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图/作者提供)
真正的逝去不是死亡,而是被遗忘。
✎文 | L
✎编辑 | 程迟
九儿,是三个孩子的妈妈,因在九月出生,又擅饮酒,便得了此名。她的生命停在了39岁,不过,在影像的世界里,她与家人之间的联结则得到了更长时间维度的延续。
记录下这些的,是摄影师王乃功。
拍《九儿》以前,她独来独往,闷头在暗房里搞传统影像创作,“享受自己的空间”。2019年,九儿家庭提出想留一张正式点儿的全家福,王乃功应承下来。
一年后,术后被医生宣布生命倒计时毅然回家的九儿邀请王乃功继续来拍摄她和她的孩子们,于是,便有了这组《九儿》。
在双方共处的这段日子里,九儿不仅是相机前的对象,更是王乃功的伙伴。通过摄影,王乃功看到九儿更丰富的面向,在对死亡有了更进一步认识的同时,她似乎也渐渐懂得,如何去重新看待活着这件事。
![]()
(图/作者提供)
这组名为《和你在一起》的作品,后来获得了第67届世界新闻摄影比赛亚洲区长期项目奖(荷赛奖),以及第23届平遥国际摄影大展评审委员会大奖,更多人看到了九儿生活里的点滴,人们为此感动不已。
再后来,《照见: <九儿> 摄影手记》出版。深秋,王乃功因这本书来到北京,《新周刊》与她聊了聊这一路上的故事。
![]()
(图/作者提供)
以下是王乃功的自述。
![]()
死亡或许不是终点,
我们不该将其神秘化
我和九儿以前就认识,她有点儿内敛,这点我们很像。但我是个粗线条的人,最开始与她交集不多,不怎么熟,只是彼此有些好感。
2019年,九儿家庭找到我,想拍一张全家福。我很惊讶,因为在东北四线城市,很少有人用大画幅相机,这么有仪式感地拍全家福。
拍完不久,她去做了手术,我不敢问太多。一年后,得知手术效果不好,可能不行了。九儿找我说:“我看过你的《家有考生》系列,有几张都感动哭了,我这几个孩子形象也不差,你要不拍拍我们?”
其实,生命是我思考了十多年的一个课题。关于死亡,人们往往很是避讳,害怕、恐惧、不愿意提及。潜意识里,人们逃避死亡,却恰恰忽略了,真正的逝去不是死亡,而是被遗忘。
死亡,只是一个生活事件,每个人都有这样的一天,究竟以什么样的态度面对它,如何优雅地跨越生命的终点,这是我们每个人无法回避的问题。
所以,我一直在等待一个机会。当九儿找到我时,我是有评估的,只是觉得她的家境要好于中等家庭,不太适合这个项目,后来,随着九儿数次邀请,我意识到,被邀请和我征求拍摄对象的同意,显然份量是不一样的,现在回过头来看,家境优渥可能更有说服力。
就这样,我们开始了拍照模式。基于九儿这份难以割舍的母爱,我策划了家庭相册《和你在一起》,将九儿生命的陪伴和对生命的态度作为一生的礼物,留给正在成长的三个女儿。
![]()
(图/作者提供)
作品主要是在她家里完成的,九儿的术后后遗症淋巴水肿非常严重,在地下活动时间稍长,从脚往上立马肿胀起来,可每每我们拍摄时,她像个没事儿人一样。
她跟我说,“这东西挺玄,我平时在家动弹两步就累得受不了,但一拍起照片,我就像打了鸡血。”有时,看着九儿的身影,完全不觉得她是个病人;而有时,无意中摸到她冰冷的手脚,又感到死神一直站在我们的身边。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俩熟络起来,有时候我没去找她,她会主动联系我,说我不来她都不爱起床,她只想见我,见别人都是浪费时间。
后来,她开始和我谈及灵魂更深处的东西,我们甚至一起策划了她的葬礼——一场不同寻常的葬礼。她完全信任我,在影像上也是如此。其实最开始她看不懂黑白摄影,但是,她愿意听我的建议。我想,在心灵上,我们是彼此相通的。
![]()
(图/作者提供)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欣赏的作品都是比较含蓄内敛的。我喜欢在安静的凝视下,那种直抵人心的力量。我希望,这组作品也是。
九儿生命中安静永恒的东西,以及这个家庭微妙的情感变化是我要表达的。如果死亡不是终点,不被我们神秘化,如果一个具体的人在面对死亡时可以很坦然,那么,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
我也知道,拍摄九儿注定是个悲伤的故事,注定有个悲伤的结局。有时我们通过感受他人面临的挑战和渴望,可以从不同视角发现自身的问题;有时我们可以吸取别人的经验,改变自己的生活。
虽然故事讲述的是离开,却是告诉我们每个人如何活的问题。我相信,当每个人不回避生死问题,一定能从中得到一些新的感受和体悟。
![]()
“对待死亡都这么容易,
那活着还有啥难的?”
