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辆黑色的奥迪A6L停在我那小小的“卫国修表”铺子门口时,我正低着头,用镊子夹着一根比头发丝还细的游丝。
阳光从油腻的玻璃窗斜着照进来,给空气里飘着的灰尘都镶上了一层金边。
车门开了。
下来一双鞋。
不是我们这小县城里常见的鞋。很亮,很细巧,鞋跟不高,但踩在满是泥尘的马路牙子上,就是显得格格不入。
像仙女踩进了猪圈。
我眼皮都没抬。
继续跟那根游丝较劲。这块上海老表的机芯有点毛病,主顾是个八十多的老头,天天来问,比催债的还勤。
“请问……”
一个女人的声音。很轻,有点迟疑,普通话说得比县广播站的主持人还好听。
我没吱声。
手里的活儿不能断,一分神,这根游死就得废了。
“请问,您是李卫国师傅吗?”
她又问了一遍,声音里带着点小心翼翼的确认。
我终于把游丝稳稳地安进了摆轮。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感觉后背的汗衫都湿了一块。
我抬起头,眯着眼打量她。
女人约莫六十岁上下,但保养得极好。头发盘着,一丝不乱,脸上化着淡妆,看不出什么皱纹。穿着一身得体的米色套裙,脖子上挂着一串温润的珍珠。
不像我们这儿的人。
我们这儿的女人,到了这个年纪,要么在帮儿子带孙子,要么在跳广场舞,脸上都刻着风霜和油烟。
“我就是。”我开口,嗓子有点干,“修表?”
她摇了摇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那眼神很奇怪。
有探寻,有怀念,还有一丝……愧疚?
我被她看得有点发毛。
“不修表你找我干啥?”我把放大镜从眼眶上摘下来,往桌上一扔,发出“当”的一声脆响。
“我……”她张了张嘴,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开场白,“我叫林徽。”
林徽。
这个名字像一把生了锈的锥子,毫无征兆地就捅进了我心里最深的地方。
那个地方已经四十年没疼过了。
我以为它早就结了厚厚的一层疤,刀枪不入了。
原来没有。
一捅,还是血肉模糊。
我的手抖了一下,刚刚摆弄好的镊子掉在了地上。
“哪个林,哪个徽?”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干巴巴的,像砂纸在磨木头。
“树林的林,国徽的徽。”她说。
就是她。
化成灰我也认得。
虽然眼前这张脸,和我记忆里那张晒得有点红扑扑、扎着两条大辫子的脸,已经完全对不上号了。
但那双眼睛没变。
清亮,干净,像我们村后山那眼泉水。
当年,就是这双眼睛,看得我五迷三道,魂都丢了。
我弯下腰,想去捡地上的镊子。
左腿猛地一疼,像被电了一下。
我“嘶”了一声,扶着桌子,慢慢地站直了身子。
“你的腿……”她看着我,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老毛病了。”我淡淡地说,刻意避开她的目光,“阴天下雨就疼得厉害,今天天好,算是给我面子了。”
我没说,这腿,就是因为你才断的。
说了有什么用?
时光又不能倒流。断了的骨头,也长不成原来的样子了。
她没说话,就那么站着,看着我这条不听使唤的腿。
店里很安静。
只有墙上一排挂钟发出的“滴答”声,一声一声,像在丈量我们之间这四十年的光阴。
“你……找我,有事?”我终于还是先开了口。
心里烦躁得很。
像一锅烧得滚开的粥,上面却盖着个严丝合缝的盖子,热气全闷在里头,咕嘟咕嘟地,随时要炸开。
“我……”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我路过这里,就想……来看看你。”
路过?
我心里冷笑一声。
从北京到上海,会路过我们这个鸟不拉屎的北方小县城?
