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濒死体验后,我才开始真正活着|三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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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麦秋

编辑|珍妮

“你应该一个人做过很多事情吧。”朋友问我。

要聊这个我可就来劲了,“那太多了,一个人吃饭唱歌看电影搬家过生日都是最基础的,我还一个人过除夕,一个人做手术住院,一个人背包旅行,单程走了半个中国。”我觉得好像还漏了什么,想了几秒钟,一拍大腿,拿出杀手锏:“我还一个人上路过,这个没法超越了。”

“上什么路?”

“黄泉路啊。”

一车人被我逗得大笑,我好像很喜欢这种可以给朋友带来欢乐的感觉。

另一个女生朋友问我:“那你在低谷的时候是什么感觉,会想死吗?”

“会啊,每一天都会。”我笑着回答她,语气甚至还有点骄傲。是呀,即便如此,我还是活着呢,越活生命力越旺盛了,这很值得骄傲不是吗。

关于怎么结束生命这件事,我曾经认真思考过无数次,但我这个人吧胆又小,怕疼,怕血,怕高,怕黑,怕水,怕上社会新闻,也怕给别人添麻烦。不敢主动采取行动,于是觉得意外离世可能是最舒坦的死法了。生无可恋的日子里,总在期待意外降临,我频频对自己说,好想知道死了是什么感觉啊。人就不该瞎许愿,你永远不知道命运之神会以什么方式让你如愿。

1

那天我准备出门参加一个活动,目的地离家有四十分钟车程。正好是例假第一天,为了防止被痛经影响状态,出门前特意吃了止疼药。我一直有个很不好的习惯,为了药物尽快起效,我会在说明书标注的剂量上多加一倍或者更多的药量。加上担心迟到,着急忙慌地就拿错了一瓶镇定类药物,是在这之前还没试过的新药。

常年熬夜加班,以及一个人开车到处出差形成的条件反射让我不管有多疲惫,只要上了车就能集中注意力,安全驾驶到目的地,最辉煌的战绩是曾经独自一人通宵驾车行驶了一千公里。但是那天一坐上车就浑身乏力,当时并没有意识到我吃错药了。我放倒驾驶座的椅子,想着眯十分钟可能就好了。然而躺了一会儿,情况却越来越糟,我开始出现头晕,心悸,反胃的症状,手心和后背在冒汗。我在车里来回翻身,怎么躺都不自在,身体开始出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可怕感受:我好像处在一种快速掉电的状态,大脑一点一点在关机。

我的家人都在两小时车程外的老家,他们可能都不记得我的住址了。我也不太习惯和父母打电话,他们鲜少对我表达关心,或者说他们表达关心的方式常常是责骂。小时候有次下雨天,放学回家路太滑摔了一跤,我妈看见的第一反应并不是关心我摔得疼不疼,而是怪我把浅色衣服摔脏了很难洗干净。这样的小事多了以后,我就变得小心翼翼的,明明是最亲近的人,但和他们说话我总是拘谨,分享快乐可能会被嘲讽,述说烦恼可以获得更多的烦恼,久而久之也不太愿意和他们沟通了。哪怕工作之后下班路上遭遇猥琐男尾随,吓得哭着回了家,我妈也只是不痛不痒说了一句:“谁让你穿裙子出门的。”

2

我坐在车里,意识逐渐模糊,想着这可能是我拨出的最后一通电话了,抱着一丝希望打给了正在外地出差的男朋友,没有人接,更绝望了。关键时候男朋友这个角色怎么还是不靠谱,三年前我在湿地公园玩滑板,速度太快刹不住车,摔到了脑袋,血液像刚洗完头来不及擦干的水顺着发梢流了一地,我害怕极了,颤抖着手捡回摔飞出去的手机找人求救。当时那届前男友大哥正在家里打游戏,直到我进了手术室他也没有出现。平时山盟海誓豪言壮语,说爱到可以为我付出生命的人,在手术后医生说我需要住院观察问他能不能入院陪护的时候犹豫了。

我在医院一只手举着输液瓶,下楼拿外卖,学着用左手吃饭,游走在医院各个楼层,做各种检查,艰难地上洗手间,穿着病服脑袋缠得像个印度人,偷溜出医院大门去旁边小店买零食解馋,引来路人纷纷侧目。也经常睡得昏昏沉沉,没注意到输液瓶空了,血液顺着输液管向药水瓶的方向流出,每次换新的药水前都要先把渗出去的血液处理干净,次数多了,惹得护士姐姐很恼火。在我说了几次“不好意思啊太麻烦你了”之后,她终于忍不住说“你跟我道歉干什么?女孩子一个人住院怎么也不知道照顾着自己点。”好奇怪,她明明语气有些冰冷,我却感受到一阵温热,温得我眼眶发红,我一直以为我把自己照顾得很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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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紧紧攥着手机,听筒里是礼貌的系统提示音,她告诉我说“通话已转至语音留言,您尝试联系的用户无法接听,请在提示音后录制留言,完成后挂断即可。”很让人绝望,这句话在我听来更像是提示我,你的人生要挂啦。我很意外,虽然想死的念头曾经出现过无数次,但真正直面濒死感的瞬间,我的大脑飞速闪过的都是怎么才能让自己活下来。求救电话没人接,小区一楼有非常充足的免费停车位,所以地下停车场一直挺冷清的,如果晕倒在地库,大概要过很久才会有人发现吧。我想至少得回到一楼,至少得有人发现我,或许还有抢救的机会。

