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来的那天是周二,7:42,我刚把冲泡咖啡倒进灰蓝色杯子,杯沿有一圈磕痕,厨房有电磁炉的热塑料味和葱花饼的油香。
他从门口蹭进来,帆布包在小腿上打着,鞋底湿,电梯里发潮的气息还没散,林静站在餐桌边,一句话没说,脸像冷柜上那层薄霜,抹不化。
他放下包,拿出折得细细的纸,啰里啰嗦要把他带来的干辣椒分装进玻璃罐,我手心微汗,怕他那钝刀刮到台面,林静抬头看我一眼,没翻白,也没笑。
“住五天,返程票我买好了,周日18:16。”他掏出火车票,票角湿了。
五天这个数字在我脑子里哗一下立起来,像库房里那一摞还没拆的酸奶箱子,压着我的呼吸。
我把杯子收起,拎起快递点的扫码枪,电池盖有点松,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地砖冷。
“爸,要不今天你先休息,我得去仓里,今天有促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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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点头,手心糙,摸我的肩,“我去看看,给你打下手。”
林静放下筷子,那声响不重,像提醒也像拒绝,“别添乱,规矩没说清,手先别伸。”
我咽了咽,没回嘴,背上发热,像靠在了机器侧壁。
等着被挑剔的人,也会变得刺猬。
我带他进电梯,旧钢索吱呀,镜面上我脸色有点黄,像昨晚的灯光没彻底关。
电梯到一楼停顿了一下,门缝里飘进来小区垃圾房的酸,混着消毒水,爸抬手捂鼻,“城里味道怪。”
我嘟囔,不是城里怪,是我们不习惯。
到了前置仓,9:13,冷柜结霜,地面有水珠,我把拖布拧干半拉,匆匆拖了两下。
系统弹出超时提示,屏幕上一个红色的倒计时跳着,15分钟内未出库扣积分,5分封单3天,我心里算得清。
爸拎了一筐油麦菜,弯腰的姿势还是老家的样子,腿直,腰弯成90度,手跟着抖,我一看就知道他手劲不稳,早上喝了半碗稀饭,他习惯空胃干活,人老了反倒犟。
“爸,放着,我来,”我把扫码枪塞进他手,“你只要扫红灯就行。”
枪头的红线抖了一下,滴——延迟了半秒,他以为没扫到,又抬手补扫,连打了两次。
后台数字叠加的一瞬间,我心却掉了半寸,重复扫描会算两件,客户到手就要退,我得倒贴运费。
我半弯着腰扶正他的手腕,说慢一点,就像拾米一样。
他抿嘴,点头,我看见他耳朵上那道手术小疤,前年冬天,滑倒磕的,缝了4针,疤痕有点发白。
冷气吹在掌背上,凉得刺。
“爸,搬这个蛋,轻。”我伸手去端那箱草莓。
他抢先一步,像年轻时那样要扛重物给我扛出力,结果指缝一松,8盒叠了一下滑下来,啪啦啪啦摔在水泥地,红的浆果就像撒开的红豆,散不回来。
我吸了口气,没吼,只伸手拍照上传,平台规定破损要秒传证据,过时不认。
他低头要捡,“我赔。”
“赔啥呀,系统有报损。”我拍完照片,手有点抖,照片里他背拱着,像个做错事的小学生,心里不是滋味。
冷柜里压缩机的嗡嗡声像一只猫在喘,我感觉自己也没喘匀。
“去外面坐会吧,爸,这儿地冷。”
他说,“不坐,你忙你的,别嫌我。”
我“嗯”了一声,声音轻得像拧了小半圈水龙头,滴不出水。
我怕的不是他笨,是他被看见笨。
他把返利券折成四份塞进证件夹,我想笑,又笑不出来。
11:37,林静给我发微信:烟雾报警器响了两次,物业打电话来了。
我的胃像被抻了一下,我知道爸中午肯定要自己炒菜,他习惯多放油肉,多,香,油烟大的那种。
我回个“我回去看”,然后跟小阮说顶一下,她把口香糖从嘴里用纸包了,塞进垃圾桶,“哥你快去。”
她不抬眼,手却利落地掂起一箱苹果,她是我们店里最快的,扫货像打游戏。
我冲回家,12:05,电磁炉上锅干着,烟雾散得差不多,窗外风吹进来,窗帘边缘有点油光,林静站在阳台,风把她头发拨了一下,她没回头。
“爸呢?”
