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宁铁人冲超，一场计划中的重逢

2025 赛季中甲联赛最后一轮，辽宁铁人夺冠典礼（图源：辽宁铁人足球俱乐部）

撰文丨王希宇

编辑丨张钦

初冬，沈阳铁西体育场，午后的蓝天像一块被打磨抛光过的金属。

2025 赛季中甲联赛倒数第三轮，辽宁铁人与南通支云的比赛下半场，球队队长邦本宜裕攻入一球，他冲向看台，张开双臂，队友将他举起，迎接着来自观众的欢呼。凭借这粒进球辽宁铁人赢得比赛，夺得中甲联赛冠军，进而获得明年参加中超联赛的资格。

老辽足降入中甲 8 年后，辽沈大地再次拥有一支身着红色的顶级联赛球队。

这是次漫长的等待，也是场计划中的重逢。终场哨响的那一刻，球场的灯光亮得刺眼，像冬夜的雪。球员们把主教练李金羽抛向空中，多年没有经历过这些的李金羽略显紧张，身体在空中微微弯曲。

那天晚上，他的妻子发了个抖音，李金羽在空中近乎折叠的身体变成了图片中"LOVE"的V，配文是："回头看，轻舟已过万重山。"

｜没有退路的选择

夺冠第二天，《在场外》在酒店见到了李金羽，已经接受一下午采访的他略显疲惫，但依旧挤出微笑来回答问题。他的足球生涯从老辽足开始，做球员最好的时光给了山东，退役后当过领队、在中国女足国家队当过助教、作为教练经历过武汉队解散，最后回到家乡，接过了辽宁铁人的教鞭。

回到沈阳的一年半，李金羽买了辆白色的闪电牌自行车，每场主场赛后第二天，他总是围着浑河边的城市绿道骑上60公里，这是他生活中少有的放松方式。家乡的人习惯叫他大羽，接送孩子时常常会被认出，"这不是大羽吗？"李金羽听到这些，总是会低着头绕开，他说："我在场下，算是个内敛的人。"

上赛季半程接手辽宁铁人后，李金羽把球队从临近降级区带到第 4 名。今年是他在球队的第一个完整赛季，他在队中同时担任主教练和总经理两个角色，从球队的引援、运营到竞技层面，绝大部分工作都由他来拍板。辽宁铁人选择了李金羽，李金羽也做出了"一次没有退路的选择"。

用他的话说："谁都想在家乡执教，谁又都不想在家乡执教。如果你在外面失败了，你大不了还可以回家，但要是在家乡失败了，你还能去哪？家是你的避风港，但你也没有了退路。"

李金羽接受《在场外》采访

相比中超联赛，中甲球队间的差距更大，其中每支球队参赛的目的也不同，有像上海嘉定汇龙这样培养自己青训球员为主的球队，也有由于财力不足没有冲超愿望的球队。对于球队今年的目标，李金羽从没在更衣室向球员提起，"我们自己没有谈什么目标，但其实大家都知道我们今年的这种投入和关注，就是奔着冲超去的。你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球队整年的表现都很出色，对阵南通支云前仅输了两场比赛，当目标成为触手可及的事时，李金羽感到了赛季开始以来最大的压力。"今年联赛接近赛点的时候是我觉得最困难的时候，这段时间是最煎熬的。上一轮结束后我就希望可以提前冲上去，这样我也可以尽早给一些出场少的老将和小将机会。相比上赛季，这个赛季压力更大，在这之中你必须要面对时间带来的考验。"李金羽说。

冲超那轮比赛前，球队投资人庄毅曾询问李金羽是否需要给球队追加奖金，被李金羽回绝。他不希望球员为了更多的奖金而心态失衡，鼓励球员以平常心来面对这场最重要的比赛。

升级成功那晚，李金羽把庆祝只留在了球场，冲超夺冠是他意料中的事，但压力从没因此减轻。夺冠后站在花车上放纸炮时、对着看台高呼"我们是冠军"时，大羽一年的压力也终于暂时被释放出来了。

来到中甲联赛执教已有两年半的时间，接手铁人前，李金羽曾在云南玉昆有过近一年的执教经验。对比中超，他评价中甲是个"更野生"的联赛，从训练设施、医疗能力甚至是食堂，中甲球队的很多配套设施不及中超，作为主教练有很多要适应的地方，也要学会如何最大化利用现有的资源。

