回到了临时住处。
夜已经很深了。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却怎么也睡不着。他又把那封从地窖里找到的举报信拿了出来,凑在煤油灯下,一个字一个字地看。
此前,经过局里技术科的笔迹鉴定,这封信件确实是丁成亲笔所写,这一点毋庸置疑。
可如今,当他逐字逐句地反复揣摩时,老郭心里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违和感,却越来越强烈。
一个最大的疑点就是:既然都下定决心写举报信了,为何要费这么大劲,藏到一个又脏又臭,正常人一辈子都不可能进去的旱厕地窖里?这不合常理。
再看信上的笔迹。
虽然鉴定是真的,但总感觉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劲儿。
怎么说呢,就好像……不像是在一个正常、平静的状态下写出来的。有的字力透纸背,有的字又歪歪扭扭,仿佛写信人当时的情绪极不稳定,甚至可能……是在某种胁迫之下完成的。
如今王勇贵也死了,按照信里的说法,那么真凶就只剩下马国平一个人。
动机、证据,看上去都形成了一个完美的闭环。
但是……
那个最根本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
就算凶手是马国平,那个运尸体的诡计,他又是怎么办到的呢?
他又是怎么在布控森严的当晚,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掉王站长的呢?
这么一环一环地细想下去,郭冰海发现,这个案子里,不能被合理解释的漏洞,实在是太多了。
他心里烦躁,索性披上衣服,点了支烟,起身走出了屋子,信步朝着气象站的方向走去。
“还是……再去案发现场看一看吧。”
他想。有时候,答案就藏在你看过无数遍,却忽略了的角落里。
他一个人,打着手电,一路走到了那根曾经悬挂过两具尸体的电线杆下。
他没有去看电线杆,而是弯下腰,像个寻找草药的老农,以电线杆为中心,绕着圈,一寸一寸地,在附近的地面上来来回回地查看。
泥土、石子、枯草……
突然,在离电线杆不到五十米远的一片泥地里,他的手电光扫到了一些异样的东西。
那,是几块半埋在土里的红砖。
在这荒无人烟、连条正经路都没有的山坡上,怎么会有红砖?
气象站的建筑,都是几十年前的老房子了,用的都是青砖。而且就算要盖房,也不可能把砖头扔在这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
郭冰海走过去,蹲下身,把那几块砖头从泥里刨了出来。他拿起来逐个端详,发现这些砖头都很新,棱角分明,像是刚从砖窑里烧出来没多久。
更奇怪的是,在其中一块砖的缝隙里,他还发现缠绕着几根已经干枯发黄,但明显是被人为编织过的稻草。
红砖……稻草……
这两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像两道闪电,瞬间劈开了郭冰海脑中的迷雾。
他想起了刘志光报案时那惊恐的描述,想起了包文刚发现尸体后的种种“机警”表现,想起了王勇贵尸体上那异常深刻的勒痕……
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都拼凑了起来!
“妈的……原来是这么回事!”
郭冰海捏紧了拳头,狠狠地砸在了自己的手心上。
他终于想通了那个所谓“不可能完成”的运尸诡计的全部真相。
三天后的一个上午,阳光明媚。
郭冰海把所有与案件相关的人,包括气象站剩下的三名员工,以及当晚参与布控的警察和联防队员,全都召集到了宿舍大院内。
“案子,已经破了。我已经找到了真凶。”
郭冰海开门见山,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众人闻言,一片哗然,纷纷交头接耳,面面相觑。
老搭档何卫忍不住问道:“老郭,到底是谁?”
