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的风,刮在脸上,还带着点计划经济年代的余温,又混着一股子躁动不安的腥气。
我就像那风里的一片破布,在辽城第三纺织厂的万千破布里,毫不起眼。
我叫李卫民,那年三十岁。
人生最尴尬的年纪,说年轻,眼角有了褶子;说老,离退休还有他妈的好几十年。
厂里的日子,一天比一天没劲。
机器的轰鸣声越来越有气无力,老师傅们叼着烟卷,蹲在墙根下聊天的工夫,比在车间里待着的时间都长。
下岗。
这两个字,像个幽灵,在厂区上空飘荡,说不定哪天就一头扎进你家里。
我兜里揣着几张皱巴巴的大团结,心里比那布满了铁锈的蒸汽管道还要堵。
老婆陈淑在街道工厂上班,一个月挣的钱,也就够儿子小军的奶粉和我们两口子填填肚子。
我们所有的家当,是结婚以来,我俩像老鼠屯粮一样,一分一毛攒下来的十万块钱。
那是我们家的天。
是小军以后上大学的钱,是我和陈淑老了的保命钱。
这天,要是塌了,就什么都没了。
那天,改变我一辈子的事,就这么来了。
发小儿王海涛,在区建委当个小办事员,神神秘秘地把我拉到厂门口的小酒馆。
“卫民,想不想干票大的?”
他喝了口二锅头,脸颊通红,压低了声音。
我没好气地夹了口花生米,“干啥大的?把厂长拉下来我干?”
“去你的!”王海涛啐了一口,“跟你说正经的。”
“城南那块儿,有个楼盘,记得不?叫‘金碧花园’,去年广告打得满天飞。”
我点点头,“记得,香港老板开发的,说是要建成咱们辽城最高档的小区。后来老板跑路了,成了个半拉子工程。”
这事儿在辽城是个人尽皆知的大笑话。
“对!就是那个烂摊子!”王海涛一拍大腿,眼睛里放着光。
“现在,那块地,连着那栋盖了一半的楼,没人要。开发商欠了一屁股债,区里头疼,准备打包便宜处理了。”
我心里一动,“多便宜?”
王海E涛伸出一根手指头。
“一栋楼,十万。”
我的心,咯噔一下。
像被人用锤子狠狠砸了一下。
十万。
不多不少,正好是我们家的全部家当。
“你疯了?买个烂尾楼?那玩意儿除了能给野狗当窝,还能干啥?”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你懂个屁!”王海涛也急了,“你听我说完!现在是没人要,可我听内部消息,市里马上要出新规划,城南那块地,以后是新的商业中心!地铁都要从那儿过!”
“地铁?”这个词,在1992年的辽城,跟UFO差不多。
“真的假的?你别是喝多了糊弄我。”我将信将疑。
“我拿我儿子赌咒!”王海涛信誓旦旦,“你想想,现在厂子这B样,你那点死工资能拿到哪天?万一哪天‘咔嚓’一下,你下岗了,你跟嫂子、跟小军,喝西北风去?”
他这几句话,像锥子一样,扎在我心窝子上。
喝西北风。
这三个字,是我那段时间最大的恐惧。
“那楼,一整栋,六层,十二户。十万块,等于一户还不到一万块。卫民,你想想,就算以后没发展起来,你把墙砌上,窗户安上,一户租出去,一个月收几十块,十二户就是几百块!比你上班强多了!”
王海涛还在不停地给我画饼。
我的脑子,嗡嗡作响。
一边是十万块钱打了水漂,老婆跟我拼命,全家喝西北风。
另一边,是一个虚无缥缈,但又充满诱惑的未来。
那天晚上,我揣着这个天大的秘密回了家。
小军已经睡了,陈淑在灯下给他织毛衣。昏黄的灯光照在她脸上,显得那么温柔,也那么疲惫。
我张了好几次嘴,愣是没敢把话说出来。
这事儿,跟她说,无异于在她心里扔一颗炸弹。
我一宿没睡。
烟一根接一根地抽,屋里呛得像失了火。
天快亮的时候,我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心里做了一个决定。
赌了。
人生在世,不赌一把,跟咸鱼有什么区别?