我从车里下来,居然没有忘记要关门锁车。从起身到走进电梯厅,身体的电量又掉了一大半,视线变得模糊,眼前的一切朦胧得像个醒不来的梦,越是想努力扯开眼皮看得清楚些,黑暗就越是快速地吞没整个世界。进入电梯后我甚至无法看清按键上的楼层数字,连抬手都很吃力,我在负二楼,不知道按下的是负一楼,还是一楼,眼睛已经睁不开来确认了。我好累,好想躺下,我想我真的不应该乱许愿,早知道这么灵,不如许点有用的,比如身心健康,升官发财之类的。

我对时间失去了概念,好像只是一瞬间,又好像度过了漫长的半生,往事一幕幕在脑海里飞速闪过。我在想,这种死法会不会过于孤独凄凉了。我好像还没有做好准备呢,今天出门是要去小剧场参加脱口秀活动的,在我的Bucket List上,脱口秀演员这项体验还没有打勾。男友说出差回来跟我一起吃晚饭,他会因为我突然离开伤心难过吗?会不会因为没有接到我最后一通电话抱憾终身郁郁寡欢?没错啦,小时候偶像剧看多了是会幻想这些剧情的。我连认真和他说声再见的机会都没有了吗?我还有很多地方没有去,还没看过Taylor Swift的演唱会,没有锻练出肌肉。我想学冲浪,想登顶雪山,想参加铁人三项。我想吃麦当劳,今天还没吃饭呢,做饿死鬼也太惨了吧。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所以受到惩罚了吗?是我太不爱惜自己的生命,所以现在要被收回去了吗?还是五天前的晚上我不应该跟我妈吵架?

严格来讲,那不算正式的吵架。我几乎没有和我妈吵过架,通常是她一直批斗我,我不说话,她骂我骂累了,解气了,批斗大会结束,或者我实在忍不了才会顶一句嘴。而她从不理会我这句话有没有道理,只会向我发出更猛烈的进攻,我不喜欢无休止地被骂,一般都忍着不回应,这个从小养成的,不表达情绪的习惯,长大后渗透到了我处理其他各种人际关系中。不同的是,小时候在妈妈面前是害怕表达,成年后变成了不擅长表达,也不喜欢面对冲突。常常为了关系融洽做老好人,很难拒绝朋友,同事,领导,客户的需求,边界意识越来越模糊,只有在恋爱关系里向来硬气,典型的窝里横。我非常羡慕身边和妈妈关系特别好的朋友,也悄悄观察过她们,她们看起来都很外向很阳光,有什么想法都会大方自然地说出来,不管是滑稽的,天真的,自私的,善意的。

4

要说最早的轻生念头,可以追溯到我的幼儿园时期。人的记忆有时候强得可怕,五六岁发生的事情三十年后都还记得。幼年时期父母在东北做童装生意,我做过很多年留守儿童。我出生在南方小镇,这里90年代重男轻女的观念还挺重的,奶奶特别宠我哥,但不太喜欢我。那时候的我还不懂,原来性别可以是我的原罪。

我妈逢年过节回老家,听邻居小姐妹们说奶奶平常几乎不管我,把我锁在家里,带着哥哥出去玩。她们路过我家常常就是大门紧锁,里面传出我哇哇大哭的声音,偶尔也会撞见奶奶打骂我。她们说这么小的孩子,太可怜了。我妈虽然听着心疼,但忙于生意也照顾不了两个小孩,只是偶尔回老家看看孩子就走了。我的记忆库里零星有几个那段时期的画面。

我坐在床上,被子严严实实在我身边裹了一圈,辅助我稳稳坐着不至于倒下,样子很像种一棵小树苗。家里没有人,我的怀里好像是有揣着一个奶瓶,我哭累了就坐着睡着了。

奶奶要出门,她用麻绳把我绑在八仙桌旁的长凳上,像拴住一只小狗,老房子采光不好,关上了门大白天也很昏暗,墙上有幅巨大的年画,上面的老虎张嘴咧着尖牙盯着我,家里没有人,我很害怕。

奶奶把我放在澡盆子里给我洗澡,我爱玩水洗好澡也不肯出来,她端起整个澡盆子,把我连同洗澡水一起倒在家门口空地上,我的小脚趾卡在了下水口的铁丝网上,她呵斥我几句后关上了家门,把我留在漆黑的门外。

这些记忆过于零碎,我甚至回忆不起前后相关的事件,也曾怀疑过它们是真实存在的,还是我的梦境和幻想。印象中奶奶是个常年躺在藤椅上晒太阳没什么活力的人,她真的端得起连我带水的一个大澡盆吗?我的左脚小脚趾上确实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圆形突起,但没法分辨是不是小时候被铁丝网卡住的伤口留下的痕迹,唯一有迹可循的是成年后的我依然很怕黑,还有很严重的分离焦虑。

