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后,我依然能想起赵阿姨在机场转身时那个有些佝偻的背影,她花花绿绿的丝巾在空调风里飘了一下,像一句没说出口的道别。我们最终也没有交换联系方式,像两条短暂交汇后又迅速奔向各自人生的直线。
那场为期七天的跟团游,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一场与预期的偏离。我以为会是一次放空自己的远行,却变成了一场与陌生人共享一张两米宽“孤岛”的漫长修行。
而这一切,都从旅行社工作人员那个抱歉的电话,和我走进酒店房间,看到那个坐在床边、正慢条斯理地从保温杯里倒水的赵阿姨开始。她抬起头,对我露出了一个满是褶子的、客气的微笑,然后说出了那句贯穿了我整个旅途的“魔咒”:“姑娘,不好意思啊,导游说咱俩一间。我先跟你说一下,我睡觉不老实。”
第1章 初见与那句“不老实”
我叫林微,二十八岁,在一家不好不坏的公司做着一份不好不坏的工作。决定报这个“七日六晚彩云之南风情游”的旅行团,一半是为了逃离日复一日的格子间,另一半,是为了给自己那段刚刚宣告结束的、长达五年的感情一个像样的葬礼。我需要一片完全陌生的天空,来稀释掉胸口那股浓得化不开的沉闷。
出发前一天,旅行社的小姑娘在电话里连声道歉,说原先和我拼房的那个女孩临时取消了行程,现在只剩下一位刚从别的团调剂过来的阿姨,问我介不介意。还能怎么办呢?单人房差价要一千多,我那点刚够旅行的预算,不允许我如此奢侈。我只能在电话这头,用最体面的声音说:“没关系,都听你们安排。”
挂了电话,我心里那点对旅行的雀跃,就像被针扎破的气球,慢悠悠地瘪了下去。和长辈同住,意味着作息的迁就、习惯的磨合,以及无处不在的、属于两代人之间的客套与疏离。
这份预感,在我拖着行李箱,跟着导游小王找到房间时,被彻底证实。
房间是标准的双床房,白色床单,木色家具,乏善可陈。靠窗的那张床上,已经放了一个半开的、款式老旧的旅行箱。一个穿着暗红色外套的阿姨正坐在床沿,她头发烫着那个年代标志性的小卷,有些花白,但梳理得很整齐。她就是赵阿姨,赵丽芳。
看到我进来,她立刻站起身,脸上堆起热情的笑。“哎呀,你就是小林吧?导游跟我说了,这几天要麻烦你啦!”
我连忙摆手,也挤出一个标准的社交微笑:“阿姨您好,叫我小林就行,不麻烦的。”
一番客套后,我开始整理自己的行李。赵阿姨则拧开她那个不锈钢的、上面印着一朵大牡丹花的保温杯,小心翼翼地往酒店的玻璃杯里倒水。一股浓郁的茉莉花茶香气,瞬间在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房间里扩散开来。
“姑娘,你也喝点热水吧,坐了一天飞机累了。”她把水杯往我这边推了推。
“谢谢阿姨,我不渴。”我婉拒了。我习惯喝冰水,哪怕是在冬天。
她似乎没料到我会拒绝,愣了一下,随即又笑起来,带着一种“你们年轻人就是不懂养生”的了然,“行,你们年轻人火力旺。”
就在这略显尴尬的沉默里,她放下了水杯,很认真地看着我,说出了那句让我此后几天都如临大敌的话:“姑娘,我先跟你说一下,我睡觉不老实。有时候会打呼噜,偶尔还说梦话,翻身也勤。你……你睡眠怎么样?”
我心里“咯噔”一下。我睡眠很浅,尤其是在陌生的环境里,一点点声音都能让我睁眼到天亮。前男友打呼噜的声音,曾经是我们无数次争吵的导火索。
但面对着赵阿姨那张带着探寻和一丝歉意的脸,我那些“我很挑剔”、“我睡不好会死”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我扯了扯嘴角,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轻松一点:“没事儿的阿姨,我睡觉还行,挺沉的。”
谎言一旦说出口,就得用无数个行动去圆。我默默从行李箱里拿出我的降噪耳机和眼罩,把它们放在了枕头边,像两个即将陪我上战场的忠诚卫士。
赵阿姨看到我的装备,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但很快又恢复了热情。她开始滔滔不绝地跟我讲起她这次为什么来旅游。说她儿子工作忙,儿媳妇刚生了孩子,家里吵得很,她待着心烦,儿子就做主给她报了这个团,让她出来散散心。
“我跟他说,我一个人出来多没意思,他又没空陪我。他说,妈,跟团游热闹,一车都是人,还能认识新朋友。”她一边说,一边整理着她带来的东西,几件叠得方方正正的衣服,一小袋橘子,还有一个塑料袋里装着满满的药盒。
我“嗯嗯啊啊”地应着,心思却完全不在她的讲述上。我在想,今晚,我究竟会迎来一场怎样的“狂风暴雨”。我的降噪耳机,能抵挡住一个“不老实”的睡眠者发出的全方位攻击吗?