大不了,这十万块就当喂了狗。我还年轻,有手有脚,总不能饿死我老婆孩子。
第二天,我没跟陈淑说,偷偷去了银行。
当柜员把十沓用纸条捆着的“大团结”递给我时,我的手都在抖。
这玩意儿,比我儿子还重。
我提着那个装钱的破人造革皮包,感觉全大街的人都在盯着我。
到了区建委,王海涛早就等着了。他领着我,七拐八绕,进了一个小办公室。
签合同,按手印。
过程简单得让我心慌。
当我拿到那本红色的,写着我名字的产权证时,我整个人都是懵的。
这就……成了?
我,李卫民,成了一栋楼的主人?
一栋烂尾楼的。
王海涛拍着我的肩膀,“行了,卫民,以后你就等着享福吧!”
我苦笑了一下。
享福?我他妈现在腿肚子还在转筋。
回家的路上,我特意绕道去城南看了看我的“产业”。
一片荒草地,中间孤零零地立着一栋灰色的水泥架子。
钢筋像怪物的骨骼一样,龇牙咧嘴地伸向天空。墙体上布满了青苔,几个巨大的窟窿,就是未来的窗户。
风一吹,发出呜呜的怪叫,像鬼哭。
这就是我的十万块。
我蹲在马路牙子上,又点了一根烟,抽着抽着,眼泪就下来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激动,还是害怕。
那天晚上,我跟陈淑摊牌了。
我把那本红色的产权证,轻轻地放在饭桌上。
她一开始没在意,夹了筷子菜给我,“今天厂里又不顺心了?脸拉得跟长白山似的。”
“陈淑,我有事跟你说。”我的声音干涩。
她抬起头,看到了那本证,又看了看我。
“这是啥?”
“房产证。”
“谁的?”
“我的。”
陈淑愣住了,她拿起那本证,翻开,一个字一个字地看。
她的脸色,从疑惑,到震惊,再到煞白。
“李卫民……你……”她的声音开始发抖。
“城南那栋烂尾楼……你买了?”
我点了点头。
空气,瞬间凝固了。
小军在里屋睡得正香,我甚至能听到他均匀的呼吸声。
下一秒,陈淑猛地站起来,一把将那本证摔在我脸上。
“李卫民!你疯了!!”
她的声音,尖利得像刀子。
“那是我们家全部的钱!十万块!你拿去买一堆破水泥?!你是不是不想过了!”
“你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有什么好解释的!王海涛那个二流子跟你胡说八道几句,你就信了?你脑子被驴踢了!”
“那钱是给小军上大学的!是你爹妈留给你的!是我俩省吃俭用,连件新衣服都舍不得买攒下来的!你……你……”
陈淑说不下去了,捂着脸,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那哭声,撕心裂肺。
像一把钝刀,在我心上来回地割。
我走过去,想扶她。
她一把推开我,“你别碰我!我没有你这种败家子的男人!”
那天晚上,我们分房睡了。
我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听着里屋传来的,压抑的哭声,一夜无眠。
我知道,这个家,被我亲手砸出了一个大窟窿。
从那天起,我成了全院的笑话。
“听说了吗?三号楼的李卫民,花十万块买了城南那个烂尾楼。”
“真的假的?他是不是傻了?”
“可不是嘛,听说他老婆天天跟他闹离婚呢。”
我在厂里,也成了名人。
连厂长马国邦都在开大会的时候,拿我当反面教材。
“我们有些同志,脑子不清醒,总想着投机取巧,一夜暴富!结果呢?把家底都赔进去了!这就是不脚踏实地,好高骛远的下场!”
