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端着一锅鸡汤从厨房里出来的时候,脸上那笑容,腻得像汤上浮着的那层黄油。
“小阳,快,趁热喝。妈炖了一下午。”
我岳母李静,就坐在我旁边,立刻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我老婆林晚。
“看看,亲妈就是不一样。晚晚,你也要多跟婆婆学学,以后我们小阳的身体,可就靠你照顾了。”
林晚冲我眨眨眼,那意思是“你看,又来了”。
我只能埋头,拿起勺子,假装专心致志地对付那碗油腻的鸡汤。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奇异的和谐。
我妈王秀兰,和我岳母李静,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闺蜜。穿开裆裤的时候就在一个院儿里和泥巴,中学逃课一起去看电影,工作了在一个单位,连生孩子都只隔了半年。
我,陈阳,和我老婆林晚,就是这种“铁杆”友谊的第二代产物。
我们俩从幼儿园到高中,基本都是同班同学。说是青梅竹马,毫不为过。
大学虽然不在一个城市,但四个寒暑假,基本都是在两家大人的撮合下一起过的。
毕业,工作,结婚。一切都顺理成章,仿佛是按照一个写好的剧本在演。
所有人都说,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两家知根知底,亲上加亲,多好。
是啊,多好。
结婚前,我也觉得挺好。
我妈和我岳母能处成亲姐妹,省去了多少婆媳矛盾。我爸和我岳父,两个锯嘴葫芦,凑在一起也能安安静-静地喝一下午茶。
完美。
直到结婚后,我才发现,这“亲上加亲”后面,好像还跟着省略号。
今天这顿饭,就是个信号。
我们结婚一年,女儿恬恬刚满六个月。按理说,正是手忙脚乱的时候,谁也没心思搞什么家庭聚餐。
可我妈一个电话打过来,语气不容置喙。
“周末都回来,你李阿姨也来,有重要的事说。”
重要的事。
我看着我妈和岳母交换的那个眼神,心里“咯噔”一下。
那是一种我非常熟悉的眼神。
小时候,她们决定给我和林晚报同一个奥数班,就是这种眼神。
高考后,她们商量着让我俩报同一个城市的大学,也是这种眼神。
现在,这种眼神又出现了。
我喝了口汤,烫得我舌头一麻。
“妈,什么重要的事啊,神神秘秘的。”我放下勺子,决定主动出击。
我妈看了一眼李静,李静清了清嗓子,接过了话头。
“小阳啊,你看,你们现在日子也稳定了。恬恬也这么可爱。”
她说着,伸手捏了捏摇篮里恬恬的小脸蛋,满脸的慈爱。
“我们就在想啊,这一个孩子,是不是太孤单了点?”
来了。
我心里那根弦瞬间绷紧了。
林晚在桌子底下踢了我一脚,示意我别乱说话。
我没理她,直接看向我岳母。
“妈,恬恬才六个月。这事儿,是不是说得太早了?”
“不早不早!”我妈立刻抢过话头,“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正好趁年轻,一鼓作气。你想想,两个孩子年龄近,一起长大,玩得到一块儿去,多好!”
“是啊是啊,”李静在旁边敲边鼓,“以后你们老了,两个孩子也能互相有个商量,有个帮衬。你看我和你王阿姨,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她们俩又开始追忆峥嵘岁月,从一起买菜砍价说到一起去医院生孩子,中心思想就一个:姐妹情深,好处无穷。
我和林晚默默吃饭,像两个听报告的小学生。
我脑子里嗡嗡作响。
不是我对生二胎有什么抵触。
只是她们这种理所当然的安排,让我觉得窒息。
就好像我的人生是一块电路板,她们早就把线路图给焊好了,我只需要通上电,按部就班地发光发热就行。
任何一点偏离轨道的想法,都是“不懂事”。
“再说,”我妈话锋一转,终于图穷匕见,“你浩子哥,不是一直没动静吗?”
浩子哥,我大姑家的儿子,陈浩。
比我大五岁,结婚七八年了,一直没孩子。去医院查过,说是他老婆身体有点问题,很难怀上。
这事儿是我们家的一个禁忌话题。
我大姑每次来,说着说着就能哭起来。
现在,我妈突然提起他,想干什么?