有天晚上我爸妈一起出去进货,留我和哥哥在家,不记得他当时做了什么惊世骇俗的举动,我去客厅哭了很久。哭累了走到灶台边,拿起菜刀架在自己脖子上。那个年纪的我对死亡并没有很明确的认知,只是觉得总被哥哥欺负,总是哭的日子让人难熬,也许抹了脖子,就可以结束这件我没有能力解决的事情了。又或者像额头一样留下伤口,爸妈回来看见了会心疼我,知道我被“家庭霸凌”了,替我伸张正义。那是我第一次尝试自杀,到底还是不敢下手,后来的童年时光里,我尝试过偷我爸的打火机,拆开来闻里面的丁烷气体让自己中毒。以及吞枸杞自尽,当时我还不认识枸杞,以为是葡萄干变异成了红色毒药,如今回想起来好像既早熟,又有点傻傻的智力不太健全的样子。

5

我听见电梯门打开的声音,摇摇晃晃走出电梯,上下眼皮完全耷拉在了一起,我在一片黑暗中失去了方向,不知道应该往哪边走才是单元楼出口,也不确定自己在一楼,还是在负一楼,周围很安静,无法用听觉判断方向。我用尽全身力气呼救,“有没有人,救救我,我不行了,有没有人…”没有任何回应,也没有任何动静,我甚至不确定自己是真实地用喉咙发出了声音,还是这求救声只回荡在我的脑海里。我在一片寂静里向右手边走了几步,出口是在这边吗?下一步应该怎么办?什么也看不见,一个人也没有。绝望至极的时刻,我的脸上捕捉到有一丝微风拂过,非常微弱柔和的风,换成平日里可能完全注意不到,也许是眼睛看不见,感官变得更为发达了吧。我想起来这栋楼的电梯右边是条连廊,一楼的住户把栏杆外的草坪当成小花园在照料,放了大大小小的盆栽,所以单元楼出口就在我的左手边。平常出入各种建筑还是得留心观察,关键时候可真能救命。

我转身向左边走去,那一丝微风不止为我提供了方向,好像也给摇摇晃晃的身体注入了一点生机。吃力地走了几步之后,我的视力恢复了些,但也只是像个对焦系统坏掉的老相机,我能看见走廊尽头的光亮,但除此以外的东西全都模糊不清。平常只需几步就能穿过的走廊,此刻困难得像通过一条漫长而幽暗的隧道。我住的这栋楼旁边就是小区的侧门,只要循着光,走到室外,大概不到二十米就是门卫室,再坚持一下就能得救了,我跟自己说“再走一步,再多走一步”。我的身体越来越沉,两条腿越来越不受控制。我听见手机响了,但看不清屏幕,凭借感觉用手指划过频幕下方,电话接通了,是男友的声音,他一遍遍叫着我的名字,他问我:“你在哪呢?你怎么了?你听得见我说话吗?”听到他的声音我的心里开始变得踏实,我想开口和他讲话,但嗓子像被胶水粘住了一样,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能发出嘟嘟囔囔的声音。

我的力气最终全部耗尽,眼前这个模糊不清的世界,地平线开始旋转,倾翻。心里满是遗憾,全都结束了?可是我很快就要走到门卫室了,好不甘心,再多坚持一下就好了。摔倒的时候头撞在了地面上,正好和三年前玩滑板摔到的是同一个位置。不知道是痛觉起到了刺激神经的作用,还是因为平躺下来血液回流到了脑部,又或者求生的意志被电话里熟悉的声音稳稳托住了,让我无限地眷恋这个世界,倒地之后意识和知觉全回来了,我甚至都觉得武侠剧台词没有瞎编了,大侠说:“我的身体我自己心里清楚。”躺在坚硬冰冷的地面上,我能感受到大脑在缓慢复苏,我明确知道自己死不掉了,也是第一次觉得卷不动不如躺平这句话好有哲理呢。

我和男友说:“我晚点再回你电话。”

他说:“好,我等你。”

我坐在地上缓了一会儿,随后吃力地起身回家。离我三五米外的花坛边站着两个人,她们面对着我目睹了全过程,在我摔倒的时候,并没有人上来问我有没有事,或是扶我一把,人类有时候也挺冷漠的。以后再有人跟我说不结婚不生小孩老了以后死在家里都没人发现的话,我就告诉他,死外头了被人发现了也没用,人家也不一定搭理我。