晚饭是团餐,八菜一汤,味道可想而知。赵阿姨的社交能力显然比我强得多,没一会儿就和同桌的几个阿姨打成了一片,互相加着微信,讨论着哪家的丝巾更便宜,哪个景点拍照最好看。我默默地吃着饭,像个局外人。
饭后,大家自由活动。赵阿姨热情地邀请我一起去逛逛古城夜市。我实在提不起兴致,便以累了为由拒绝了。
“那行,那你早点休息,我给你带点这边的鲜花饼回来尝尝。”她一点也没生气,乐呵呵地跟着新认识的“姐妹们”走了。
我一个人回到房间,迅速洗漱完毕,躺在床上。房间里没有了赵阿姨的身影,没有了茉莉花茶的香气,只有一片属于我自己的、珍贵的安静。我戴上耳机,放着舒缓的音乐,几乎是立刻就有了睡意。
就在我迷迷糊糊即将睡着的时候,房门被刷开了。赵阿姨回来了,她提着一个印着“云南特产”的塑料袋,脚步很轻,但还是惊醒了我。
我摘下耳机,假装刚刚睡醒的样子。
“哎呀,把你吵醒了?”她一脸歉意,“我买了鲜花饼,玫瑰馅儿的,你尝尝。”
我实在没有胃口,但还是接了过来,说了声谢谢。
她手脚麻利地洗漱,然后关掉了房间的大灯,只留了一盏昏暗的床头灯。“我先睡了啊,姑娘,你也早点睡。”
“好的,阿姨晚安。”
我重新戴上耳机,把眼罩拉下来。黑暗和隔绝了大部分噪音的环境让我稍微安心了一点。然而,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第2章 “交响乐”与清晨的橘子
我的降噪耳机,在赵阿姨的“不老实”面前,终究是败下阵来。
它能隔绝窗外的车流声,能过滤掉走廊里的喧哗,却无法完全屏蔽来自一米之外、极富穿透力的鼾声。那鼾声绵长、浑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节奏感,时而如惊雷乍起,时而如细雨连绵,中间还夹杂着几声含糊不清的梦话,听起来像是在跟谁争论着什么。
我烦躁地在床上翻来覆去,感觉自己就像是躺在铁轨上,一列老旧的火车正轰隆隆地从我身上碾过,一遍又一遍。我试着把音乐声调大,但嘈杂的鼓点和低沉的鼾声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更诡异的交响乐,吵得我头疼欲裂。
大约凌晨三点,鼾声暂停了。我刚松了一口气,以为可以睡个安稳觉了,赵阿姨那边又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她起床了,摸黑去了卫生间。老旧的马桶发出一声巨大的冲水声,然后是水龙头哗哗的流水声。她在里面待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等她终于从卫生间出来,轻手轻脚地爬回床上,新一轮的“演奏”又开始了。这次是翻身的吱呀声和被子摩擦的沙沙声。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她在那张小床上烙饼一样,辗转反侧。
我彻底放弃了。我摘掉耳机和眼罩,睁着眼睛,在黑暗中研究着天花板上因为光线而产生的、奇形怪状的影子。绝望、愤怒、委屈,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我甚至有种冲动,想立刻给旅行社打电话,告诉他们,我宁愿睡大堂的沙发,也不想再在这个房间里待一分钟。
可理智告诉我,不能。我是个成年人,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要学会忍耐和体面。
我就这样睁着眼睛,听着那部“睡眠交响乐”,一直耗到了天色微明。
早上六点,赵阿姨的手机闹铃准时响了,是一首非常嘹亮的红歌。她“啪”地一下关掉闹钟,动作利索地起床穿衣。我赶紧闭上眼睛,继续装睡。
她似乎以为我还在熟睡,动作放得更轻了。但随后,房间里响起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吧唧,吧唧……还伴随着一股清新的、酸甜的气味。
我悄悄睁开一条缝,看见赵阿姨正坐在她的床边,背对着我,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晨光,在吃橘子。一个接一个,吃得津津有味。
我有点懵。这么早,就吃橘子?
