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那条项链从首饰盒里拿出来的时候,指尖甚至还有点舍不得。
那条被周诚称为“星光”的项链。
铂金链子,吊坠是四叶草的形状,碎钻在灯下闪得人眼睛发晕。
五周年纪念日,他拿出来的时候,我捂着嘴,眼泪差点掉下来。
“喜欢吗?”他给我戴上,冰凉的金属贴着我后颈的皮肤,他温热的指腹蹭过,激起一阵战栗。
我说:“太贵了。”
他从背后抱着我,下巴搁在我肩膀上,看着镜子里的我们,说:“给你,什么都值得。”
那时候,我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
幸福这东西,跟钻石一样,在暗处看,尤其耀眼。但拿到大太阳底下一晒,就什么都藏不住了。
我的花店最近接了个大单,一个婚礼的全套花艺。对方要求高,指定要用进口的厄瓜多尔玫瑰,预付款只够付一半的。
剩下的窟窿,得我自己填。
我翻遍了所有的银行卡,东拼西凑,还是差两万块。
我不想跟周诚开口。
他一个搞IT的,996是福报,挣的每一分钱都是拿命换的。我们还要还房贷,养车,他压力已经够大了。
我一个女人,总不能所有事都指望他。
我盯着首饰盒里的“星光”,心里天人交战。
卖掉它,资金周转过来,等这单生意做完,我就能赚回来,再把它赎回来。
甚至,买个更好看的。
我安慰自己,这只是暂时的抵押,不是背叛。
我找了一家网上评价很高的奢侈品鉴定回收店,在市中心最繁华的写字楼里。
接待我的是个戴金丝眼镜的男人,三十出头的样子,文质彬彬,不像个生意人,倒像个学者。
我把项链小心翼翼地放在丝绒托盘上。
他没急着看,而是给我倒了杯水,说:“周太太,别紧张,我们就是看一看。”
他居然认识我。
哦,对,我预约的时候留了姓名和电话。
他拿起项链,用专业的放大镜,对着灯光,仔仔细细地看。
他的表情很平静,没有任何波澜。
我的心却提到了嗓子眼。
我害怕他报出一个低得离谱的价格,那会让我觉得,我连同我的爱情,一起被廉价地称斤叫卖。
他看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那条项链上是不是刻了《道德经》。
终于,他放下放大镜,抬起头,看着我。
他的眼神有点复杂,带着一丝同情。
“周太太。”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
“这条项链……”
“有什么问题吗?”我的声音有点发干。
他叹了口气,把项链往我这边推了推。
“从工艺和材质来看,这件仿品的水平相当高。”
仿品?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像有架战斗机从我天灵盖上低空飞过。
“您……您说什么?”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是假的。”他这次说得斩钉截铁,“虽然用的是莫桑钻,切工也不错,但它不是专柜正品。您看这个logo的刻印,正品的边缘处理会更圆润。”
他指着那个我亲吻过无数次的品牌标志。
我什么也看不出来。
我只觉得眼前发黑。
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只有他那张嘴在一开一合。
“这种高仿,市面上拿货价大概一千块左右吧。”
一千块。
他说,一千块。
周诚买的时候,告诉我花了八万八。
我当时还骂他败家,说他疯了。
现在看来,疯的是我。
我像个傻子一样,戴着一条一千块的假货,炫耀了整整两年。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栋写字楼的。
外面的阳光刺得我眼睛生疼,眼泪毫无征兆地往下掉。
风一吹,脸上冰凉一片。
我攥着那条项令,掌心被硌得生疼。
那不是“星光”。
那是我五年婚姻里,一个巨大又讽刺的笑话。
我回到家,把自己摔在沙发上。
家里静悄悄的,只有冰箱运作的嗡鸣声。
墙上挂着我们的婚纱照。
照片里,周诚穿着笔挺的西装,我挽着他的胳膊,笑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
那时的他,眼睛里好像真的有星星。
他说:“微微,以后我负责挣钱养家,你负责貌美如花。”
我信了。
我辞掉了广告公司那份累死累活的设计工作,捡起了自己的爱好,开了这家小小的线上花店。
他说他支持我。
他说女人要有自己的事业,哪怕不挣钱,也得有个精神寄托。
多体贴啊。
多善解人意啊。
我看着茶几上那条假项链,忽然觉得,连同那些誓言,那些温柔,都变得面目可疑起来。
我拿起手机,点开我和闺蜜小雨的聊天框。