全车间的人都看着我,那眼神,有同情,有嘲笑,有幸灾乐祸。
我把头埋得低低的,脸烧得像块烙铁。
回到家,是陈淑冰冷的脸。
她不跟我吵了,也不跟我闹了。
她只是不跟我说话。
饭,照样做。衣服,照样洗。
但我们之间,像隔了一堵墙。
一堵比我那烂尾楼还厚的墙。
我试图跟她沟通。
“陈淑,你相信我,那地方以后肯定能发展起来。”
她眼皮都不抬,继续手里的活计,“饭在锅里,自己盛。”
我碰了一鼻子灰,心里又堵又憋屈。
我开始频繁地往我那栋楼跑。
好像只有待在那儿,我心里才能踏实一点。
我花钱雇了几个民工,把一楼的门窗简单地封了起来,算是宣告了主权。
我买了把锁,把一楼的铁门锁上。
钥匙挂在裤腰带上,走起路来,叮当作响。
那声音,像是对我唯一的安慰。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往下熬。
厂子的情况,果不其然,越来越糟。
终于,在1994年的冬天,那只盘旋已久的幽灵,落到了我的头上。
我下岗了。
名单贴在公告栏上,我的名字,赫然在列。
我拿着那张薄薄的遣散通知单,站在厂门口,看着“辽城第三纺织厂”几个褪色的鎏金大字,忽然觉得一阵眩晕。
我的铁饭碗,碎了。
回到家,我把通知单拍在桌上。
陈淑看了一眼,没说话,默默地走进厨房,给我下了一碗面。
面里,卧着两个荷包蛋。
那是我们家只有过年才有的待遇。
我埋头吃面,眼泪掉进碗里,咸的。
吃完面,陈淑开口了,声音很平静。
“卫民,别想太多,天塌不下来。”
“明天,我去找找我们主任,看看厂里还能不能匀个临时工的活儿。你呢,也别闲着,出去看看有什么能干的。”
“日子,总得过下去。”
我看着她,眼眶又红了。
这个女人,在我最风光的时候,跟我闹得天翻地覆。
在我最落魄的时候,却成了我唯一的依靠。
为了养家糊口,我什么活儿都干过。
在路边支个摊子,修自行车。
蹬着三轮车,拉客。
去火车站,倒腾袜子、裤衩。
城管来了,我就抱着东西跑,像条丧家之犬。
风里来,雨里去。
几年下来,人黑了,瘦了,也老了。
手上的茧子,一层摞一层,像树皮。
赚的钱,不多,勉强糊口。
陈淑比我还苦。
她白天在街道工厂上班,晚上回来,还接一些糊纸盒的零活儿,经常干到半夜。
我们的头发里,都开始夹杂白丝。
儿子小军,也渐渐长大了。
他开始懂事,也开始知道了那栋烂尾楼的存在。
那栋楼,成了他的耻辱。
同学问他,“李小军,听说你爸有个楼?”
他总是红着脸,把头埋得很低。
有一次,他哭着跑回家。
“爸,你能不能把那个破楼卖了!同学都笑话我!说我爸是个捡破烂的,守着一堆垃圾当宝贝!”
我蹲下来,摸着他的头,想跟他说点什么。
“小军,那不是垃圾……”
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我怎么跟一个孩子解释,那堆垃圾,是我这个当爹的,对未来唯一的指望?
我只能一遍遍地跟他说,“快了,小军,快了。”
可我自己都不知道,这个“快了”,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
王海涛说的城市新规划,地铁,商业中心,连个影子都没有。
那栋烂尾楼,就像一个巨大的讽刺,矗立在城南的荒草地里。
风吹,雨打。
成了流浪汉的临时住所,成了野猫野狗的乐园。
我成了辽城最大的一个笑柄。
那个花十万块买了一堆教训的傻子。
时间,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走着。
一晃,十年过去了。
2002年。
辽城的天,好像还是那么灰。
我已经四十岁了。
十年,足以把一个人的棱角磨平。
我已经不再跟人争辩那栋楼的价值,也不再跟陈淑描绘那个虚无缥缈的未来。
我只是沉默地,像一头老牛一样,拉着这个家,往前走。
我和陈淑在路边开了个小小的早点摊。
卖豆浆,油条,豆腐脑。
每天凌晨三点起床,和面,磨豆浆。
烟熏火燎,一身油腻。
但收入,比以前稳定了一些。
小军,也争气,考上了省城的重点大学。
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陈淑哭了。
我也想哭,但是忍住了。
我只是默默地,把这些年攒下的,皱皱巴巴的钱,一张一张捋平,塞到他手里。
“儿子,到了大学,好好学。别给爹妈省钱。”
小军看着我,也看着他妈,眼睛红了。
他没再提那栋楼的事。
也许,他长大了,懂得了生活的艰辛。
这十年里,不是没人打过那栋楼的主意。
有个南方来的小老板,想把它改成仓库。
出价十五万。
我拒绝了。
陈淑知道了,又跟我大吵一架。
“李卫民,你是不是有病!十五万!我们能回本了!还能多赚五万!你还想等到什么时候?等到它自己塌了吗!”