每次拍完后,九儿都非常享受在每张照片下面一一写下自己感受的过程,有的揶揄,有的乐观,甚或自嘲。我知道,这是九儿对人世最后的告白。她希望即使她有一天不在人世了,孩子拿到它,也能从中获取力量。当孩子翻开的时候,她们会觉得,“我妈面对死都这么容易,活着还有啥难的?”
令我没有想到的是,九儿从不拿自己的病症来要挟或绑架自己最爱的人,更不会以此来放纵不好的情绪,这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
甚至她走的那天清晨,孩子们依然不知道妈妈就要离开,而正常去上学。这不是因为孩子们粗心,而是九儿努力控制着情绪和声音,崩而不溃。这是爱?是伪装?可是能装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又有什么不是真实的呢?
![]()
(图/作者提供)
陪伴过肿瘤病人的都知道,肿瘤病人到了末期不是病死的,而是疼死的。关于疼痛,我问过九儿:“你这么疼,为什么不叫出来?这会儿孩子们不在家,叫出来会舒服点。” 她说:“叫和不叫都是一样的疼,习惯了,何苦让大家都跟着心紧呢?能待在家里,有他们陪着我,我已经很知足了。”
九儿说她不希望因为生病这件事把自己搞得很狼狈,她希望孩子们记得她是精致的,是还在好好对待生活的。她说:“我现在多疼点,也许以后孩子们就能少疼点。”
再后来,她说:“有时候,我会想象这世上有许多人跟我一样痛苦,甚至更痛苦。然后以慈悲心回向他们,不断奉献我的痛苦来解除他们的痛苦。这时,你会发现一种新的力量源泉。”
是的,在我两年多的陪伴当中,九儿从来没有放弃生活。她会整理房间,挂个香囊,或者将孩子的学习用品、衣袜归拢一下,全是细节上的。实际上,她可以不管这些,但在她眼中,这些都是认真生活过的痕迹。
![]()
(图/作者提供)
没事儿的时候,她也喜欢在网上买东西,很多是零七八碎的小东西,可她愿意添置。即使是生命的最后一程,她也要有些情调。现在想来,她确实在努力经营自己的小日子,既为自己,也为家人。
这也是为什么在最后,我一定要拍她那张生命肖像 ——九儿的面容美好而舒展,像一场温柔的睡眠。我想告诉大家,她是这样走完一程的。
正因如此,她的家人也相对平静,孩子们会穿上妈妈的衣服,感受妈妈的味道,感受妈妈看自己的眼光,会在妈妈写下的那些话里画上自己喜欢的表情符,感受妈妈当时的心境。
![]()
(图/作者提供)
我发现,这当中是有积极意义的,包括对我,也有很大的启迪。我渐渐懂得,该怎么去陪伴家人和理解家人。
我会主动和我父亲聊天,聊他内心深处的想法、他的愿望,把想做的事、想说的话尽早落实,完成他未实现的小愿望。
再后来,父亲心梗去世了,我并没有太多遗憾,我庆幸之前我有机会做这些事,他应该也会很欣慰和高兴,因为,活了一生,他的女儿是懂他的。他走的那天,下着暴雨。深夜,我一个人回家找了遗照,然后返回殡仪馆。整个过程,我很坦然。我想,这与九儿的相处不无关联。