我把事情的经过打了一遍,又删掉。
再打,再删。
家丑不可外扬。
我妈从小就这么教育我。
可这已经不是家丑了,这是诈骗。
我深吸一口气,把项链放回首札盒,塞到抽屉最深处。
然后,我走进厨房,开始做饭。
我要做一顿丰盛的晚餐。
我要心平气和地,等他回来。
我要看看,这个男人,到底有多少副面孔。
晚上七点半,门锁传来转动的声音。
周诚回来了。
他一脸疲惫,眼底有散不去的乌青。
“老婆,我回来了。”他一边换鞋一边说。
“嗯,回来了,洗手吃饭吧。”我把最后一道菜端上桌。
他愣了一下。
餐桌上摆着四菜一汤:红烧排骨,清蒸鲈鱼,蒜蓉西兰花,还有一个番茄炒蛋,汤是玉米排骨汤。
都是他爱吃的。
“今天什么日子?这么丰盛?”他走过来,从背后抱住我,想亲我的脸。
我下意识地偏了一下头。
他的吻落在了空处。
空气有瞬间的凝固。
他有点尴尬地收回手,笑了笑:“怎么了?”
“没什么,今天花店不忙,就多做了点。”我若无其事地解下围裙。
“辛苦老婆了。”他去洗手,然后坐在餐桌旁。
吃饭的时候,我们谁都没说话。
只有碗筷碰撞的清脆声响。
他好像察觉到了什么,几次想开口,都欲言又止。
我吃得很少,一直在给他夹菜。
“多吃点,看你最近都瘦了。”
“你也吃啊。”他给我夹了一块鱼肉。
我看着碗里的鱼肉,忽然就没了胃口。
我放下筷子,擦了擦嘴。
“周诚。”我叫他的名字。
“嗯?”
“我们结婚多久了?”
他一愣,随即答道:“五年零三个月。”
记得还挺清楚。
“五周年的时候,你送我的那条项链,还记得吗?”
他脸上的肌肉明显僵硬了一下。
“记得啊,‘星光’嘛,怎么突然问这个?”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很轻松。
我没说话,起身从抽屉里拿出那个首饰盒,放在他面前。
“打开看看。”
他的手,在抖。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惊慌和不解。
像一个即将被公开审判的犯人。
他磨磨蹭蹭地打开盒子。
那条假项令,静静地躺在黑色的丝绒上,闪着廉价又刺眼的光。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他声音都变了。
“什么意思?”我笑了,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周诚,你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吗?”
“我……”他张口结舌,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
“我今天,把它拿去鉴定了。”我一字一句,说得格外清晰。
“人家说,这是条高仿,市场价,一千块。”
我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不想错过他任何一丝表情的变化。
他彻底慌了。
他猛地站起来,椅子因为动作太大,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响声。
“微微,你听我解释!”
“好啊,我听着呢。你解释。”我抱起双臂,靠在椅背上。
我倒要看看,他能编出什么样的花来。
“我……我当时……我……”他语无伦次,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你当时手头紧?你被人骗了?还是说,你买的时候,压根不知道它是假的?”
我替他说出了所有可能的借口。
他垂下头,像个斗败的公鸡。
“对不起。”
他说。
“对不起?”我重复着这三个字,觉得无比可笑,“周诚,你花了八万八的价钱,给我买了一条一千块的假货,你跟我说对不起?”
“不,不是八万八……”他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那是什么?九万九?图个吉利?”我讽刺道。
“我……我没花那么多钱……”
我的心,一寸一寸地凉下去。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知道它是假的。”
“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
这不是疑问句,是陈述句。
他沉默了。
沉默,就是默认。
我站起来,走到他面前。
“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周诚,我们是夫妻!有什么困难,你不能跟我说吗?我们至于要靠一条假项链来维持表面的风光吗?”