我没说话,只是闷头抽烟。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不卖。
或许,是那份不甘心。
或许,是这十年的耻辱和煎熬,让我觉得,它就值十五万,太便宜了。
它是我用十年的尊严和血汗喂养的,怎么能就这么轻易地卖掉?
我跟陈淑说,“再等等。”
她气得好几天没理我。
又过了几年。
大概是22008年左右。
北京开了奥运会,整个中国都像打了鸡血。
我们这个偏远的北方小城,也终于开始有了点变化。
马路拓宽了,高楼也零星地盖了几栋。
城南那片荒了十几年的地,开始有推土机进去了。
我心里那潭死水,又开始泛起涟漪。
我几乎每天收了摊,都要骑着我那辆破自行车,去城南转一圈。
推土机轰鸣,尘土飞扬。
一片片荒草地被推平,一个个地基被挖开。
我的那栋烂尾楼,在工地的中央,显得越发突兀。
像一个衣衫褴褛的国王,固执地守着自己的领地。
王海涛,如今已经是王科长了。
肚子大了,头发也秃了。
有次在街上碰到我,他隔着车窗,冲我喊。
“卫民!熬出头了!我跟你说,南边那块儿,要建新的市政府大楼和市民广场!你那楼,就在规划红线里!”
我的心,狂跳起来。
我抓住他的车窗,“海涛,你说的是真的?”
“废话!我还能骗你?”他得意地笑了笑,“你小子,可以啊,真让你给等到了!等着发财吧你!”
说完,一脚油门,走了。
我愣在原地,感觉像在做梦。
发财?
这两个字,对我来说,太遥远了。
我只希望,能把本钱拿回来,能让陈淑过上好日子,能给小军在省城买套房。
就够了。
消息,很快就传开了。
我们那个破旧的小院,又一次因为我而沸腾了。
“哎,听说了吗?李卫民那个破楼,要拆迁了!”
“真的假的?那他不是要发了?”
“谁说不是呢!这小子,走了狗屎运了!”
当年嘲笑我的人,如今看我的眼神,都变了。
羡慕,嫉妒,还有一丝丝的谄媚。
连当年在大会上点名批评我的马国邦,马厂长,如今已经退休了,拄着拐杖,在院里碰到我,都会主动跟我打招呼。
“卫民啊,听说你那楼要占了?恭喜啊!你这眼光,就是毒!”
我只是笑笑,不说话。
眼光?
狗屁的眼光。
我只不过是比别人,更能熬罢了。
陈淑也听说了。
她没表现出太多的激动,只是晚上给我多炒了个菜。
吃饭的时候,她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
“卫民,他们……能给多少钱?”
我摇摇头,“不知道。还没人来谈。”
“你说,能给个二十万不?”她小心翼翼地问。
二十万。
在她看来,已经是天文数字了。
我笑了笑,“说不定呢。”
真正的接触,是在2012年的春天。
那天,我正在早点摊上忙活,一辆黑色的奥迪A6,稳稳地停在了我的摊子前。
车上下来两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
“请问,是李卫民先生吗?”其中一个戴眼镜的,客气地问。
我擦了擦手上的油,“我就是。你们是?”
“我们是宏远集团的,我姓张。想跟您谈谈城南那栋楼的收购事宜。”
来了。
我心里默念了一句。
等了二十年,终于来了。
我解下围裙,“行,去我家谈吧。”
陈淑看到我领着两个“大人物”回家,紧张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又是倒水,又是拿水果。
那个小张开门见山。
“李先生,我们集团负责城南新区的整体开发。您的那栋楼,正好在规划的核心区域。我们希望能够收购过来。”
“我们了解过,您当年是以十万元的价格购入的。考虑到这二十年的通货膨胀和您的持有成本,我们愿意出一百万,收购您的产权。”
一百万!
