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说,要不,咱们家以后AA吧。
这话一出口,我老公陈辉刚夹起来的一块红烧肉,“啪嗒”一下,掉回了碗里,溅起几点油星子。
空气像是被抽走了一样,瞬间变得又薄又冷。
我能听见厨房里那台老旧冰箱发出的、持续不断的嗡嗡声,像一只被困住的大个头飞虫。
陈辉的眉毛拧成了一个疙瘩,想说什么,嘴巴张了张,又闭上了。
他看我,眼神里带着点求助。
我没看他,目光落在婆婆身上。
她就坐在我对面,腰杆挺得笔直,像一棵过冬的白杨树。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在脑后挽成一个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几道深刻的皱纹。
她的手放在膝盖上,手指因为常年做家务,有些变形,但很干净。
她没看我们,眼神飘向窗外,那里只有对面楼房的墙壁,灰扑扑的,什么风景都没有。
“妈,你说什么呢?”陈辉终于开了口,声音干巴巴的。
婆婆这才把视线收回来,很平静地看着我们,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我说,以后家里的开销,咱们三个,一人一份。”
她顿了顿,补充道:“我那点退休金,虽然不多,但负担我自己的吃穿用度,足够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不是因为钱。
我和陈辉的收入还算可以,养这个家,绰绰有余。公公走得早,婆婆一个人把陈辉拉扯大,我们把她接过来一起住,是天经地义的事。
我难受,是因为她说话的语气。
太平静了,平静得像是在宣布一个跟自己毫无关系的消息。
这里是她的家啊。
陈辉的脸涨红了,声音也高了八度:“妈!你这是干什么?我们缺你那点钱吗?你这不是打我的脸吗?”
婆婆的嘴唇抿成一条线,没说话,但眼神里透着一股子倔强。
我知道她。她一辈子要强,从不肯轻易低头。
我心里乱糟糟的,像一团被猫抓过的毛线。
我能感觉到陈辉的焦躁,他像一头被惹恼的狮子,在原地打转,却不知道该朝哪里发火。
我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有红烧肉的香气,还有婆婆身上那股淡淡的肥皂味。
我说:“好啊。”
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陈辉猛地转过头看我,眼睛瞪得像铜铃,里面写满了“你疯了”。
婆婆也愣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她大概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来应对我们的反对,却没想到,我这么轻易就答应了。
我冲她笑了笑,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最大的红烧肉放进她碗里。
“妈,这个AA制,我觉得挺好的。亲兄弟还明算账呢,咱们把账算清楚了,心里都敞亮。”
陈辉在桌子底下踢了我一脚。
我假装没感觉到。
“不过,”我话锋一转,“这个账,得有个章法。明天我买个账本回来,咱们把规矩定好,以后就按规矩来。”
婆婆定定地看了我几秒钟,然后,点了点头。
“行。”
那一晚,陈辉跟我发了脾气。
他把我堵在卧室里,压低了声音吼:“你到底怎么想的?妈说那种话,明显是心里不舒服,你不安慰她,还顺着她的话说?你让她怎么想?她会觉得我们嫌弃她,容不下她!”
他的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我脸上了。
我没躲,也没跟他吵。
我只是拉着他坐到床边,窗外的月光洒进来,在地板上铺了一层清冷的霜。
“陈辉,你觉得妈是为什么突然提AA?”我问他。
“还不是因为前两天,你那个表妹来了,你给她买了个好几千的包,妈看见了,心里不平衡了呗!”他想当然地说。
我摇了摇头。
“不是的。”
“妈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我太了解婆婆了。她要是真的不高兴,会直接说出来,或者甩脸子,绝对不会用这种“AA制”的方式,透着一股子疏离和客气。
“那是因为什么?”陈辉的火气消了点,但还是不解。
我想了想,说:“你有没有发现,妈最近,话越来越少了?”
陈辉愣住了。
“她以前不是这样的。我们下班回家,她会拉着我们说东家长西家短,说菜市场的菜又涨价了,说楼下王大爷家的孙子考了第一名。”
“可是现在,她吃完饭,就一个人回房间,把门关上。我们给她买了新衣服,她嘴上说谢谢,可我一次都没见她穿过。”
“我们给她钱,她从来不要,都悄悄塞回我们枕头底下。”
我说着说着,鼻子有点酸。
“陈辉,妈不是心里不平衡,她是觉得自己,在这个家里,变成了一个局外人。”
“一个只会被照顾,却没有价值的局外人。”
公公还在的时候,婆婆是家里的主心骨。后来公公走了,她一个人撑着,是陈辉的天。现在,我们长大了,能赚钱了,想让她享福,却无形中剥夺了她“被需要”的感觉。
她提出的AA制,不是要跟我们分家。
是她用自己那套固执又别扭的方式,在向我们宣告:我不是累赘,我还能为这个家,出一份力。
她想找回自己的位置。
陈辉沉默了,月光照着他,他的侧脸线条很硬朗,但此刻,却透着一丝茫然和无措。
他是个好儿子,也是个好丈夫,但他是个男人,心思没那么细。
他只看到了“AA制”这三个字代表的冷冰冰的计算,却没有看到背后,一个老人,那颗小心翼翼、渴望被尊重、被需要的心。
“那……那也不能真的跟她AA啊!”他憋了半天,说出这么一句。
我笑了。
“谁说要真的跟她算钱了?”
