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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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市第一医院,烧伤科病房。
沈修瑾在剧痛中醒来。
意识回笼的瞬间,他猛地挣扎:“芊芊!芊芊!”
“哥!我在这!我没事!呜呜呜……”守在床边的林芊芊立刻握住他完好的左手,哭得我见犹怜。
王婉和沈建国也急忙围上来。
“阿瑾!你醒了!别动!你身上有伤!”王婉哭着按住他。
沈修瑾喘着粗气,感受着皮肤上传来的撕裂般的疼痛,他看向林芊芊,确认她真的安然无恙,那颗狂跳的心才稍稍落下。
随即,一股滔天的怒火涌上心头。
他想起了冲进火场前,那只拉住他,又骤然松开的手。
是沈安安!
她明明拉住了他!为什么又松手!
她是故意的!
她想让他死吗?还是想眼睁睁看着芊芊被烧死?
恶毒!她怎么能这么恶毒!
“沈安安呢!”他嘶哑着嗓子,声音因为愤怒和疼痛而扭曲。
提到这个名字,病房里的气氛瞬间一滞。
王婉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带着未干的泪痕,咬牙切齿:“别提那个白眼狼!要不是她松手,你怎么会伤成这样!她就是个灾星!扫把星!”
沈建国也面色阴沉:“等她来了,我非打断她的腿不可!”
林芊芊依偎在沈修瑾床边,小声啜泣:“哥哥,你别怪安安姐姐……她当时可能……可能是太害怕了,没拉住……”
她这话,看似劝解,实则火上浇油。
“没拉住?”沈修瑾眼神阴鸷,“她明明是松手!我感觉得到!她就是故意的!”
他对沈安安的怨恨,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
然而,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
沈安安一直没有出现。
没有电话,没有短信,人间蒸发。
起初,沈家人沉浸在沈修瑾受伤的痛苦和愤怒中,还没太在意。
直到第三天,沈修瑾的情况稳定下来,王婉才猛地想起,那个她口中的“灾星”,好像自从火灾那天晚上起,就再也没出现过。
“她还有脸玩失踪?”王婉气得胸口起伏,“打电话!给她打电话!我倒要问问,她死到哪里去了!”
沈建国拿出手机,拨打了沈安安的电话。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关机?
王婉夺过手机又打了一遍,依旧是关机的提示音。
一股莫名的,说不清是愤怒还是其他什么的情绪涌上心头。
她竟然敢关机?
“肯定是心虚了!不敢见我们!”王婉笃定地说,随即又迁怒道,“都是你!当初非要接她回来!一个在贫民窟长大的孩子,能有什么教养?心里指不定多恨我们呢!现在原形毕露了!”
沈建国脸色难看,没有反驳。
林芊芊乖巧地削着苹果,轻声细语:“妈妈,您别生气,小心气坏了身子。安安姐姐可能只是一时想不开,等她想通了,就会回来的。”
“回来?这个家不欢迎她!”王婉尖声道。
躺在病床上的沈修瑾,听着家人的话语,心中的怒火和怨恨如同野草般疯长。
沈安安,你最好永远别回来!
否则,我绝不会放过你!
5.
一周后。
沈安安出现在了医院病房门口。
她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背着那个旧帆布包,神情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轻松。
与病房里压抑、悲伤、愤怒的氛围格格不入。
她推开病房门的那一刻,所有的目光都像利箭一样射向她。
王婉第一个冲上来,扬手就要扇她耳光:“你个死丫头!你还知道来!这些天你死到哪里去了!”
沈安安抬手,精准地抓住了王婉挥下来的手腕。
动作不算快,却异常稳定。
王婉愣住了,她没想到一向逆来顺受的沈安安竟然敢反抗。
“妈,”沈安安松开手,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这里是医院,需要安静。”
“你……”王婉被她这态度噎得一时说不出话。
沈建国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沈安安!你看看你把你哥害成什么样子了!你还有脸出现!”
沈安安的目光,这才转向病床上的沈修瑾。
他半靠在床上,脸上、脖颈、手臂都缠着厚厚的纱布,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死死地钉在她身上。
“沈安安。”他几乎是咬着牙念出她的名字,“你满意了?”