骗鬼呢。
“看我干啥?看我瘸没瘸?”我没好气地顶了一句。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太冲了。
像个浑身长满刺的刺猬。
可我控制不住。
她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卫国,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叫我卫国。
不是“李师傅”,是“卫国”。
这两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和我老婆张兰,和我儿子李强,和街坊邻居们叫的,完全不是一个味儿。
像一根羽毛,轻轻地在我心上挠了一下。
又痒,又疼。
1973年的秋天。
林徽和十几个城里来的男女知青,坐着一辆解放牌大卡车,颠颠簸簸地来到了我们李家村。
村长把他们领到村口的大槐树下。
“以后,你们就是李家村的人了!要在这里,扎根,开花,结果!”
村里人像看西洋镜一样围着他们。
我爹让我去给知青点送水。
我挑着两桶水,晃晃悠悠地走过去。
第一眼,我就看见了林徽。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站在一群人里,也比所有人都好看。
皮肤白,眼睛大,辫子又粗又长。
她大概是渴了,看见我,眼睛一亮,跑了过来。
“同志,能给我口水喝吗?”
她的声音,就像她的人一样,干净。
我愣愣地点了点头,从扁担上卸下一个水桶,舀了一瓢水递给她。
她接过去,仰头就喝。
水顺着她的嘴角流下来,淌过她白皙的脖颈,消失在衣领里。
我看得脸都红了。
从那天起,我就跟中了邪一样。
每天都想往知青点跑。
今天送两根自己家地里种的黄瓜,明天送一把刚从树上摘的枣。
我知道她吃不惯村里的粗粮。
我就半夜偷偷去河里捞鱼,烤好了,用荷叶包着,塞给她。
她一开始不肯要。
“卫国,这怎么行,你家也不富裕。”
“没事,河里的鱼,不要钱。”我憨笑着说。
她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
“卫哼,谢谢你。”
她叫我“卫哼”,因为她觉得“卫国”太严肃了。
那时候,我才十七岁。
不懂什么叫爱情。
只知道看见她笑,我就觉得天都亮了。
听不见她说话,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我把她当成天上的仙女。
我愿意把所有我能给的东西,都捧到她面前。
哪怕是我自己都舍不得吃的一口白面。
“进来坐吧。”
我听见自己用一种陌生的,客气的语气对她说。
她迟疑了一下,走进了我这间不到十平米的铺子。
铺子里一股机油和旧金属混合的味道。
她似乎有点不适应,但还是找了张小马扎,在我对面坐了下来。
那张马扎是我儿子小时候坐的,又矮又破。
她那么一身光鲜亮丽地坐上去,显得特别滑稽。
“喝水吗?”我问。
“不,不用了。”她连忙摆手。
我们又陷入了沉默。
我低头,假装整理桌上的工具。
眼角的余光,却一直在偷瞄她。
她老了。
但还是好看的。
那种好看,是钱和阅历堆出来的,和我老婆张兰那种被生活磨损后的粗糙,完全是两回事。
“你……这些年,过得好吗?”她终于又开口了。
“就这么过呗。”我把一把螺丝刀擦得锃亮,“娶妻生子,修修表,混口饭吃。”
“嫂子是……哪里人?”
“我们村的。张兰,你可能不记得了。”
“哦……”她点点头,“孩子呢?”
“儿子在市里上班,结婚了,有个孙女,上小学了。”
一问一答,像在查户口。
我心里那股烦躁又上来了。
你问这些干什么?
你回来干什么?
是想看看我这个瘸子,过得有多惨,好满足你那点廉价的同情心吗?