我心里升起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
李静叹了口气,脸上露出悲天悯人的神情。
“你大姑也真是可怜,那么大年纪了,还抱不上孙子。你浩子哥两口子,看着也老实,就是命苦。”
我妈接上:“所以啊,我们就在想……”
她停顿了一下,那双精明的眼睛在我脸上扫来扫去,像在评估一件商品的价值。
“……你们要是再生一个,不管是男孩女孩,不就能给你浩子哥他们家,也添点喜气吗?”
我脑子“轰”的一声,炸了。
什么叫“给他们家也添点喜气”?
这话什么意思?
我看着我妈,又看看我岳母,她们俩脸上挂着同款的、期待的、不容拒绝的微笑。
我突然觉得,这锅鸡汤,不是油,是毒。
林晚的脸也白了。
她显然也听出了弦外之音,但她比我沉得住气。
“妈,李阿姨,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她的声音有点发颤。
李静拍了拍她的手,语气温柔得像在哄孩子。
“晚晚啊,你别多想。我们就是觉得,一家人,就该互相帮助。”
“怎么帮?”我冷冷地问,手里的筷子几乎要被我捏断。
我妈瞪了我一眼,似乎在怪我语气太冲。
“还能怎么帮?你们再生一个,要是……要是愿意,就过继给你浩子哥。不,也不能说过继,就是……让他认个干爹干妈。以后,也算是他们家的人,能给他们养老送终。”
她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今天白菜多少钱一斤。
我气得笑出声来。
“妈,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吗?”
“我跟你开什么玩笑!”我妈脸一沉,“我跟你李阿姨商量好几天了!这是大好事!”
“好事?”我站了起来,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音,“什么好事?把我儿子或者女儿,生下来,送给别人?这叫好事?”
“怎么叫送给别人!”李静也急了,“那是你哥!亲哥!血脉相连!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肥水不流外人田。
好一个肥水不流外人田。
我看着眼前这两个女人,我最亲的妈,和我老婆最亲的妈。
她们的脸上写满了“理所当然”和“为你着想”。
在她们的世界里,这似乎是一个无比完美的计划。
解决了陈浩家无后的难题。
成全了她们姐妹情深的佳话。
还让我,成为了一个顾全大局、有情有义的“好弟弟”。
至于我,我的感受,林晚的感受,甚至那个还不存在的孩子的感受,重要吗?
不重要。
我们都只是这个“完美计划”里的工具人。
“我不同意。”我一字一句地说,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你凭什么不同意!”我妈也站了起来,指着我的鼻子,“陈阳,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自私自利的儿子!你哥多可怜你想过没有?你大姑多可怜你想过没有?你就只想着你自己!”
“对,我就只想着我自己。”我迎着她的目光,“我还想着我老婆,想着我女儿恬恬,想着我未来那个不知道会不会出生的孩子。他不是一件可以送来送去的礼物!”
“你……”我妈气得浑身发抖。
林晚赶紧站起来,一边扶着我妈,一边给我使眼色。
“妈,您别生气,陈阳他不是这个意思。这事儿太突然了,我们……我们得商量商量。”
李静也过来打圆场。
“是啊秀兰,别跟孩子置气。这事儿,是得让他们小两口好好消化消化。我们也是好心,对不对?”
她转向我,脸上又挂上了那种温和的笑。
“小阳,你别急着拒绝。你回去,和你晚晚,好好想想。这事儿要是成了,你大姑说了,你浩子哥那套准备结婚的房子,直接过户给你们。另外,再给你们五十万,就当是……营养费。”
房子。
五十万。
她们连价码都谈好了。
我感觉自己的尊严,被她们按在地上,用钱和所谓的“亲情”反复碾压。
我拉起林晚的手。
“我们没什么好商量的。这事儿,不可能。”
说完,我没再看她们一眼,抱起摇篮里的恬恬,拉着林晚就往外走。
“陈阳!你给我站住!你这个混账东西!”我妈的尖叫声在身后响起。
我没有回头。
走出单元门,晚上的冷风一吹,我才发现自己后背已经湿透了。
林晚一言不发,默默地跟在我身后。
恬恬在我怀里睡得正香,小嘴巴砸吧砸吧,不知道她爸爸刚刚经历了一场怎样荒谬的战争。
回到我们自己的小家,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林晚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她扑到我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们怎么能这样……她们怎么能想出这种事……”
我抱着她,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心里五味杂陈。
我知道,她比我更难受。
一个是亲妈,一个是拿她当亲生女儿一样疼的“王阿姨”。
现在,这两个她最敬爱的长辈,却提出了如此扭曲的要求。
她的世界,崩塌得比我更彻底。
哭了很久,她才慢慢平静下来。
她抬起红肿的眼睛看着我。
“陈阳,我们……怎么办?”
