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9年的上海,租界的老弄堂里总飘着两股味儿,一股是石库门里飘出的菜籽油香,另一股是周湘那间布景画传习所里散不开的油彩味。这年深秋,一个穿蓝布长衫的少年背着半旧画夹,踩着青石板路拐进弄堂,额前的碎发被风掀起,眼里装着对西洋画的热望,也藏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阴鸷——他就是14岁的刘海粟,从常州老家来投奔留法归来的美术先驱周湘。
周湘那会儿正憋着一股劲,想靠西洋画救中国。他早年在法国蒙马特高地学画,见过西方艺术的蓬勃,回国后凑了点钱,在租界租了间旧屋,办起传习所,教学生透视、光影、油画技法。妻子孙静安性子温婉,操持着传习所的家务,丫鬟孙姝是乡下找来的姑娘,才16岁,梳着两条麻花辫,发梢沾着点洗不净的皂角味,手脚勤快,见了人就低头笑,说话细声细气的,递东西时总怕碰着人似的,指尖轻轻搭在物件边缘。
刘海粟刚到传习所时,装得格外乖巧。他知道周湘是业内权威,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打扫画室,帮周湘整理画具时,会把画笔按粗细排得整整齐齐,颜料管挤得干干净净;周湘教他画静物时,他凑得极近,连呼吸都放轻,嘴里不停喊着“周先生”“周师母”,哄得周湘夫妇把他当亲侄子疼。孙静安常给她留热乎的包子,皮捏得皱巴巴的,里头裹着青菜猪油馅;孙姝则会帮他洗沾了油彩的手帕,那手帕上的颜料印子像打翻的调色盘,她搓得指尖发红,也得把每一块油斑都揉掉,晾干后叠得方方正正递回去。可谁也没料到,这方叠得整齐的手帕,后来竟成了孙姝命运的催命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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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没过半年,刘海粟就露出了本性。他见孙姝老实好欺负,又生得清秀,眉眼间带着乡下姑娘的纯良,便开始有意无意地撩拨。传习所的学生不多,大家挤在一间屋上课,午休时,刘海粟总找借口凑到孙姝身边,一会儿说“孙姝姑娘,我这画夹太重,你帮我拿会儿”,边说边把画夹往她怀里塞,指尖故意蹭过她的胳膊;一会儿又变戏法似的掏出颗水果糖,糖纸皱巴巴的,是租界洋行里卖的那种,他递过去时笑着说“这是我老家带来的,给你尝尝”。孙姝从没见过这般会说情话的少年,也从没吃过这么甜的糖,含在嘴里,甜意从舌尖漫到心里。加上家里穷,在上海无依无靠,传习所是她唯一的落脚地,渐渐对刘海粟放下了戒心,哪怕他偶尔的触碰让她浑身发僵,也只当是少年人的莽撞。
1910年春,上海的桃花开得正艳,弄堂口的桃树落了一地花瓣,风一吹,粉白的花瓣就飘进传习所的院子里,落在孙姝晾着的手帕上。一天傍晚,孙姝正在院子里晾衣服,刘海粟凑过来,压低声音对她说:“孙姝,我喜欢你,等我以后出人头地了,就娶你做媳妇,再也不让你做丫鬟了,到时候咱们在租界买间大房子,窗台上摆满你喜欢的桃花。”孙姝的脸一下红到了耳根,手里的衣服“啪嗒”掉在地上,沾了些泥点,她慌忙去捡,却被刘海粟一把拉住手。他的手比她的暖,也比她的有力,攥得她手腕发疼。那是她第一次被异性触碰,浑身发僵,想挣脱,却被刘海粟的甜言蜜语裹住了:“我以后要当大画家,让全上海的人都知道我的名字,到时候你就是画家夫人,谁也不敢欺负你。”
年少无知的孙姝信了。从那天起,刘海粟常常趁周湘夫妇不注意,拉着孙姝躲进画室的角落——那里堆着些废旧的画框,挡着外人的视线,油彩味浓得呛人;或是传习所后面的小柴房,柴房里堆着劈好的木柴,沾着点潮湿的霉味,他把她按在柴堆上,嘴里说着温柔的话,手却不安分地扯着她的蓝布衫。孙姝心里既害怕又期待,她以为自己遇到了真心待她的人,却不知道,刘海粟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兑现承诺,那些关于大房子、桃花、画家夫人的话,不过是他哄骗少女的谎话,他只是把她当成了排解寂寞的玩物,把她的纯良当成了可欺的软肋。