郭冰海却不急着公布答案。他不知从哪里搞来一把折扇,“啪”的一声在手里推开,学着评书先生的派头,不紧不慢地说道:
“别急。在揭晓真凶之前,我先给大家讲讲,王站长的尸体,到底是怎么从这个铁桶一样的院子里,‘溜’出去的。”
“其实,从我见到王勇贵尸体第一眼起,我心里就有一个疑问。凶手为什么要下那么狠的手去勒死他?就算是有深仇大恨,也不至于用那么大的力气。你们是没看到,那脖子上的勒痕,都勒成紫黑色了,深得吓人……”
“直到昨天晚上,一个意外的发现,才让我突然想到,这道异常深刻的勒痕,会不会……并不仅仅是行凶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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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听这话,人群中有人忍不住“啊”地叫了出来。
郭冰海的目光扫过众人,继续说道:“没错。王站长确实是被勒死的,但他在被勒死之后,他的尸体并没有被立刻运走。而是被凶手悄悄地搬到了院墙的一处阴暗角落,藏在了杂草丛中……”
“这个时候,王站长脖子上那根杀人的绳子,依然被紧紧地勒着……”
“接下来,凶手寻找时机,翻墙而出,然后,又借助那根还套在尸体脖子上的绳子,硬生生地,把一百多斤重的尸体,从两米多高的墙头上,给拽了出去!这就是为什么,他脖子上的勒痕,会如此之深的缘故!”
这个解释,让在场的人听得目瞪口呆。
但立刻,就有几个当晚在墙外蹲守的警察提出了异议,他们异口同声地说道:
“等等,不对啊郭队!那天晚上,我们哥几个可是在墙外头猫了一宿,眼皮子都没敢眨一下!要真有人这么干,又是翻墙又是拽尸体的,闹出那么大动静,我们不可能发现不了啊!”
郭冰海没有回答他们。
他的目光,已经像鹰隼一样,死死地锁定在了人群中的一个人身上。
那个人,此刻仍在强装镇定,但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已经出卖了他内心的惶恐……
05 复仇悲歌
包文刚被死死地按在地上,挣扎了几下,最终还是放弃了。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没有恐惧,也没有悔恨,只有一种大仇得报后的平静和一丝计划败露的遗憾。
在随后进行的审讯中,他没有做任何无谓的抵抗,竹筒倒豆子一般,将所有的一切都和盘托出。
一段尘封了四年之久,早已被世人遗忘的往事,也随之浮出了水面。
原来,真凶,真的是这个在众人眼中表现得机警过人、热心助人的联防队副队长,包文刚!
而他杀人的全部动机,都源于那个“蒸发”了的女知青——顾晓玉。
故事,要追溯到四年多以前。
那时候的包文刚,刚刚从部队退役,脱下了一身军装,回到了泾川县城,在镇上的一家国营单位当保安。
某个深秋的晚上,他下班回宿舍,路过一条僻静的小巷时,恰好撞见几个喝得醉醺醺的小流氓,正围着一个年轻姑娘,嘴里说着各种污言秽语,动手动脚。
包文刚是侦察兵出身,骨子里那股子军人的血性还在。他二话不说,从路边抄起一根手臂粗的木棍就冲了过去,三下五除二,就把那伙人打得哭爹喊娘,落荒而逃。
赶跑了流氓,他回过神来,借着路灯昏暗的光,这才看清了那个被他救下的姑娘。
只一眼,包文刚就觉得自己的心跳漏了半拍。
那姑娘长得可真叫一个俊秀……眉眼如画,气质干净得像山顶上终年不化的雪。
不用说,她就是顾晓玉。
英雄救美的故事,无论在哪个年代,都是爱情最好的催化剂。
俩人就这么相识了。一来二去,包文刚发现,这个姑娘不光长得漂亮,还知书达理,谈吐不凡。他很快就向对方表达了自己的好感。
顾晓玉觉得,包文刚对自己有救命之恩,而且通过接触,感觉他脑子好使,为人正直,又挺有上进心,是个值得托付的人,就同意先处处看。
两个年轻人,便顺理成章地走到了一起。
那段日子,是包文刚这辈子最快活的时光。
然而,甜蜜的时光总是短暂的。交往了一段时间后,78年,全国恢复高考的消息传来。
某天,顾晓玉兴奋地告诉包文刚,生产大队非常支持自己参加高考,还特地在队部给她安排了一间安静的宿舍,让她可以专心看书复习。
她对包文刚说,这几个月是她人生命运的关键时期,她想全身心地投入进去,希望俩人暂时就不要多见面了,不然会分散精力。
包文刚虽然舍不得,但也觉得她说得合情合理,这是关乎她一辈子前途的大事。
他深爱着她,自然希望她能有一个好未来。于是,他答应了。
没想到,这一分别,竟成永诀。
过了一段日子,包文刚实在想念,就跑到生产队想偷偷看她一眼,却被告知,顾晓玉已经好几天没在宿舍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儿。
包文刚当时就觉得不对劲,心里“咯噔”一下。
他发了疯似的,到处打听她的下落,找遍了所有她可能去的地方,却一无所获,音讯全无。
这个他深爱着的姑娘,就像一滴露水,在阳光下,悄无声息地蒸发了。
很多人都劝他:那个年头,失踪了,基本上就是没了,节哀吧。
但包文刚不信,更不甘心。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能说没就没了?