“我缺的是那条项链吗?我缺的是你那份心意吗?”
“我缺的是你的坦诚!”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几乎是吼出来的。
积压了一下午的委屈、愤怒、失望,在这一刻,全部爆发。
他被我吼得一哆嗦。
然后,他抬起头,眼睛红了。
“微微,对不起,我错了。”
“我当时……我只是不想让你失望。”
“那年公司效益不好,年终奖少得可怜,可是我已经答应了要送你一件像样的礼物……”
“我逛了很久的商场,那条项链,我第一眼就看中了,我觉得它特别配你。”
“可是我没钱……我真的没钱……”
“后来,我一个同事,说他有渠道能拿到‘厂货’,一模一样,价格便宜很多……”
“我鬼迷心窍,我就……”
他说不下去了,痛苦地捂住了脸。
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
我该相信他吗?
这个故事听起来,合情合理,甚至还有点令人心酸。
一个为了满足妻子虚荣心而走上歧途的可怜男人。
可是,信任这种东西,一旦有了裂痕,就很难再复原了。
就像一面打碎的镜子,就算拼起来,也满是裂纹。
“所以,你就骗我?”我冷冷地问。
“我不是想骗你……”他急切地抓住我的手,“我只是想让你开心。”
“你觉得我现在开心吗?”我甩开他的手。
“周诚,你让我觉得恶心。”
“你不仅骗了我,你还侮辱了我。”
“你觉得我就是那种只认钱,只认牌子的肤浅女人吗?”
“在你眼里,我就是这么一个爱慕虚荣的人?”
“不是的!微微,你不是!”他慌乱地摇头。
“那是什么?”
他忽然上前一步,紧紧地抱住我,力气大得像是要把我揉进他的骨头里。
“微微,项链是假的,可我对你的心是真的啊!”
他把头埋在我的颈窝,声音哽咽。
“我爱你,这份真心,比任何钻石都真!”
真心?
我被他抱在怀里,浑身僵硬。
我闻到他身上熟悉的烟草和洗衣液混合的味道。
曾几何几何,这个怀抱是我的港湾,能让我安心地放下所有防备。
可现在,我只觉得窒息。
真心?
多么廉价又好用的说辞。
当所有的谎言都被揭穿,当所有的欺骗都无所遁形,“真心”就成了最后一块遮羞布。
可是周诚,你有没有想过。
当真心需要用谎言来包装的时候,它本身,就已经不真了。
我没有推开他。
我只是平静地说:“周诚,我们离婚吧。”
他身体猛地一震。
他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离婚。”我重复了一遍,看着他的眼睛,“我累了。”
“不!我不离!”他吼道,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微微,你不能这么对我!就为了一条项链?就为了一件小事?”
小事?
在他看来,这只是一件小事。
我忽然笑了。
原来,我们之间的分歧,已经大到了这种地步。
我认为是天大的原则问题,在他眼里,不过是茶余饭后无足轻重的小事。
“周诚,这不是项链的问题。”
“这是信任的问题。”
“你今天能为了一条项链骗我,明天就能为了别的骗我。”
“我不敢想象,我们这个家里,还有多少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我一想到,我每天睡在-个满口谎言的男人身边,我就觉得毛骨悚然。”
我的话,像一把刀,狠狠地插进他的心脏。
他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给你时间,你考虑一下。”
说完,我转身回了卧室,锁上了门。
我靠在门板上,身体缓缓滑落。
眼泪,终于还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门外,传来他痛苦的哀求和砸门声。
“微微,你开门啊!你听我解释!”
“我真的知道错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我们不要离婚,好不好?”