我把她搂得更紧了些。
“还能怎么办?凉拌。”
“她们不会善罢甘休的。”林晚的声音里充满了忧虑。
“我知道。”
我太了解我妈和李静了。
她们这种人,有着钢铁般的意志和水滴石穿的耐心。
她们认定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今天只是一个开始。
接下来,才是真正的战争。
果然,第二天一早,我妈的电话就追了过来。
我没接。
她就换我爸的手机打。
我还是没接。
然后,微信消息开始轰炸。
一条接一条的语音,点开,全是我妈声泪俱下的控诉。
“陈阳,你翅膀硬了是不是?连妈的电话都不接了?”
“我为你操碎了心,你就是这么对我的?”
“你对得起我,对得起你爸,对得起你死去的爷爷奶奶吗?”
“你哥那么可怜,你就忍心看着他一辈子没个后?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我把手机调成静音,扔到一边。
世界清静了。
但我的心,一点也清静不下来。
我去上班,对着电脑屏幕上那些五颜六色的设计稿,一个像素都看不进去。
满脑子都是我妈那张失望又愤怒的脸。
还有我岳母那张看似温和却步步紧逼的脸。
中午吃饭的时候,林晚给我发了条微信。
“我妈来了。”
短短四个字,我仿佛已经能看到那边的腥风血雨。
我立刻回电话过去。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是林晚压抑着的声音。
“我在卧室,她在客厅跟恬恬玩。”
“她跟你说什么了?”
“还能说什么。车轱辘话来回说。说她和我婆婆是一片好心,说我不懂事,说我不体谅她们做长辈的难处。”
我能想象到那个画面。
李静抱着恬恬,一边逗着孩子,一边见缝插针地给林晚洗脑。
“她还说,那套房子,是你浩子哥准备结婚买的,一百二十平,地段特别好。说我们要是同意,明天就能去办手续。”
“你别听她的。”我急道。
“我没听。”林晚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我跟她说,这事儿我听你的。然后她就不高兴了,说我嫁了人忘了娘,胳膊肘往外拐。”
我心里一阵刺痛。
这就是她们的手段。
先是用“亲情”和“大义”绑架你。
如果你不从,就用“不孝”和“自私”来羞辱你。
再用金钱来诱惑你。
一套组合拳下来,意志力不坚定的人,早就缴械投降了。
“你撑住,我下班就回去。”
“嗯。”
挂了电话,我一点胃口都没有了。
下午,总监过来催稿子,看我脸色不对。
“陈阳,怎么了?家里有事?”
我勉强笑了笑:“没事,总监,昨晚没睡好。”
“年轻人,注意身体。稿子今天必须出第一版,客户那边催得紧。”
“好的。”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从脑子里清出去。
工作是我唯一的避难所。
至少在这里,我只需要面对甲方的奇葩要求,而不是我妈的。
相比之下,改稿子都显得可爱多了。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我几乎是逃一样地冲出了公司大楼。
回到家,一开门,就闻到一股浓郁的饭菜香味。
李静居然还没走。
她系着围裙,像这个家的女主人一样,在厨房里忙活着。
看到我回来,她立刻堆起笑脸。
“小阳回来啦?快洗手吃饭,阿姨做了你最爱吃的红烧肉。”
我没说话,换了鞋,走到卧室门口。
林晚正抱着恬恬,坐在床上发呆。
看到我,她的眼神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
“她……没走。”
“我看到了。”
我走过去,从她手里接过恬恬。小家伙冲我咧嘴一笑,露出没牙的牙龈。
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为了她,为了这个家,我必须强硬起来。
吃饭的时候,气氛诡异。
李静不停地给我们夹菜,嘴里念叨着:“多吃点,多吃点,看你们俩瘦的。”
“晚晚,你尤其要多吃点,身体养好了,才能……才能继续给我们家添丁进口啊。”
她终于还是没忍住,把话题又绕了回去。
林晚的脸瞬间沉了下去。
我把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放。
“妈,这饭还让不让人吃了?”