陈淑在旁边,倒吸一口凉气。
她的手,紧紧地抓住了我的胳膊,指甲都快掐进我肉里了。
我能感觉到,她在发抖。
说实话,我也被这个数字吓了一跳。
一百万。
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我卖一辈子油条,也赚不到这个数。
但我脸上,却出奇地平静。
这二十年的煎熬,好像就是为了这一刻。
我给自己点了根烟,慢悠悠地吸了一口。
“一百万?”我笑了笑。
“张经理,你们宏远集团,家大业大,不会这么小气吧?”
那个小张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我这个卖油条的,会是这种反应。
“李先生,这个价格,已经很有诚意了。一栋烂尾楼,放了二十年,我们给您翻了十倍。”
“翻了十倍,听起来是不少。”我弹了弹烟灰。
“可你们知道,我这二十年,是怎么过来的吗?”
“你们知道,我老婆孩子,跟着我受了多少罪吗?”
“你们知道,全城的人,都当我是个傻子,当了二十年吗?”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石头一样,砸在地上。
“这栋楼,对我来说,不是一百万,两百万的事。”
“它是我后半辈子的指望,是我儿子的前程,是我李卫民的尊严。”
“一百万,就想把我的尊严买走?”
“你们,也太小看我李卫民了。”
两个年轻人对视了一眼,脸色都有些变了。
那个小张推了推眼镜,“那……李先生您的意思是?”
我掐灭了烟。
“回去告诉你们老板。这栋楼,六层,十二户,建筑面积一千三百平米。”
“按现在的市场价,城南那块儿,一平米多少钱,你们比我清楚。”
“我不按拆迁赔偿算,我就按商品房的价格算。”
“少一分,免谈。”
“什么?!”另一个一直没说话的年轻人叫了起来,“李先生,您这是狮子大开口啊!那地方现在是荒地,哪来的商品房价格?”
“现在是荒地,过两年呢?你们宏远集团花那么大力气开发,难道是准备在那儿种草?”我冷笑一声。
“这……”
“两位,话我已经说到这儿了。我还要出摊,就不送了。”
我下了逐客令。
那两个人,脸色难看地走了。
他们一走,陈淑“扑通”一下,瘫坐在椅子上。
“李卫民!你疯了!你真的疯了!”
“一百万啊!那是一百万!你为什么不答应!你还想要多少?你想上天吗!”
她又哭了。
但这次,不是伤心,是又气又急。
我走过去,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冰凉。
“陈淑,你相信我最后一次。”
“二十年前,我赌了一把,让你跟着我苦了二十年。”
“今天,我要再赌一把。”
“这一次,我保证,我们赢定了。”
我的眼神,很坚定。
陈淑看着我,愣住了。
她从我的眼睛里,看到了二十年前,那个愣头青一样的我。
只不过,这一次,我的眼神里,没有了当年的惶恐和不安。
只有平静和笃定。
接下来的一个月,宏远集团的人,来了好几次。
价格,也从一百万,加到了三百万,五百万,八百万。
每一次,我都摇头。
陈淑的心,就像坐过山车一样。
从一开始的捶胸顿足,到后来的麻木,再到最后,她索性不管了。
“随你便吧,李卫民。反正这个家,早晚让你折腾黄了。”
我只是笑笑。
我知道,我离我的底牌,越来越近了。
最后一次谈判,来的是宏远集团的副总,一个姓刘的胖子。
一起来的,还有区里的一个领导。
阵仗很大。
地点,就在区政府的会议室里。
刘副总挺着个啤酒肚,笑呵呵地跟我握手。
“李先生,久仰大名啊!真是年轻有为,眼光独到!”
我心说,我都快五十了,还年轻有为?