我捂住耳朵,把头埋在膝盖里。
窗外,夜色如墨。
这个我曾经以为可以托付一生的男人,这个我爱了五年的家,在这一刻,都变得如此陌生。
那一夜,我没睡。
他在客厅的沙发上,也没睡。
我能听到他压抑的咳嗽声,和打火机“咔哒咔哒”的声响。
天快亮的时候,外面终于安静了。
我打开门,客厅里烟雾缭绕,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
他蜷在沙发上,像一只被遗弃的大狗。
看到我出来,他立刻站了起来,眼睛通红地看着我。
“微微……”
“我想好了。”我打断他,“我暂时不会搬出去,但在我们办好手续之前,我们分房睡。”
“我不同意离婚!”他态度强硬。
“那我们就分居,分居满两年,一样可以起诉离婚。”我比他更强硬。
他看着我,眼神里是全然的陌生。
他可能从来没见过我这个样子。
在他眼里,我一直都是那个温柔、顺从,凡事都依赖他的小女人。
他大概忘了,在认识他之前,我也是一个人,在偌大的城市里,披荆斩棘,独自打拼。
温柔,是爱还在时的伪装。
当爱不在了,盔甲自然就显露出来了。
他最终还是妥协了。
“好,我给你时间冷静。”他颓然地坐回沙发,“但我是不会放弃的。”
我没理他。
我回房,拿出手机,给小雨发了条信息。
“江湖救急,借我两万。”
小雨的电话立刻就打了过来。
“怎么了你?出什么事了?跟周诚吵架了?”她连珠炮似地问。
“一言难尽,先把钱借我,回头跟你细说。”
“行,账号发我。但是你必须告诉我,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周诚欺负你了?我告诉你林微,要是他敢对不起你,老娘第一个阉了他!”
小雨就是这样,永远像个冲锋陷阵的将军,挡在我前面。
我心里一暖,笑了笑:“放心吧,他还不敢。”
挂了电话,钱很快就到账了。
我立刻联系了花材供应商,把尾款结了。
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下了一半。
至于另一半,还悬着。
接下来的日子,我和周诚进入了一种诡异的冷战状态。
我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像两个合租的陌生人。
他把他的洗漱用品和衣物都搬到了次卧。
他会早早地起床,做好早餐,放在餐桌上,然后去上班。
晚上,他会很晚才回来,或者干脆就不回来。
我们几乎零交流。
他试过几次,想跟我说话。
“微微,今天天气不错。”
“微微,我给你买了你最爱吃的草莓。”
“微微,那个……房贷我已经还了。”
我只是“嗯”或者“哦”,再没有多余的话。
他眼里的光,一点一点地暗下去。
人也肉眼可见地憔悴了。
有一次,我半夜起来喝水,看到次卧的门缝里还透着光。
我鬼使神差地走过去,门没关严,我看到他坐在电脑前,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代码。
他没在工作。
他在看我们的照片。
从我们认识,到恋爱,到结婚,一张一张地翻过去。
他的肩膀,在微微地颤抖。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
疼。
我承认,我还是会心软。
五年的感情,不是说断就能断的。
那些快乐的时光,那些相濡以沫的瞬间,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可是,那条假项链,就像一根刺,深深地扎在我心里。
拔不出来,一碰就疼。
小雨约我出去喝下午茶。
“说吧,到底怎么回事?”她开门见山。
我把项链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她听完,气得拍案而起。
“我操!周诚这个孙子!他怎么敢!”
周围的人都朝我们看来。
我赶紧把她拉下来,“你小点声!”
“小声不了!这事儿搁谁谁能忍?”她义愤填膺,“林微,你听我的,离!必须离!这种男人不能要!”
“他撒了一个谎,就会撒一百个谎来圆。”
“你今天原谅他,明天他就能把你们家房子拿去抵押了你都不知道!”
小雨的话,很糙,但理不糙。
“他说……他是因为爱我,不想让我失望。”我小声地辩解,也不知道是在说服她,还是在说服自己。
“屁!”小装毫不客气地戳穿我,“这是爱吗?这是自私!这是他妈的男人的自尊心在作祟!”
“他觉得告诉你他没钱,很丢脸。所以他宁愿选择欺骗。”
“他根本没有把你当成可以同甘共苦的战友,他只是把你当成一个需要他保护、需要他供养的金丝雀!”
“林微,你醒醒吧!你不是金丝雀,你也能自己飞!”