我以前一直叫她“李阿姨”,结婚后才改口叫“妈”。
现在,这声“妈”叫出口,我觉得无比讽刺。
李静的笑容僵在脸上。
“小阳,你怎么跟长辈说话呢?”
“我只是想安安生生吃顿饭。如果您非要谈那个话题,那我们就不吃了。”
我说着就要起身。
“诶诶诶,别!”李静赶紧按住我,“不说了,不说了还不行吗?吃饭,吃饭!”
她嘴上说着不说了,可那双眼睛,还是不停地在我和林晚之间打转。
那眼神里的算计和不甘,藏都藏不住。
这顿饭,吃得如同嚼蜡。
好不容易等李静走了,我和林晚瘫在沙发上,谁也不想动。
“我感觉像打了一场仗。”林晚有气无力地说。
“这才哪到哪。”我苦笑。
这只是游击战,真正的总攻还没来呢。
周末,总攻来了。
我妈,我爸,我大姑,我大姑父,还有陈浩和他老婆,一行六人,浩浩荡荡地杀到了我们家。
我们这个不到八十平米的小两居,瞬间被塞得满满当当。
我妈和李静,显然是提前通过气了。
李静也带着我岳父“恰好”过来串门。
四位长辈,往沙发上一坐,三堂会审的架势就摆开了。
我大姑王秀芬,一看到我,眼圈就红了。
“小阳啊,你可得帮帮你哥啊……”
她一开口,就带上了哭腔。
陈浩和他老婆坐在旁边的小凳子上,低着头,一言不发,像两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我爸和我岳父,一个在抽烟,一个在喝茶,两个人都眉头紧锁,扮演着沉默的背景板。
我妈清了清嗓子,宣布开庭。
“今天,人都在这儿了。咱们就把话说开。”
她指着陈浩:“你哥的情况,你们也知道。医院跑了多少趟,中药西药吃了多少,就是没用。医生都说了,希望渺茫。”
“你大姑都快愁白了头。我们做弟弟弟媳的,能眼睁睁看着吗?”
她顿了顿,目光如炬地看着我。
“所以,我跟你李阿姨商量了,才想出这么个办法。你们年轻,身体好,再生一个不费事。这个孩子,生下来,就让你哥和你嫂子养。户口落在他们家,以后就是他们的亲儿子/亲闺女。”
她把话说得如此直白,如此赤裸,连最后一点“认干亲”的遮羞布都扯掉了。
我看着林晚,她的手在微微发抖,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
我握住她的手,给了她一个安定的眼神。
然后,我抬起头,迎向那一屋子或期待、或逼迫、或无奈的目光。
“大姑,哥,嫂子。”我先开口,声音很平静,“你们的心情,我理解。但是这件事,我不能同意。”
“为什么!”大姑的情绪瞬间激动起来,“小阳,我们是一家人啊!你就这么铁石心肠吗?”
“这不是铁石心肠的问题。”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那么冲,“孩子是一个独立的生命,他不是一件东西,可以拿来送人,拿来‘帮助’谁。”
“什么叫送人!是给你亲哥!”我妈吼道。
“亲哥也不行!”我的火气也上来了,“他有手有脚,他想要孩子,可以自己想办法!可以去领养!凭什么要我老婆辛辛苦苦十月怀胎,生下来给他们?”
这话一出口,陈浩老婆的脸,“唰”地一下就白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陈浩猛地抬起头,眼睛通红地看着我。
“陈阳,你怎么说话呢?”
“我怎么说话了?我说的是事实!”我豁出去了,“你们夫妻俩的事,凭什么要我们夫妻俩来买单?就因为我是你弟?就因为我好欺负?”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地甩在我脸上。
是我妈打的。
她的手在发抖,嘴唇也在发抖,眼睛里充满了失望和愤怒。
“你这个……逆子!”
我脸上一片火辣辣的疼。
但我没有躲。
我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妈,从小到大,你们说什么,我做什么。上哪个幼儿园,报哪个兴趣班,考哪个大学,找什么工作,娶谁当老婆。我哪一样不是听你们的?”