"在中甲你必须适应有些不如中超的地方，中超是个更大的平台，更职业。如果一个球队想要得到长远的发展，就必须进入一个竞争更激烈的环境。"李金羽说。

球队成绩有起色是近两年的事，在此之前，辽宁铁人在中甲长期位于中游，有时还要为保级而战。自上赛季开始，球队投入增大，引入了邦本宜裕这种在日本、韩国的顶级联赛都效力过的外援，又引入了来自台湾的安以恩。

中甲联赛中球员间的流动非常大，特别是以冲超作为目标的球队。以去年中甲冠军云南玉昆为例，球队上赛季初的 30 人名单中，本赛季只有 10 人还在队中，冲超成功后三分之二的球员主动或被动地离开了球队。他们中少数相对年轻的球员去了别的中超球队，其他球员多是留在中甲或去了更低级别的球队。辽宁铁人近两年也是如此，球队 33 人的大名单中有 25 人在本赛季有过出场纪录，其中 21 人是近两年来到球队。

稳定取得成绩是李金羽今年的目标，今年球队的引援工作由他主导。外援方面引入了姆本扎、费利佩，姆本扎在本赛季成为了中甲联赛射手王，并打破了联赛的单赛季进球纪录。今年年初，李金羽的引援团队亲自飞到卡塔尔邀请姆本扎加盟，经过两周的谈判，姆本扎接受了一份激励性质的合同，降薪加盟辽宁铁人。

国内球员方面，引入了臧一锋、田依浓、潘喜明等多名有过中超经验或冲超经验的球员，他们来到球队后也迅速成为主力框架中的成员。今年李金羽的引援是成功的。本赛季来到辽宁铁人的球员中臧一锋、栗鹏、赵健博来自去年冲超成功的云南玉昆，他们都在上赛季和李金羽有过半个赛季的合作。

臧一锋和队友庆祝进球（图源：辽宁铁人足球俱乐部）

臧一锋是今年铁人队内表现最突出的国内球员之一，曾在杭州绿城和石家庄永昌有过超 100 场中超的出场经验，今年为球队打进 11 球并送出 7 个助攻，这是他整个职业生涯中表现最好的一季。"去年赛季结束后李导找上了我，邀请我今年再一起并肩作战。我今年和以后的目标还是一样，努力不要辜负任何人对我的信任。"臧一锋说。

国内球员签约时，李金羽为大部分球员都提供了一份偏保障性质的合同，合同期为两年，一是可以拥有一套稳定的阵容，二是让球员可以减少冲超成功后被球队"抛弃"的顾虑。

"我们引入的球员有很多都有超过一百场甚至几百场中超出场的经验，他们的能力是有目共睹的，有些有过冲超经验的球员也能为球队提供很多的帮助。至于他们赛季结束后是否愿意留下，那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李金羽说，"一个球员能否踢主力跟他的年龄没关系，我更看重训练场上的表现，他如果能在训练场上做好一个动作，比赛中也可以做好。"

还在做球员时，李金羽就在北京西单开过一家饭馆，他深知经营不是易事。平日里，他也会约几位朋友去沈阳的一些小饭馆吃饭，被饭馆老板认出后，非常愿意配合拍视频帮忙推广的请求。"现在做生意太不容易了，只要饭馆的饭够好吃，我是非常愿意帮这些小老板们推广一下的。"李金羽说。

球队今年的投入在中甲属于上游，但也有球队比铁人花的钱更多。李金羽并不愿意过多提起球队投入方面的金额，他看来一支球队不是花的钱越多就能保证一定出成绩，尽可能的不去浪费投资人的钱才是更合理的标准。

带队一年半的时间，李金羽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球队的竞技层面，他说他不是一个合格的总经理，如今球队冲超夺冠的竞技目标完成了，他又要开始着手引援的事务，忙碌的一年又要开始。

｜重新被关注的辽沈足球

2015 年，庄毅用沈阳城市建设学院的名字组建了这支球队，直到今年球队的基地训练场全部在学校里。今年之前，球队的主场也在学校里，庄毅为球队建造了一个可以容纳 2 万名观众的体育场，以球队之前的名字沈阳城市来命名。这座球场承办中乙、中甲比赛已经足够，今年也承办了辽宁沈北禾丰女足的比赛，但对有冲超目标的铁人来说稍小了些，相比位于市中心的铁西，学校的位置也偏了点。