小雨的话,像一盆冷水,从头到脚把我浇了个透心凉。
是啊。
我不是金丝雀。
我的花店,虽然小,但也是我一点一点做起来的。
这次婚礼的单子,是我熬了好几个通宵,改了十几版方案才拿下的。
我为什么要活得像个菟丝花,非要依附着他才能生存?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
我坐在咖啡馆的窗边,看着街上人来人往。
我突然想明白了很多事。
也许,周诚的欺骗,对我来说,未必是件坏事。
它像一个警钟,敲醒了我沉睡在安逸婚姻里的斗志。
婚礼的花艺布置非常成功。
新娘拉着我的手,激动得热泪盈眶。
“林小姐,太美了,真的太美了!比我想象的还要美一百倍!”
“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完美的婚礼。”
那一刻,我所有的辛苦和委屈,都烟消云散。
我看着那些在我手中绽放的鲜花,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成就感。
这是靠我自己的能力,赢得的尊重和赞美。
这种感觉,比戴任何昂贵的珠宝,都让我觉得满足。
婚礼的尾款很快就结了。
我第一时间把钱还给了小雨。
“谢了,姐妹。”
“跟我客气什么。”小雨把钱退了回来,“你先用着,你那小破店刚起步,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不行,这钱我必须还。”我态度坚决。
我们推来推去,最后小雨说:“行了行了,算我入股你的花店,行了吧?以后挣了钱给我分红。”
我知道,她是想用这种方式帮我。
我没再推辞。
“好,以后你就是我老板了。”
我们俩相视一笑。
生活,好像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除了我的婚姻。
我和周诚的冷战,还在继续。
他似乎也接受了这个现实,不再试图跟我搭话。
只是每天的早餐,依然会准时出现在餐桌上。
家里的水电煤气费,他会默默地交掉。
我花店需要搬重物的时候,他会像个幽灵一样出现,一声不吭地帮我搬完,然后又像个幽灵一样消失。
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诡异的默契。
我有时候会觉得,这样下去,也挺好。
就像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互不打扰,但又彼此关联。
直到那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带着浓重的乡下口音。
“喂?是……是微微吗?”
我愣了一下,“您是?”
“我是周诚的妈妈。”
婆婆?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和周诚结婚五年,他只带我回过一次老家。
婆婆对我,算不上热情,也算不上冷淡。
我们之间,更像是碍于周诚而存在的礼貌关系。
她很少主动给我打电话。
“妈,您好,您有什么事吗?”我客气地问。
“那个……微微啊,阿诚他……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婆婆的声音听起来很焦急。
“没有啊,他挺好的,每天都按时上班。”
“不可能!”婆婆的声调一下子高了,“他这个月该寄回来的钱,到现在都没寄!我给他打电话,他也不怎么接,接了就说忙!”
“妈,您别急,可能他最近工作确实忙,忘了。”我安慰道。
“不是的!以前再忙他都不会忘的!”婆婆带着哭腔说,“微微,你跟妈说实话,你们是不是吵架了?是不是因为家里的事?”
家里的事?
什么事?
我心里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妈,家里出什么事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婆婆才哽咽着说:“你弟弟……他……他做生意赔了,欠了一屁股债,天天有人上门来要……”
“阿诚他……他心疼我们,每个月都给我们打钱,帮他还债……”
“这个月……这个月要是再还不上,那些人说……说要砍他的手……”
婆-婆后面的话,我几乎听不清了。
我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开了。
周诚,每个月,给家里打钱?
帮他弟弟还赌债?
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妈,他每个月给你们打多少钱?”我的声音在发抖。
“一……一万五……”
一万五!
我和周诚每个月的房贷,才八千。
我们俩加起来的工资,刨去房贷、车贷、日常开销,一个月也就能剩下一万多。
他居然每个月,拿出-万五去填他弟弟那个无底洞?
那我们自己的生活呢?
我们未来的孩子呢?
我们攒钱换大房子的计划呢?
原来,我们省吃俭用,省下来的每一分钱,都变成了他口中“扶持”家里的孝心?
而我,那个名正言顺的妻子,却被蒙在鼓里,像个傻子!
