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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1月9日,林建华在知识分子十周年论坛“科学人才与中国科学
导读
2025年11月9日,在知识分子十周年论坛“科学人才与中国科学的崛起”上,北京大学未来教育管理研究中心主任、北京大学原校长林建华以“大学发展的几点认知”为题发表演讲。他回顾中国高等教育四十余年的发展变迁,指出建设教育强国的关键不在指标与排名,而在于让教育回归育人的本质,释放每一个学生的内在潜能。
撰文 | 林建华
今天,我的讲座主要围绕大学的发展展开。其中虽会涉及部分学术探讨,但核心议题将聚焦于教育这一根本问题。
首先,回顾我们的经验与教训。 改革开放四十多年来,中国高等教育的规模、学术研究水平和整体教育教学体系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能够亲身经历并参与这一过程,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幸运。
然而,在巨大成就的背后,仍有诸多方面值得我们深刻反思。
这其中,有很多值得肯定的经验,比如:在“985工程”的实施过程中,我们做出了相当出色的尝试,把整个重心放在学校层面,让学校比较自由地使用经费,并且鼓励大学不断创新、借鉴,特别是在体制机制建设上开展有益探索。
我们今天的大学和过去二十年前、四十年前已经完全不一样了。整个体制,包括教师人事制度,研究生培养机制,博士生导师遴选机制等,都发生了深刻的变化。这些变化,让我们的教师能够真正地去主导教育,主导我们的学术研究……这些,在机制建设上是了不起的进步。
多年的学校管理告诉了我一个重要的道理:要相信我们的学者。
很多重要的事情只要交给了有责任心的学者,让他们自由地去做,都可以做得很好。其实,在北大、浙大、重庆大学,包括教师管理体制在内的很多体制机制,都是由学者参与共同建立的,学者在其中发挥了关键作用。“知识分子”也是如此,有这样一批有责任心的学者,愿意承担起传播科学文化的使命。
过去四十年,得益于国家政策支持,很多校园基础设施建设为大学发展打下了根基。但与此同时,我们也并非事事完美,仍有一些遗憾和需要警惕的教训。有时,一些举措看似解决了眼前问题,后期却发现是饮鸩止渴,留下了难以消除的后遗症;一些政策初期效果显著,最终却成为发展的束缚,类似作茧自缚的教训同样不少。
例如,现在常被提及的“五唯”问题(注:唯分数、唯升学、唯文凭、唯论文、唯帽子)。初期它们对引进人才、激发科研活力确实起到了积极作用,但后期带来的异化和问题却层出不穷。还有一些自上而下的政绩性项目,耗费了学校大量精力和资源。
这些教训警示我们,今后推进任何改革,都必须警惕急于求成,要着眼于长远。
总结来说,有时候我们能清楚辨别什么是不对的,这相对容易;但真正明确什么是对的,却是一个艰难且需要不断探索的过程。
做正确的事,必须依靠学者和学校长期、持续的探索。每个学校、每个学生的情况都是独特的,只有通过这样的探索,才能找到适合每所学校自身发展的路径。
01 建设教育强国与建设985、“世一流”完全不同
今天,我们面临的一个重要任务是建设教育强国。值得注意的是,建设教育强国的内涵,与早期提出的985、“世界一流大学”有所不同。要使国家成为教育强国,不仅要有几所好学校、做好科研,还要通过教育释放所有学生的内在潜能。这才是真正的教育强国,也是一个全新的使命。
经过几十年的探索,我们对一些核心教育理念的思考其实尚未完全清晰。例如,耶鲁大学前校长理查德·C·莱文曾担任校长二十年,他有一句名言曾在教育界引发广泛争议:“如果一个学生从耶鲁大学毕业时,竟然拥有了某种很专业的知识和技能,这是耶鲁大学教育最大的失败。”
耶鲁是博雅教育(Liberal Arts Education)和通识教育的典范。莱文校长的观点,直接点出了我们必须面对的深层矛盾:如何理解和平衡通识教育与专业教育?如何促进学生的全人成长?大学教育的核心理念应当是什么?这些都是值得我们深思的根本问题。
当然,我们必须认识到,莱文校长所言仅针对耶鲁大学的特定定位。不同类型的学校理应有不同的发展定位,这是我们必须尊重和考虑的。然而,除此之外,我国高等教育体系中仍存在诸多令人困惑的问题。
比如:“重科研、轻教学”的现象为何普遍存在?当前,我们的大学教育更侧重于适应职业需求,但“人的全面发展”这一理想,又该如何在日益普及的高等教育中得到真正落实?在高等教育迈向大众化阶段的背景下,如何才能坚守“人的全面发展”这一根本目标?