林芊芊站在床边,红着眼圈,怯生生地看着沈安安,仿佛她是什么洪水猛兽:“安安姐姐,你……你那天为什么不拉住哥哥?如果你拉住了,哥哥就不会……”
沈安安直接无视了她。
她的目光依旧落在沈修瑾身上,平静地开口:“哥,看来你恢复得不错。”
这句“恢复得不错”,听在沈修瑾耳朵里,无异于最恶毒的嘲讽。
他猛地激动起来,牵扯到伤口,痛得他倒吸一口冷气,眼神更加凶狠:“你闭嘴!沈安安,我就问你,那天你为什么松手!你是不是想我死!”
王婉和沈建国也死死盯着她,等着她的回答。
沈安安忽然轻轻笑了一下。
那笑容很淡,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凉意。
“哥,你冲进去救芊芊,不是你自己选择的吗?”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王婉和沈建国。
“爸妈当时抱着你,是希望你留下。我拉住你,也是希望你留下。”
“可是,你选择推开所有人,冲进去。”
“现在,你又来问我,为什么松手?”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病房里,每一个字都像是一颗小石子,投入死水,激起涟漪。
“我拉不住一心想赴死的人,也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沈修瑾瞳孔骤缩,脸上的肌肉因为愤怒而扭曲:“你胡说八道!什么赴死!我是去救芊芊!”
“是啊,你是去救她。”沈安安点了点头,语气依旧平淡,“所以,你做出了选择,也承担了后果。这很公平,不是吗?”
“至于我……”
她抬起眼,直视着沈修瑾那双怨恨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我没有义务,为你的选择负责。”
“更没有义务,赔上我的一辈子,去为你的英雄救美买单。”
病房里,陷入了一片死寂。
王婉和沈建国目瞪口呆,仿佛不认识一样看着沈安安。
这还是那个沉默寡言,总是带着一丝怯懦和讨好的亲生女儿吗?
沈修瑾更是被这番话砸得懵了,一时竟找不到言语反驳,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滔天的怒火。
林芊芊则是在听到“英雄救美”四个字时,脸色微微泛红,眼神闪烁,低下头去。
“你……你……”王婉指着沈安安,手指颤抖,“你强词夺理!他是你哥哥!”
“是啊,他是我哥哥。”沈安安看向王婉,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可在我和林芊芊之间,他每一次,选择的都是林芊芊,不是吗?”
“包括这一次,他明知火场危险,可能会死,可能会残,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冲进去了。”
“在他心里,林芊芊的命,比他自己的命,比我这个亲妹妹,都重要。”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像是卸下了什么沉重的负担。
“以前是我不懂事,总想着,我们是血脉相连的亲人,总有一天,你们会看到我。”
“但现在,我想明白了。”
“有些东西,强求不来。”
她从旧帆布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放在了病房的桌子上。
“这是我的决定。”
沈建国下意识地拿过信封,抽出来一看。
赫然是一份——亲子关系解除协议声明(已公证),以及一张银行卡。
协议的末尾,已经签好了“沈安安”的名字,公证书编号清晰。
“银行卡里,是你们这些年打给我,以及我记下的所有生活费、学费,一共十八万七千六百块。我打工攒的钱,都在里面了,一分不少。”
沈安安的声音,像是结了冰,又像是带着一种解脱后的释然。
“从今天起,我和沈家,再无瓜葛。”
“你们,”她的目光缓缓扫过震惊到失语的王婉、沈建国,以及病床上眼神复杂难辨的沈修瑾,最后落在脸色煞白的林芊芊身上,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好好过。”
说完,她毫不犹豫地转身,拉开了病房门。
“沈安安!你给我站住!”王婉尖声叫道,带着一种被冒犯和失去掌控的慌乱。
沈建国也猛地站起来:“你胡闹什么!把话说清楚!”
沈修瑾死死地盯着她的背影,拳头攥紧,纱布下刚刚愈合的伤口似乎又崩裂开,渗出殷红,但他感觉不到疼痛,只有一种莫名的,空落落的恐慌。
沈安安脚步未停。
甚至没有回头。
她径直走了出去,反手轻轻带上了病房门。
“咔哒。”
一声轻响。
隔绝了两个世界。
门外,是自由的风。
门内,是死寂的泥沼。
沈修瑾看着那扇紧闭的门,仿佛还能看到那个决绝的,瘦弱的背影。
她刚才说什么?