“在卫生间,想弄明白垃圾分类。”她指了指手机上物业发的图,厨余、可回收、有害、其他,颜色不同。
马桶冲水两次才稳住,爸出来,衣角湿了,手里拿着半卷纸巾,“我把烟头捏灭了,扔了。”
林静看着他手里的纸,停了两秒,“烟头有害,厨房没有烟灰缸。”
她没加多余的词,没批评,说话像把矛头缩回去只留一个点。
“行,我知道了。”爸点头,眼睛往下看,不敢看她。
我开了窗,把还带烧焦味的空气排出去,“物业又打电话?”
她把手机递给我,系统提示:因烟雾报警,已记录一次,48小时内需整改,否则处以200元罚款。
我想说这也太严格,又咽回去,谁叫我们的抽油烟机一直凑合着用,过滤网脏得像被抹了黑豆腐,洗都洗不白。
“换吧,”她说,“我出一半,别拖。”
我刚要开口说我来出,她瞟我一眼,“流程走完就行,别争面子。”
爸从旁边走过,掏出钱包,里头的人民币被折成条,角磨起毛,“我来,我来,你们别吵,我住就给你们添麻烦了。”
他的手抖了一下,掉出一张47块的零钱,我赶紧按住,“爸,拿回去。”
他望我,嘴咧了一下,没露齿,笑得勉强。
我把手机打开某猫,抽油烟机滤网套装和回油阀加套装:680,预计今晚送达,如果不堵单。
“我下单了。”我按了确认。
这种钱,不该让父母掏。
13:47,我去了物业大厅,玻璃门一推,有股消毒水混着空气清新剂的甜味,壁上的LED屏滚动:电动自行车不得入楼,垃圾分类达标率82.3%。
我拿着警报记录找朱经理,他在工位后面,戴个细框眼镜,手边堆着投诉打印单,打印机里卡了纸,露出白白的一角,他没去拉,似乎习惯这种卡住。
“你们家又响了。”他看了我一眼,瞥到我袖口有油点。
“改,”我说,“48小时给你看照片。”
他点点头,“你爸年纪大了?让他注意,老年人出事概率高,大楼会被评扣分。”
他话说得不紧不慢,像在办公室准备材料,拿数据立人设。
我吸气,“我们会看着的。”
他从抽屉里夹出一张红单,“签个字。”
我接过笔,笔尖有点刺纸,写出来的字有点划开毛边,我忍了忍没说笔烂。
我抬头,“朱经理,规矩我们认,但每家都有人情,你多理解。”
他说,“理解,理解要落到流程上。”
这句像林静常说的,规矩里夹一点人味,光喊没用。
我回家的时候,15:08,外卖小哥把饭放在门口,盒子里飘出来芹菜牛肉的油香,盖子上凝着小水珠,门口的拖鞋歪着,像有人匆忙踩过。
爸在厨房洗锅,把一次性手套套在手上,手套上粉末感有点粘,他手湿,手套卡着套不上,他抖了抖,气得把手套甩掉。
“我来。”我拉起他,关了火,“下午你就歇着,别忙。”
他讷讷,“我闲不住。”
林静从房间出来,眼眶有点发红,她的手机还在震,有人一直在群里@她,说“处理一下大V投诉”。
她把手机屏幕翻给我,一个视频里有人抱怨平台退款慢,评论区里话风不太友好,她抿嘴,没有解释,点开后台的数据,退单率0.12,警戒线0.1,越线了,要写说明。
我忽然没那么想吵了,我知道她这两天被压着走,恶评像雪子往她脸上糊,她也没叫痛。
“晚上我做饭。”我说。
“别,点菜,别折腾。”她把手机往桌上一放,轻地。
有人的臭脸,是怕崩了工作那层皮。
当天晚上22:19,爸的直板机响了两声,铃声像楼下大喇叭,一秒内被掐断,他找眼镜,摸错了桌上的杯子,指尖被裂了口的手机膜刮了一下,缩了下手。
“谁?”