回到家浑身冰冷,我把暖气开到30度,把沙发上还没洗的几件衣服挪到地毯上,裹上毛毯蜷在沙发里,好暖和,于是把身上的毛毯紧了紧。嗯,活着真好。

6

家里的客厅采光很好,边套的大横厅,有着占满整面墙的大窗户,第一次和中介来看房子,我就知道我喜欢这里。窗帘找人定做了透光不透人的白色天丝绒,即使是盛夏刺眼的阳光,透窗帘也变得柔和。我不喜欢原先的黑色百叶窗,是嵌在窗框内的设计,到了晚上整块墙面一片漆黑,开合也很不方便。选地毯稍费了些周折,房东买的沙发颜色有些怪异,和市面上大部分地毯都很不搭,我最终还是选到了一块棕色的样式复古的羊毛地毯。跨城搬家之后我好像失去了把住处改造成自己喜欢的样子的力气。量尺寸,网购,沟通安装师傅,这些本就简单日常的事务变得沉重又艰难。也许是从前的生活耗尽了我的心气,也许是担心日后的工作生活会常有变动,不想花太多精力在这个临时居所上吧。我在这里住了一年之后,才慢慢开始动手把这里布置成像符合自己生活习惯和审美偏好的样子。

我看着塞得满满当当的垃圾桶和地毯上那堆还没来得及洗的脏衣服,开始庆幸今天的“死里逃生”,这要是我妈来我的家帮我处理后续事宜,免不了一顿唠叨,坐实了她对我独居生活的凄惨想象,“衣服也不洗,被子也不叠,垃圾也不倒,地板上还有头发,太惨了”,她对我总是有很多言过其实的负面评价,十年前还住在家里的时候,她形容我的衣柜太臭说“打开衣柜门熏得我都睁不开眼睛了。”很离谱,首先我衣柜真的不臭,我很爱干净的,其次熏眼睛有没有可能是她买的衣柜有甲醛啊。

我一直活在家人的各种评价里,旁人也许很难想象我都三十几岁了,烫了卷发后回老家吃饭会把头发扎好,不让他们看出卷发痕迹。我太了解他们了,果不其然第一天安然无恙,第二天回家忘记扎头发了,我妈说:“你这个头发好难看啊,为什么烫成这样。”我爸:“好显老,跟老太婆一样,难看。”我哥:“像村姑。”即使我真心觉得那个发型很好看也很适合我,还是免不了因为这些负面评价懊恼,但如果我很认真提出反对意见,就会被贴上“难商量,凶巴巴,不好相处”的标签,或是换来几句更难听的话,我厌倦这种对我来说毫无意义的反抗。曾经听我妈讲起过一个关于我的童年往事,她说她在忙手里的工作,我在旁边吵吵闹闹的,她顺手拿起一把剪刀指着我说:“你要再这么吵,我就一剪刀扎死你。”我用稚嫩的声音严肃回答她:“那你不能这么做,你要扎死我你可就没有女儿了,吃亏的是你。”我妈的脾气瞬间柔软下去,觉得这小孩吵闹归吵闹,还挺可爱的。对这个故事我已经完全没有记忆了,只是有些感慨,再小一些的我明明还是有直面冲突的勇气,甚至还带着些幽默感。这样的能力在我成长过程中终于还是慢慢遗失了,我在家里的常态就是像个哑巴,不太讲话。

7

七八岁的时候,我哥带着邻居家几个小朋友一起玩,我试图融入他们,被亲哥哥联合别人家小孩一起欺负,我躲在家旁边的巷子里哭。我妈在家听见了,冲出来走到我面前,用凶狠的语气跟我说:“怎么了,你是觉得自己很委屈吗?要这么委屈你怎么不去死死掉算了。”这个情节在我脑海里一直挥之不去,她好像明知道我是被欺负的那个,可是她没有安慰我,对这么小的一个孩子说出冰冷又恶毒的话,她怎么忍心的?写下这个片段的瞬间我被这件事情的荒诞逗笑了,但是它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就像个噩梦,不断提醒我,你的妈妈不爱你,她希望你不存在。

童年时期还有很多类似的噩梦,比如小学时候放学回家在客厅写作业,我妈在跟她的小姐妹聊天,完全不顾及我在场什么都能聊,也许她觉得小孩子还不懂事吧。她会聊到当年怀我的时候在跟我爸闹矛盾,特别不想生下我,用各种方式虐待自己希望可以流产。不得不感慨,我的命是真硬啊。我不太能记得那时候的具体感受了,只是常常觉得自己在家是个多余的人。

又比如我妈不堪忍受婆媳关系,夫妻争吵,以及照看两个孩子的种种琐事崩溃后常会把我领到跟前,一遍遍向我哭诉当年生我的坎坷,我奶奶对她有多苛刻,生意失败后的生活有多拮据不易。她说:“如果不是为了你我早就跟你爸离婚了,也不用吃这么多苦头。”她把她生活的不顺遂全部归因在我身上,可是我一直很努力在做一个乖小孩,也没有人问过我愿不愿意出生在这样一个充满争吵与不安的家庭。她说她担心离婚了我爸会给我找后妈,后妈一定会虐待我。我的童年似乎承受了太多对于那个年纪来讲过于沉重的心理负担,我知道我妈的辛苦,于是学着听话懂事,把自己的想法,情绪,不甘心和不服气全部收起。

