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老了。
吃晚饭的时候,妈妈打来电话。母亲不是善于表达的人,平时一般没事的时候多不联系。可是我也没有多想,与她愉悦地拉着家常。给她看我做的晚饭,穿着新校服的正在吃虾尾的她的外孙女……
一阵寒暄过后,妈正了正语气,说:“妮,给你说个事儿。”我立马端坐。
“你婆,没有了。”
我听到噩耗的第一反应,有点懵。接着,震惊,拒绝,否认。
“前两天回家我还问你,我婆呢?你说她在我大姨家里住着呢。”
“是啊。当时是在你姨家住着……”
“是突然生了什么急病?没抢救过来还是咋?不是好好的嘛!”说着说着,我的眼泪就开始往下掉,内疚自责懊悔各种情绪一起涌上心头。“前两天我还想着去看看我婆,这还没去呢……”
外婆,是一湾浅浅的月牙,挂在我童年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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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的每年暑假,我必定要去外婆家住上好长一段时间。以至于后来几乎成了一种惯例,不去住就觉得少了点什么。可是后来回想,外婆家有什么呢?好吃的?好玩的?好像都不是。可是,单单“外婆”这个词,好像就对小孩子有足够大的吸引力了。
“外婆”是宠溺、慈祥、宽容等的代言词。一个小孩子如果有外婆,那她一定是个幸福的小孩。
九几年的时候,家里的吃食比较单一,甚至在外婆家吃到肉的回忆都几乎没有。可是我记得,外婆会用柴火锅煮香浓的玉米糁,然后故意烧一把大火,让锅圈起一层饹馇。盛饭前,先用铲刀把饹馇抄到我碗里。带点微焦的玉米香味,是童年的一大美味。
也有的时候,玉米糁下锅时,外婆专门不搅那么快,留一两坨玉米疙瘩,让它们粘在一块,吃到嘴里咬上一口,黏香黏香的。
锅底洞里烧红薯、烤玉米棒,更是不在话下。黏糊糊的汤面条,爽口的凉拌菜,凉席上摇过来摇过去的蒲扇……
院子里的桐树高大繁茂,桐树花开的季节,总有动听的鸟叫声传来:布谷--布谷,布谷--布谷……天真的孩子,总是可以肆意地在桐树下玩耍,捡起紫色的喇叭一样的花朵,嗅在鼻子上,抛在半空里。
夜来了。月亮悄悄爬上桐树枝头,往院子里张望着。那是谁家的小女孩,在外婆铺好的席子上躺着看星星。满天的繁星与她为伴,轻晃的蒲扇与她为伴,浅浅的月牙一样的外婆与她为伴,摇啊摇,摇啊摇,外婆多像一座弯弯的小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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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的偏爱很不张扬。好吃的,总是要等到舅舅家的表姐、邻居家的小孩走了以后,悄悄拿出来。这份专门的心意让小小的我倍感幸福。
有一次,和邻居家的小男孩一起追着玩,一不小心被对方拿棍子戳进了鼻子里。当时只觉得鼻腔里流出了液体,还以为是鼻涕。顺手一揩,鲜红的鼻血,顿时“哇”的一声嚎啕大哭。
外婆闻声从屋里跑出来,赶紧就拉着我又是洗又是拍额头。没流过鼻血的我着实被吓到了,惊悸过后依然一抽一抽的。
外婆抱我到床上,让我躺进被窝,像照顾一个小病号那样,哄着我,安慰我。邻居买了饼干等零食来看我,说我是个小客妮,可不能有个啥好歹。
我就那样躺在床上,嘴里吃着外婆喂我的零食,安心地,任性地,享受着那份甜蜜。
还有一次,小小的我记不清是被鹅还是鸭子追赶,我边哭边往回跑,大喊着:“婆!婆!”这边外婆拎着棍子就跑出来,驱赶那些欺软怕硬的鹅还是鸭子们。
此刻回想,那时的外婆,手持“武器”,多么像一个女战士啊!