我凑到他耳边,把我的计划,小声地告诉了他。
他听着听着,眼睛越睁越大,最后,那点残存的怒气,彻底变成了一种混杂着惊讶和佩服的复杂神情。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重重地叹了口气。
“媳妇儿,还是你想得周到。”
第二天,我下班后,特意绕到一家很雅致的文具店。
我挑了一个深蓝色的硬壳笔记本,封面是布纹的,摸上去有种温润的质感。还买了一支很好写的钢笔,墨水是那种复古的蓝黑色。
回到家,婆婆和陈辉已经坐在饭桌前等我了。
桌上的饭菜还是温的,显然是刚热过。
气氛有点微妙的尴尬。
我把手里的袋子放到餐桌上,清了清嗓子。
“妈,陈辉,账本我买回来了。咱们今天,就把这个AA制的章程,给立起来。”
我拿出笔记本和钢笔,在第一页,用我最好看的字,写下了四个大字:
家庭账本。
然后,我翻到第二页,抬头写上:第一天。
“首先,是支出部分。”
我拿出手机里的购物记录。
“今天我买了菜,花了86块5。物业费,这个月是320块。还有……”
我一条一条地念,陈辉在旁边听着,表情有点不自然。
婆婆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等我把所有的支出都念完,算出了一个总数,然后除以三,把每个人应付的金额写在后面。
做完这一切,我把笔放下,深吸了一口气。
“好了,支出部分记完了。下面,是咱们这个AA制最重要的部分。”
我看着婆婆,一字一句地说:“收入,或者说,贡献部分。”
婆婆和陈辉都愣住了。
“什么收入?”陈辉没忍住,问。
我没理他,拿起笔,在支出栏的对面,另起一栏,写上“贡献”。
“妈,今天晚上的红烧肉,是你做的吧?”我问婆婆。
她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嗯,我做的。”
“外面的私房菜馆,一份红烧肉,最少也要88块。妈你这个手艺,比馆子里的还好,咱们就算100块,不过分吧?”
婆婆的嘴巴微微张开,像是没听懂我的话。
我没等她反应,自顾自地在“贡献”那一栏,写下:
“李秀兰同志(我婆婆的名字),贡献红烧肉一份,价值100元。”
写完,我又问:“阳台上那几盆葱和香菜,也是您种的吧?现在菜多贵啊,咱们自己种的,纯天然无公害,这笔钱,也得算上。一个月,就算50块吧。”
我又写下:“李秀兰同志,贡献绿色蔬菜,价值50元。”
“还有,陈辉今天穿的毛衣,领口是不是开线了?我早上看见您给缝好了。这要是拿去外面的裁缝店,手工费至少20。”
“李秀兰同志,贡献精细缝补一次,价值20元。”
“还有,您每天早上起来打扫卫生,让咱们家这么干净,请个保洁阿姨,一个小时还50呢。您这每天至少一小时,一个月下来就是1500。咱们今天先记50。”
“李秀leyin同志,贡献家庭保洁服务,价值50元。”
我一条一条地写,婆婆的眼睛,也跟着我的笔尖,一点一点地睁大。
她的眼神里,从最初的茫然,到困惑,再到震惊,最后,变成了一种我说不出的情绪。
像是冰封的湖面,裂开了一道缝,有温热的水,从下面涌了上来。
陈辉在旁边,也看傻了。
他呆呆地看着账本上,我列出的那些“贡献”,嘴巴张成了“O”型。
等我把能想到的都写完,我开始计算。
“好了,我们来算一下。今天,李秀兰同志的总贡献是:100 + 50 + 20 + 50 = 220元。”
我把笔转向陈辉。
“陈辉同志,你今天有什么贡献?”