8

五天前,我因为准备去老家户籍科办手续和家里要户口本。这件事情我从春节开始和我妈提起,一直到三月份她都没有给我正面回应,只要我提到户口本她就开始顾左右而言他,一会儿叫我早点结婚,一会儿和我聊蔬菜瓜果,一会儿发小侄子的视频给我。我很讨厌这种感觉,从小就是这样,判断我的需求正确与否全凭她的个人好恶,我永远在被忽视,好像只要不回应我就代表这件事结束了。我回老家把我精神卫生科的确诊病例放在了我妈的桌子上,等待他们从外地过完春假回家。我希望我妈看见病例会对我多一点心疼,关爱和支持,我确实也是黔驴技穷了。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她的电话,最后还是我先联系的她,我小心翼翼问她有没有看我的病例。

“我看了啊,看到了又怎么样?”她没有变,她对我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冷血。“我们昨天很晚才到家,收拾你哥小孩子们的行李,家里一团乱,我哪有功夫管你。”

我忍住快要掉下来的眼泪,“那户口本的事情怎么说?”

“你要户口本也可以,先去把房产证过户给你哥。”好像意识到这件事情对我的不公,她的语气开始没有那么冲了,“我会去跟你哥哥商量一下的,让他将来给你一点补偿。”

初春的夜晚还是有着凛冽的寒冷,九点左右的街道已经非常冷清,我坐在咖啡店门口的长椅上握着手机,手腕冻得有些僵硬,四周一片寂静,我清楚听见了自己的心碎掉的声音,那些碎片散落一地,随后被寒风吹起,四下飘零。我说“好啊,去啊,什么时候?”

“那我要先问问你哥,看他什么时候有空。”

对话进行到这里我已经没办法再劝自己继续做个听话懂事的女儿了,我哭喊着说:“你就是从小到大都偏心哥哥。”

“我哪里偏心了?我是没给你饭吃吗?你回家我不让你住了吗?你知道你哥哥做生意多辛苦吗?你就是三十几岁的人了自己过得不好来赖家里。”

电话挂断了,我不确定是她挂的,还是信号故障。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眼泪一直流,天亮了才终于哭累睡着了。没睡多久就醒了,眼睛睁开发现全都不是梦,又开始流泪。我像一个接了水管的流泪机器,灵魂已经被斩杀,只有眼泪一直掉停不下来。我怎么都无法理解,我妈明知道我的状态并不算好,还是选择残忍斩断我和这个世界最后的关联,我不懂为什么。

9

我真的过得不好吗?我一直都很独立呀,工作勤奋,聪明好学,自力更生,与人为善,从未停止过对这个世界的探索,用自己喜欢的方式在生活。如果因为从前对原生家庭的爱有些不切实际的渴求显得人格不够独立的话,那在收到来自妈妈的全盘否定那一刻,这份执念也已消亡。只是因为尚未成家生子,在她的眼里我就很失败,八年前我也曾为了满足她的期待订过婚,分手后父母对我的定义就是“愚蠢,被男人骗了钱,没有用的废物”,全然遗忘了当初是他们逼我订的婚。我哥结婚之后,父母就越发着急催促我完成婚姻这件事,似乎在我妈看来,这个家是我哥和我嫂子的家,我不该一直赖着不走,她给我张罗过各种奇怪的相亲对象。她所说的为我好,最终好像只是原生家庭对女儿的驱逐。

离开老家的这三年,我一直在被精神疾病和躯体化反应折磨,每隔一两周必然经历一次情绪过山车,悲伤痛苦就像梅雨季节里的湿气,无处不在,无孔不入。努力经营了五年的感情无疾而终;疫情期间经历了两次亲人突然病逝;我失去了一次成为母亲的机会,也许此生都不再会拥有这个身份;相识18年关系最好的朋友利用我,背叛我;三十二岁离开熟悉的家乡,从零开始学着在新的城市重建自己坍塌的生活,努力工作直到身体垮掉,换来的是无尽的自我怀疑。细数一下,这本苦难功绩薄上的成就还真不少。

我曾经在一次深感无力的时候发信息给我妈,我说“妈,我最近有点不快乐。”我渴望来自家人的爱,我不觉得这是件丢脸的事情,这是任何人都可以有的正常情感需求。她只需要说一句“不快乐回家住几天吧,你还有妈吗呢”。哪怕只是虚情假意的客套话,只要有这句话,就能稳稳地托住我,让我不会在无底深渊继续坠落。

她回复我:“你又没有老公,你又没有小孩,你怎么可能会快乐。”我彻底放弃了想和妈妈交心的想法。

“你有老公,有小孩,还有孙子孙女,你快乐吗?”