从那以后,寻找顾晓玉,就成了他活下去的唯一执念。
几年里,为了找到她,他想尽了一切办法。他甚至辞掉了保安的工作,加入了联防队,就是看中了这个身份,可以名正言顺地到处走动,打探各种消息。
功夫不负有心人。
直到81年的某一天,他在梁家凹气象站进行例行安全检查时,无意间,听见一间屋子里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他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贴在门上细听。一个尖利的声音,刺穿了门板,也刺穿了他的心脏。
“……你再逼老子,老子哪天破烦了,就把顾晓玉那件事全都给抖出来!”
“顾晓玉”!
当这个日思夜想的名字,毫无征兆地撞进耳朵时,包文刚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凝固了,整个人像是被一道看不见的闪电劈中,僵在原地。
几分钟后,一个满脸怒气的年轻男子,骂骂咧咧地踹门而出。
后来,包文刚多方打听,才知道这个人,叫丁成。
从那天起,包文刚便不动声色地,借着各种执勤的机会,多次接近丁成,旁敲侧击地暗中套话。
虽然丁成嘴很严,始终没有直说当年的真相。
但言多必失,只言片语中,还是透露出了不少关键信息。
包文刚是个极其机灵的人,他将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在脑子里一点点地拼凑、还原,最终,一个让他睚眦欲裂的真相,逐渐清晰了起来。
“原来……原来晓玉,是被这帮畜生给害了……”
“而且,还……还被他们给糟蹋了……”
当想到那个画面时,包文刚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像被刀子在搅。他一个人躲在没人的地方,泪流满面,只能像头受伤的野兽一样,把大口大口的烈酒往喉咙里灌,试图用酒精来麻痹那撕心裂肺的痛苦。
他边喝,边回想自己和晓玉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她的笑,她的声音,她看书时认真的样子……那些美好的画面,和她惨死的结局,形成了最残忍的对比。
“咣当”一声,包文刚把酒瓶狠狠地摔在地上,摔得粉碎。
满腔的怒火,像火山一样,从他的胸口“噌”地一下直冲脑门。
他想立刻就抄起刀,把那几个披着人皮的畜生,一个个全都给宰了!
但残存的理智告诉他,他当过侦察兵,他知道,冲动是魔鬼。
如果要报仇,就不能贸然出手。
他要的,不是一命换一命,而是要让他们所有参与其中的人,都付出最惨痛的代价,要让他们一个都跑不掉!
他要,一网打尽!
为此,他强忍着内心的仇恨,开始了周密而又漫长的复仇计划。
他想方设法,弄清了气象站的值班排班表,掌握了每一个人的作息规律。
“好,我就一个,一个地,送你们上路。”
于是,11月4日这天,蓄谋已久的他,终于等来了一个丁成单独值夜班的绝佳机会。
他借着风声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摸进了值班室。
他没有立刻下杀手。
而是举着冰冷的铁锤,厉声威胁,逼迫丁成交代了当年事情的全部经过。
在死亡的威胁下,吓得屁滚尿流的丁成,哪里还敢有半点隐瞒,立刻就把王勇贵和马国平强奸杀害顾晓玉,而自己只是敲诈勒索的“从犯”身份,全都交代了,试图撇清自己的关系,换取一线生机。
听完之后,包文刚计上心来。
他逼着丁成,按照自己的口述,写下了那封可以完美栽赃给马国平的举报信。
他要做的,不仅仅是杀人,更是要借刀杀人,要让警察,成为他复仇计划中的一环。
至于丁成,包文刚只给他留下了一句冰冷的话:“你拿晓玉的死,当作你升官发财的垫脚石?碎怂,留你不得!”