没过多久,孙姝发现自己的身子不对劲了——月经迟迟没来,胸口发闷,吃不下东西,哪怕是孙静安特意给她留的包子,也只咬一口就反胃。她吓坏了,趁着夜里给刘海粟送灯油的机会,拉着他的衣角,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声音抖得像风中的树叶:“我……我好像有了……怎么办啊?”刘海粟一开始还安抚她,伸手擦了擦她的眼泪,语气软乎乎的:“别急,我会想办法,你别告诉别人,尤其是师母,不然传习所的名声坏了,咱们俩都得被赶走。”可当孙姝追问他什么时候娶自己时,他却皱起眉头,猛地甩开她的手,语气一下冷了下来:“你别闹了行不行?我现在还在求学,怎么能结婚?先把孩子打了,以后等我站稳脚跟,自然会娶你。”
孙姝的心一下凉了半截,像被泼了一盆冷水,从头冷到脚。她看着刘海粟冷硬的侧脸,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像被堵住了似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可她别无选择,她没有家人可以依靠,没有钱可以自己谋生,只能听刘海粟的话,把这件事藏在心里,每天强装镇定地干活,可日渐隆起的肚子,终究藏不住。
孙静安很快发现了孙姝的异常。那天早上,孙姝端着粥碗给周湘送过去,走到门口时,突然一阵反胃,粥碗“哐当”摔在地上,碎瓷片溅了一地,粥洒了满地都是。孙静安跑过来扶她,触到她的手时,发现她的手冰凉,再看她的脸,白得像纸,眼神躲闪,不敢看自己。孙静安心里咯噔一下,拉着她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轻声问:“姝儿,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孙姝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把刘海粟的承诺、自己怀孕的事,一股脑儿说了出来。孙静安听着,气得浑身发抖,手指攥得发白,眼泪也跟着掉了下来——她既气刘海粟的无耻,也心疼孙姝的单纯,更怕这件事传出去,毁了周湘苦心经营的传习所。
她不敢告诉周湘——周湘正忙着为传习所拉赞助,每天早出晚归,眼里满是疲惫,要是知道出了这种事,怕是要急得垮掉。孙静安只能偷偷带着孙姝去租界外的小诊所。那诊所藏在一条窄巷里,门口挂着块破旧的木牌,上面写着“王记诊所”,字迹模糊不清。推开门,一股刺鼻的药味混杂着霉味扑面而来,诊室里光线昏暗,只有一盏煤油灯挂在房梁上,昏黄的光线下,能看到墙角堆着些废旧的药瓶,地上铺着的青砖缝里积着黑泥。医生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满脸胡茬,穿着件油腻腻的长衫,手里的手术刀锈迹斑斑,刀身上还沾着点暗红色的污渍,看着就让人害怕。
“堕胎是吧?”医生叼着烟,吐了口烟圈,语气随意得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先交五块大洋,我给你弄,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这活儿我不保证安全,出了事儿别找我。”孙静安攥着兜里仅有的三块大洋,那是她省吃俭用攒下来的,想了想,又跑回传习所,把自己陪嫁的一支银簪子当了,才凑够五块大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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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堕胎时,孙姝被按在一张硬板床上,床上铺着的草席磨得她皮肤发疼。医生拿着手术刀,没做任何消毒,直接就划了下去。孙姝疼得浑身抽搐,指甲抠进床板里,留下几道弯弯曲曲的血痕,嘴里咬着孙静安递过来的毛巾,毛巾被她咬得变了形,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打湿了草席。孙静安在一旁攥着她的手,她的手也在抖,眼泪砸在孙姝的手背上,烫得她一哆嗦。她想帮孙姝减轻点痛苦,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一遍遍地说:“姝儿,忍忍,忍忍就过去了。”可这次堕胎没成功,孙姝的肚子还是在变大,甚至比之前更明显了。