“我只是一个传统的人,传统地过日子,不结婚生孩子的人都是异类,是社会垃圾,你不要来挑战我的认知。”

我妈出生在60年代,作为家里的长女,出嫁之前要照顾家里的弟弟妹妹,结婚之后操持自己的家,辅助我爸照顾爷爷奶奶,养老送终。人到中年还要帮我哥经营生意,伺候一大家子人,我看得见她的辛苦和不易,也自认为我成不了这样伟大的女性。又或者说,我对这样的生活样本是充满恐惧的,我恐惧为三代人奉献自己的一生,恐惧妈妈向我描述的被婚姻被孩子拖累的感觉。恐惧活成妈妈算不算是最不孝顺的女儿?我不知道,有时候向她表达关心和出于善意的建议也只能换来一句“家里的事情你不要来插手”。我唯一能做的只有尽力不让她为我的事情操心,我以为同是女性,理所当然是会理解对方,鼓励和支持对方的。在她让我过户房产证的那一刻,我感受到了来自母亲的背叛。她曾经在家抱怨过很多次外公重男轻女偏心两个舅舅,她明明自己深受其苦,但等到她可以行使这份权力的时候,并没有公允地站在同为女性的我这边,甚至是希望我把本就属于自己的那部份产权让渡给哥哥。

10

老家的房子是在大约20年前拆迁所得的垂直楼,房产证上有我们一家四口的名字。妈妈曾经跟我说过,以后房子都是留给哥哥的,我不可以回来争家产。我从小要强,既然她这么说,那么日后就算沦落到睡天桥靠捡垃圾为生,我都不会要他们的东西。我也确实争气,18岁之后几乎没再花过家里的钱。成年人自力更生本无可厚非,但我哥连谈恋爱约女生吃饭看电影都是我妈主动给的钱,我一直试图向我妈证明我比哥哥独立,比他优秀。妈妈的眼泪是我最恐惧看到的东西,而妈妈的认可我穷尽半生努力都得不到。

她明明是主动在为我哥做主来剥削我,怎么能说得好像在为我争取利益一样?似乎我还得感谢这张无人认领的名叫“补偿”的空头支票。中国被迫要和日本签《马关条约》了,慈禧和光绪说,你先签字,我去跟日本人商量一下让伊藤博文以后给你点补偿,这像话嘛。况且补偿听起来就是个会让人感受到不公平的词,只有在一个人的合法权益受到侵害的时候才会用到它。拥有爱和资源的人不需要补偿。

从那天开始,我在这个世界好像彻底失去了锚点。像个独自穿越暴风雪的人艰难地在积雪中走了很久,一回头发现来时的脚印已经被大雪完全覆盖,整个世界茫茫一片苍白,找不到回家的路,也不知道该往哪走。甚至连对“我”都失去了感知,“我”是谁?“我”和这个世界都是真实存在的吗?这个“我”好像被黑洞吞食了,时间也跟着停住了,她所有的感知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孤独,和锥心之痛。

11

我躺在沙发上发呆,不知道过了多久,整个客厅已经被空调打得闷热,但我并没有不舒适的体感,只觉得浑身暖烘烘的,很充盈,很有安全感。

手机铃声响了,是男友打来的。

“你怎么了呀?怎么没给我回电话呢?发生什么事情了?”

“没事啊。”我调整了自己的情绪状态,假装无事发生,用故作轻松的语气回答他。

“你是不是摔倒了?我看到语音信箱了。到底怎么了你跟我说。”他的声音里有几分尚未被彻底隐藏好的焦急和颤抖。

原来我拨出去的电话一直没有挂断,语音信箱全程记录了我绝望的求救声。

整个自救过程都表现得异常冷静的我终于绷不住了,我说“我刚刚准备出门,我…我在停车场要晕倒了…然后我就上楼找保安,一个人都没有…我好害怕…”越说越哽咽,越说越后怕,“我以为我要死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我浑身难受,我没有力气回家…”

“刚刚一直没缓过来,我想发信息跟你说我没事不用担心,我给忘了…”我越说越哭得稀里哗啦,“我最近精神状态很不好,和你说了很多难听的话,我不应该拿你发泄情绪,我以前不是一个这么讨厌的人,对不起…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真的好想好起来…”

他好似在和路边一只受伤的小猫说话,声音像柔软的毛毯一样包裹着我,他说:“哎呀没事的,你不要这么说。我知道你已经很努力了,我说过我会一直陪着你走出来的,你也一定会好起来的。”

我说:“我好想吃芝士蛋糕。”

他说:“好呀,我现在就帮你点一份送到家里。”

我挂完电话窝在沙发里,删掉了手机里很多不必再留着的联系人,告诉背刺我的朋友“你做的事情我全都知道,只是念及朋友情面没有说而已”,我不想再要那些无用的礼貌和体面了。

过去几年,我的生活在一次次自我疗愈和迎接新的痛苦两者交替中向前推进。我特别喜欢,并且一直在践行的一条准则是“生活是用来体验的”。即便如此,我依然时常哭着哭着就把自己给哭笑了,我不知道我的人生到底在体验些什么,我开始怀疑我是不是永远都不可能再好起来了,我会无休无止地和心理疾病缠斗,直到离开世界那天。我从未做过伤害别人的事情,为什么身边最亲近的人,总是带给我伤害最多。我也想不通为什么想要把所有事情都做好的我,结果是失去了一切。我在沙发上哭,在被窝里哭,在办公室哭,在漆黑的放映厅哭,在开车途中哭,在马路边哭,吃饭哭,走路哭,睡不着哭,睡醒了也哭,像是要把所有的悲伤都哭出体外一样。