我们说,要做“人民满意的教育”。这里的“人民”绝非一个空泛的概念,只有让更多的具体的个体对教育感到满意,才能真正谈得上建成了教育强国。
除了上述问题,在教育理念层面,我们仍存在诸多困惑,例如:大学教育的共同目标、基本目标乃至底线目标究竟是什么?我们该如何系统性地思考这些问题?如何厘清教育作为一个复杂体系,其内在核心属性、社会需求与时代内涵之间的相互关系?影响高等教育体系的关键因素有哪些?
要真正建成教育强国,我们的体系必须是多样化、多元化的,从而确保更多人能够在此释放其内在潜力。所以,我在此并非意在提供结论或标准答案,而是希望提出这些至关重要的问题,激发大家共同的、持续的深入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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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建华发表演讲。图源:智识学研社
02 过度追求指标,容易使教育变形
接下来,我主要想探讨一个问题:影响大学发展的基本属性和因素应该是什么。
首先,从教育的基本属性入手。我认为可以将教育属性分为两类:内禀属性(内在的、本质的)和外赋属性(外部附加的)。教育是一个极为复杂的体系,社会各界——国家、地方、企业、公众,乃至每一位学生——都会对教育提出各种要求。
外赋属性是我们非常熟悉的:国家和社会公众对教育的多元化需求,构成了大学发展的重要驱动力。从历史角度看,大学的演化与革新,大多是由这种外部需求推动的。
然而,当我们过度追求某些外部指标——如社会需求、公众期待或大学排名,大学的发展便会走向异化:教育便偏离了其应有的本质,学术研究也随之变味。从教育学的角度看,外赋属性的终点往往是专业教育、职业教育,更严重的倾向则是功利主义。
因此,我们必须回归并关注教育内在属性——内禀属性。教育的本质是一个过程,是人不断学习、成长与完善的过程,这决定了它具有不确定性、匿名性和不可逆性等特性。
当我们从另一个角度理解教育最本质的目的,可以用一句老话概括,即“学以成人”。教育的本质属性,是引导一个人从家庭这一私人领域逐步过渡并融入社会公共领域。如果学生只有书本知识,却始终无法脱离家庭,脱离私人领域,教育就未能完成其根本使命。
当下,我们看到一些过度保护的现象,比如大学生中的“妈宝”现象,凡事请示家庭;或者中小学因噎废食,限制学生课间活动。这些都是过度保护的表现。人的真正成长,恰恰需要“磕磕碰碰”,必须经历挫折与磨砺才能真正成熟。
当然,来自家庭等等私人领域的保护也非常重要,现在很多学生的心理问题,可以追溯到家庭未能提供一个让孩子心灵安定的落脚点。
这里还要谈到教育的内禀属性,其终极指向便是自由教育(Liberal Education)。莱文校长之所以提出他的观点,正是因为他坚守了教育的内禀属性,崇尚自由教育对学生的批判性思维和独立性的启迪。因此,外赋的社会需求可以促使教育走向多元化,但只有坚守教育的内禀属性,我们才能真正建立起一个高水平、有灵魂的教育体系。
接下来,我们从公共属性和个人属性两个维度来审视教育。
公共属性要求教育必须承担起维护国家与民族的共同信念、价值体系、文化传统及制度的责任。同时,必须为经济社会发展提供所需的专门人才和人力资源。教育作为发生在公共领域的活动,还必须体现社会公平,保障每个人享有受教育的权利。
然而,教育更本质的属性是个人属性。这意味着教育必须面向每一个鲜活、独特的学生个体,引导他们逐步成长、成熟。教育绝不能空泛,它要求我们对每个学生负责,这才是教育的根本。学生的教育需求和目标都具有个性化和独特性,真正优质的教育对每个学生而言都是不一样的,只有这样才能实现高质量的人才培养。
