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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林晚没有回那个曾经称之为“家”的地方。
她在公司附近租了个小单间,简单收拾了行李。搬走那天,周承不在家,或许是刻意避开。婆婆王桂兰倒是堵在门口,叉着腰,唾沫横飞:“走得好!早就该走了!占着窝不下蛋,还想让我儿子当活鳏夫?呸!滚了干净!我们周承马上就能娶苏晴,给我生个大胖孙子!”
林晚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拉着行李箱,径直从她身边走过,仿佛她只是一团吵闹的空气。
她拉黑了周承所有的联系方式。但他总会用新的号码打来,或者在她公司楼下、租住的公寓外徘徊。他一次比一次憔悴,眼里的红血丝和哀求几乎要溢出来。他举着写满忏悔和保证的纸板,或者飞快地比着手语,反复说着「对不起」、「我错了」、「再给我一次机会」。
林晚只是平静地看着,然后摇头,离开。
他的心,在她看到那句手语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现在这些迟来的忏悔和纠缠,只会让她觉得更加疲惫和可笑。
她向法院提交了离婚申请。由于周承不同意,案件进入了调解和审理程序。
这期间,苏晴来找过她一次。
是在一家安静的咖啡馆。苏晴依旧打扮得精致得体,只是眼神里少了往日的从容,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林晚,对不起。”苏晴开口,语气倒是诚恳,“那天我确实喝多了,行为不妥当,给承哥和你造成了误会。”
林晚搅拌着杯里的咖啡,没有接话。
苏晴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但是,承哥他……他真的很痛苦。他那天的那些话,真的只是一时感慨,没有别的意思。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习惯了依赖我,但那不是爱情。他爱的人是你。”
林晚抬起眼,目光清凌凌地看着她:“是吗?那他为什么,不对着你,比划‘幸好我娶的是晚晚’?”
苏晴语塞,脸上闪过一丝狼狈。
“苏晴,”林晚放下咖啡勺,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你们之间那种超越言语的默契和依赖,或许真的不是爱情。但它像藤蔓一样,缠绕得太紧,已经挤占了婚姻里本该属于妻子的空间。我累了,不想再活在你们的‘默契’阴影下,也不想再替他发声,更不想……再看到他因为无法为你发声而痛苦遗憾的样子。”
她站起身,拿起包:“离婚的事情,法院会判决。以后,请你们都不要再来找我了。”
6.
半年后,离婚判决书终于下来了。
法院基于夫妻感情确已破裂,准予离婚。由于婚前财产清晰,婚后也没有共同子女,财产分割很快完成。林晚只拿走了属于她自己的那部分,和周承婚后送给她的几样首饰。
走出法院那天,天气很好,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
周承站在台阶下,等着她。他瘦了很多,原本合身的西装显得有些空荡,脸色苍白,眼底带着浓重的青黑。
他看着林晚,眼神复杂,痛苦,悔恨,还有一丝不甘。他张了张嘴,依旧发不出声音,只是缓缓地,抬起手,对着她,比划了一个手势。
不是「对不起」,也不是「我爱你」。
是「保重」。
林晚看着那个手势,心头最后一丝波澜,也终于归于平静。她对他,微微颔首,算是回应。然后,没有丝毫留恋,转身走下台阶,汇入了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流。
阳光洒在她身上,暖洋洋的。她深吸一口气,感觉胸口那块压了太久的巨石,终于被移开了,虽然留下了一个深坑,但至少,呼吸是自由的。