“我没有义务,为你的选择负责。”
“更没有义务,赔上我的一辈子,去为你的英雄救美买单。”
“从今天起,我和沈家,再无瓜葛。”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恐慌和失落,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好像……
真的失去她了。
不是以前那种赌气的,可以被轻易哄回来的冷战。
而是彻底的,永远的,失去了那个总是用小心翼翼又带着渴望的眼神看着他的……亲妹妹。
6.
三年后。
市中心美术馆,一场备受瞩目的新锐画家个人画展正在举行。
媒体、评论家、艺术收藏者络绎不绝。
画展的主题是——“新生”。
展出的画作,风格鲜明,用色大胆而充满力量,从灰暗压抑到明快绚烂,清晰地勾勒出一条从绝望中挣脱,破茧成蝶的心路历程。
记者们围着一个穿着简约白色西装套裙的年轻女子。
她身姿挺拔,面容清丽,眼神沉静而自信,唇角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从容地回答着各种问题。
正是沈安安。
三年前,她带着自己偷偷积攒的少量积蓄和那份公证过的协议,离开了沈家。
她没有接受张伯偷偷塞给她的钱,也没有再联系过沈家任何人。
她租了一个小小的画室,白天上课,晚上打工,所有空闲时间都用来画画。
她把前世的痛苦、压抑、不甘和今生的决绝、清醒、奋斗,全都倾注在了画笔之下。
她的画,带着一种 raw 的,撕裂后又顽强愈合的生命力,很快引起了圈内人的注意。
从网络平台到小型画廊,再到如今的个人画展。
她用了三年时间,走出了属于自己的路。
“沈小姐,请问您创作‘涅槃’这幅作品的灵感来源是什么?”一个记者提问。
《涅槃》是这次画展的中心作品,画面主体是在一片灼热燃烧的废墟之上,一只金色的凤凰振翅高飞,羽毛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与下方的黑暗形成强烈对比。
沈安安看着那幅画,目光有一瞬间的悠远。
灵感来源?
是那场吞噬了她前世所有希望的大火?
是那个她亲手松开衣角的瞬间?
还是病房里那决绝的转身?
她微微一笑,避重就轻:“灵感来源于对生命力量的敬畏,以及相信无论经历什么,人都拥有重新开始的权利和勇气。”
采访在和谐的氛围中结束。
送走记者和大部分宾客,沈安安轻轻舒了口气,走到休息区,端起一杯水。
这时,助理走过来,低声说:“安安姐,那边有几位客人,说是您的……家人,想见见您。”
沈安安端着水杯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她抬起眼,顺着助理示意的方向看去。
在展厅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站着三个人。
沈建国,王婉,还有……坐在轮椅上,由林芊芊推着的沈修瑾。
三年不见,他们似乎都老了一些,憔悴了一些。
沈建国穿着西装,但身形不再像以前那样挺拔。王婉眼角的皱纹深刻了许多,看着她的眼神,复杂难辨,有尴尬,有局促,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
而沈修瑾……
他坐在轮椅上,腿上盖着薄毯,脸上和手上依旧能看到一些烧伤后留下的浅淡疤痕,但并不算太狰狞。只是那双眼睛,失去了往日的神采飞扬,变得沉寂、阴郁,此刻正直直地看着她,里面翻涌着沈安安看不懂的情绪。
林芊芊站在他身后,穿着一条素雅的连衣裙,依旧是一副柔弱小白花的模样,只是眼神里多了几分谨慎和打量。
沈安安放下水杯,脸上职业化的微笑没有丝毫变化,她缓步走了过去。
“沈先生,沈太太,”她开口,语气疏离而客气,“感谢二位来参观我的画展。”
沈先生,沈太太。
这个称呼,像是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王婉勉强维持的平静。
她的眼圈瞬间就红了,上前一步,声音带着哽咽:“安安……你……你还在怪我们吗?我们……我们当年……”
沈建国也咳嗽了一声,表情极其不自然:“安安,这几年,你过得怎么样?怎么也不跟家里联系……”
沈安安微笑着打断了他,目光平静无波:“我过得很好,劳您挂心。”
她的视线,终于落在了沈修瑾身上。
“哥,”她依旧用了这个称呼,却听不出任何温度,“看来恢复得确实不错。”
和三年病房里,如出一辙的话语。
沈修瑾的身体猛地一颤,握着轮椅扶手的手指用力到泛白。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看着眼前这个自信从容,光芒四射的沈安安。
这真的是那个记忆中,总是低着头,沉默寡言,带着一丝怯懦和讨好的妹妹吗?