陈辉啊了一声,一脸懵。
“我……我上班了啊。”
“上班是你自己的事,给公司创造价值,不是给家里。”我板着脸说,“你今天给家里做什么了?地你没拖,碗你没洗,衣服你也没晾。”
陈辉的脸憋得通红。
“我……我下班回来,换了个灯泡!”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嗯,这个算。”我点点头,在账本上写下:“陈辉同志,贡献水电维修一次,价值……嗯,外面请师傅上门费都要50,就算50吧。”
最后,轮到我了。
“我今天买了菜,算是跑腿,价值20。别的……好像也没做什么了。”
我把我们三个人的“贡献”价值,都写在了账本上。
然后,我做了最后的总结。
“好了,今天的账目很清晰。支出部分,我们每人应付XXX元。贡献部分,妈是220元,陈辉是50元,我是20元。”
我抬起头,看着婆婆,很认真地说:
“妈,按照这个算法,今天,是你赚了。你不仅不需要支付生活费,我们俩,还欠你钱呢。”
我说完,整个饭厅,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
婆婆就那么看着我,看着我面前的那个深蓝色的账本。
她的眼圈,一点一点地红了。
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突然,她抬起手,用那只布满老茧的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有压抑的、细微的哭声,从她的指缝里漏了出来。
不是嚎啕大哭,是那种委屈了很久很久,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的,小声的呜咽。
陈辉一下子慌了,站起来,手足无措地看着我。
“妈,你别哭啊……这,这……”
我没动,心里也酸得厉害。
我只是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婆-婆另一只放在桌上的手。
她的手很凉,还在微微地颤抖。
我什么也没说。
我知道,她都懂了。
那个晚上之后,我们家真的开始“AA制”了。
那个深蓝色的账本,就放在客厅最显眼的电视柜上。
每天晚上,吃完饭,记账,就成了我们家一个固定的仪式。
一开始,还有点生疏。
但很快,一切都变了。
婆婆像是变了一个人。
她的话,又多了起来。
每天吃晚饭,她都会兴致勃勃地跟我们“汇报”她今天的“贡献”。
“哎,我跟你们说,今天我把你们换下来的那床被套洗了,还熨好了。这个,得记一笔大的吧?”
“楼下张阿姨家的水管坏了,我帮她看了看,没收钱,但是咱们家的人情,是不是也算贡献?”
“我今天研究了个新菜,糖醋鱼,你们尝尝,好吃的话,明天记账,价值得比红烧肉高!”
她不再是那个吃完饭就默默回房的老人。
她开始关心家里的每一个细节,并且,急于把这些细节,转化成账本上,白纸黑字的“价值”。
她甚至开始“内卷”。
有一天,我下班回来,发现阳台上多了好几个大花盆,里面种上了小番茄和黄瓜的秧苗。
婆婆戴着老花镜,拿着个小本子,在灯下研究种菜技巧,嘴里念念有词:“这个得施肥,那个得打杈……以后咱们都不用买菜了,我的贡献值,蹭蹭地涨!”
陈辉也变了。
他为了不在账本的贡献栏里总是垫底,开始主动承担家务。
下班回来,第一件事就是钻进厨房,抢着洗碗。
周末,他会拿着工具箱,把家里所有松动的螺丝都拧一遍,把吱呀作响的门轴都上了油。
每做完一件事,他就跑到账本前,得意洋洋地记上一笔。
“老婆,快看,我今天疏通了下水道,这个技术活,至少值100块!”