球队平日训练的健身房在沈阳城市体育场的一层，每当训练日总有球迷翻越学校的栅栏，隔着窗户观看训练、等室内健身结束后找球员要签名。城建学院很大，走到可以进出的大门要十多分钟，一些球队的工作人员平时上下班也和球迷一样，从栅栏门上翻过。体育场东北方50米处，一座综合性大楼正在拔地而起，那将是俱乐部全新的基地，里面包括球员公寓、健身房、食堂等设施。

球队正在建设的新基地

球队投资人庄毅曾经也是"辽小虎"的一员，是李金羽的队友，队内很多梯队教练也曾是老辽足的成员。庄毅退役后，在生意场上取得了很大的成功。自建队起，从场地、设施以及资金等投入他付出很多，近两年他更愿意站在幕后，极少接受媒体的采访。

"最初这支球队是庄总想踢球，以他学校的名义组的一支队，他也确实一直踢到了球队升入中甲。"一位球队的工作人员告诉《在场外》。

因为有过球员的经历，庄毅知道在如今的大环境下，给球队一个稳定的保障有多重要。"金元时期对球队的激励过猛了，如今的环境下能保持稳定的投入就很不错了。我们球队至少从来没有这些（欠薪）问题。"李金羽说，"庄总对这支球队特别上心，每到发薪日，他比我还早就去问财务，有没有按时把薪水和奖金发下去。他也当过球员，知道这些对于球员有多重要。"

今年 5 月，球队把球场搬到了更靠近沈阳市中心的铁西体育场，自老辽足解散后，这座球场被荒废，设施老化严重。在政府的协调下，今年年初铁体完成了一次翻新，从灯光、场地设施到座椅全部按照中超标准重新改造，这次翻新持续了 3 个月，总投入超过 1 亿元。据《在场外》了解，球队更换主场得到了沈阳当地政府的大力支持，球队并不需要支付场租、安保和水电等相关费用。

25189人来到铁西体育场见证辽宁铁人冲超夺冠

换到更好更大的球场，球队的关注度也得相应得到了提升，事关冲超的这轮联赛，有超过 25000 名观众来到现场观赛。球队比赛安保等级与周杰伦等一线明星的演唱会相同，是沈阳最高安保规格的文体活动。

沈阳市委副书记李鹏宇非常关心球队，经常会和庄毅、李金羽询问球队近况。冲超成功当晚，李鹏宇身着老辽足的夹克来到了球队更衣室，与两鬓已经花白的庄毅一起和每位球员击掌、拥抱，他对球队说："此刻的成功和光荣，是属于所有的队员、大羽和所有的教练团队，更是属于庄总和我们俱乐部。得到球迷的支持，得到辽宁的支持，我们才有了今天的胜利。"发言后，他双手搭在李金羽和队长邦本宜裕的肩上，加入了球员们欢庆的队伍。

老辽足 2020 年解散，辽宁铁人的前身沈阳城市同年升入中甲。老辽足解散的第二天，沈阳城市从时任辽宁省体育局局长宋凯手里接过了一面印着"新辽足"的旗帜。

因为这面旗帜，辽宁球迷最初对沈阳城市有抵触心理，认为一支一直在低级别联赛的球队配不上"辽足"这个名称过去的光辉，这种情绪需要时间和成绩来消化。

形象在这两年被改变，随着球队的投入加大和政府的支持变多，球迷逐渐接受这支生长在家乡的新球队。一位球迷告诉记者，老辽足解散后他有几年没关注过中国足球，直到去年才知道辽宁铁人的存在，今年是他 6 年来第一次回到球场看球。

近两年，辽宁足球成绩开始走上坡路，大连英博已经逐渐在中超站稳脚跟；辽宁沈北禾丰女足升入女超，今年离冠军仅一步之遥；对辽宁铁人来说，想要短时间在中超打出成绩不容易，但稳定的投入和政府层面的支持至少可以保证他们步入正轨。

｜站稳后，再眺望

今年是田依浓时隔十年再次回到家乡踢球，上一次他在这支球队效力时，球队刚组建，还在踢业余联赛。他换了辆白色的理想MEGA，他说：“车挺好开，家里用也方便。”他的儿子已经 7 岁，到了上学的年纪，女儿 4 岁，也到了上幼儿园的时候，这次回家，他想要弥补上过去对于家人的亏欠。

"之前在外踢球的时候，总是觉得陪家人的时候太少了，现在回来可以接送孩子们上学，看着他们一天天的长大，我觉得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田依浓说。