“你呢?”我把问题抛了回去,“看你这样子,混得不错。”
她苦笑了一下。
“还行吧。回城以后,考了大学,后来……出国了。前几年才回来,在上海做点小生意。”
大学。
出国。
做生意。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小刀,在我心上划拉一下。
如果我的腿没断,我也能去当兵。
我们村长说了,我身体好,脑子灵,提干是早晚的事。
当兵回来,就能进县里的工厂当工人。
吃商品粮。
那是我们那时候,最好的出路。
可是,全完了。
就因为一袋白面。
那天是林徽的生日。
她告诉我的。
她说,在城里,过生日要吃蛋糕,要吃长寿面。
“长寿面,得用白面做才好吃。”她舔了舔嘴唇,眼睛里都是渴望。
我们村,一年到头也吃不上一顿纯白面的面条。
那都是过年才能见到的金贵东西。
我家有一小袋白面,是我娘省吃俭用攒下来的,准备等我弟弟说媳妇的时候用。
用一个大陶罐装着,藏在床底下最里面。
那天晚上,我等全家都睡着了。
像做贼一样,蹑手蹑脚地下了床。
我摸到床底下,把那个沉甸甸的陶罐抱了出来。
月光从窗户缝里透进来,照在白花花的面粉上,像雪一样。
我用瓢舀了满满一大瓢,用布袋子装好,藏在怀里。
心脏“怦怦”地跳,快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了。
我溜出家门,一路小跑到知青点。
把那袋白面塞到林徽手里。
“林徽,生日快乐。”
她愣住了。
接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她没问我面是哪儿来的。
她只是抱着那袋面,哭得像个孩子。
“卫国,你真好。”
那一刻,我觉得什么都值了。
别说一袋白面,就是要我的命,我也愿意给。
我没想到,我爹会发现。
第二天一早,我娘就尖叫了起来。
“当家的!面!咱家的白面少了一大半!”
我爹“噌”地一下就从炕上坐了起来。
他冲到床边,把陶罐拖出来一看,脸都绿了。
“哪个兔崽子偷的!”
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在我、我弟、我妹脸上扫来扫去。
我弟我妹吓得直哆嗦。
我低着头,不敢看他。
“是你?”我爹的目光定格在我脸上。
我没说话。
“我问你,是不是你!”他一声暴喝。
我咬着牙,点了点头。
“你个败家子!”
他一巴掌扇在我脸上,打得我眼冒金星。
“面呢?你拿去干啥了!”
“我……”
“说!”
“……我送人了。”
“送给谁了?送给哪个了!”
我爹气疯了,抄起门后的一根胳膊粗的木棍,就朝我身上打来。
我娘抱着他,哭着喊:“当家的,别打了!会打死人的!”
“打死这个败家子!留着也是个祸害!”
棍子像雨点一样落在我背上,腿上。
我咬着牙,一声不吭。
我不能说出林徽。
说了,她就完了。
“勾引贫下中农子弟”,这个罪名,够她喝一壶的。
“说!到底给谁了!”
我爹一棍子,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左腿上。
我只听见“咔嚓”一声脆响。
一股钻心的剧痛,从腿上传来。
我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卫国?卫国?”
林徽的声音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我发现自己正死死地攥着拳头,指甲都陷进了肉里。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她担忧地看着我。
“没事。”我松开拳头,手心一片冷汗,“想起点以前的事。”
“是不是……因为我?”她试探地问。
我没回答。
算是默认了。
她从随身带的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推到我面前。
“卫国,这个,你拿着。”
信封很厚,我不用看也知道里面是什么。
“这是干什么?”我皱起了眉头。
“我知道,这些年你受苦了。这点钱,算是我的一点补偿。”
补偿?
我心里那股火,“腾”地一下就窜了上来。
我把信封推了回去,力气有点大,信封掉在了地上。
红色的钞票,从信封口露出一角,刺眼得很。
“我不要。”我的声音冷得像冰,“你拿回去。”
“卫国……”
“我说了,我不要!”我几乎是吼了出来,“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有几个臭钱就了不起了?你以为拿钱就能抹掉过去的一切吗?”
“我告诉你,林徽,我李卫国是瘸了,是穷,但我还没掉价到要靠你来施舍!”
我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四十年的委屈,不甘,怨恨,在这一刻,全都爆发了出来。
她被我吼得愣住了,脸色煞白。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对不起……对不起……”她哽咽着,一遍一遍地说,“我不知道会这样……我真的不知道……”
她不知道?