“老家亲戚,说买药链接便宜,让我点。”
我心一紧,“别点,这类多是骗钱的。”
他笑了一下,笑里有点自嘲,“我也怕,不过觉得划算。”
我看他那只旧皮夹,边沿磨白,里头夹着一张老照片,他年轻时的黑白头像,很瘦,眼神直,像现在的我。
“爸,别贪小便宜,不是吃现成,是吃亏。”
他说,“我知道,我就是嘴上说说,你别出声就生气了。”
我搓了搓手,“没有,只是怕你。”我顿住,纠正,“怕你被人骗。”
他点头,眼神转向窗外,窗外的路灯像新换的灯管,一抹亮,瘦长。
我心里想,规则还是要说清,谁来家,都按。
我说,“爸,这几天你就当宾客,什么都别动,想吃什么告诉我。”
他没反驳,嗯了一声,声音像布擦过桌子。
把边界说出,是为了互相体面。
第二天早上6:58,爸拎着垃圾袋下楼,袋子里还有点余热,昨晚的骨头汤洒了几滴在袋壁,经了夜有股腥味,他不耐这味,走快了几步。
电梯门开,王阿姨提着扫把进来,抬头瞥一眼我爸手里的垃圾袋,“你们家那个纸没叠好,散了。”
爸怔了一下,“我……我分了。”
“有害垃圾袋里帆布袋也扔了?”她挑眉。
爸嘟囔,“我不太懂颜色。”
我赶过去的时候,电梯里亮着红色数字,8楼停了一下又下,我心跳快了两拍。
“阿姨,是我爸,没弄懂,我回去再教。”
她“哼”了一声,“教早一点,不然挨罚的时候哭。”
她脖子上一条蓝丝巾跟着抖,香味淡淡的像肥皂。
爸低了低头,像缩了半寸。
我看了看他手背的薄皮,觉得自己的火气上来了,却不是冲他,是冲那股让人没地方下脚的规矩细节。
我也知道,规矩不是错的,就是看着刺。
家里气氛变得小心而硬,像门框上那个下沉的边,被撑得咯吱响。
晚上,林静试图把气氛拉回来,她开了个小火锅,她知道爸爱吃蘑菇,我家的老旧保温壶放在桌上,壶嘴的密封圈有点松,我爸习惯天热也喝热水,一天四次,每次一杯。
她递给他碗,“口味清一点,少油。”
爸夹了块肥牛,点点头,“行,城里姑娘都精致。”
他笑着说,像让气氛松一点。
我也笑了一下。
吃到一半,他拿了铁铲在她新买的平底锅上刮,咔咔,林静的手停在半空,指尖悬着麻油,“那锅不耐划。”
他没反应过来,又划了两下,铲子跟锅底发出让牙酸的声音。
“爸,”我赶紧起身,“换木铲。”
他“哦”了一声,手有点慌,麻油撒在桌面,粘着反光。
林静没说什么,拿纸快快擦,擦完把纸团了扔进垃圾桶,动作利落。
“有差不多先生,就有差不多锅。”她走回房间,声音淡淡,并不尖。
我看着她背影,心里像打翻了醋,酸热。
爸夹了一筷子青菜,没出声。
那一晚,我发了3条语音给她,她只回了一个“明天说,我要开会。”
谁都不吼,但每个动作都硬。
第三天的仓库,大促第一波,8:02后台刷新,订单像撒豆子,叮叮当当,30秒跳一次,我手指头僵住了半分钟。
“今天299单了。”小阮咬着吸管,盯着屏幕,“中午以后还得翻。”
我吸了口气,开始按照路线理货,扫码,打包,打包带磨手指,我的指腹上起了一层薄茧。
我爸还是来了,肩上搭着那条蓝格子毛巾,说看热闹,我抬手摆摆,“真不用。”
他站在门口看,我忙得脚后跟都抬不起来,刀割菜纸,坏掉一卷,卡住不出纸,我手一搓,纸膜边割到指肚,有点微疼。
冷柜顶上的猫灯摆件晃了一下,屁股上的电池松了,掉了一次又装回去。
10:22,快递骑手催促,“还有15单没出。”
我回头看爸,他蹲在包装台边把箱子折开,折得慢,却整齐,我想说不让他干,话到嘴边咽了,折箱子总无伤。
结果他起身拎箱的一瞬,脚下打滑,膝盖撞到台角,“嘶——”,他吸气,紧接着那摔过的草莓盒又掉了一盒。
“爸!”我扔下手里的清单,把他拉起来,“你没事吧?”