后来,她从共同的朋友那里零星听到一些消息。
周承并没有和苏晴在一起。那件事之后,他和苏晴之间似乎也产生了难以弥补的裂痕,联系渐渐少了。
王桂兰依旧四处张罗着给儿子相亲,但周承异常抗拒,母子关系变得很僵。他的设计工作室,业绩也下滑得厉害,据说他整个人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阴郁。
而林晚,辞掉了原来的工作,用离婚分得的钱,加上自己的积蓄,开了一家小小的花店。店名很简单,就叫“新生”。
她每天修剪花枝,搭配花束,接待形形色色的客人。日子忙碌而充实,空气中永远弥漫着淡淡的花香,治愈着过往的伤痕。
某个午后,阳光透过玻璃窗,在摆放着向日葵的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林晚正在耐心地教一个害羞的男孩用手语比划“我爱你”,准备给他心仪的女孩一个惊喜的告白。
男孩笨拙地模仿着,脸上带着紧张和期待。
林晚看着他的动作,神情温和而专注,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
那些关于沉默、关于代言、关于遗憾和背叛的过往,仿佛已经成了很久很久以前,一个模糊而遥远的梦。
窗外的街道上,人来人往,车流不息,充满了尘世的喧嚣与生机。
她的世界,终于不再是一片死寂。
林晚的花店“新生”渐渐有了名气。
人们喜欢这里不止因为花的娇艳,更因为店主身上有种奇特的宁静力量。她插花时手指轻柔,包花时动作利落,偶尔会用手语和熟客交流——那是附近聋哑学校的孩子,他们的父母说,林小姐比划的手语格外温柔。
一个雨天的下午,花店门上的风铃轻响。林晚正在整理新到的洋桔梗,抬头时动作顿住了。
周承站在门口,收着滴水的伞。他瘦得几乎脱形,西装不再合身,眼神怯懦而疲惫。三年不见,岁月在他身上刻下的痕迹比实际年龄沉重得多。
他犹豫着没有走近,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小心地放在门口的藤编小桌上,用手语比划:「路过,这个……或许对你有用。」
纸上是一家知名妇幼医院的宣传页,某个妇科专家被红笔圈了出来。林晚看着那页纸,忽然明白了什么——他始终认为问题出在她身上。
她平静地折好宣传页,放回他手中。
「我做过全面检查,」她的手语清晰流畅,「一切正常。你应该自己去看看。」
周承的脸瞬间惨白如纸。
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承哥?”
苏晴提着购物袋站在那里,看见林晚时明显愣了一下。她比三年前丰腴了些,无名指上的钻戒闪着光,身边跟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
“真巧。”苏晴笑得勉强,下意识挽住身旁男人的手臂,“这是我先生,我们刚搬回这个城市。这是林晚,这是周承,我以前的朋友。”
寒暄尴尬地进行着。苏晴的丈夫热情地递名片,说他们在附近开了家律师事务所。周承始终低着头,像个多余的影子。
临走时,苏晴突然回头:“林晚,其实当年……”
“都过去了。”林晚微笑打断,递给她一束淡紫色的鸢尾花,“新店开业,一点心意。祝你们幸福。”
苏晴接过花,眼神复杂地看了周承一眼,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们离开后,周承还站在原地。雨水顺着伞尖在地面晕开深色的痕迹。
「她结婚了。」他比划着,手指颤抖。
林晚点点头,继续修剪花枝。她明白,对周承来说,失去的不仅是爱情,更是精神上的依赖。那个永远为他发声的人,如今已为人妻。
7
深秋的某个清晨,林晚刚打开店门,就看见王桂兰等在门外。
三年不见,这个曾经盛气凌人的老人头发花白了大半,眉眼间尽是憔悴。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布袋,看见林晚时局促地站起来。
“小林……”声音干涩,“我能跟你说几句话吗?”