她怎么会不知道?
我断腿的事,第二天就传遍了全村。
知青点的人,不可能不知道。
“你别哭了!”我烦躁地挥了挥手,“哭有什么用?能让我的腿好起来吗?”
我的声音太大,把隔壁棋牌室里打麻将的人都惊动了。
几个老头老太太围在门口,探头探脑地往里看。
“卫国,咋回事啊?跟你媳妇吵架了?”
“这女的是谁啊?穿得跟电影明星似的。”
我老婆张兰也闻声赶了过来。
她刚从菜市场回来,手里还拎着一把小青菜。
她一进门,看见哭得梨花带雨的林徽,和地上的钱,脸“刷”地就沉了下来。
“李卫国,这是怎么回事?”
张兰是个嗓门大,性子急的女人。
我们俩结婚三十多年,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早就习惯了。
但她从来没在外人面前,这么给我下不来台。
“没什么。”我拉了她一把,“人家来问个路。”
“问路能问到哭?问路能问到撒钱?”张兰一把甩开我的手,眼睛像雷达一样在林徽身上扫来扫去。
她大概是看出了点什么。
女人的直觉,有时候比狗的鼻子还灵。
“你是谁?”张兰叉着腰,摆出一副随时准备战斗的姿态。
林徽擦了擦眼泪,站了起来。
“大嫂,你别误会。我……我是卫国以前的……朋友。”
“朋友?”张兰冷笑一声,“什么朋友?我怎么不知道他还有你这么有钱的朋友?”
“我叫林徽。”
张兰愣了一下。
这个名字,她听我说过。
在我们刚结婚那几年,我喝醉了,偶尔会念叨这个名字。
每次念叨完,第二天她都会跟我大吵一架。
后来,我就再也不提了。
“哦——”张兰恍然大悟,拖长了声音,“原来就是你啊。”
她的语气里,充满了敌意和鄙夷。
“我说呢,我们家卫国好端端的,怎么就成瘸子了。原来是冲冠一怒为红颜啊。”
她说话尖酸刻薄,一句一句,都像刀子。
“你还有脸回来?你回来干什么?看我们家笑话吗?”
“大嫂,我没有……”林徽急着想解释。
“你别叫我大嫂!我担不起!”张兰打断她,“拿着你的钱,赶紧滚!我们家不欢迎你!”
说着,她弯腰捡起地上的信封,狠狠地砸在了林徽的身上。
信封砸在林徽的胸口,又掉在了地上。
林徽的脸,白得像一张纸。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乞求。
我心里乱成一团麻。
一边是跟我过了大半辈子的老婆。
一边是……我心里藏了四十年的那个人。
“张兰!你够了!”我吼了一声。
张兰愣住了。
我们吵了半辈子架,我从来没用这么重的语气跟她说过话。
“李卫国,你……你为了这个,你吼我?”
她的眼泪也下来了。
“你是不是还想着她?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如她?我告诉你,要不是你这条瘸腿,我当年能看上你?”
“要不是我给你生儿子,给你当牛做马这么多年,你能有今天?”
她的话,像一盆冰水,从我头顶浇了下来。
是啊。
我有什么资格吼她?
这些年,是我亏欠了她。
当年我腿断了,在炕上躺了小半年。
村里人都说我废了。
没人愿意把女儿嫁给我这个瘸子。
是她,不顾家人的反对,嫁给了我。
她嫁给我的时候,我家里一穷二白,连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
她跟着我,没过上一天好日子。
我心里那点对林徽的愧疚和怜惜,瞬间就被对张兰的愧疚给淹没了。
我走过去,拉住张兰的手。
“兰,别说了。我们回家。”
我的声音软了下来。
张兰还在哭,但没再说什么。
我转过头,对林徽说:“你走吧。以后,别再来了。”
我的语气,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林徽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我看不懂。
然后,她转过身,走出了我的铺子。
坐上那辆黑色的奥迪,走了。
像四十年前一样。
走得干干净净,悄无声息。
那天晚上,张兰跟我大吵了一架。
把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全都翻了出来。
我一声不吭,由着她骂。
骂累了,她就躺下睡觉了。
我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抽了一晚上的烟。
天快亮的时候,我儿子李强从市里回来了。
他一进门,就兴冲冲地对我说:“爸!我听说昨天有个大老板来找你了?”