我挂了电话,浑身冰冷。
那条假项链带来的背叛感,再次席卷而来,而且比上一次,更加猛烈。
那一次,是欺骗。
这一次,是掏空。
他在一点一点,掏空我们这个家。
我冲进次卧。
周诚不在,他应该还没下班。
他的笔记本电脑就放在书桌上,没有关。
一个念头,疯狂地在我脑中滋生。
我要看。
我要看看,他到底还瞒着我多少事。
我颤抖着手,打开他的电脑。
不需要密码。
他的密码,永远是我的生日。
多么讽刺。
我点开了他的网银。
我看到了转账记录。
每个月的15号,都有一笔一万五千元的转账。
收款人,是他弟弟周勇。
备注:生活费。
好一个“生活费”!
我继续往下翻。
两年前,五周年纪念日的前一个星期。
有一笔八万八千元的转账记录。
收款人,还是周勇。
备注:急用。
我的心,像被人用钝器狠狠地砸了一下。
碎得四分五裂。
原来,是这样。
原来,那笔本该用来给我买项链的钱,也被他拿去填了家里的无底洞。
他不是没钱。
他是把我们的钱,都给了别人。
然后,他为了安抚我,为了维持他“好丈夫”的人设,去买了一条一千块的假货。
还声泪俱下地告诉我,项链是假的,但真心是真的。
我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周诚,你真是好样的。
你真是,演了一出好戏。
我把那些转账记录,全都拍了下来。
然后,我开始收拾我的东西。
我的衣服,我的书,我的化妆品。
还有我那些花花草草。
这个家,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了。
晚上八点,周诚回来了。
他看到客厅里堆着的行李箱,愣住了。
“微微,你这是干什么?”
我没有回答他。
我把手机扔到他面前。
屏幕上,是他网银的转账记录。
他看到照片,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你……你动我电脑了?”
“我不动你电脑,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我冷笑。
“瞒到你弟弟把我们家底都掏空为止?”
“还是瞒到我们老了,睡在大街上,你再告诉我,你的真心是真的?”
他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他眼里的慌乱,比上一次,更甚。
“微微,我……”
“别再跟我说对不起。”我打断他,“我听腻了。”
“也别再跟我说什么真心。”
“你的真心,太贵了,我要不起。”
“周诚,我们完了。”
“这一次,是真的完了。”
我拉起行李箱,朝门口走去。
他猛地冲过来,从背后死死地抱住我。
“不!微微,你别走!”
“你听我解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我的家!我不能不管他们!”
他的声音里带着绝望的嘶吼。
“你的家?”我用力地挣扎,“那我们呢?我们这个家,就不是家了吗?”
“我是你的妻子!我们才是一个家!”
“你有没有问过我?你有没有尊重过我?”
“在你眼里,我到底算什么?一个可以随意欺骗和隐瞒的傻子吗?”
我的质问,像一把把尖刀,刺向他。
他抱得更紧了,仿佛一松手,我就会消失。
“我错了……微微,我真的错了……”
“我只是……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跟你开口……”
“我怕你不同意,我怕我们吵架……”
“我爸妈养大我不容易,我弟他……他虽然不争气,但他是我唯一的弟弟……”
“我能怎么办?我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逼死吗?”
他哭了。
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在我背后,哭得像个孩子。
我的心,又开始疼了。
可是,理智告诉我,不能再心软了。
这一次,如果我再原谅他,那我就是真的无可救药了。
“周诚,放手。”我的声音冷得像冰。
“我不放!”
“你再不放手,我就报警了。”
他身体一僵,终于,缓缓地松开了手。
我没有回头。
我怕我一回头,就再也走不了了。
我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在我身后,“砰”的一声关上。
也关上了我五年的青春和爱情。
我拖着行李箱,走在深夜的街头。
车流不息,霓虹闪烁。
这个城市这么大,却没有一盏灯,是为我而亮的。
我给小雨打电话。
“小雨,我无家可归了,能去你那儿挤一晚吗?”
我的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可怕。
“你等着,我马上过去接你!”
小雨来的时候,开着她那辆骚包的红色小跑车。
她看到我脚边的一堆行李,二话不说,下来就帮我往后备箱里塞。
“上车。”
车里放着震耳欲聋的摇滚乐。
小雨一边开车,一边骂。
“妈的,我就知道周诚那孙子不是好东西!”