这三年,他们不是没有试图找过她。
最初是愤怒,觉得她不懂事,闹脾气,迟早会回来认错。
后来,时间一天天过去,沈安安音讯全无,他们才开始慌了。
尤其是沈修瑾。
他的伤势虽然比前世轻,但依旧留下了后遗症,行动不便,复健过程痛苦而漫长。曾经围绕着他的朋友、光环,渐渐散去。林芊芊一开始还悉心照料,时间久了,也难免流露出不耐和抱怨。
他变得越来越暴躁,越来越阴郁。
而在这种日复一日的折磨中,他反复回想起沈安安在病房里说的那些话。
“我拉不住一心想赴死的人……”
“我没有义务,为你的选择负责……”
“更没有义务,赔上我的一辈子……”
每一次回想,都像是在用钝刀子割他的心。
他开始意识到,自己当初的行为有多么混账,对沈安安的指责和怨恨有多么可笑和无理。
是他自己选择了冲进火场。
后果,也确实该由他自己承担。
而沈安安,她做错了什么?
她只是……不想再被他们拖累,不想再为他们自私的“亲情”买单。
王婉和沈建国也渐渐回过味来。
尤其是在沈修瑾复健不顺,脾气越来越坏,林芊芊也开始若有若无地疏远之后,他们才恍然发觉,那个被他们忽视、苛责的亲生女儿,或许才是这个家里,最清醒,也最……渴望得到他们关爱的人。
可惜,明白得太晚了。
他们辗转打听到沈安安开了画展,抱着一种复杂的心情找了过来。
看到的,却是一个他们已经需要仰望的,陌生的沈安安。
“安安……”王婉的眼泪掉了下来,“以前是妈妈不好,妈妈错了……你跟妈妈回家,好不好?我们一家人……”
“沈太太,”沈安安再次打断她,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的家,在我的画室里。”
她微微侧身,做出了一个“请”的姿势。
“画展快要结束了,几位如果没有其他事情,就请回吧。”
逐客令,下得明明白白。
王婉的哭声戛然而止,脸上血色尽褪。
沈建国脸色铁青,却又无可奈何。
林芊芊咬着唇,小声对沈修瑾说:“瑾哥哥,我们走吧……”
沈修瑾却像是没有听到。
他只是死死地看着沈安安,仿佛要将她的样子刻进骨子里。
许久,他终于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了三个字。
“……对不起。”
声音沙哑,低沉,带着无尽的悔恨和痛苦。
沈安安看着他,脸上的笑容,依旧完美得无懈可击。
“没关系。”
她轻轻地说。
“我早就,不在乎了。”
一句“不在乎”,比任何指责和怨恨,都更具杀伤力。
沈修瑾猛地闭上了眼睛,整个人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的力气,瘫软在轮椅上。
王婉和沈建国,也僵在原地,如遭雷击。
沈安安不再看他们,转身,走向展厅中央。
那里,悬挂着她的画作《涅槃》。
凤凰浴火,翱翔九天。
她站在画下,仰头看着。
阳光从展厅的玻璃穹顶洒落,为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光晕。
自由,而耀眼。
身后,是那三个与她血脉相连,却早已形同陌路的人。
他们的悔恨,他们的痛苦,他们的挽留……
于她而言,都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音了。
她伸出手,轻轻触摸着画框边缘,感受着指尖传来的,属于新生的,坚实的温度。
唇角,缓缓勾起一抹真切的,释然的微笑。
这一世,她终于,只为自己翱翔。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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