“谁跟你说的?”
“王叔啊!他在棋牌室里看见了。说开着大奔,不对,是大奥迪!爸,那人谁啊?找你啥事?”
我没理他。
“爸,我跟你说,这可是个机会啊!”他凑到我跟前,压低了声音,“我听王叔说,那女的给了你一沓钱,你没要?你傻啊!”
“你懂什么!”我瞪了他一眼。
“我怎么不懂了?现在这社会,有钱就是爷!人家有钱,想拉你一把,你还跟钱有仇?”
“她不是拉我,她是施舍我。”
“施舍就施舍呗!有啥不一样?能拿到手里的钱才是真的!”李强一脸的恨铁不成钢,“爸,我跟你说,我单位那个科长的位置,就差十万块钱打点。你要是把那钱拿了……”
“滚!”
我抄起手边的烟灰缸,就朝他扔了过去。
他吓得一缩脖子,烟灰缸砸在墙上,碎了。
“为了钱,你连你爹的脸都不要了?”我气得浑身发抖。
“脸?脸值几个钱?”李强也来了脾气,“爸,你清高,你了不起!你为了你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守着这个破修表摊子过一辈子!可你想过我吗?想过你孙女吗?”
“我不想我老婆孩子,天天挤在那个五十平米的小房子里!我不想我女儿上个好点的辅导班,都得求爷爷告奶奶!”
“你那条腿,瘸都瘸了!用它换点实在的东西,有什么不好!”
他的话,像一把锤子,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愣住了。
是啊。
我守着这点可怜的自尊,有什么用呢?
我这一辈子,已经这样了。
难道还要让我的儿子,我的孙女,也跟我一样,窝窝囊囊地过一辈子吗?
那天之后,我病了一场。
躺在床上一连好几天,什么也吃不下。
张兰以为我还在想林徽,对我爱答不理。
李强大概是觉得自己话说重了,给我打了几个电话,我也没接。
我脑子里,反反复复就是两件事。
一件事,是四十年前,我爹打断我腿时,那双通红的眼睛。
另一件事,是李强说的那些话。
我爹为了家里的生存,可以对我下那么重的手。
我儿子为了更好的生活,觉得我应该用尊严去换钱。
他们错了吗?
好像都没错。
错的是我。
是我太没用了。
一个星期后,我的身体好了点。
我重新打开了修表铺的门。
日子好像又回到了从前。
每天对着那些细小的零件,打发着漫长的时间。
只是心里,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那块属于林徽的地方,本来只是一道旧伤疤。
现在,被她回来这么一闹,又被我老婆儿子这么一撕扯,变成了一个血淋淋的大口子。
时不时地,就往外冒着凉气。
又过了大概半个月。
一天下午,铺子门口又停下了一辆车。
不是上次那辆奥迪。
是一辆普通的别克。
车上下来一个年轻人,西装革履的,戴着眼镜,看起来很斯文。
他走到我面前,恭恭敬敬地递给我一张名片。
“李师傅您好,我叫小陈,是林徽女士的助理。”
又是林徽。
我皱了皱眉,没接名片。
“她又想干什么?”
“林总让我来,是想跟您解释一下。”小陈说,“上次的事情,是个误会。林总她……心里很难过。”
“没什么好解释的。”我冷冷地说,“让她以后别再来烦我了。”
“李师傅,您能不能……给我五分钟时间?”小陈的态度很诚恳,“林总交代,如果我见不到您,或者您不愿意见我,她就亲自过来。她身体不太好,医生不建议她长途奔波。”
我心里一动。
身体不好?