他脸涨红,“小伤小伤。”
我看他的膝盖,很快就鼓了个包,鞋面急汗过后起了白盐印,白白的一条,像冬天的墙皮发潮。
“去医院。”我不由分说,叫小阮,“我带我爸去医院,出库你顶一下。”
她点头,手持扫码枪对着货,“我和小马一起扛。”
小马是新来的实习,眼神有点发慌,但听话。
我背起那只打包好的箱子放到门口,摇了摇还没到的骑手,“等一会儿,10分钟,我回来。”
他掀起头盔,“再晚就超时赔付了,大哥,平台扣钱。”
“我认。”
认不是摆架子,是心里掂量过了。
医院门口,11:08,挂号机前一个阿姨刷卡一直刷不响,机器提示“系统超时,请重试”,我把他的身份证按下去,屏幕亮了一下又暗了。
排到我们的时候,显示“骨科候诊101”,我看手机上的后台,7条催单,3条投诉,心里像被钉子噗噗钉。
消毒水味冲得眼睛酸。
医生给爸按了按,说软组织挫伤,拿了外用喷雾,31.8元。
我排队付钱的时候,爸从背后拿了一张皱皱巴巴的50塞我,我没看他,直接付了,找钱的时候一块硬币掉地上,咚一声滚到角落,撞到墙边的踢脚线停住。
爸坐在走廊椅子上,抬眼看着天花板,他说,“我还是走吧,拖你后腿了。”
我心突了一下,沉,像突然踩到空,“不行,你住完五天再走。”
他点点头,嘴角一动,没笑出来。
下午回到仓库,14:33,后台退货增加到37单,我一单一单打电话解释,声音都快沙了。
对面有人骂人,也有人说理解,我听了两种声音,选择只记第二种。
晚上回家,林静还那张脸,但眼角有红血丝,她抬手给我递了一杯温水,杯壁上有一圈水珠。
“你爸膝盖怎么样?”
“喷了药。”
她点头,把手机递给我,“我们这边投诉指标今天超了0.12,我手下两个小孩要被扣奖金。”
我看着她脸,一瞬间软了,“那我支持你,你说怎么着。”
她笑一下,笑里藏着苦,“别支持我,先把家里的规则讲清。”
我抿嘴,“讲。”我答得很快。
讲不是掐架,是给每个人留下台阶。
第四天早上,天微亮,雾蒙蒙的,我爸早起煮稀饭,锅边的水珠在跳,厨房里有米香和旧铁锅的味道,他戴了那双一次性手套,粉末在他手背留了一圈白。
他擦灶头的方式不对,油被他从一个角拖到另一个角。
我手痒,想接过来,又忍住,他也是在努力,不是故意。
他把一天的小红本翻出来记账,买了韭菜3.2,豆腐1.6,馒头5个7块,写得规整,我看他写的数字,心里像被棉花堵了一下,软软的闷。
林静出来的时候,一手压着肚子,捂着嘴,走得快,去卫生间吐了两下,声音很轻,却把我的背脊骨捏了一把。
我冲过去,拍她背,她摆手,“没事,昨晚辣了点。”
我想说怀孕?又咽回去,不敢乱说。
她洗了把脸,出来坐下,拿纸擦了擦嘴角,接了个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尖,像琴弦绷着,“你们这个case的处理意见还没出来,节前必须完。”
她“嗯嗯”两声,挂了,什么也没说,又低头吃粥。
那天中午,爸自己出了门,说去楼下转一圈,我跟着下去,看到他买了两套垃圾分类的小标签,贴在家里两个垃圾桶上,蓝的贴在可回收,绿的贴在厨余,手还在抖。
他抬头看到我,嘿嘿笑了一下,“别被罚。”
我心一热,鼻子酸了一下,没说话。
男人想弥补的时候,不会只靠嘴。
第五天,周日,17:09,我送爸到地铁口,风从地下嗡地出来,带着机油味和地铁通风口的冷,我看着他背影慢慢下扶梯,帆布包的带子擦着他的肩,留了印。
他头也不回,我站在上面半分钟,手机震,我心一紧,以为他迷路了。
是林静发来的,“回来吧,晚上我做鱼。”
我回到家,她在切姜,手法熟,我看她那张脸,还是没笑,但眼里没前几天那股遮挡不住的疲惫了。
“你刚刚吐了?”
她手一顿,刀在砧板上停了一秒,“你看见了?”
我点头,半开玩笑半认真,“怀了?”