“刘总客气了。”
寒暄了几句,直入主题。
“李先生,我们集团对城南项目非常重视,市里也很支持。您的那栋楼,是关键中的关键。我们带着最大的诚意来,今天,希望能有个结果。”
他给我倒了杯茶。
“我们最后出价,两千万。”
“另外,我们可以在我们开发的新楼盘里,给您一套一百五十平米的房子,位置您随便挑。”
区里的领导也帮腔,“卫民同志啊,这个条件,相当优厚了。你要顾全大局,支持市里的发展嘛。”
两千万。
加一套房。
这个数字,已经超出了我最大胆的想象。
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打鼓。
但我知道,还不够。
我喝了口茶,润了润干涩的喉咙。
“刘总,领导,感谢你们的诚意。”
“但我还是那句话。”
“我那栋楼,一千三百平米。”
“我不要你们的房子,我只要钱。”
“城南新区开盘价,你们预计是多少?一平米一万?还是两万?”
刘副总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区里的领导,也皱起了眉头。
“李卫民,你不要太贪心了。”领导的语气,有些不悦。
“领导,我不是贪心。”我看着他,不卑不亢。
“我只是想拿回我应得的东西。”
“这二十年,我下岗,蹬三轮,摆地摊,我老婆跟着我起早贪黑,我儿子在学校里被人嘲笑。这些,用钱能衡量吗?”
“你们现在一句话,顾全大D局,就要把我这二十年的血和泪,用两千万打发了?”
“天下,没这个道理。”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
刘副总和那个领导,脸色都很难看。
过了很久,刘副总才缓缓开口。
“那……李先生,你开个价吧。”
我伸出了一根手指。
“一个亿。”
“什么?!”刘副总猛地站了起来,椅子都被他带倒了。
“李卫民,你是在抢劫!”
区里的领导,也气得拍了桌子,“简直是胡闹!”
我平静地看着他们。
“刘总,我这不是抢劫,是谈判。”
“你们宏远集团,拿下城南那块地,花了多少钱?几十个亿吧?”
“未来,你们在那块地上,能赚多少钱?几百个亿?”
“我只要一个亿,多吗?”
“我这栋楼,卡在你们规划图的心脏上。没有它,你们的市民广场,就是个畸形。你们的中轴线,就是歪的。”
“你们可以不给我,可以慢慢跟我耗。或者,你们也可以试试别的手段。”
“但我告诉你们,我李卫民,烂命一条。二十年前,我就把命赌上去了。二十年后,我更不在乎。”
“一个亿,现金。拿到钱,我立马签字。拿不到,你们就等着那栋楼,在你们的新区里,当一个二十一世纪的丰碑吧。”
说完,我站起身,拉开门,走了出去。
身后,是刘副总气急败坏的咆哮。
回到家,我跟陈淑说了这件事。
她听完,半天没说话。
只是默默地看着我。
“卫民,你真的……要一个亿?”
“嗯。”
“他们……会给吗?”
“会的。”我说的斩钉截铁。
“因为他们比我更输不起。”
那之后的一个星期,我过得异常平静。
早点摊,照样出。
日子,好像又回到了从前。
宏远集团和区里,都没有再来找我。
陈淑很焦虑,几次想劝我主动去找他们,把价格降一点。
我都拦住了。
“别急,该急的是他们。”
一个星期后的下午,我的手机响了。
是刘副总。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
“李先生,你赢了。”
“明天上午,带上你的所有证件和银行卡,来我们公司签合同。”
“一个亿,一分不少。”
挂了电话,我愣在原地,半天没动。
赢了?
我真的赢了?