看她上次的样子,不像啊。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说吧。”
小陈拉了张马扎,在我对面坐下。
“李师傅,四十年前,您为了林总,被打断了腿。这件事,林总一直都不知道。”
“不知道?”我冷笑,“全村人都知道,就她不知道?”
“她真的不知道。”小陈说,“她只知道,那天之后,您就再也没去找过她。她去您家找过您好几次,都被您父亲赶了出来。”
“您父亲跟她说,您去参军了,让她以后不要再来纠缠您。还说……还说她是城里来的,想勾引农村青年,再敢来,就去公社举报她。”
我愣住了。
我爹……居然跟她这么说?
我躺在炕上那半年,我爹不许任何人来看我。
他说,丢人。
我以为,林徽是怕了,是嫌弃我这个瘸子了,所以才一次都没来看过我。
原来,她来过。
是被我爹赶走的。
“那时候,林总的日子也很难过。”小陈继续说,“因为家庭成分问题,她一直都是被批斗的对象。村里很多人都欺负她。要不是您护着她,她可能都活不下去。”
“她以为您去当兵,是有了好前程,是好事。她为您高兴。只是心里难过,您走的时候,连声招呼都没跟她打。”
“后来没多久,恢复高考了。她是村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走的那天,她还去您家,想跟您道个别。结果……您家人说您在部队,联系不上。”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紧紧地揪住了。
原来是这样。
原来我们之间,错过了这么多。
这一切,都是我爹……
不,不能怪我爹。
他也是为了我好。
在他眼里,林徽就是个“祸水”。他怕我跟她搅在一起,会惹上更大的麻烦。
那个年代,成分不好的人,谁敢沾啊。
“那她后来……是怎么知道我腿断了的?”我问,声音有点沙哑。
“是前年。”小陈说,“林总的一个老同学,也是当年在你们村插队的知青,回村里看了看。回来之后,跟林总提了一句,说当年那个对她最好的李卫国,后来根本没去当兵,因为偷家里的白面给她,被他爹打断了腿,瘸了一辈子。”
“林总听了之后,当场就晕倒了。”
“她有很严重的心脏病。那次之后,住了很久的院。”
“从那以后,她就跟疯了一样,到处找您。她只知道您叫李卫国,是李家村的。我们费了很大的劲,才找到您现在这个县城。”
小陈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同情。
“李师傅,林总这些年,过得也很苦。她丈夫,也就是我的前老板,几年前因为意外去世了。公司全靠她一个人撑着。她唯一的儿子,在国外,一年也回不来一次。”
“她跟我说,她这辈子,亏欠了两个人。一个是她丈夫,另一个,就是您。”
“她丈夫的恩情,她还不上了。所以,她想尽力弥补您。”
“她不是施舍,她是赎罪。”
小陈说完,铺子里一片死寂。
墙上的挂钟,还在“滴答,滴答”地响着。
我感觉自己的脑子像一团浆糊。
原来,我恨了四十年,怨了四十年,都是一场误会。
她没有嫌弃我。
她没有抛弃我。
她只是不知道。
而我,也从来没有给过她知道的机会。
我像个傻子一样,守着自己那点可怜的骄傲和怨恨,活了半辈子。
“李师傅,”小陈打破了沉默,“林总想见您一面。好好地,跟您说声对不起。”
“她还说,您儿子工作的事情,她可以帮忙。不需要花钱,她跟市里的领导认识,就是一句话的事。”
“还有您孙女上学,她也可以安排去上海最好的国际学校,费用她全包。”
“至于您这条腿,她联系了北京最好的骨科专家。她说,就算治不好,也要让您后半辈子,活得舒服一点。”
他说的每一个条件,都充满了巨大的诱惑。
尤其是李强的工作。
如果我点点头,我儿子几十年的奋斗,可能就省了。
我孙女的未来,也可能完全不一样。
我沉默了很久。
久到小陈以为我不会再开口了。
“你回去告诉她。”我终于说,“当年的事,都过去了。”
“我不恨她。也不需要她补偿什么。”
“我这条腿,是我自己愿意的。跟她没关系。”
“让她……好好保重身体。以后,别再来了。”
小陈愣住了。
他大概没想到,我会拒绝得这么干脆。
“李师傅,您不再考虑一下吗?这关系到您儿子和孙女的未来啊!”