她抬眼看我,眼神里有一瞬间的闪躲,她咬了下唇,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里面的试纸上有一条淡淡的粉线,几乎看不见。
“早,医生还没确诊,我怕吓着,我本来想你爸走了再说。”
我手心一热,像刚拿了开水杯,不确定哪边放。
她继续切,动作慢下来,“我这几天一直恶心,闻不得油烟,也怕自己控制不了脸上的肌肉,就那样了。”
我嘴张了张,又闭上,“怪我。”
她摇头,“不是。你的爸爸不是问题,是我身体状况不好叠加工作压力,我脸就垮了。”
我靠在门框上,长出一口气,“我以为你故意的。”
她挑眉,停下手,抬手把耳边一缕头发别到耳后,“你以为的,常常不是事实。”
我点头,打在心上。
她洗了手,“下周国庆,我爸要过来住几天。”
我心里“咯噔”,嘴上笑,“行。”
她看着我,“别有样学样,报复性冷脸没有意义。”
我嗯了一声,心里还是留了个小钩子——有样学样,知道是幼稚,但忍不住想试试。
报复不过是懒人偷懒,真聪明的人做规则。
节前两天,仓库订单猛增,平台推了“国庆福利菜包”,每包9.9,包含土豆、洋葱、胡萝卜,量不大,单却多,9:23就飙到了496单。
我手忙脚乱,系统弹窗超时警报跳了两次,扣分通知在消息中心红点一直亮,我没点开。
晚饭后,23:19,我在厨房装新换的回油阀,手握扳手,指缝里有洗洁精泡,滑,扳手差点镶到我指头,我骂了一句“呃”,收声,怕吵到楼上小孩。
门铃响了两下,我擦了手去开,门外是岳父,林叔,背着一个黑色工具包,包上沾着粉尘,像刚从工地下来,他比我爸小四岁,头发打理得整齐,衣脚熨得直,眼底有细纹,笑着。
他一进门,闻着厨房味,眉微挑,“你把回油阀装反了,油会倒流。”
我愣,挠头,“我看视频装的。”
他笑,“视频多半拍一半。”
他把包放下,拿出一把小手电,照了照油烟机腔里的风门,“卡在这儿了,你先别动手。”
他像做过这个动作很多遍,手稳,肩放松,带着机油味,那味我一瞬不顺,又安心。
林静从房里出来,见到父亲,眼睛亮了一下,很快又正经,“爸,你怎么提前一天?”
“怕堵车。”他笑,把手上黑手套摘下来,指尖干净,只有甲缝有些黑。
我往旁边站,心里那点有样学样的小算盘,被工具包和小手电照得有点心虚。
他抬头看抽油烟机,“你爸来住,楼上报警,你们处理得挺快。”
我朝他笑了一下,“这边有人管得紧。”
他点头,没多说,拧紧了一个螺丝,啪嗒一声,紧了,声音干脆。
规矩不是坏事,关键看谁拿着它。
国庆当天,6:50,楼下广场已经贴了横幅,写着“安全用电宣传周”,物业的朱经理站在一张折叠桌后面,背后一台充电桩样品,二维条码挂得歪歪的。
我陪岳父下楼,他抬手扶了扶帽檐,风里有玉兰树的草木味,他看了看那台样品,嘟囔,“这型号旧,演示效果不好。”
朱经理看到我们,点点头,像记得我,“你家那边抽油烟机问题解决了?”
我点头,“解决。”
他看了一眼林叔,视线落在他胸前挂着的“退休维保工程师”的卡片上,卡片角有点卷,露出微微白边。
岳父把卡片拿在手里晃了一下,“京地铁三号线设备部,退休。”
朱经理笑容加深,“专业的,专业的。”
岳父围着样品转了一圈,指出三处不规范,插头开裂、保护罩缺失、指示灯错位,他说话不紧不慢,像翻一个工具箱,什么都有。
我看朱经理脸色逐渐严肃,点头的节奏从客套到认真,他叫人拿了一个新版样品过来,换上。
“我下午可以给你们做个小型宣讲,十五分钟,讲讲容易被忽略的细节。”岳父说。
朱经理立刻说,“欢迎,我这边敲一下群。”
我在旁边看,心里暗自叹气,我本来是要冷脸对待他的,结果他自己先去用专业打出一个空间。
冷脸只适合堵门,专业才会开门。
临近中午,仓库里又炸了,12:21,系统显示骑手延误,投诉条数蹭了一下,跳到17。
主管打来电话,语气不动声色:“今天不要再出超时了,再超时扣5分,禁单3天。”
我“嗯”了一声,看了看时间,岳父的宣讲安排在14:00,群里已经有50多人报名,小区大爷大妈很多,我动了动嘴角,很想去。
“你去吧。”林静站在仓库门口,接了我手里的刀,“这边我来,今天小阮加班。”
“你身体……”我说到半截。
她往后拉了拉口罩,“我知道,我就是不闻油就行,仓库有冷柜味道不重。”
她把袖子捋高,露出小臂一圈淡淡的红印,应该是昨晚搭锅时烫的。
她走上打包台,动作被训练出来的稳,哪怕她不经常做这活。
我一瞬间破防,不是委屈,是被人的行动挡住了我心里的那个小孩。
我点点头,跑去广场。
14:01,岳父拿着白板笔,把充电方式画成三种,错的两个,正确的一个,他讲了火灾案例的复盘:一个楼道起火因为电瓶车上楼一天在家充了6小时,插头发热;一个是用了老旧插线板,负载过大。
他没有动情喊话,也没有操心去骂,他说话像下班前巡逻,细节一个个捡起来,语气是先进的规范在带着人走。
最后他用白板笔在角落写了5个字:防患于未“燃”,引得笑声一片,老阿姨们抖着肩笑,笑完又点头。
朱经理凑过来,把活动延长到30分钟,说“您再讲讲”。
岳父收住笔,“够了,太多记不住。”
懂得停,才不会让人的耐心磨没。
活动结束,我在旁边递水,有个老大爷把杯子拿在手里,问我,“你岳父是干啥的?”