林晚请她进店,倒了杯热茶。
王桂兰捧着茶杯,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承儿他……病了。”
林晚安静地听着。
“是喉癌。”王桂兰的眼泪掉进茶杯,“医生说,和他长期郁结于心有关。他总是不说话,把所有事都闷在心里……”
林晚想起领证那天他滚烫的手心,想起每次被母亲责骂时他涨红的脸,想起他发现苏晴躺在他们床上时的慌乱。那些无法说出口的话,最终变成了吞噬他身体的毒瘤。
“他知道自己生病后,谁也不见,整天关在房间里比划那些我们看不懂的手势。”王桂兰泣不成声,“我偷看过他的笔记本,每一页写的都是……‘我应该对她说的,我早该对她说的’……”
老人从布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笔记本,推到她面前。
“我知道我没脸求你什么,只是……能不能去看看他?就当可怜可怜一个等死的母亲……”
林晚没有翻开那个笔记本。
“阿姨,”她轻声说,“有些话,错过就是错过了。”
王桂兰走时背影佝偻,那个笔记本被遗落在桌上。林晚最终没有打开它,而是将它收进了储物间最深的角落。
有些伤痛,不必反复重温。
8
初雪飘落时,林晚接到医院的电话。
周承拒绝接受手术,也拒绝进食。护士在整理他物品时发现了紧急联系人卡片,上面是林晚三年前的电话号码——他竟然一直留着。
犹豫再三,她还是去了医院。
单人病房里消毒水气味浓重。周承躺在苍白的病床上,鼻子里插着胃管,闭眼的样子像个易碎的纸人。听见脚步声,他睁开眼,看见是她时,浑浊的眼里闪过微弱的光。
他艰难地抬手比划:「你来了。」
林晚把带来的小苍兰插进床头的花瓶。花香渐渐驱散了些许药水的味道。
「为什么拒绝治疗?」她问。
周承沉默良久,手指缓慢移动:「累了。」
「还记得我们婚后的第一个冬天吗?」他继续比划,「你教我认识各种花语。小苍兰代表纯洁的友谊。你说,即使做不成夫妻,也希望我们能是朋友。」
林晚记得。那时她多么努力地想走进他的世界,甚至天真地以为,花语可以成为他们之间新的语言。
「我配不上你的友谊。」他的手指在颤抖,「我是个懦夫,永远躲在别人的声音后面。连爱你,都不敢大声说出来。」
护士进来换药,打断了交流。林晚准备离开时,周承突然激动起来,扯掉了手上的针头,鲜血顺着手背流下。他死死抓住她的衣角,嘴唇翕动,发出破碎的气音。
那口型分明是——对、不、起。
这是他第一次,试图用声音对她说话。
林晚轻轻掰开他的手指,替他按响呼叫铃。
「保重。」她比划了最后的手势,转身离开。
走廊里,她听见病房传来仪器尖锐的鸣响和医护人员奔跑的脚步声。她没有回头。
雪下得更大了。纯白的雪花覆盖了来时的脚印,也覆盖了所有过往的痕迹。
9
周承的葬礼在一个晴朗的冬日举行。
林晚没有去。那天她照常开店,在橱窗里摆满了白色的菊花。午后阳光正好,她收到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我是苏晴。周承留了封信给你,方便时我来找你。”
苏晴来时穿着黑色的丧服,眼角有哭过的痕迹。她递给林晚一个泛黄的信封。
“整理遗物时发现的,写于你们离婚前。”她顿了顿,“我为我曾经的行为道歉。年轻时总觉得他需要我,后来才明白,那种需要毁了他也差点毁了我。幸好我遇到了现在的先生。”
林晚收下信:“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苏晴笑了笑,笑容里有释然,“保重。”
信很短,是周承工整的字迹:
“晚晚:如果我曾勇敢一次,在母亲责骂你时发出哪怕一个音节,在苏晴越界时大声制止,在每一个该说爱你的时刻不吝啬声音,我们的结局会不会不同?可惜人生没有如果。祝你幸福。——永远愧疚的周承”
林晚把信纸折好,放进碎纸机。嗡嗡声中,往事化作细碎的雪花。
她想起某个阳光很好的午后,刚结婚不久,周承在阳台画画,她在旁边读诗。读到“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时,他抬头对她微笑,阳光在他睫毛上跳跃。
那时他们都不知道,有些沉默会生根发芽,长成隔开彼此的参天大树。
10
春天来时,“新生”花店扩大了店面。
林晚聘请了两个员工,一个是聋哑学校的毕业生,手艺很好;另一个是刚离婚的年轻妈妈,做事勤快。小小的花店成了许多人重新开始的地方。
周末的插花课上,新来的学员是个羞涩的年轻人,总是安静地坐在角落。
“想学什么花?”林晚问他。
年轻人拿出手机打字:「想学能表达抱歉的花。我伤害了一个很重要的人。」
林晚认真地教他搭配:白色郁金香(道歉),蓝色鸢尾(希望),点点满天星(真心)。
学员笨拙地整理花枝,不小心被玫瑰刺伤了手指。血珠渗出的瞬间,林晚递上创可贴。
看着学员包扎伤口时,她忽然想起医院里周承手背淌下的血。那一刻她明白,有些伤口永远无法愈合,有些人注定只能在沉默中错过。
但生活依然要继续。
窗外,阳光正好。新的花苗在土壤中扎根,准备迎接又一个花季。风铃轻响,有客人推门而入。
“欢迎光临。”林晚转过身,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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