由此还是得绕到死亡的话题。你说这样的经历痛吗?痛!亲人离世之痛不会因时间的流逝而被减轻,那种痛是心中永远的伤疤,尤其是在独处时,它会随时随地袭来。但是,死亡不是终结,而是走向下一程。我相信生命是永恒的,世界上其实并没有死亡,那只是存在方式的变换而已。我们能实现的成长,也许是用一种平和的心态去面对。
![]()
共同完成的作品,被更多人看见
九儿是2022年走的。临终前,我们曾就作品将来的发展有过一次谈话。那天我们聊到了家庭相册的呈现,聊到了蚂蚁摄影奖和平遥摄影展,聊到了专业美术馆的展陈设计,聊到了中国摄影与世界摄影,甚至还聊到了去国外办展和外文版的专业画册,等等——九儿对此也充满期待。
我当时的自信与笃定,更多的是给予九儿安慰,至于未来的路,我设想至少需要十年来完成。当然,我们还畅想了可能遇到的质疑和阻碍,我的态度是忠于内心的声音,用最真诚的态度打磨作品,让它有尊严地被世界上更多的人看到。
2023年,疫情结束,我要继续替九儿完成夙愿。于是,我带着所有的照片和8万多字的手稿找到了策展人那日松老师,他选出了69张照片,以手工拉页书的形式呈现,寓意“向生命低头”。
但当年平遥国际摄影节“僧多粥少”,位置有限,《九儿》被安排在了一个过道。9月19日,我记得很清楚,那组作品在平遥深受好评,后来还拿了大奖,这是我从未想过的。其实奖项不重要,重要的是借展览的平台让大家关注到九儿。
![]()
(图/作者提供)
有个小插曲。那是在布展的时候,全部流程结束已是夜里一点多了,我们回到住处后,九儿的家人都睡下了,我却失眠了,于是就跑到外头坐着,我怕影响别人休息。
我住的地方离展览场地很近,那时候,场地大门已经关了,但我看到有个缝,我就钻进去了。场地很大很黑,后半夜又没人,我就在那里安安静静地陪着九儿,一直到天亮。
我对九儿说,“咱俩的约定我又完成了一件,场地虽小但我真的尽力了......九儿,一路走来,你在看着我是不?虽然一个人但我不孤单......”第二天,我再去,想再钻一次时,却发现,怎么也进不去了。这还是挺神奇的。
获得荷赛奖更是不可思议。
我更没想过它跟我有啥关系,只是当时有人说,你可以投出去试试,它会让全世界都看到这个故事,因为进荷赛有全球巡展的机会。当然也没抱什么期待,但后来也是出乎意料,在清明节的前一天傍晚,荷赛官宣了《九儿》入选世界新闻摄影奖的消息。从此,这组作品走向了更大的舞台。
![]()
(图/作者提供)
这里也有个插曲。在荷兰领奖,是在一座500多年前的老教堂里,有个志愿者,是个意大利女孩,金发,小巧白净。她说她很喜欢《九儿》,她看哭了很多次。那个女孩,长得就和一个天使似的。当然,这也可能更多的是我的心理作用。
如今回看,我觉得这一路走下来,是越来越清晰的,也是越来越完整的。其实刚开始,我没有什么明确的方向,但一步推着一步,总算是没有跑偏。我想,我对自己,对九儿,都有了相应的交代。
我总能想起,九儿离开后,我进暗房里冲洗她的照片。关上门,头上的灯像是突然闪烁了一下。照理说,挺吓人的。但我没有太多波动,更没有感到害怕。我只觉得,九儿啊,看一眼就行了,暗房可不能漏光。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