“地铁维保。”
大爷点头,“难怪,手上那劲不一样。”
说完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皱的纸条,问我怎么预约社区团购的电器,我笑着教他扫码,我们有一桶价格不错的空气净化器滤芯,我给他讲了怎么薅羊毛的卷,他眯着眼笑了。
我回仓库的时候,15:09,林静在打包台上,手边的小票被汗磨起了毛边,小阮在一侧飞速绑箱,两人配合得像排练过。
“你回来了,15单超时,其他都挡住了。”林静抬头,额前发丝贴着汗,“投诉压下去了。”
“辛苦。”
她扯了扯嘴角,“别说辛苦,拿条毛巾来。”
我拿毛巾给她,她擦了下脸,毛巾的布感粗粗的,她接过水杯,喝了一大口。
那天晚上,平台评分4.6,危险,但没掉到封单线,我把工位上的掉角收钱码牌擦了擦,角越发卷了,我心里也卷着。
吃晚饭的时候,岳父端着汤进来,手稳,汤面不晃,“我把抽油烟机灌了除油,流下来的油像黑糖浆。”
他笑了笑,“你爸爱做饭是好事,给他配一个强一点的机器。”
我嗯了一声,心里忽然想起他是第一次来我们家住,我本来准备了一堆冷冰冰的台词,现在没有用武之地了。
我忽然想起一个事,前天物业那200元罚单,还悬着,我问林静,“那罚单后来怎么了?”
她眼睛往我这边扫了一下,故作自然,“我去找朱经理调了监控,不是咱家,退了。”
“你怎么没说?”我挑眉,心里有点酸。
“拿回来收据,你没看。”她伸手在抽屉里翻,拿出一张收据,上面写着退款138,扣除清洁费62,那份清洁费是物业的流程费。
原来她这几天臭脸背后还有这些碎活,她没有显摆,只消了一个雷。
原来有人替你背锅,不会拿喇叭喊。
我看着她,她看过来,“你以为我只会冷脸啊?”
我笑了一下,“我眼瞎心盲。”
她白了我一眼,“也没那么严重。”
岳父夹了一块鱼,默默把鱼刺挑干净,放到她碗里,他没说话,动作说话。
家里有手,会救火。
第二天,我照旧去仓库,岳父自己拿了螺丝刀去物业场地修了一下样品的保护罩,下午3:35,他回家,说又讲了一场,他似乎享受这种用几十年经验照亮十几分钟的感觉。
晚上,他坐在沙发上,翻着一本旧书,书边角也卷着,他突然说,“你爸做修表那会儿,手稳得像机器。”
我点头,“后来做木工,手上带了伤,也还稳。”
“你们俩,倔得一个样。”
他看着我说这话,眼里没有棱,是平的。
我心里那点有样学样的火,真的灭了。
“爸,”我叫他一声,叫得顺口,“以后你常来。”
他笑了,说“看安排。”
人和人的口气一变,屋里的风就顺。
第三天,仓库出了一个大问题,10:47,系统后台掉线,所有订单无法同步,我手机上弹出系统超时弹窗,烫眼睛。
我打了平台客服,拨了两次,两次都响两声被切断,我咬牙,再拨,接通了,一个男声跟我确认所在城市,报了工单号,预估恢复时间1小时。
我骂不出口,只能安排现场按老法出单,抄单打包,效率低一半,错漏率高一倍。
“哥,我去送几单。”小阮扛起两箱菜,带上她那台电动车,车上还挂着“禁止上楼”的红牌,她把车停在楼下,跑楼送,爬得脸都白了。
我心里感觉热,烫得喘,当晚收工,我给她多发了90块,她一开始不要,还嘴硬,“我薅羊毛呢,你发我啥?”