大概是察觉到了我的目光,她回过头,看到我睁着眼睛,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醒啦?我吵到你了吧?人老了,觉少,一到这个点就醒了。有点饿,吃个橘子垫垫肚子。”
她把装着橘子的塑料袋递到我面前:“你也吃一个?补充维生素。”
我看着她手里的橘子,又看了看她床头柜上堆成一小堆的橘子皮,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强忍着不适,摇了摇头:“谢谢阿姨,我早上不习惯吃东西。”
“哎,你们年轻人就是这样,不吃早饭对胃不好。”她又开始了我熟悉的“养生说教”模式。
我没有接话,默默地起床,走进卫生间。镜子里的我,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脸色蜡黄,看起来比她还像个需要养生的老年人。
洗漱出来,赵阿姨已经收拾妥当,正坐在窗边,用一条丝巾对着窗户玻璃比来比去。那是一条颜色极其艳丽的丝巾,大红大绿的,上面印着凤凰的图案。
“好看吧?”她见我出来,献宝似的把丝巾抖开,“昨天在夜市买的,才二十块钱。今天要去石林,戴着这个拍照肯定好看。”
我实在欣赏不来这种审美,但还是敷衍地点了点头:“嗯,挺鲜艳的。”
“你也去买一条啊,小姑娘家家的,穿得这么素净干什么。”她上上下下打量着我的一身黑白灰,“趁年轻,就该穿得花哨一点,多招人喜欢。”
我感觉自己的耐心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消耗。我深吸一口气,从行李箱里翻出一包速溶咖啡,给自己冲了一杯。浓郁的苦味,才让我那混沌的大脑稍微清醒了一点。
赵阿姨看着我喝咖啡,又皱起了眉头:“一大早就喝这个,多伤身体啊。我这有热茶,养胃的。”她说着,又拧开了她那个宝贝保温杯。
“不用了阿姨,我习惯了。”我几乎是立刻回绝,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生硬。
她愣住了,端着保温杯的手停在半空中。房间里的气氛,在那一瞬间,变得有些凝固。
我知道我的态度可能伤到她了。但一夜未眠的疲惫和烦躁,让我实在无法再维持那种虚假的客气。我只想安安静静地待着,一句话都不说。
幸好,集合的时间到了。导游小王在楼下催促的声音,打破了房间里的尴尬。我们一前一后地走出房间,谁也没有再说话。
坐上大巴车,赵阿姨很快又和她的新姐妹们聊得热火朝天。她们互相展示着新买的丝巾,分享着拍照的心得,车厢里充满了她们的欢声笑语。
我戴上耳机,靠在窗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咖啡因在我的血管里奔腾,却丝毫无法驱散那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我开始怀疑,这场我寄予厚望的“治愈之旅”,会不会最终变成一场让我身心俱疲的“渡劫”。
而这一切,仅仅是第二天。后面还有五个夜晚,我该怎么熬过去?