“我以为,这就是孝顺。”
“我以为,只要我听话,大家就都能开开心心的。”
“但是我错了。”
“你们的安排,一次比一次过分。你们的控制,一次比一次让人窒息。”
“今天,你们要我老婆生的孩子。那明天呢?你们是不是还要安排这个孩子上哪个小学,娶哪个媳妇?”
“你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明白,我,陈阳,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我有我自己的思想,有我自己的家庭!我不是你们用来实现你们所谓‘家庭和睦’的工具!”
我一口气把积压在心里很久的话,全都吼了出来。
整个客厅,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我这番突如其来的爆发给镇住了。
我爸手里的烟灰掉了一截,他都浑然不觉。
我大姑也忘了哭。
林晚紧紧地抓着我的手,手心全是汗。
过了不知道多久,我爸才默默地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我妈,又看了一眼我大-姑。
“行了,都别说了。”他声音沙哑,“这事儿,强扭的瓜不甜。小阳不愿意,就算了。”
这是我爸第一次,在我们家的“重大决策”上,明确地站在我这边。
我妈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老陈!你说什么呢?”
“我说算了!”我爸的音量也提了起来,这是我记忆里他少有的几次大声说话,“你们把孩子当什么了?啊?说送人就送人?你们问过晚晚的意见吗?问过小阳的意见吗?你们这是在逼他们!”
我爸的话,像一块巨石,投进了原本已经沸腾的油锅。
我大姑“哇”地一声,又哭了起来,这次哭得更伤心了。
“没天理啊……我们家这是造了什么孽啊……连亲弟弟都不肯帮一把……”
陈浩扶着他妈,恶狠狠地瞪着我,那眼神,像要吃了我。
李静的脸色也很难看。
她大概没想到,我这个平时看起来温顺听话的女婿,会反抗得如此激烈。
更没想到,我爸这个“妻管严”,会突然倒戈。
她拉了拉我岳父的衣角。
我岳父叹了口气,站起身。
“亲家,秀兰,我看今天就先这样吧。孩子们有孩子们的想法,咱们……也别逼得太紧。”
说完,他拉着李静,第一个走了出去。
李静临走前,回头看了林晚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责备。
林晚的身体晃了一下。
我知道,那一刻,她的心肯定像被针扎一样疼。
大姑一家也走了。
临走时,我大-姑指着我的鼻子,骂了一句“白眼狼”。
陈浩则是什么都没说,只是那怨毒的眼神,让我不寒而栗。
家里终于安静了。
只剩下我们一家三口,还有一地鸡毛。
我妈坐在沙发上,不哭也不闹,就那么呆呆地坐着,像一尊石像。
我爸走过去,给她倒了杯水。
“行了,你也别气了。这事儿,本来就是你不对。”
我妈没理他,慢慢地抬起头,看着我。
那眼神,很复杂。
有愤怒,有失望,有不解,还有一丝……陌生。
仿佛在看一个她从来不认识的人。
“陈阳,”她开口了,声音异常平静,“你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以后,你的事,我不管了。”
说完,她站起来,也走了。
我爸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跟了出去。
门“砰”的一声关上。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林晚再也撑不住,抱着我,放声大哭。
我抱着她和女儿,看着这个被我们亲手弄得支离破碎的家,心里不知道是解脱,还是悲哀。
我们赢了这场战争。
但是,我们好像也失去了一切。
那次“家庭会议”之后,我们的生活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我妈真的说到做到,再也没有给我打过一个电话,发过一条微信。
我爸偶尔会偷偷给我发个消息,问问恬恬好不好,提醒我们天冷加衣。字里行间,透着小心翼翼。
我岳母那边,也消停了。
她不再来我们家送汤送饭,只是每周会给林晚打个电话,例行公事地问候几句。母女俩的对话,客气得像陌生人。