“扶弟魔,还是个凤凰男!林微,你当初真是瞎了眼!”
我靠在副驾驶座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一言不发。
到了小雨家,她给我找了睡衣,铺了床。
“行了,什么都别想,先去洗个澡,好好睡一觉。”
“天塌下来,有我给你顶着。”
我看着她忙前忙后的身影,眼眶一热。
在这个世界上,原来,还是有人真心对我好的。
洗完澡,我躺在客房柔软的大床上。
很累,却睡不着。
手机一直在震动。
是周诚。
他打了一个又一个电话,发了一条又一条信息。
“微微,你在哪?你回来好不好?”
“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只要你不离婚,你让我做什么都行。”
“钱的事情,我会想办法解决,我不会再动我们自己的钱了。”
“求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我看着那些信息,麻木了。
机会?
我已经给过他一次了。
是他自己,亲手把它打碎的。
我把手机调成静音,扔到一边。
我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第二天,我醒得很早。
小雨已经去上班了,给我留了早餐和一张纸条。
“妞,想吃什么自己点,想买什么自己刷,我的卡在抽屉里,密码你生日。别跟我客气,不然翻脸!”
我看着纸条,笑了。
生活再操蛋,总还是有点甜的。
我没有动她的卡。
我用自己的钱,在小雨家附近,租了一个一室一厅的小公寓。
房子不大,但很干净,阳光很好。
我把我的那些花花草草都搬了过来,摆在阳台上。
看着它们,我心里踏实了很多。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我的花店里。
因为上次婚礼花艺的成功,我的小店在圈子里有了一点小小的名气。
订单开始多了起来。
我每天从早忙到晚,选花、设计、包装、配送。
虽然很累,但很充实。
我不再有时间去想周诚,去想那些不开心的事。
我发现,当我开始专注于自己的时候,整个世界都变得不一样了。
我不再是谁的妻子,谁的附庸。
我就是林微。
一个靠自己双手,创造美好的花艺师。
周诚来找过我几次。
他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了我的新住址。
他站在我楼下,像个望妻石。
有时候,会提着我爱吃的菜。
有时候,会带着一束花。
讽刺的是,他买的花,品相还没我自己店里的好。
我一次都没有让他上来过。
我们就隔着小区的铁门,遥遥相望。
他瘦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眼里的光彻底没了,只剩下疲惫和哀求。
“微微,我们谈谈吧。”
“没什么好谈的。”
“你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吗?”
“你的解释,我听得够多了。”
“那……那离婚协议书,我不会签的。”他抛出最后的杀手锏。
“随你。”我无所谓地耸耸肩,“反正两年后,结果都一样。”
说完,我转身就走,不再看他。
我知道我很残忍。
但他的欺骗,更残忍。
有一次,他喝醉了,在楼下大喊我的名字。
“林微!你下来!”
“我知道错了!你原谅我吧!”
“我不能没有你!这个家不能没有你!”
邻居们都探出头来看热闹。
我站在窗帘后面,冷冷地看着他发酒疯。
最后,是保安把他架走的。
小雨说:“这种男人,就是贱。你对他好,他蹬鼻子上脸。你对他狠,他反倒贴上来了。”
“别心软,林微,千万别回头。”
我没有回头。
我向法院提起了离婚诉讼。
因为有他那些转账记录作为证据,再加上我们已经分居的事实,法院很快就受理了。
开庭那天,周诚也来了。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好像这样,就能挽回一点尊严。
法官问我们,是否还有调解的可能。
我坚定地摇头。
“没有。”
周诚看着我,眼里充满了红血丝。
“微微,真的……真的要走到这一步吗?”