我塞她口袋,“这是补你充电板的。”
她笑,“那我收,毕竟这车之前在楼上的时候被你骂过。”
我们互相攒着不记旧账,只记当下。
晚上10:12,坐下来,岳父把一张纸拿给我,是他写的“五点家规”,两条硬的,三条软的,硬的包括:电瓶车不上楼,垃圾严格分类;软的包括:家里每周轮流做饭,客人来按规则但不失礼。
他指了指最后一句,“规则不是拿来怼人的,是拿来挡冲动。”
我点头,抄了一份,贴在冰箱上,磁铁夹着,磁铁上是一只小鱼,鱼眼黑亮。
我想了想,给我爸打了电话,电话那头有电视声,唱戏的,嗓子亮,他接起来,说,“你们那边热不热?”
我把岳父的家规念给他听,他笑着“好,好,我去的时候照着来。”
挂了电话,我心里那个多年的别扭一下松了,像被谁从背后把我肩膀压条拿掉。
我想了一句话,自己咂摸着——不公平的对称,换不来真正的平衡。
第四天,小区搞了一个“垃圾分类打卡”,每天上午9:00-11:00,王阿姨站岗,看谁扔错就贴一个黄色的小贴纸,名字旁边有贴纸就是“需改进”。
她看到我,笑一下,“你爸那天做得好,贴了标签。”
我笑着点头,伸手把一个包装壳扔到可回收,她竖了一下大拇指,小动作,重过讲话。
中午,我接了一个大单,一户人家下了138元的蔬菜组合,备注不含辣椒,我备货到最后才看见备注,纸箱里已经被小马塞了两个青椒,我倒了口气,赶紧换,浪费了两个青椒,我把它们剁碎做成午饭的炒蛋。
小马挠头,“对不起。”
我拍拍他肩,“以后先看备注。”
他点头,耳根红了。
事情是抓细节,也抓人心。
第五天,小区广场那边又挤满了人,岳父带了一套电工常用工具展示,他指着一个旧插线板说:“这个板看起来干净,其实内部已经发黑,切开才知道。”
朱经理在旁边拿着喇叭,嗓子都哑了,最后他走过来跟我握手,“你岳父这两天帮大忙了。”
我笑了笑,“他闲不住。”
朱经理叹气,“说实话,我以前总觉得住户都是刺头,今天觉得也能是帮手。”
这句话落在心上,轻,却扎实。
晚上,林静把摸鱼锅拿出来,我们三个吃饭,岳父给我讲了他当学徒那会儿的故事,师傅拿规矩砸人,但也拿饭给人吃,规矩和饭得同时给;我想起我爸,规矩少饭少,仍然把我拉大,心里又软了一轮。
“你爸敢给我提意见吗?”我笑着问岳父。
“敢。”他说,“他年轻时说话直,我喜欢。”
我愣了一下,“他们见过?”
“见过一面,去年你们结婚纪念日,他从老家来,你不在家,我和他喝了两杯。”
我脑海里瞬间跑过很多画面,我在仓库,手机没电,他俩坐在家里那小桌旁,喝着廉价啤酒,说着细碎的老话,笑。
原来很多看不见的地方,早都有了底。
第六天,平台推了一个“社区助老”活动,要求我们店提供20份“助老菜包”,每份可回收5元补贴,但是要求当日老年人登记、身份证拍照、人脸识别……流程又长又细。
小阮看我,“哥做不做?”
我算了一下,我们现在人手不多,流程装不进去,但我想到岳父这几天在小区的一圈影响,做了,脸上会好看,且是好事。
“做,先放20份出来,5:30开始发,王阿姨那边协助登记。”
小阮哦了一声,开始整理。
发放的时候,王阿姨一本正经,拿着笔记本,一笔一划写名字,纸有点薄,笔下去就透一点,她念名字的声音像学校里点名,我突然想起小学,那个用粉笔敲黑板的声音。
有个老头儿嫌麻烦,摇头要走,王阿姨叫住他,“这是给你们省钱的,不填资料没钱给,你说你是你,你有证吗?”
