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董湘莲
这是耿大哥押车往京城送的最后一趟货。卸完货,结清账,他揣着那张薄薄却滚烫的银行卡,站在了弟弟家楼下。夕阳的余晖给高档公寓的玻璃幕墙镀上一层金,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尘土的工作服和旧皮鞋,深吸了一口气,心里那点近乡情怯的犹豫,化作了嘴角一丝自嘲的笑。
几年没联系了,只知道弟弟和弟媳在京城混得风生水起。
开门的是弟媳。她保养得宜的脸上,在看清耿大哥的一瞬,迅速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诧,随即秀眉微蹙,那弧度精准地表达了不满。“是大哥啊,快进来。”她的声音客气,身体却微妙地挡在门口,目光在他一身风尘上打了个转。
耿大哥笑了笑,没在意那点尴尬。他在门外脱下那双看不出本色的皮鞋,露出赤裸的、带着长途跋涉印记的脚板。弟媳用脚尖将一双拖鞋轻轻推到他面前,语气淡得像水:“把拖鞋穿上。”
他光脚套上拖鞋,走进了那个仿佛电视样板间的客厅。水晶灯折射着璀璨的光,光洁的地板倒映出他有些局促的身影。弟弟正靠在真皮沙发里看财经新闻,见他进来,连忙起身,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惊喜。“哥?你怎么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
“正好送完货,顺路来看看。”耿大哥放下随身那个半旧的黑色皮兜,小心翼翼地坐在那过于柔软的沙发上,生怕身上的尘土玷污了那份精致。
弟弟的目光在他没穿袜子的脚和布满汗渍的衣领上停留了一瞬,心底一声叹息:大哥在乡下,看来是真不容易。这时,耿大哥习惯性地摸出烟盒,抽出一支廉价的卷烟点上,辛辣的烟雾顿时在弥漫着香薰气息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弟弟的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迅速将茶几中央一个晶莹的玻璃烟灰缸推到他面前,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像是怕那烟灰玷污了名贵的地板。
预想中久别重逢的热络并没有出现。弟弟问了几句老家的近况,语气更像是一种礼貌的寒暄。弟媳则坐在稍远的单人沙发上,低头刷着手机,偶尔抬眼,目光扫过耿大哥搓着脚上灰尘的手指,那眼神,像针一样细密地扎人。
耿大哥喉咙发干,满腹的话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沉默的搓揉。他下意识地搓着脚趾缝里干涸的泥土,仿佛那样能搓掉一些窘迫。
“大哥,”弟媳终于放下手机,声音温和,内容却带着刺,“家有洗澡间,要不……你去洗个澡吧?舒服点。”
耿大哥脸上的肌肉僵硬了一下,随即憨厚地摇摇头:“不用了,弟妹,我坐坐就走,不给你们添麻烦。”
弟弟接过话,语气是程式化的挽留:“哥,来都来了,住一晚再走吧。虽然我和你弟妹这几年打拼,房贷压力也不小,但家里空房间还是有的。”他顿了顿,像是下定了决心,“你大老远来一趟,家里要是有什么困难,尽管开口。”
这话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耿大哥心中某个酸涩的开关。他眼眶微热,一边嘟囔着“十几年没见了……”,一边俯身打开那个与他形象格格不入的黑皮兜。
他没有拿出预想中皱巴巴的零钱,而是掏出了三沓捆得结结实实的、崭新的百元大钞,轻轻放在光可鉴人的茶几上。深色桌面衬得那抹红色格外鲜艳、夺目。
“我来了也没给孩子们买点什么,”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点如释重负,“这点钱,给孩子买点吃的用的,是我这做大伯的一点心意。”
客厅里瞬间静得可怕。弟弟和弟媳脸上的表情凝固了,惊愕、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被颠覆的慌乱。
“哥,这……这钱你哪来的?”弟弟的声音有些发紧,第一个念头竟是担忧。
耿大哥看着他们,脸上的皱纹舒展开,像一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露出了进门后第一个真正轻松的笑容。“哦,这个啊。放心,哥的钱来得干净。我在村里包了几个山头搞生态养殖,和几家大饭店签了长期合同,忙是忙点,一年下来,刨去成本,也能有个几十万纯利。”他语气平淡,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说完,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刚进门的、与这环境格格不入的乡下人,习惯性地又用手搓了搓脚趾缝,甚至无意识地将手指凑到鼻尖闻了闻。
但这一次,弟弟和弟媳看着他这个粗鄙的动作,脸上再也生不出一丝嫌弃。弟媳的脸颊泛起红晕,眼神躲闪,弟弟则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那句客气的“房贷”再也说不出口。一种火辣辣的羞愧,混着血浓于水的暖流,猛地冲上他们的脸颊。
弟弟缓缓站起身,不再是礼貌地让座,而是走到哥哥身边,紧紧握住了那只刚刚还搓过泥土的、粗糙的大手。那双手传来的温度和力量,瞬间击碎了所有由财富和地位堆砌起来的无形隔阂。
耿大哥看着弟弟微红的眼眶,反手拍了拍他的手背,笑容里满是尘埃落定后的温和与释然。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