林晚好几次在电话里哭,求她妈妈理解。
但李静只是淡淡地说:“我理解不了。我只知道,我养了二十多年的女儿,现在心里只有她老公,连亲妈的话都不听了。”
每次挂掉电话,林晚都要自己躲起来哭很久。
我知道她心里苦。
一边是丈夫和自己的小家,一边是从小敬爱的母亲。
手心手背都是肉,怎么选,都是错。
而我,成了那个让她陷入两难境地的“罪魁祸首”。
虽然她从来没这么说过,但我能感觉到,我们之间,有了一道看不见的隔阂。
有时候,夜里醒来,看到她背对着我,肩膀一抽一抽的,我知道她又在偷偷地哭。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揪着,又疼又无力。
公司里,我变得更加沉默。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疯狂地接项目,加班。
只有在无休止的修改和头脑风暴里,我才能暂时忘记家里的那些烦心事。
总监拍着我的肩膀说:“陈阳,最近很拼啊。不过也别太累了,钱是赚不完的。”
我笑了笑,没说话。
我不是为了赚钱。
我只是在逃避。
逃避那个冷清的家,逃避林晚那双含着泪的眼睛,逃避我自己那颗备受煎熬的心。
有一天,我加班到深夜,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
客厅里亮着一盏昏暗的落地灯。
林晚坐在沙发上,没有睡。
她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个相框。
是我和她,还有我妈、李静,四个人在海边的合影。
那是我们结婚前,两家人一起去旅游时拍的。
照片上,所有人都笑得阳光灿烂。
我妈和李静亲密地搂着对方的肩膀,我和林晚在她们身前,比着“耶”的手势。
那时候,我们都以为,这样的幸福会一直持续下去。
“还没睡?”我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她没有看我,只是盯着那张照片。
“陈阳,你说,我们是不是做错了?”她的声音很轻,像一阵风。
我的心一沉。
“我们没错。”我坚定地说。
“可是……现在所有人都搞成这样。”她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我妈不理我了,你妈也不理你了。亲戚们都觉得我们是冷血无情的白眼狼。这样的结果,真的是我们想要的吗?”
“那不然呢?我们妥协?我们把自己的孩子生下来,送给别人?然后我们拿着那套房子,那五十万,心安理得地过一辈子?晚晚,那样的我们,还是我们吗?”
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问。
她不说话了,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我把她揽进怀里。
“我知道你难受。我也难受。”我的声音也有些哽咽,“但是晚晚,有些底线,是不能退的。退了一步,就再也回不去了。”
“这个家,是我们两个人的。我们的孩子,也只属于我们两个人。谁也不能抢走,谁也不能安排。”
她在我怀里,终于再次放声大哭。
这一次,我没有再沉默。
我抱着她,陪着她一起流泪。
我们像两只在暴风雨中受伤的小兽,只能紧紧地依偎在一起,互相舔舐伤口。
哭过之后,林晚的情绪似乎好了一些。
她擦干眼泪,看着我。
“陈阳,我们搬家吧。”
我愣住了。
“搬家?”
“嗯。”她点点头,眼神里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决绝,“离开这里。换一个环境,换一种生活。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看着她。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她是想彻底斩断这一切。
离开这个充满了压抑和争吵的城市,离开那些试图操控我们人生的亲人。
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
这个想法,很疯狂。
但莫名的,让我感到了一丝兴奋。
是啊,为什么不呢?