几锤下去,丁成便倒在了血泊里,一命呜呼。
杀完人后,包文刚的心情既紧张,又充满了复仇的快感。
然而,他忙中出错,将那张记录着作案计划的日历纸条,不慎遗落在了现场,还被警方识破了他有下一次作案的企图。
这完全打乱了他的节奏。
原本包文刚打算暂时收手,静观其变。
可是,当郭冰海制定了那个自以为天衣无缝的布控计划后,他反而从中看到了一个更大的机会。
一个“绝妙”的,可以将计就计,将自己从嫌疑中彻底摘除出去的点子,在他脑中形成了:他要布下一个匪夷所思的运尸疑阵。
运气好的话,他就能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完成第二次复仇,并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无辜的、甚至是“有功”的协作者!
于是,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借着联防执勤的便利,把整个作案的点和流程,都在脑子里反复推演了无数遍,并且仔细筹备好了所有需要的道具。
——这一次,他没有再留下任何书面的记录。
当天晚上8点多,包文刚在去宿舍大院站岗之前,先是兜了个大圈,趁着夜色,将他提前准备好的、穿着衣服、塞满红砖和稻草的假人,悄悄地吊在了那根电线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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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之所以敢这么干,是因为警方早已通知了附近村民,要求那几天晚上任何人不得出门。
因此,他根本不用担心这个假人会被人提前撞见。
随后,他便假模假样地去执勤站岗、巡逻,和李震来回换班,表现得毫无破绽。
凌晨2点20分左右,轮到他进行最后一班巡逻时,他看准时机,以核对情况为由,偷偷敲开了王勇贵的房门,趁其不备,用准备好的绳索,迅速将其勒死,然后把尸体拖出来,藏在了院墙的角落之下。
再之后,便是交班。
他按照计划,诱导着李震,一起“发现”了电线杆上那具“王站长的尸体”。
接下来,他更是主动请缨,让大家集中到仓库里,自己则利用这个无人监管的黄金时间,一个人完成了翻墙、拽尸、跑到电线杆下,放下假的,换上真的这一系列高难度的“偷梁换柱”操作。
——在处理那具假尸的过程中,他不慎将里面的几块红砖掉在了地上,遗落在了泥土里,成了最终的败笔。
最后,当他和郭冰海在山下接头时,早已累得气喘吁吁,但他还是凭借着超强的意志力,顺利地完成了全部的表演……
包文刚的原计划,是想通过那封举报信,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引到马国平身上。
同时,再利用旱厕这个发现,误导警方以为尸体是从哪里运出去的,这样就可以彻底排除自己这个在院子里活动的人的嫌疑了。
为此,他还亲力亲为,“协助”警察发现了那个他早就知道位置的暗门,以及他自己提前藏好的举报信。
当完成这一切后,包文刚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他几乎做到了完美。
他曾一个人,来到当初和顾晓玉经常约会的那棵大树下,喃喃自语道:
“晓玉,仇,我帮你报了……”
“最后一个问题,”审讯室里,郭冰海看着他,缓缓问道,“王勇贵身上没沾一点屎,这么大的一个逻辑漏洞,你难道就不担心我们发现吗?”
包文刚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
“我怎么会想不到……我事先确实准备了一件沾满了屎的旧制服,想着杀了他之后给他换上。可是我死活都想不到,平时上班雷打不动都穿制服的王勇贵,那天晚上,他居然……居然换了一套便装……”
最终,包文刚因故意杀人罪,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枪决那天,是在梁家凹的山脚下。
当冰冷的枪口抵住后脑时,行刑人员按照惯例,脱下了他头上的黑色头罩。
他眯着眼,望向不远处,发现那里还蹲着另外一个人。
行刑队把那个人的头罩也拉了下来。
包文刚一看,是马国平。
那一瞬间,这个背负着血海深仇的男人,居然笑了。
他还笑得很大声,笑得惊天动地,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据当时在场围观的当地群众说,那笑声,被山风送出了好几里地,经久不息。
就连梁家凹那光秃秃的荒山里,仿佛都听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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