没办法,孙静安只能带着她去第二次。这次,医生换了种方式,给她灌了一碗黑乎乎的汤药,药味苦得刺鼻,孙姝喝下去后,没过多久就开始腹痛,疼得她在地上打滚,额头冒出来的冷汗浸湿了头发,黏在脸上。孙静安蹲在地上,抱着她,看着她痛苦的样子,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却只能哽咽着说:“姝儿,坚持住,马上就好了。”可这次还是没成功,孙姝的身体却越来越差,脸色一天比一天白,走路都得扶着墙,咳嗽时还带着血,说话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叫。
第三次去诊所时,孙姝已经走不动路了,是孙静安背着她去的。窄巷里的路坑坑洼洼,孙静安背着她,脚步蹒跚,汗水浸湿了她的衣衫,后背沾着一层薄薄的灰。到了诊所,医生看着孙姝奄奄一息的样子,皱了皱眉:“这姑娘身子太弱了,再来一次怕是扛不住,你确定要弄?”孙静安看着孙姝苍白的脸,眼泪掉了下来,却还是点了点头:“弄吧,不然她以后没法活了。”
这次堕胎后,孙姝彻底垮了。回到传习所,她躺在床上,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嘴唇干裂起皮,嘴里不停地说着胡话:“桃花……大房子……我不该信他的……”孙静安守在她身边,给她擦脸、喂水,可她什么也吃不进去,水喂到嘴里,又顺着嘴角流了出来。可刘海粟呢?他不仅没来看过孙姝一次,反而在画室里和其他学生谈笑风生,手里握着画笔,在画布上涂涂画画,画的是盛开的桃花,色彩鲜艳,却看得孙静安心里发寒。有一次,孙静安实在气不过,冲进画室,抓住刘海粟的胳膊,质问他:“你把孙姝害成这样,就不管了吗?她快不行了,你去看看她行不行?”刘海粟却一把推开她,语气冷漠得像冰:“是她自己愿意的,跟我有什么关系?再说,我年纪小,就算出了事,也没人能把我怎么样。你要是再闹,我就把这件事告诉周先生,到时候看谁先倒霉。”
孙静安看着他冷漠的眼神,突然觉得浑身无力,她知道,刘海粟说得对,他年纪小,又是周湘的学生,就算出了事儿,周湘为了传习所的名声,也不会把他怎么样。她只能转身离开画室,回到孙姝的房间,抱着孙姝瘦弱的身体,无声地流泪。
1910年夏,上海下了一场大雨,弄堂里积满了水,雨点砸在屋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像在为孙姝的命运哀悼。那天晚上,孙姝突然大出血,床单被染得通红,像盛开的血花,蔓延开来,沾湿了床沿。她拉着孙静安的手,气若游丝地说:“师母,我好疼……我不该信他的……要是能回家,我想再闻闻乡下的稻花香……”话没说完,手猛地一松,头就歪了过去,眼睛还睁着,眼里满是遗憾和不甘。孙静安抱着她冰冷的身体,哭得撕心裂肺,声音被雨声盖过,没人听得见。她只能强忍着悲痛,趁着雨夜,叫上两个心疼孙姝的学生,用一块旧门板抬着孙姝的尸体,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郊外的乱葬岗。乱葬岗里长满了野草,夜里刮着风,发出“呜呜”的声响,像鬼哭。他们挖了个浅坑,把孙姝放进去,用土埋了,甚至没立一块墓碑,只在旁边放了一束从弄堂口摘来的桃花,花瓣被雨水打湿,蔫蔫的,很快就会枯萎。
更惨的是,孙姝的父亲听说女儿在上海出了事,连夜从乡下赶来看她,手里攥着一布袋刚收获的稻谷,想让女儿尝尝家乡的味道。可走到半路,天下起了大雨,路太滑,马车翻了,他摔进了河里,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他。等路过的人把他捞上来时,他已经没了气息,手里还紧紧攥着那袋稻谷,谷粒撒了一地,混着泥水,再也捡不回来了。一对父女,就这么因为刘海粟的恶行,先后丢了性命,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可刘海粟呢?他仗着自己年纪小,竟真的蒙混过关了。周湘后来还是从学生的嘴里知道了这件事,他气得浑身发抖,抓起墙角的拐杖,就往刘海粟的方向冲,嘴里喊着:“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我真是瞎了眼才收留你!”刘海粟吓得躲在孙静安身后,孙静安连忙拦住周湘,哭着说:“老周,算了吧,他年纪还小,要是把他赶走,传习所的名声就彻底完了,我们这么多年的心血,不能毁在他手里啊!”周湘看着妻子通红的眼睛,看着她憔悴的面容,终究还是放下了拐杖,拐杖“咚”的一声砸在地上,他对着刘海粟说了一句“你滚,以后别再出现在我面前”,说完,就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眼泪都出来了。