在这里,我们被亲情和道德的枷锁捆得喘不过气。
也许,离开,才是唯一的出路。
“好。”我说,“我们搬家。”
做出决定后,一切都变得迅速起来。
我开始在网上看其他城市的工作机会。我是一个有几年经验的设计师,找一份工作不算太难。
林晚是做会计的,专业性强,换个地方也容易适应。
我们几乎没有太多犹豫,就把目标城市定在了南方一个二线沿海城市。
那里气候温和,生活节奏慢,离这里一千多公里。
一个足够远的距离。
远到可以隔绝掉大部分的纷扰。
我很快通过视频面试,拿到了一家广告公司的offer,薪水比现在还高一些。
林晚也委托猎头,找到了新工作。
接下来,就是处理房子和家当。
房子是租的,退租很简单。
东西其实也不多,大部分都可以舍弃。
我们只打包了最重要的东西:恬恬的用品,我们的证件,还有一些有纪念意义的小物件。
那个摆在茶几上的四人合影相框,被林晚默默地收进了箱底。
整个过程,我们都瞒着家里的长辈。
我们知道,一旦他们知道,又会是一场天翻地覆的阻挠。
我们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离开的前一天,我鼓起勇气,给我爸打了个电话。
我没有说我们要搬走,只说,我们要出去旅游一段时间,散散心。
我爸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去吧。”他说,“出去走走也好。恬恬……照顾好。”
“嗯,爸,你和我妈也保重身体。”
“……知道了。”
挂了电话,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林晚也给她爸爸发了条同样内容的短信。
她爸爸只回了两个字:“好的。”
没有多余的问候。
我们就像两个即将离家出走的孩子,用拙劣的谎言,做着最后的告别。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
我们叫了一辆货拉拉,把打包好的几个箱子搬上车。
我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我们生活了一年多的家。
这里有我们新婚的甜蜜,有恬恬出生的喜悦,也有无休止的争吵和眼泪。
现在,我们就要离开它了。
关上门的那一刻,我仿佛听到了过去那些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回响。
再见了。
车子发动,驶出小区。
晨光熹微,城市还在沉睡。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那些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建筑,都在离我们远去。
林晚抱着恬恬,靠在我的肩膀上。
“我们会好的,对吗?”她轻声问。
我握住她的手,紧了紧。
“嗯,我们会的。”
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
但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们的人生,终于握在了自己手里。
新的城市,阳光很好。
我们租了一个离海不远的小区,两室一厅,带一个能晒到太阳的小阳台。
虽然比以前的房子小,但感觉格外温馨。
我和林晚很快投入了新的工作。
新的环境,新的同事,新的挑战。
一切都很忙碌,但也很充实。
我们不再有时间去想那些不开心的事情。
下班后,我们会一起去菜市场买菜,手牵着手,像刚谈恋爱的小情侣。
周末,我们会带着恬恬去海边。
小家伙第一次看到大海,兴奋得手舞足蹈。
海风吹拂着我们的脸,带着咸咸的味道。
看着林晚和恬恬在沙滩上奔跑嬉笑,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幸福。
这才是生活。
这才是家。
我们很少和家里联系。
偶尔,我会和我爸通个电话,报个平安。
我爸从不问我们什么时候回来,只是反复叮嘱我照顾好林晚和孩子。
我知道,他可能已经猜到了什么。
但他选择了沉默。
这种沉默,是一种无奈,也是一种默许。
林晚和她妈妈,依然处于冷战状态。
有一次,恬恬发烧,林晚急得不行,下意识地想给她妈打电话。
号码拨到一半,她又停住了。
她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无助。
我走过去,抱住她。
“没事的,有我呢。我们去医院。”
那天晚上,在医院的走廊里,我抱着烧得迷迷糊糊的恬恬,看着林晚跑前跑后地挂号、缴费、拿药。
她的身影在灯光下显得那么单薄,又那么坚强。
那一刻,我无比心疼。
我知道,她是在用自己的方式,逼着自己长大,逼着自己独立。
这个过程,很疼。
但我们别无选择。
大概过了半年,一个周末的下午,我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
是陈浩打来的。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憔-悴,也很陌生。
“陈阳,你在哪儿?”
我愣了一下,没有回答。
“我知道,你们不在家了。”他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我就是想跟你说一声,我离婚了。”
我更惊讶了。
“她提出来的。”陈浩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苦涩,“她说,她受不了了。受不了我妈天天逼着她喝那些苦得要死的药,受不了亲戚们看她的那种眼神,也受不了……我。”
“她说,那天在你们家,你骂得对。凭什么要别人来为我们的不幸买单。”
“她走了。她说她要去一个没人认识她的地方,重新开始。”
我静静地听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妈……因为这事儿,气病了,住院了。”
“大姑她……怎么样了?”我还是忍不住问。
“还在医院。医生说,没什么大毛病,就是急火攻心,需要静养。”他顿了-顿,“陈阳,我以前……挺恨你的。”
“我知道。”
“但现在,我不知道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很迷茫,“我好像……把一切都搞砸了。”
“我守着这个空荡荡的家,突然觉得,自己特别可笑。”
“也许,从一开始,我们都错了。”
挂了电话,我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林晚。
她听完,也沉默了很久。
“他……也挺可怜的。”她说。
“是啊。”
他,我大姑,甚至我妈和我岳母。
她们每一个人,站在自己的立场上,似乎都有自己的道理和苦衷。
她们用自己认为正确的方式,去爱,去索取,去安排。
结果,却把所有人都推向了痛苦的深渊。
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也许真的没有绝对的对错。
那天晚上,林晚做了一个决定。
她主动给她妈妈打了个视频电话。
李静看到屏幕里的林晚和恬恬,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眼圈就红了。
母女俩什么都没说,就那么隔着屏幕,看着对方,默默地流泪。
所有的委屈,思念,怨恨,都在泪水中慢慢消融。
最后,还是李静先开了口。
“瘦了。”
“您也瘦了。”林晚哽咽着说。
“在那边……还习惯吗?”