12

我的性格里充满了纠结和矛盾,我觉得像我这样在充满忽视和苛责的环境里长大的人,理应早就习惯不放期待在任何人身上了,雷厉风行,杀伐果决才是独立女性本色。工作和生活层面,我确实做到了独立不依靠别人,但内心深处的某种匮乏感又让我在家庭和亲密关系里有着过高的精神依赖。我当然是拥有反抗意识的,但又习惯于顺从,害怕冲突,害怕自己会给别人带来有意无意的负面情绪。叛逆但又非常懂事,只会用自毁的方式来反抗父母不合理的权威,用亲身实践得到一个糟糕的结果,去向他们证明他们是错的。很幼稚,对自己很不负责任,父母从不觉得我有在顾及他们,该受到的言语攻击一点都不会少,最后我还得默默去为那个糟糕结果买单。来自父母的规训和审判渗透在我生活的每一个细节里,最后内化成了一套行为准则,无时无刻不在约束自己:我要得体,我要礼貌,我要什么都做得很好,我不能表达不满释放攻击性,我不能麻烦别人,展现脆弱和失败会被人嘲笑,我要做一个友善的好人,我要首先满足别人的期待…我好像从来没有放肆地为自己活过。

在另一个人面前坦诚地表达脆弱和恐惧,此刻反而成了一种自我救赎。这通电话瓦解了我性格中最要强的那部分,我不想再规定自己一定要是什么样子的了,我允许自己放下评价,我允许自己软弱,我想表达负面情绪,我想真诚道歉,我想谈论爱情。我知道,我确定,和我通电话的这个人,是当下我在这个世界唯一想要伸手去够的锚点,我不想要飘荡在半空的感觉,我想要稳稳地踩在地面上,我想要抓住这种“我想要”的感觉。我勇敢承认此时此刻的我恐惧死亡,恐惧孤独,我不想一个人站在雪地里四顾茫然,我想要雪地尽头有一间木头小屋,暖黄色的灯光透过玻璃窗户,如信念般指引我向前。当我穿过雪地,风尘仆仆地推开门,屋里的人正在炖热汤,听见开门的动静转过头来笑着和我说:“你回来啦,等你很久了呢。”

那天晚上睡觉前,我在淋浴间冲了很久的热水,想着洗个热水澡舒服睡个觉。热水冲着冲着开始变凉,我把水龙头往右边调了一点,水更凉了,我往右边又多调了一点,这回出来的彻底是冷水,从头到脚把我浇得一顿哆嗦。我开始有些不耐烦,心想什么破热水器。但是该不会…我尝试把水龙头向左边调整,热水重新回归,小小的淋浴间很快被水蒸汽填满,原本冷到发抖的身体开始暖和起来。我在这里住了快两年了,怎么会连热水朝哪边都记错。我蹲在地上嚎啕大哭,问自己我是不是把所有事情都搞错了,水龙头,我的生活,我自以为善良高尚的处事方式,我的听话懂事,好像全都是错的。我撕心裂肺地哭着,眼泪鼻涕一把接着一把的。真是可惜,旁边要是有个摄影镜头拍下来绝对是奥斯卡时刻,Meryl Streep看了都要起立为我鼓掌。

通常影视剧拍到这里,女主角就要画上黑色眼线了,露出邪魅的笑,黑化,复仇,重生之这一世我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哈哈哈,没有的,生活毕竟不是爽剧。我后来发了信息给家里,我说,“我不同意签字,想要我的那四分之一就按市值金额等价交换。你们的教育方式很有问题,以后不要再这样对小朋友了。”这突如其来的不懂事似乎让一向强势的我爸妈失去了对策,我少费了很多周章,快速顺利地拿到了户口本。

生活并没有因为我的一次撕破表面宁静体面而从此一扫阴霾,豁然开朗,扶摇直上。但我确实很少再哭了,偶尔情绪翻涌,也很快可以控制住。

我跟自己说,“既然那次意外没有把你带走,不如就先随便活两年吧。”

“想想人生还有什么没体验过的事情,有力气的话就去做一做。”

“那么艰难的情绪风暴都挺过来了,你真的很了不起呢。”

我常把手放在胸口,掌心贴着心脏感受它的每次跳动,安慰自己别害怕,我一直会和你在一起。

我对自己的要求也越来越低,每天的KPI只有保持呼吸。从床上起来了,洗脸刷牙了,真厉害。一天能吃两顿饭已经很规律了。运动环从40分钟降到了30分钟,又从15分钟降到了5分钟,通常是下楼丢个垃圾,手表就提示我运动圆环已合上,我也会配合地夸奖自己“今天又是个运动健将呢”。我放肆地在家休息,毫无罪恶感地睡懒觉,避开所有可能会给我带来情绪刺激的人和事。差不多有一年的时间,我几乎断绝了和所有人的联系,把自己关在家里,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不知道为什么活着,每天生无可恋地顽强坚持着,在纸质笔记本上一遍一遍重复地写着“活下去”,眼泪滴落在纸页上,晕开字迹,像一朵朵墨色的花。生命有时候很神奇,坠入无底深渊,暗无天日,看不见一丝希望,生活好像永远都不可能再好起来了,于是我说那就索性在谷底待着吧,烂掉吧。悄悄地,缓慢地,谷底那棵种子发芽了,长出了新的生命。