可刘海粟并没有真的离开上海,他反而在画圈里混得越来越开。1912年,17岁的刘海粟干脆自己办起了上海图画美术院(后来改名为上海美专),为了博眼球,他率先在国内推行人体写生。那时候的中国社会风气保守,当男模特光着身子出现在画室时,舆论一片哗然,有人骂他“伤风败俗”“不知廉耻”,可刘海粟却毫不在意,反而借着这股争议,打响了学校的名声。
1920年,刘海粟更是变本加厉,请来女模特陈晓君进行人体写生。消息一出,上海炸开了锅,上海商会会长朱葆三直接在报纸上发文,痛斥刘海粟“丧心病狂,玷污艺术”,甚至有人扬言要砸了他的学校。可刘海粟却越挫越勇,不仅坚持人体写生,还在报纸上和反对者论战,硬是把自己打造成了“艺术革新者”的形象。
而另一边,周湘的传习所却日渐衰落。1921年秋,周湘为了给传习所拉赞助,不得不去绍兴一趟,临走前,他拉着孙静安的手,反复叮嘱:“静安,我不在家,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传习所的事,能应付就应付,别太累了。”孙静安点了点头,帮他整理好行囊,送他到弄堂口,看着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拐角,才转身回了传习所。她不知道,周湘这一走,会给她带来怎样的噩梦。
周湘走后,传习所里只剩下孙静安和几个学生,刘海粟不知从哪儿得知了消息,竟又找上门来。那天傍晚,孙静安正在厨房里做饭,锅里炖着红薯粥,香气飘满了院子。突然,院子里传来脚步声,她以为是学生回来了,抬头一看,竟是刘海粟。他穿着一件新的长衫,头发梳得油亮,脸上带着笑,走进厨房说:“师母,我来看看你,周先生不在家,你一个人忙活,太辛苦了。”
孙静安心里一紧,连忙说:“不用了,我自己能忙活,你要是没事,就先走吧。”说完,她转身想把厨房的门关上,却被刘海粟一把推开。他走进厨房,反手关上了门,把孙静安逼到了墙角。厨房很小,堆满了柴火和厨具,孙静安退无可退,看着刘海粟逼近的身影,心里满是恐惧:“你想干什么?你赶紧出去,不然我喊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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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喊人?”刘海粟笑了起来,语气里满是嘲讽,“师母,你要是喊人,我就把孙姝的事说出去,让所有人都知道,传习所里出了这种丑事,到时候周先生的心血就全毁了,你舍得吗?”孙静安的身子猛地一僵,她最害怕的就是这件事,孙姝的死已经让她愧疚不已,她不能再让周湘的传习所毁了。
刘海粟看着她慌乱的样子,眼里闪过一丝得意,伸手抓住她的胳膊:“师母,我知道你心里苦,周先生不能给你孩子,我能。你要是从了我,我保证不把孙姝的事说出去,还能帮周先生拉赞助,让传习所好起来。”孙静安用力挣扎,想甩开他的手,可她的力气哪比得上刘海粟,他一把把她按在柴火堆上,柴火被压得“咯吱”响。孙静安看着他丑恶的嘴脸,想起了孙姝临死前的样子,眼泪掉了下来,却只能无力地反抗,嘴里不停地喊着“放开我”,可声音太小,被外面的风声盖过,没人听得见。
那天晚上,孙静安蜷缩在自己的床上,身上沾着柴火的碎屑和油彩的味道,那味道让她作呕。她看着窗外的月亮,眼泪不停地往下掉,手里攥着一块手帕,是孙姝生前给她洗的那块,她把帕子攥得紧紧的,直到指尖发白,帕子被撕出一道口子。她想告诉周湘,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不能毁了传习所,不能让周湘承受这双重打击。从那天起,刘海粟就像疯了一样,只要周湘不在家,他就会找上门来,用孙姝的事威胁她,强迫她和自己发生关系。孙静安只能隐忍,白天强装镇定地操持家务,教学生画画,夜里却独自流泪,头发一天天变白,眼角的皱纹也越来越深。