“挺好的,妈。我们都挺好的。”
“那就好……那就好……”
她们没有提过去那些不愉快,只是聊着家常,聊着恬恬又长了几颗牙,聊着新公司的同事和老板。
一切,都好像回到了从前。
但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永远地改变了。
这次通话,像一个破冰的信号。
我和家里的关系,也开始慢慢缓和。
我妈还是不肯直接跟我说话,但她会通过我爸,旁敲侧击地打听我们的近况。
听说恬恬会走路了,她让我爸寄了一大箱学步鞋和玩具过来。
听说我工作太累,她又寄了一堆她自己配的养生茶。
她用这种别扭的方式,表达着她的关心。
我明白,这是她在向我低头。
而我,也该学着去原谅。
又过了一年,春节。
我和林晚商量了很久,决定回去看看。
逃避,终究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有些结,必须当面解开。
当我们带着恬恬,重新踏上那片熟悉的土地时,心里感慨万千。
我们先去了林晚家。
李静和我岳父在楼下等着我们。
看到我们,李静快步走过来,一把抱住林晚和恬恬,眼泪又下来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回到家,我妈和我爸也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我妈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
最后,还是我先开了口。
“妈,我们回来了。”
我妈的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她走过来,没有骂我,也没有打我,只是伸出那双已经有些粗糙的手,摸了摸我的脸。
“黑了,也瘦了。”
我的鼻子一酸,眼泪也差点掉下来。
“爸。”我转向我爸。
我爸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回来就好。”
那顿年夜饭,是这两年来,我们两家人第一次重新坐在一起。
桌上没有了令人窒息的安排和算计,只有小心翼翼的关心和问候。
我大姑和陈浩没有来。
我爸说,陈浩离婚后,就去外地打工了,很少回来。
我大姑病好后,也像是变了个人,不再到处串门,整天待在家里,念经拜佛。
那个曾经被我们视为洪水猛兽的“二胎计划”,再也没有人提起。
它像一道深刻的伤疤,留在了我们每个人的心里。
虽然已经不再流血,但只要一碰,还是会隐隐作痛。
饭后,我妈和李静在厨房里一起洗碗。
我和林晚带着恬恬在客厅玩。
我看着厨房里那两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背影,她们一边洗碗,一边小声地聊着天,就像从前无数次那样。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永远地回不去了。
她们的友谊,或许还在。
但那种试图掌控我们人生的理所当然,已经被我们亲手打碎了。
林晚走到我身边,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
“她们好像……和好了。”
“是啊。”我叹了口气。
“你说,她们会明白吗?”
“明白什么?”
“明白我们不是她们人生的延续,我们有我们自己的人生。”
我想了想,摇了摇头。
“也许永远不会完全明白。但至少,她们学会了尊重。”
这就够了。
晚上,我们没有回自己那个已经退租的家,而是住在了我爸妈这里。
躺在自己从小睡到大的床上,闻着被子上阳光的味道,我感到一种久违的安心。
林晚很快就睡着了,嘴角还带着一丝微笑。
我看着她熟睡的脸庞,心里充满了感激。
感谢她,陪我走过了那段最艰难的时光。
感谢她,和我一起,守住了我们的小家。
窗外,有零星的烟花升起,在夜空中绽放出绚烂的光芒。
我知道,这个春节过后,我们还是要回到那个南方的城市。
那里,才是我们真正的家。
但这一次,我们不是逃离。
我们是回家。
带着被理解的释然,和被尊重的坦然。
我轻轻地在林晚的额头上吻了一下。
然后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我知道,明天,又将是一个新的开始。
一个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崭新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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