此外,教育不仅是向学生传递显性的、客观的科学知识,更重要的在于隐性的言传身教。许多隐性或默会(Tacit)的知识与能力无法通过语言完全表达,必须通过实践、体验和潜移默化的影响才能实现积累和传承。因此,个人属性是多样化教育体系的基础。用马克思的话来说,即“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自由发展的前提”。这意味着,教育的真正意义在于关注和促进每一个独特的个体,这是教育的基石。
最后,我们来审视大学中的核心活动属性。
我们经常在学校中看到教学与科研失衡的问题,这源于教育和学术研究是两种本质上不同的人类活动。
教育具有强大的过程属性:它是一个全生命周期的过程,其理念和目标是外在的、主观的表达。更关键的是,教育的成效是匿名的,教师培养出优秀学生,却不能将所有荣誉归于自身;教育的成果也难以在公共空间中即时显现,因为教育是人对人的影响。学术研究则不同:它是人对物质世界的探索,可以有明确的计划和可衡量的结果。学术成果可以在公共领域中即时显现,带来荣誉和资源。
正因这种本质差异——教学成果的长期性和匿名性,与科研成果的即时性和显性化——导致我们在制定激励政策时,必须充分考虑到教学与科研性质的根本不同,并赋予教师和学校更大的自主权和主导作用。
03 如何兼顾平等与效率是中国教育的最大难点
我们希望建成教育强国,但实现的程度必然受到诸多外部因素的制约与影响。
试想,美国、欧洲和中国的教育体系,其间的根本差异究竟源于何处?当然,原因复杂多样,包括历史沿革等。但一个重要的维度在于,各国所崇尚的文化与传统不同。
以美国为例,其文化推崇自由与竞争,这使得美国的大学体系是在激烈的“拼杀”中发展、竞争出来的,由此形成了多样化且极具竞争力的教育体系——既有顶尖的学府,也有定位大众化的院校。
欧洲,尤其是在二战后,更强调平等与公平。例如,德国的大学基本上由政府管理,教师也是政府雇员,这提供了一种平等的教育机会。我们不能说欧洲的教育逊色,正是这种平等的环境,让学生不必被过多的选择所困扰,拥有更大的自由去追求自己的兴趣,因此欧洲培养出的人才也同样优秀。
而我国在教育方面的基本理念,是兼顾平等,同时鼓励竞争。一方面,我们坚持每个人享有平等的受教育权利;另一方面,我们又希望培养拔尖创新人才,增强国家竞争力。在文化传统与现实国情中做到两者兼顾,殊为不易,这也是我们与欧美体系的不同之处。未来,我们在建设高水平教育体系时,必须充分认识并深入思考这一环境所带来的挑战。
文化传统之外,还有大学的制度和治理体系也至关重要。美国崇尚自由竞争,其治理体系自然适应资源竞争和企业化管理;欧洲由政府提供资源保障,其治理则更强调学生培养中的平等性;而我们的管理体系则需要在维护平等与追求卓越之间寻找某种平衡。
人们常说“文化影响人们的行为,制度决定激励和惩罚”。然而,无论体制如何,要想办好教育、建立起强大的教育体系,最关键在于释放学校和教师们的内在潜力。 必须鼓励大家去追求各自的特色,办出自己的风格,以更好地涵盖和服务教育机构所面向的人群。我认为,这才是建立教育强国最核心、最重要的路径。
最后,我想用哲学家和化学家迈克尔·波兰尼(Michael Polanyi)的一句话作为结尾——“我们的思想总是要比我们所知道的要深刻得多。” 这句话意在表达:我们所能言说和形式化的知识,仅仅是我们所有认知的冰山一角;大量的、未曾得到表达的默会内容,仍然需要我们去共同探索、去亲身实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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