我看着窗外,夕阳正红。
二十年的光阴,像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一幕幕闪过。
买楼时的冲动和惶恐。
陈淑的眼泪和争吵。
下岗时的迷茫和无助。
蹬三轮时的汗水和辛酸。
儿子被嘲笑时的屈辱和心疼。
这一切的一切,都将在这个句号之后,画上句点。
我没有想象中的狂喜。
心里,反而空落落的。
我走进厨房,陈淑正在做饭。
我从后面,抱住了她。
她身子一僵。
我们结婚快三十年了,我很少这么做。
“怎么了?”她问。
“陈淑,我们……有钱了。”
我的声音,有些哽咽。
陈淑关了火,转过身。
她看着我,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她没有说话,只是抱着我,放声大哭。
那哭声里,有二十年的委屈,有二十年的辛酸,有二十年的恐惧,也有二十年的等待。
第二天,我去了宏远集团。
签合同,转账。
当银行的客户经理,毕恭毕敬地把一张黑色的卡递给我,并告诉我,里面有一亿元人民币时,我依然觉得像在做梦。
我看着手机短信里,那一长串的零,数了好几遍。
个,十,百,千,万……亿。
没错。
我,李卫民,一个卖油条的,成了亿万富翁。
我做的第一件事,是关了那个烟熏火燎的早点摊。
我把所有的锅碗瓢盆,都送给了邻居。
陈淑还有些舍不得。
我说,“以后,我天天带你下馆子,想吃什么吃什么。”
第二件事,是给在省城上班的儿子,打了个电话。
小军已经大学毕业,在一家公司当个小白领,正为了首付发愁。
“儿子,别干了,回来吧。”
“爸?你说什么呢?我不干了,喝西北风啊?”
“你爹现在有钱了。回来,想干什么,爹支持你。”
我在电话里,把事情的经过,简单说了一遍。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然后,我听到了我儿子,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压抑的哭声。
“爸……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傻小子。”我笑着说,“你爹当年,就是为了你,才赌了那一把。”
第三件事,我买下了我们住的这个老旧家属院里,所有愿意出售的房子。
包括当年厂长马国邦的家。
他已经老得走不动路了,儿子不孝顺,正愁没钱养老。
我找到他,给了他一个远高于市场价的价格。
他拿着钱,老泪纵横,一个劲儿地跟我说,“卫民,我当年……我对不起你……”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马厂长,都过去了。”
我没有报复的快感。
只是觉得,世事无常,造化弄人。
我把整个院子,重新规划,盖成了几栋漂亮的小楼。
分给了那些当年和我一起下岗,如今生活依然困顿的老工友们。
分文不取。
他们不肯要。
我说,“当年,你们虽然笑话我,但也没少接济我。我李卫民,不是忘本的人。”
王海涛也来找过我。
他现在混得并不好,因为一些作风问题,被从科长的位置上撸了下来,成了个闲人。
他搓着手,一脸谄媚地跟我借钱。
“卫民,你看……我当年,可是给你指了条明路啊……”
我看着他,想起了二十年前,那个在小酒馆里,眼睛放光,跟我描绘未来的年轻人。
我给了他一笔钱。
不多,但足够他安度晚年。
“海涛,这钱,算我还你当年的那顿酒。”
“以后,我们两清了。”
他拿着钱,千恩万谢地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道不同,不相为谋。
2015年。
城南新区,已经高楼林立,车水马龙。
成了辽城最繁华的地方。
我那栋烂尾楼,早就不见了踪影。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巨大的音乐喷泉广场。
晚上,我经常和陈淑来这里散步。
看着那些在喷泉里嬉笑打闹的孩子,看着周围璀璨的霓虹灯,总会想起二十多年前,这里荒草丛生的样子。
陈淑挽着我的胳膊,问我。
“卫民,要是当年,你那楼没拆迁,就一直烂在那儿,你会后悔吗?”
我想了很久。
“会。”
“但是,我不后悔当初买了它。”
“为什么?”
“因为,它让我看清了很多人,也让我看懂了很多事。”
“最重要的是,它让我知道,你,陈淑,才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财富。”
陈淑笑了,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晚风,轻轻吹过。
广场上,正在放一首老歌。
是《爱拼才会赢》。
“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爱拼才会赢……”
我跟着哼唱起来,眼角,有些湿润。
我这一生,就像一场豪赌。
用我全部的青春、尊严和家庭,押在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上。
我赢了。
赢得了亿万财富。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真正赢的,不是那串长长的数字。
而是这二十年,在绝望中坚守的岁月。
是我身边,那个无论我贫穷还是富有,都始终不离不弃的女人。
是我骨子里,那股不认命的劲儿。
钱,总有一天会花完。
但这些东西,会陪着我,走完这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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