老头哼一声,又回来了,“填,我填,你这个人挺凶。”
王阿姨嗤了一声,“凶是凶在你脑门。”
大家笑。
我给老头递水,他瞥我一眼,“你小子不凶。”
我笑,“我怕被投诉。”
他也笑,笑皱了眼睛。
第二天晚上,8:36,我们家门口放了一排鞋,岳父的黑皮鞋擦得亮,我的运动鞋鞋带有一点开,林静的浅口鞋边有水渍,她拿布擦了两下,没擦干净,皱了下眉。
她绕回到厨房,把喷壶拿出来,喷了两下,再擦,干净了。
她做事有一股子认真,让人很安心。
我们三个人围着桌子,她把“家里公约”贴在餐边墙上,每一条后面加了一个备注,比如“有人来住,按来宾规则,不能改主人的流程”,比如“有话要说,说在前,不在背后酸”,比如“谁的家人都是家人,关门讲理,开门讲礼”。
我盯着第三条,看了10秒。
岳父点头,“这条写得好。”
林静把笔放到桌上,慢悠悠说了一句,“别拿好心当借口,你只盯着我的账本。”
我怔了一下,这句话短,像针。
她用的词是真,我也没反驳。
我把那条记在心里,过。
第七天,我爸打电话来,说老家的电线老化,他想找人换,我说让我岳父问问方案,他说“不要麻烦你岳父”,语气里有点拘。
我理解那股一辈子的自立,她想保持体面。
我还是问了岳父,他拿了一张纸,画了一个简单的线路图,用的线材规格写了下来,还估了一个价:“大概三四百。”
我把照片发给我爸,他回了一个“好”,我想象得到他在电话那头点头的样子。
帮不帮忙的尺度就是在这,帮是小,给边界是大。
国庆最后一天,广场上搞了一个小型夜市,物业、小区群里两个年轻人搞的,管理很严格,6:00摆摊,9:00收摊,超过的要罚金。
我临时起意,拿了几箱苹果,摆了一个小摊位,旁边写:“三元一个,十元四个,坏了包退,不耍赖。”
林静笑我,“老黄瓜刷绿漆。”
我说,“你来摆,我去仓里。”
她摆了两个小时,笑着卖,嘴上说着“一会儿打折”,她那股子运营嘴,能把人哄高兴。
岳父在旁边当“免费电工顾问”,帮一个摊主检查电线,他手到了,电线不会烧,他线没到,劝人离插线板远一点,劝人不懂也离近一点。
朱经理在旁边贴出了一张公告,宣布取消了之前两张不实罚单,我看到了上面我的名字,却被划了个小圈,旁边写“已复盘纠正”。
我心里热了一下,老实说,这一刻的认可比退钱有用。
我站在摊位边,突然意识到我们仨这几天像一支临时组建的小队,规矩的人,热心的人,还有跑来跑去的我,每个人都有用处。
夜市结束的时候,林静总账,卖了138个苹果,收入412元,坏的退了3个,亏了9块,我们三个人围着收钱码牌笑,掉角的位置用透明胶粘了一下,仍旧翘。
回家路上,风有点凉,楼道里的灯闪了一下,我心里生出一句话——我们不是从井里爬出来的,我们本来就在井里,只是学会了选择往有光的那边走。
后来一个周日晚,9:02,我妈打电话来,跟我说家里晾衣绳断了,衣服掉在地上脏了,她叹气,我说过两天请我爸再来住几天,我给她买新的晒衣架,她笑了笑,“好,你岳父在不?”
我说,“在。”
她笑声多了点,“那我给他带点腊肉。”
我说,“那太好。”
林静听见,抬头看我,她眼里很亮,亮得像那盏换了新灯管的厨房灯,白白的,我知道她心里也有针刺的地方被拔了。
我们以后肯定还会吵,难免,谁能一天到晚像仪表盘一样稳定。
但我们好像从家和小区两层规矩里,学会了怎么不把人裹死。
有次我做错单,客户上门拍门,问候了我祖宗三辈,我没反驳,只两只手握在一起放在胸前,“你消气,我赔你一个牛奶。”
他愣了一下,骂声停,两秒后说,“行。”
我关门,靠在门上,背后是家里贴着的那张公约,字有点被油渍糊了一点,但还看得清,我不自觉伸手拍了拍那张纸,像拍了一只安抚的小动物。
日子里不是每一天都适合写成长,但每一天都在往前挪一点。
后来很多小事也许提起来就忘了名字——比如那次电梯里的老头儿跟我疯念他孙子,或者那次仓库的小马把整箱鸡蛋摔了我没有骂他或者骂了之后给他买了一瓶2块9的黄桃罐头补回一些面子——这些兼顾了味道和原则,放在一起就像好吃的菜,盐放得恰好。
而有些句子,是可以留给后来某个晚上被不眠困住的人,像那天我给我自己说的,后来写在了手机备忘录上——
家不是靠情绪静音的,是靠规则有温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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