不久后,孙静安发现自己怀孕了。看着验孕棒上的两道红杠,她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周湘早年做过手术,没法生育,这件事只有他们夫妻俩知道。她看着自己的肚子,心里满是绝望,她知道这个孩子是谁的,是那个毁了孙姝、毁了她的人的孽种。可她不敢打掉这个孩子,孙姝的下场还历历在目,她怕自己也像孙姝一样,丢了性命。
周湘从绍兴回来后,发现孙静安的肚子大了,他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眼里闪过一丝痛苦,可他没有质问孙静安,只是走过去,轻轻摸了摸她的肚子,轻声说:“静安,委屈你了。”孙静安看着他眼里的心疼,再也忍不住,趴在他怀里哭了出来,把所有的委屈和痛苦都哭了出来。周湘抱着她,拍着她的背,说:“没事,以后这孩子就是我们的,我会好好疼你们娘俩。”他心里什么都明白了,可他心疼妻子,也舍不得这个孩子,更不想让这件事闹得人尽皆知,只能把这个秘密埋在心底,对外宣称孩子是自己的。
孙静安心里的苦,没人能懂。她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眉眼间越来越像刘海粟,每次看到孩子的脸,她就想起孙姝的惨死,想起自己的屈辱,夜里常常从噩梦中惊醒,梦里全是孙姝流血的样子,全是刘海粟丑恶的嘴脸。她只能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孩子身上,希望他能好好读书,将来做个好人,不要像刘海粟那样无耻。
1923年,刘海粟为了争夺生源,竟拉拢了周湘的几个旧学生,雇了黑帮去砸周湘的传习所。那天下午,一群穿着黑衣、戴着帽子的黑帮分子拿着棍棒闯进画室,二话不说就开始砸东西——墙上的画稿被撕得粉碎,颜料罐摔在地上,五颜六色的颜料溅了满地都是,画架被推倒,画笔散落一地。周湘上前阻拦,被一个黑帮分子一拳打倒在地,肋骨断了三根,疼得他蜷缩在地上,嘴角流着血。孙静安抱着孩子,挡在周湘面前,对着黑帮分子喊:“你们别打了,我们关掉传习所还不行吗?”黑帮分子看了看她怀里的孩子,又看了看地上的周湘,啐了一口,转身走了。
传习所被砸后,周湘彻底心灰意冷,加上经费短缺,只能关掉了传习所,带着孙静安和孩子回了乡下。乡下的日子很苦,没有租界的繁华,没有画室的油彩味,只有一亩三分地和破旧的老屋。周湘的身体越来越差,精神也日渐萎靡,只能靠给人画肖像勉强维持生计,画一张肖像能挣五毛钱,他攒着,想给孩子买本画册。孙静安则去大户人家当帮佣,洗衣做饭,干最累的活,挣最微薄的钱,手上磨出了厚厚的茧子,脸上沾满了灰尘。夫妻俩省吃俭用,把孩子拉扯大,可周湘始终没能走出阴影,1940年代,他在病痛和抑郁中去世,临死前,他拉着孙静安的手,气若游丝地说:“静安,我这辈子,最大的错,就是收留了刘海粟……要是当初没让他来传习所,就不会有这么多事了……”孙静安抱着他,哭得撕心裂肺,说:“老周,不怪你,是我们太善良了……”
而刘海粟,却一路顺风顺水。1930年代,他去欧洲举办画展,受到了不少西方艺术家的认可,还被法国研究院授予研究员称号,回国时,报纸上全是他的报道,称他为“中国现代美术的先驱”。抗日战争爆发后,他曾在东南亚举办画展募捐抗战经费,报纸上称他为“爱国画家”,可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他被日军胁迫回了上海,不仅没有反抗,反而乖乖听话。1943年,他复任上海美专校长,当时的上海已是沦陷区,日军在街头横行霸道,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他却继续办学,还举办画展,甚至出席了有汪伪官员参加的婚礼。
1944年,汪伪政权的重要官员陈彬龢举办婚礼,邀请了不少中日人士参加,宴会场面上挂着“中日友好”的横幅,刺眼得很。刘海粟不仅去了,还穿着笔挺的西装,在婚礼上发表讲话,笑着说“中日两国一衣带水,应该友好相处,日本的王道精神值得我们学习”。这话被在场的记者记了下来,传到了重庆。1945年8月23日,由周恩来主持的《新华日报》刊登了读者来信,列出了一份“文化汉奸名录”,周作人排在第一,刘海粟排在第六,明确指出他“在沦陷区依附日伪,公开称颂日本王道,沦为文化汉奸”。