光阴荏苒,我一天天长大,外婆一天天老去。她的背开始变驼,弯起来像一张弓,头发也花白起来,没有了往日的精神。可她的性子却从未服软,依旧挺直不屈。
妈和姨们说,你要么跟着俩儿子过,要么搬出来几个闺女轮流管你。她偏不。哪儿也不去,谁也不跟。硬要自己住在那两间小屋子里,佝偻着腰,艰难地做饭、刷碗、打扫……
她倔强要强了一辈子,不想一把年纪了拖累儿女。七八十岁的年纪,为了夜里去给大舅家看门,坐三轮时一个抬腿,大腿根骨折了。
自那以后,外婆没有再站起来。
坐在轮椅上,人也开始变得糊涂。每次去看她,她都会诉苦,什么东西也吃不下,姨们没有尽心照顾她等等。我总是坐在那听,虽然知道她说的不是事实,但仍然会听得想掉泪。
我的外婆,她像一棵受尽岁月沧桑的老树,用尽所有力气把枝繁叶茂给了春夏,然后迎来了人生的冬季。
妈妈说,外婆走得很安详。
中午吃饭时,大姨给她做的面疙瘩,搅好了,端给她。说喂她喝,她说不用。自己端起来喝了。
大姨去刷个碗的功夫,回来,看到外婆倚在床头靠着,再去喊,就已经喊不醒了。
外婆,去了。
我吧嗒吧嗒掉眼泪的时候,妈在视频另外一头说,别难受,你婆走的时候没有受罪。
我想是没有受罪,但也没有享过啥福。
但又想,是母亲没有了妈妈,怎么她还在安慰我。于是越想越难过。
外婆家的院子里有一块单人床大小的石板,打有记忆起便在那里放着。夏天的时候,外婆总会在上面铺上凉席,白天黑夜,那里便成了我的乐园。
晚上躺在上面看夜空,白天看阳光从桐树叶的缝隙里投下一地细碎。斑驳的叶影晃动,童年的风夹杂着桐树花的味道,永远定格在了九几年的夏天。
结婚后,我有了新家,也立了小业。每次过年回去看外婆,总会给她塞些钱。外婆总推说不要。我说,婆,小时候你亲我们(我和两个哥哥),现在你老了,换我们亲你。
连父亲都说,过一次年,光咱这仨孩,都给她婆不少钱了。你们几个闺女都不用担心她婆会没钱花。
但外婆是那么多孩子的婆,还是我闺女的老外婆(农村对妈妈的外婆的称呼)。每每见到晚辈,她总是会再把这些钱拿出来当压岁钱发给小辈们。
因为不愿意跟着儿女们养老,她的房子又破旧,父亲和姨夫们给她盖了两间新房。冬天的时候我给外婆买了电热毯。想给她买衣服,却发现从来不知道外婆的尺码。
外婆牙口不好,每次回去只能给她买一些面包、香蕉之类软和的东西。菜什么的更是不能多买,一个人吃得少,多了总放坏。
更多的时候是姨们,轮流每隔两三天给她送一次菜什么的。(其实两个舅舅离得最近,但都指望不上,在此不想赘述。)外婆的晚年都是妈和几个姨们照顾的,从平时的生活到生病时的看护。如果没有那次的骨折,外婆一生都没有受过大灾大病。
闻讯的第二天下午,我提前把工作干完,准备去吊唁。开车走到桥头街,我想,我买些什么呢?虽年过三十,但对于一些风俗礼节甚是模糊。给父亲打了个电话后,买了鞭炮、黄纸和花圈。车离舅舅家越来越近,我的心就越来越悲痛。想到再也听不到外婆唤我的名字,从此她的音容笑貌只能在梦里再现,泪水又一次模糊了双眼……
步入灵堂,妈和几个姨们正跪在灵柩前。缭绕的烟雾中,我几乎看不清她们的脸。我问三姨,能不能看看外婆?姨说行。她拂去盖在棺椁上挡着外婆面孔的那块黄布,隔着水晶棺,我看到外婆安详地躺在那里。干瘦的脸上,纵横的皱纹,一些斑驳的老年斑。她再也不能与我说话了。“妈,小璃来看你了!”三姨对外婆说。可彼时我的喉咙仿佛被什么卡住了一般,满心的难受,连一句“外婆”也喊不出声了,只是一个劲儿地抽泣,抽泣。
三姨拉我到一旁坐下,安慰我不要难受。说她找先生算过,是外公来接外婆走了。三姨素来相信鬼神之说,她说早几年就给外婆算过命续过命的,现在是时候到了,外公也来接她了。几个闺女伺候了她这么几年,都尽到孝心了。她走得安详,没有受罪。
也是奇怪,听了三姨的解释,我的悲痛似乎一下子释然了很多。也许外婆是该走了,去往属于她自己的天国。我们作为后辈,该祝福,该好好地送她一程,叫她安心地离开。
出殡这天,我们早早地赶回去参加丧礼。默哀,致悼词,瞻仰遗容,出殡……我与亲戚一行,踏着连日阴雨天被淋得泥泞不堪的庄稼地,把外婆的棺椁送到了外公的坟墓旁。夫妻合葬,永结同心。呜咽的唢呐声如泣如诉,将所有的悲痛与惜别收纳,悉数终结在了那油润深厚的黑土地下。
从地里回去,路过外婆的老屋。我走进院里探看,一砖一瓦一草,丝毫不陌生。我捡起地上落的楝树籽儿,想起来小时候的冬天,外婆会把这籽儿剥了皮,给我涂手治冻疮。
那些岁月,已经永远远去。外婆,您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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