“不用了。”我摆了摆手,重新拿起桌上的放大镜,戴在眼眶上,“我累了。你走吧。”
我的手,在抖。
但我还是强迫自己,把目光重新聚焦在那个小小的机芯上。
我知道,我拒绝的,可能是一个让全家都翻身的机会。
李强要是知道了,非得骂死我不可。
张兰要是知道了,也得跟我闹翻天。
可是,我不能接受。
如果我接受了,那四十年前,我怀里揣着的那包白面,算什么?
我挨的那顿毒打,断的那条腿,又算什么?
那是我李卫国,心甘情愿为一个姑娘做的事。
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牛逼,最爷们儿的一件事。
它跟钱没关系。
跟补偿没关系。
跟赎罪,更没关系。
我不能让这件事,沾上铜臭味。
小陈走了。
铺子里又恢复了安静。
我看着手里的机芯,眼睛却花了。
一行热泪,毫无征兆地,就掉了下来。
滴在冰冷的金属上。
四十年来,我第一次,为这条断了的腿,哭了。
不是因为疼。
也不是因为怨。
是因为,我终于跟自己和解了。
第二天,张兰去买菜,听说了这件事。
她回来之后,没有像我预想的那样大吵大闹。
她只是红着眼睛,看了我很久。
“李卫國,你就是个傻子。”
她骂了我一句,就进厨房做饭去了。
那天中午,她做了我最爱吃的打卤面。
还给我倒了一杯酒。
我们俩谁也没说话,默默地吃着饭。
吃完饭,她收拾碗筷的时候,突然说了一句:
“其实,当年你爹打你,他比谁都心疼。”
“你躺在炕上那半年,他天天晚上一个人蹲在院子里抽烟,一宿一宿地不睡觉。”
“后来,林知青走了。他还偷偷去打听过,知道她考上大学了,才松了口气。”
我的心,又被狠狠地撞了一下。
原来,我爹……
晚上,李强回来了。
他一进门,就把一个档案袋摔在我面前。
“爸,你看看!”
我打开一看,是一份红头文件。
关于李强被任命为科长的通知。
“这是……”
“就是那个林总办的。”李强说,语气很复杂,“她那个助理,今天去单位找我了。把事情都跟我说了。”
“他说,这是林总欠我们家的。跟您接不接受,没关系。”
“他还说,林总已经走了,回上海了。让您放心,以后都不会再来打扰您了。”
我拿着那份文件,手抖得厉害。
“爸,”李强看着我,“我以前,总觉得你窝囊。守着个破摊子,一辈子没出息。”
“今天我才知道,你比谁都牛逼。”
他说完,转身进了自己房间。
我一个人,坐在客厅里。
窗外,月光皎洁。
跟四十年前,我偷白面那个晚上,一模一样。
我好像又看到了那个十七岁的少年。
怀里揣着一包滚烫的白面,在月光下,奋力地奔跑。
他不知道,那一袋白面,会换来一条断了的腿,和半辈子的蹉跎。
他只知道,他喜欢的姑娘,今天过生日。
他想让她吃上一碗,热腾腾的长寿面。
就这么简单。
我笑了笑,把那份任命文件,小心地收了起来。
然后,我拿起手机,给我那个八十多岁的老主顾打了个电话。
“大爷,您的表,修好了。明天过来拿吧。”
生活,还得继续。
只是从今往后,我这条腿再疼的时候,我心里,大概不会再那么怨了。
因为我知道,这世上,有一个人,替我记着这份疼。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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