消息一出,舆论哗然,刘海粟的名声一落千丈,有人在街上贴他的画像,骂他“汉奸”“无耻之徒”,上海美专的学生也纷纷退学,抗议他的行为。可抗战胜利后,由于他在美术教育界的影响力较大,加上他找了不少人脉说情,竟没人真的追究他的汉奸罪名。新中国成立后,刘海粟更是迎来了事业的高峰,他当上了华东艺术专科学校校长,后来又担任南京艺术学院院长,推动建立了新中国的美术教育体系,培养了一大批美术人才。每次在公开场合讲话,他都会说“艺术要为人民服务,要为国家做贡献”,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没人知道,这张笑容背后,藏着多少肮脏的秘密。
当时,徐悲鸿等艺术家对刘海粟的过往极为不满。徐悲鸿和周湘是旧识,知道周湘夫妇的遭遇,也知道孙姝的惨死,他曾上书有关部门,列举刘海粟的汉奸问题和抄袭嫌疑,愤怒地说“这样人品败坏的人,不配做美术教育的领导者”。可鉴于刘海粟在美术教育上的贡献,相关部门最终还是对他采取了宽待政策,没有追究他的过往。刘海粟也趁机洗白自己,把早年的恶行全都抹去,在采访中说自己“早年在上海求学,历经磨难,始终坚持艺术理想”,只字不提周湘、孙姝和孙静安的遭遇,甚至在晚年写回忆录时,还贬低周湘的画技,说“周湘脑子活络,但画画的功底一般,没什么真本事,我早年跟着他学画,全靠自己琢磨”。
直到1980年代,周湘的孙子周传长大成人。他从小听奶奶孙静安说起爷爷和孙姝的遭遇,看着奶奶眼角的皱纹和满头的白发,看着爷爷留下的那些破旧画稿,心里满是愤怒。长大后,他查阅了大量资料,找到了当年的报纸报道、传习所学生的回忆,写下了一篇长文,详细揭露了刘海粟当年的恶行,文中写道“他哄骗16岁的丫鬟孙姝,致其怀孕后堕胎身亡,又迷奸师母,生下孽种,恩将仇报砸毁恩师的传习所,沦为汉奸后还能安然无恙,这样的人,就算在美术上有再大的成就,也不配被称为‘大师’”。文章发表后,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有人支持周传,认为刘海粟人品败坏,应该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也有人认为,刘海粟在美术教育上的贡献不可磨灭,不能因为早年的过错就否定他的一生。
1994年,刘海粟在北京去世,享年98岁。他去世后,全国各地举办了他的画展,他的画作被拍出了高价,出版社出版了他的画集和回忆录,媒体称他为“中国现代美术教育的奠基人之一”,他的子女也在公开场合缅怀他,说他“一生热爱艺术,为国家做出了巨大贡献”。
可没人知道,在上海的老弄堂里,在周湘夫妇曾经生活过的那间旧屋里,孙静安晚年常常坐在门口,手里拿着孙姝生前洗过的那块手帕,看着弄堂口的桃树,眼里满是思念。她活到了90岁,临死前,她把周传叫到身边,把那块手帕交给了他,说“传儿,你要记住,有些人就算名声再大,也掩盖不了他的恶行,你要做个好人,别像刘海粟那样”。
刘海粟的一生,确实在美术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他推动了中国现代美术的发展,打破了传统美术的束缚,培养了无数美术人才,这是无法否认的功绩。可他早年的恶行,也是抹不掉的污点——他哄骗单纯的丫鬟,让她年纪轻轻就丢了性命;他威胁隐忍的师母,毁了她一辈子的幸福;他恩将仇报,砸毁恩师的心血,让恩师在痛苦中离世;他在国家危难之际,依附日伪,沦为文化汉奸。
艺术本是纯净的,是用来歌颂美好、治愈心灵的,可刘海粟却用艺术当遮羞布,掩盖自己肮脏的灵魂,用别人的痛苦,铺就自己的成功之路。他的故事,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人性的复杂,照出了时代的无奈,也照出了某些人对“功绩”的盲目追捧——仿佛只要有足够大的成就,就能抹去所有的过错,就能让那些被伤害的人,永远被遗忘在角落。
可那些被伤害的人,不该被遗忘。16岁的孙姝,本该在乡下闻着稻花香长大,却因为一句虚假的承诺,丢了性命;隐忍一生的孙静安,本该和周湘相守一生,却因为刘海粟的恶行,承受了一辈子的屈辱和痛苦;还有周湘,本该在美术界发光发热,却因为收留了一个忘恩负义的人,毁了自己的事业和人生。他们的痛苦,不该被“大师”的光环所掩盖,他们的故事,也该被人记得——不是为了批判谁,而是为了提醒所有人:无论成就多大,人品永远是底线,一旦突破了底线,再耀眼的光芒,也掩盖不了灵魂的肮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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