我看着他,心里竟然很平静。
“周诚,从你买那条假项链骗我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已经走到头了。”
“那只是一个开始。”
“你对我所有的隐瞒和欺骗,都源于你骨子里的自私和不尊重。”
“你从来没有把我当成可以并肩作战的伴侣。在你眼里,我只是一个需要你用谎言来哄骗和安抚的附属品。”
“我累了,不想再玩这种猜谜游戏了。”
“我们放过彼此吧。”
我说完,法庭里一片寂静。
周诚低着头,肩膀在微微地颤抖。
过了很久,他抬起头,声音沙哑地说:“我同意离婚。”
他终于,还是放手了。
财产分割很简单。
房子是婚前财产,写的是他爸妈的名字,我本来就没份。
车子归他,他补偿我一半的折价款。
我们俩名下的存款,一人一半。
我没有异议。
我只想快点结束这一切。
走出法院的时候,天很蓝。
周诚叫住了我。
“微微。”
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这个,给你。”
他递过来一个丝绒盒子。
还是那个牌子。
还是那个四叶草的形状。
“这次,是真的。”他说。
我没有接。
“不用了,周诚。”
“我已经不需要了。”
“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对我来说,都没有意义了。”
我转过头,看着他。
“你知道吗?我现在,靠我自己的花店,已经可以给自己买任何我想要的项链了。”
“虽然可能没有八万八那么贵,但那是我自己挣的,我戴着,心里踏实。”
说完,我朝他笑了笑。
那是一个发自内心的,轻松的笑。
然后,我转身,毫不留恋地走了。
我听到身后,传来他压抑的哭声。
但我没有回头。
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的手机响了。
是小雨。
“怎么样?离了吗?”
“离了。”
“漂亮!姐们儿晚上给你开派对庆祝!庆祝你脱离苦海,重获新生!”
“好啊。”我笑着说。
挂了电话,我抬头看着湛蓝的天空。
一只鸟儿,从我头顶飞过,自由自在。
我深吸一口气。
空气里,有阳光和青草的味道。
真好。
生活,终于又变回了我自己的。
那个曾经以为离了男人就活不了的林微,死了。
现在活着的,是一个全新的,闪闪发光的林微。
她有自己的事业,有自己的朋友,有自己的未来。
她不再需要靠一串昂贵的项链来证明自己的价值。
因为她本身,就是无价之宝。
我的花店,越做越大。
我租下了一个更大的工作室,招了两个助理。
我开始接一些商业活动和品牌发布会的花艺设计。
我很忙,忙到没有时间去感怀过去。
偶尔,我也会听说一些关于周诚的消息。
从小雨那里,或者从一些共同的朋友那里。
听说,他辞职了。
离开了那个他奋斗了快十年的城市,回了老家。
听说,他弟弟的债,还是个无底洞,他把车卖了,把所有的积蓄都填了进去。
听说,他爸妈给他安排了好几次相亲,他都拒绝了。
他好像,一直是一个人。
有一次,我回老家看我爸妈。
在县城最繁华的商业街上,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周诚。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T恤,一条旧牛仔裤,正在给一个手机维修店发传单。
他瘦得脱了相,皮肤被晒得黝黑,眼神里满是疲惫和麻木。
他没有看到我。
他只是机械地,把一张张传单,塞到路人手里。
很多人,看都不看,就扔进了垃圾桶。
我站在马路对面,看了他很久。
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没有幸灾乐祸,也没有同情。
只是觉得,世事无常。
那个曾经意气风发,说要为我摘星星摘月亮的男人,终究,还是被生活磨平了所有的棱角。
我没有过去打招呼。
我们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我转身,离开了。
晚上,我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收到了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我知道你今天回来了。”
“你过得很好,真好。”
“对不起,还有,祝你幸福。”
是周诚。
我看着那条短信,很久很久。
然后,我回了两个字。
“谢谢。”
也祝你,能找到自己真正的生活。
我删掉了那条短信,关上了手机。
窗外,月光如水。
我知道,这一切,都过去了。
那条假的“星光”项链,曾经是我心头的一根刺。
但现在,它已经变成了一个警醒我的疤。
它提醒我,永远不要把自己的幸福,寄托在别人身上。
它提醒我,女人最大的底气,永远是自己。
真正的安全感,不是来自于男人,不是来自于婚姻,而是来自于自己银行卡里的余额,和自己安身立命的能力。
第二天,我离开了老家,回到了属于我的城市。
我的花店,我的事业,我的人生,都在等着我。
阳光正好,未来可期。
我,林微,一个人,也可以活得像一支队伍。
而且,是所向披靡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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