我们家的氛围,前所未有地好。
那个曾经冷冰冰的“AA制”,成了一个温暖的游戏。
我们不再是单纯地计算金钱,而是在计算爱。
计算着,今天,你为这个家付出了什么,我为这个家付出了什么。
每一笔记录,都是一次爱的确认。
那个账本,越写越厚。
里面,有婆婆做的香喷喷的饭菜,有陈辉修好的家电,有我给家里添置的鲜花。
有我们三个人,在这个屋檐下,共同生活的,滚烫的痕迹。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温暖而平静地过下去。
直到那天,我无意中,发现了婆婆的秘密。
那天是周末,我大扫除,整理婆婆的房间。
她的房间很简单,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
书桌的抽屉,常年是锁着的。
我擦桌子的时候,不小心碰掉了桌上的一个相框。
是公公的黑白照片。
相框后面,粘着一把小小的,已经泛出铜绿的钥匙。
我鬼使神差地,拿着那把钥匙,打开了那个抽屉。
抽屉里,没有我想象中的存折或者首饰。
只有一个很旧的木头盒子,上面雕着很简单的花纹。
还有一沓厚厚的信。
信封已经泛黄,字迹却很清晰。
是公公写给婆婆的。
我没有拆开看,这是他们的隐私。
我的目光,落在了那个木头盒子上。
我打开了它。
里面,没有钱。
只有一本更旧的,已经磨破了边的笔记本。
和几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像是图纸一样的东西。
我小心翼翼地展开那几张图纸。
那是一家乡村小学的建筑设计图。
很简陋,只有几间平房,一个操场。
图纸的右下角,有公公的名字。
我翻开那本笔记本。
第一页,是公公的字,遒劲有力:
“我的梦想。”
后面,密密麻麻,全是他对这所小学的构想。
他想用最好的木头做课桌,让孩子们闻到木头的香气。
他想在操场边上种一排槐树,夏天的时候,孩子们可以在树下乘凉,听蝉鸣。
他想在教室的窗台上,摆满鲜花。
我一页一页地翻下去,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
我终于明白,公公的职业是什么了。
他是一个木匠,一个有梦想的乡村教师。
笔记本的最后几页,是婆婆的字。
字迹娟秀,却带着一股子力量。
那是一个账本。
一个真正的,关于金钱的账本。
上面记录着她每个月的退休金,减去她偷偷存下来的钱,剩下的,是她给自己规定的,一个月的生活费。
那个数字,少得可怜。
每一笔存款后面,都有一个标注。
“给孩子们的书桌,还差3000。”
“给操场的篮球架,还差800。”
“给教室的窗帘,还差200。”
密密麻麻的数字,像一把把小锤子,敲在我的心上。
我终于明白了。
我全明白了。
她为什么提出AA制。
她为什么那么执着于在我们的家庭账本上,计算自己的“价值”。
她不是想证明自己不是累赘。
她是在用这种方式,逼着自己,省下更多的钱。
她想用自己那点微薄的退休金,去完成公公那个遥远而伟大的梦想。
她把我们给她的钱,都偷偷存了起来。
她把自己的生活,压缩到了极致。
她怕我们发现,怕我们阻止她。
所以,她用“AA制”这个听起来最公平,也最伤人的方式,给自己建起了一道防火墙。
那个瞬间,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紧紧地攥住了,疼得喘不过气来。
我以为我用一本账本,读懂了她的孤独。
可我不知道,在那份孤独背后,还藏着这样一份深沉而执着的爱。
我把东西原样放好,锁上抽屉,把钥匙粘回相框后面。
我走出房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跟往常一样,拿出那个深蓝色的账本。
“妈,陈辉,记账了。”
婆婆很高兴地开始汇报:“我今天把阳台的玻璃擦了,这个得算50吧?”
陈辉也不甘示弱:“我今天去交了水电费,跑腿费20!”
我点点头,一一记下。
轮到我的时候,我说:“我今天,也做了一件大事。”
他们都好奇地看着我。
我拿出手机,打开一个网页,递到他们面前。
那是一个公益众筹的页面。
项目名称是:
“为大山里的孩子,重建一座有槐花香的校园。”
发起人,是我。
我在项目介绍里,写下了公公的故事,那个关于木头课桌和槐树下的蝉鸣的梦想。
我把公公的设计图,拍了照片,放了上去。
我还写了婆婆的故事,那个关于一本秘密账本和一份执着坚守的故事。
当然,我隐去了她的名字。
我说,有一位可敬的老人,她在用自己的方式,延续着爱人的梦想。
现在,我想邀请更多的人,加入我们。
婆婆和陈辉,都凑过来看我的手机。
他们看得那么认真。
饭厅里很安静,只有窗外的风声。
婆婆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是滔天的巨浪。
震惊,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被看穿了秘密的慌张。
“你……你都知道了?”她的声音在发抖。
我点点头,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还是那么凉。
“妈,对不起。”我说。
“对不起,我们现在才知道。”
“这么重的事,你怎么一个人扛着?”