至于和父母的关系,我暂时没有心力去处理了。为了减轻自己的痛苦,我只能幻想自己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假装我本来就没有父母,那些伤心往事都不曾发生。这个方法虽然有点不孝,但很有效。所有让我痛苦的回忆就像电脑里的秘密文件被打成压缩包,移到了文件夹的最底层路径。只是偶尔收到父母的信息还是会情绪闪回,晚上会做噩梦,哭喊着醒过来。从那以后,他们再也没有提过关于房产证过户和补偿金的事情,我不确定他们是理亏了还是觉得我疯了。我妈也永远不会知道,那天她说的话有着杀死自己女儿的威力,那通二十分钟的电话,她几乎全程都在骂我,数落我,她说她的人生因为有我的存在一点都不快活,明明我是整个家里占用她时间和精力最少的一个。她也不会知道,在她眼里一事无成的女儿从前还挺爱她的。但这些对我来说统统都已经不重要了,对于那些求而不得的爱和认可,我终于能下定决心放下执念了,以后我在哪里,哪里才是我的家。

写下这篇文章并不为声讨他们,也不为歌颂苦难,只是梳理我的过往人生,也是我为自己找回生命力所做的事情之一,正如伍尔夫所指“写下来,痛苦就会过去”。我想,我们讨论原生家庭,并不是为了争辩是非,或者让父母来为自己的不如意背锅。事实上,能意识到在某件事情上做了错误决策,大方向孩子道歉,并且想办法补救的父母也许并不常见。对我来说,如果可以意识到某些不算很好的性格特质是如何产生的,如何在我的成长过程中被不断规训,强化,刻进了我的行为准则。这样的反思和觉察可以帮助我更清楚地明白自己过去是什么样的人,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修正自己,重塑自己。我从未停止过在这个层面对自己的剖析和探索,过程很痛苦,但我想打破自己身上的精神枷锁,我想找回那个从未被规训过的自己,我想把代际创伤终结于此。

我厌恶成长过程中那些来自父母的谩骂,羞辱,扭曲,打压,否定。它们让我终日活在自我怀疑的泥潭里,永远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不配拥有美好的事物,没有人会真心喜欢我认可我爱我。脆弱,敏感,焦虑,恐惧,矛盾,不懂怎么和别人相处。优柔寡断,过度共情,别人的感受永远优先于自己,为了平和与体面,一步步退让边界,直到生活全方位崩盘。

现在的我好像终于可以用相对轻盈的状态去看待往事了,好像可以不再为难自己了。只是当时正处在风暴中心的我还未能做到。如果有命运之神,我好希望她会看见我的眼睛,坚定地和我说别害怕,向前走,你人生中最痛苦的十年就快熬过去了。命运之神好像从未出现,全程鼓励我,陪伴我走出风暴的人只有我自己。

我不敢说我已经痊愈了,也许未来还会时常反复,但我确实更有力量了,也更懂得了自己内心的平静才是最重要的一切。

写作感想:

我想用麦秋这个名字来发表这篇文章。秋天的麦子,听起来收获满满的样子,还有种略带文艺的美感哈哈哈哈。

开玩笑的,其实麦秋在我的老家很接地气,念起来很像一种手擀面的方言音译成普通话,外面的面馆很少有卖这个品类。小时候一到夏天,天气炎热大家都没什么胃口吃饭,周末几个舅舅姨妈会带着各自的小孩一起聚到外婆家吃这种手擀面,外婆擀面,浇头雷打不动永远是一大锅土豆炖排骨,我喜欢土豆的一切衍生品。我妈和小姨会各自去熟悉的菜市场买来各种卤味和小菜,那时候外公也还在世,这种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快乐地吃着最简单的食物,热闹欢腾的场景好像再也回不去了。我很怀念那一切,但人生终归是条单行线,禁止倒车,就用这个名字来做纪念和告别吧。

谢谢珍妮老师一路的陪伴和引导,也谢谢编辑老师们决定发表我这篇文笔技法都很青涩的文章,它从我的电脑里诞生,去到了更广阔的平台,对我来说好像完成了用写下人生故事的方式来自我疗愈的最后一个环节。如果能给有着类似经历的人带来一丝力量也算是我的"福报"吧。

也想和所有读到这篇文章的朋友说不必为我过去的经历难过,我现在很好,以后也会很好。

我爱这个世界!

编辑导师|珍妮

写作者,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省注册针灸师

目前在西门菲沙大学学习小说和跨体裁(hybrid-form)创意写作。她喜欢在写作中让人物经历种种缘分巧合,发现内在的觉悟和成长。作品见于三明治,emerge25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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