幸福由生活中的小事构成，臧一锋的父母最近也从西南的贵州来到了沈阳，球队夺冠那天，他先回家和父母吃了顿饭，饭后才参与了球队队内的聚餐。职业球员和家人聚少离多是常态，沈阳到贵阳直飞的飞机停航成为臧一锋回家最大的阻碍。"今年就趁着国际比赛日，球队能放个三五天的假，回家陪老婆了一两次。"臧一锋说。

之前长期在外的李金羽也能理解球员们的心理，他希望球员可以把踢球只当作一份工作。球队实行走训制，球场、训练场外，作为主教练李金羽尽量不去打扰球员的私生活。

邦本宜裕上赛季初加盟球队，是近十年来中国足球职业联赛中首位日本外援，李金羽本赛季将他提为场上队长，他曾在多个国家踢球，也有过一段没那么光辉的历史。"对于球队的球员，我都是尊重他们个人的生活习惯，他们都是走训制的，完完全全凭借他们的自觉和职业态度的体现。"李金羽说，"以前有过一些关于他（邦本）的报道，但人都会变的，随着时间和年龄的增长，人会变得成熟。对职业态度或是处理事情的认知又有了不一样的情况发生。"

邦本也没有辜负李金羽的这份信任，整个赛季用 19 个助攻 5 个进球回报给球队，是今年中甲联赛的助攻王。谈及李金羽时，邦本说："我喜欢他，他有时会冲我们嚷嚷，但如果有球员不自信，他会很努力的激励他。如果不是他的话，我觉得我们今年没法升级。"

夺冠庆祝仪式上，邦本站在李金羽身边（图源：辽宁铁人足球俱乐部）

升级意味着球队拥有更大的平台，能被更多人看到，但等待辽宁铁人的是更强的对手。新赛季开始前的几个月，球队和球员也将要面对一次至关重要的选择。

球队和几位外援的续约工作即将开始，与此同时，中超的外援名额更多，李金羽也开始物色新球员。"今年主要目标是冲超，所以把外援都堆在中前场了，效果还不错。明年到中超我们应该要补充一个外援中后卫和边路球员。"李金羽说，"我还是想留住我们球队现在的框架的，但肯定也会引进一些国内的中生代球员，现在赛季还没结束，我也还没开始这方面的工作。"

引进新的球员也意味着淘汰和竞争。对于球队即将发生的换代和更强的竞争，田依浓和臧一锋给出了相似的答案，竞争是正常的、可预料的，能做的只有做好自己，未来的事以后再考虑。

集体训练结束后，队内的年轻球员又加练了半小时

本赛季的比赛中，有人认为铁人队内年轻球员的出场机会太少。对于年轻球员的使用，李金羽说："年轻球员确实是面临上场时间少的问题，但我觉得谁也别赖教练，有的时候就是自己能力没那么强。"

"教练就是一个车厢，年轻球员他的目标是哪，只有他自己知道，不是我想让他去哪就能去哪。我不看一个球员是不是年轻，很多时候外界都爱讨论一个球员是不是年轻球员，但在我们队，更重要的是谁能踢，谁能踢好。像孙康博，他才 18 岁，但就算他不是只有 18 岁，他依旧会是我们这个位置上的主力。所以说最重要的还是这个球员在训练场和球场上的表现。"

去年加入球队的陈永泽本赛季开始获得出场机会， 9 月份获得了中甲最佳青年球员的奖项，面对明年更大的平台，他却说先过好今年，多向球队里的大哥学习，还没太考虑明年的事。

"先做好眼前，以后的事以后想"是铁人球员们的普遍想法。对于明年，从老将到小将、从主力到替补都没有一个很明确的想法，这和李金羽给球队灌输的专注训练，把训练场上的内容带到比赛中是很相近的思考方式。

辽宁铁人球队层面的slogan是"未来，不止于此"，包含着野心和希望。每一次向未来的眺望，都要先站稳。李金羽和球员为目前的辽宁铁人搭建了一个稳定的框架。

冲超当晚，铁人全队在花车上与球迷互动

回到夺冠那天，当终场哨响起，看台上欢呼声在寒冷的空气中炸开。辽宁铁人的球员们相互拥抱，笑意张扬，像光在金属上跳动。片刻后，他们登上花车，举起手中的纸炮——一声闷响，金箔在空中炸开，散成无数闪烁的碎片。花车行驶的速度很慢，风从球场上空掠过，卷动漫天金箔。

看台上旗帜缓缓落下，暮色一步步压低了天。人潮散尽后，空中的金色仍未沉静，还在打转，仿佛在为这座城，也为他们，延长一个短暂的、明亮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