婆婆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这一次,她没有捂住脸,也没有压抑。
她就那么任由眼泪流淌,像是要把积攒了一辈子的委屈和思念,都流出来。
“我怕……我怕你们不同意。”她哽咽着说,“那是他的念想啊……我总得,替他办了……”
陈辉这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也红了眼圈。
他走过去,从后面,轻轻地抱住了婆婆瘦弱的肩膀。
“妈,我们怎么会不同意。”
“那是爸的梦想,也是我们的梦想。”
“你不是一个人。”
那个晚上,我们三个人,第一次,没有记我们那个“AA制”的家庭账本。
我们聊了很久很久。
婆婆把她和公公的故事,都告诉了我们。
他们是青梅竹马,在那个贫瘠的小山村里长大。
公公从小就喜欢摆弄木头,最大的梦想,就是给村里的孩子们,盖一所新学校。
后来,他成了民办教师,却一直没能攒够盖学校的钱。
他把所有的构想,都画在了图纸上,写进了那个笔记本里。
他去世前,拉着婆婆的手说,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她和孩子们。
没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也没能实现自己的梦想。
婆婆说,你没有对不起我,你给了我最好的爱。
你的梦想,我记着。
我替你完成。
这是一个承诺。
一个女人,对她深爱的男人,许下的,一辈子的承诺。
我发起的那个众筹,很快就有了回音。
很多人被这个故事打动了。
有捐钱的,有表示可以提供建材的,还有建筑设计专业的大学生,说可以免费帮我们优化图纸。
我们的家庭账本,有了新的内容。
不再是红烧肉和水电费。
而是:
“收到网友‘山风’的捐款,500元。”
“‘筑梦小队’发来优化后的设计图,价值,无价。”
“本地建材商‘老王’,愿意以成本价提供所有木材。”
每一笔,都记录着一份来自陌生人的善意和温暖。
婆婆每天最开心的事,就是戴着老花镜,趴在桌子上,一笔一笔地,把这些记下来。
她的脸上,重新绽放出了光彩。
那是一种,被理解,被支持,梦想即将实现的光彩。
第二年春天,我们一家人,还有几个志愿者,一起回到了婆婆和公公的家乡。
那个偏远的小山村。
村里的老校舍,早已破败不堪,摇摇欲坠。
我们就在那片废墟上,开始了重建工作。
陈辉请了长假,戴上安全帽,跟着工人们一起,搬砖,和水泥。
我负责后勤和宣传,每天用手机记录下建校的过程,发到网上。
婆婆,成了我们的总监工。
她每天都守在工地上,拿着公公留下的那本笔记本,一丝不苟地核对着每一个细节。
“这里的窗户,要再开大一点,光线才好。”
“那边的走廊,要用最好的防滑砖,不能让孩子们摔着。”
“操场边上,现在就要把槐树苗种下去,这样等学校建好了,树也长高了。”
她不再是那个需要我们照顾的,小心翼翼的老人。
她像是变回了年轻时的样子,充满了力量和激情。
她的腰杆挺得笔直,阳光照在她花白的头发上,像镀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我常常看着她的背影,看得出神。
我想,这才是她真正的样子。
一个心里有爱,眼里有光的女人。
学校建了整整半年。
落成那天,山里的天气,格外晴朗。
新的校舍,窗明几净。
红色的砖墙,蓝色的屋顶,在阳光下,像一幅画。
操场边上,我们亲手种下的那排小槐树,已经长出了嫩绿的叶子。
村里的孩子们,穿着新衣服,背着新书包,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剪彩仪式很简单。
没有领导,没有记者。
只有我们,和淳朴的村民们。
村长把一把大红色的剪刀,递到了婆婆手里。
婆婆的手,有些颤抖。
她看了一眼崭新的学校,又抬头,望了望远处的青山。
我知道,她在看公公。
她用很轻,但我们都能听见的声音说:
“老头子,我们办到了。”
说完,她“咔嚓”一声,剪断了红绸。
那一刻,山谷里,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和孩子们的欢笑声。
我看到,婆婆的眼角,有泪滑过。
但她的脸上,却带着我从未见过的,最灿烂的笑容。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三口,就睡在新学校的教室里。
我们没有床,就打了地铺。
月光从大大的窗户里洒进来,照亮了崭新的木头课桌。
空气中,真的有淡淡的,好闻的木头香气。
我们谁也睡不着。
婆婆跟我说:“丫头,谢谢你。”
我说:“妈,该说谢谢的是我们。谢谢你,让我们参与了这么一件有意义的事。”
“谢谢你,让我们看到了,最好的爱情是什么样子。”
陈辉在一旁,握住了我的手,也握住了婆婆的手。
我们三個人的手,交叠在一起。
很温暖。
我忽然想起了一年前,婆婆提出AA制那个晚上。
那个冷清的,尴尬的,让人不知所措的晚上。
谁能想到呢?
一句最伤人的话,却开启了一段最温暖的旅程。
一个看似要分裂的家,却因为一个共同的梦想,前所未有地凝聚在了一起。
生活有时候,真的很奇妙。
它会给你出一道难题,让你以为走进了死胡同。
但只要你换个角度,用爱,而不是用计较去解题。
你就会发现,那条路的尽头,是柳暗花明,是春暖花开。
我们家的那个深蓝色的“家庭账本”,后来被婆婆带回了老家,和公公的那个笔记本,放在了一起。
她说,这都是我们家的传家宝。
一本,记录着一个人的梦想。
另一本,记录着一家人,如何把这个梦想,变成现实。
她说得对。
那确实是我们家,最宝贵的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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