第3章 丝巾、说教与一碗过桥米线
石林的风景是壮观的。奇峰怪石,千姿百态。导游小王举着小旗子,在前面声嘶力竭地讲解着“阿诗玛”的传说。游客们则兴奋地穿梭在石林之间,寻找着最佳的拍照角度。
赵阿姨和她的姐妹团,无疑是这片灰色石林中最亮眼的一抹色彩。她们每个人都披着颜色各异的丝巾,红色、绿色、蓝色、紫色……在镜头前摆出各种姿势,最经典的就是双手扬起丝巾,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小林,快,过来帮阿姨拍张照!”赵阿姨在不远处的一块酷似大象的石头旁向我招手。
我无法拒绝,只能认命地走过去,接过她的手机。她的手机屏幕上还贴着一张看起来用了很久的磨砂膜,有些划痕,拍照界面也有些卡顿。
“要竖着拍,把我拍得高一点,瘦一点,丝巾一定要飘起来!”她一边指挥,一边熟练地摆好姿势。
我耐着性子,蹲下身子,找着她要求的角度,一连拍了十几张。
“我看看。”她凑过来看照片,一张张地划过,眉头时而舒展,时而紧锁。“哎呀,这张眼睛闭了……这张丝巾没飘起来……这张把我拍得太胖了……”
她最终勉强选出了一张,然后把手机递给我:“你加我个微信吧,回头把照片原图发我。我儿子说,微信直接发的照片会压缩,不好看。”
我只好加上了她的微信,她的头像是几朵盛开的莲花,昵称叫“云淡风轻”。
整个上午,我几乎成了赵阿姨和她姐妹团的专属摄影师。她们的热情让我无法拒绝,只能在一次次的“麻烦你了小林”中,机械地按着快门。我的手机里,存满了各种阿姨和丝巾的照片。
午饭依然是团餐,在景区附近的一家餐厅。赵阿姨在饭桌上,又开始对我进行新一轮的“关怀”。
“小林啊,我看你一直不怎么说话,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她夹了一筷子青菜放到我碗里。
我下意识地想把菜拨出去,但还是忍住了,低声说:“没有,我性格就这样,比较内向。”
“女孩子家家的,内向可不好。”旁边一位姓李的阿姨立刻接话,“你看我们家丽芳,多开朗,到哪儿都吃得开。”
赵阿姨被夸得很高兴,笑得合不拢嘴,然后话锋一转,又对准了我:“小林,你多大了?有对象了吗?”
这是我最不想触及的话题。我含糊地应付:“快三十了,刚分手。”
“哎呀!”赵阿姨一拍大腿,声音陡然拔高,引得邻桌的人都朝我们看来,“怎么就分手了呢?三十岁可不小了,得抓紧啊!女人一过三十,就不好找了。你可不能太挑剔,男人嘛,差不多就行了,会挣钱,对你好,就够了。”
她的话像一根根针,精准地扎在我最痛的地方。我和前男友分手,就是因为他觉得我“太挑剔”,不懂得“差不多就行了”。
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坐在我旁边的另一个阿姨大概是看出来了,连忙打圆场:“哎呀,丽芳,你就别操心了,人家小林这么好的条件,还怕找不到吗?”
“我这不是关心她嘛。”赵阿姨一脸的理所当然,“我儿子跟她差不多大,孩子都能打酱油了。女人的青春就这么几年,耽误不起啊。”
我再也吃不下去了。我放下筷子,对她们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吃饱了,你们慢用。”
说完,我逃也似的离开了餐厅。
外面的太阳很烈,晒得人有些发晕。我一个人走到停车场,坐在大巴车的阴影里,感觉胸口堵得厉害。那些我努力想要忘记的争吵,那些被强行压下去的委屈,都被赵阿姨轻描淡写的几句话给勾了出来。
她没有恶意,我知道。在她那个年代的价值观里,这也许就是最真诚的关心。但这种不分青红皂白、强行介入别人生活的“关心”,对我来说,是一种冒犯,一种负担。
下午的行程是去一个银器店,这是旅行团心照不宣的购物环节。我对这些毫无兴趣,便找了个角落坐着玩手机。赵阿姨和她的姐妹们则兴致勃勃,围着柜台,试戴着各种手镯和项链。
最后,赵阿姨买了一只看起来很粗重的银手镯,花了八百多块。她喜滋滋地戴在手上,还特意跑到我面前展示:“小林,你看,他们说这个是雪花银,对身体好,能排毒呢。”
我看着那只在她手腕上显得有些不协调的手镯,实在说不出赞美的话,只能点点头。
晚饭,导游小王大发慈悲,说是不含餐,大家可以自由品尝当地特色。我如蒙大赦,立刻决定自己一个人去吃一碗正宗的过桥米线。
我特意找了一家离酒店有点远的小店,想着这样总不会再遇到赵阿姨她们了吧。
然而,就在我刚把米线端上桌,准备享受这难得的清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哎呀,小林,你也在这儿啊!真巧!”
我抬起头,看到了赵阿姨和她的姐妹团,她们人手一串烤豆腐,笑盈盈地看着我。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那碗滚烫的鸡汤里。
“我们看你一个人,怕你不安全,就跟过来看看。”赵阿姨很自然地在我对面的空位坐下,“正好我们也没吃饭,老板,再来五碗米线!”
那一刻,我看着眼前这碗热气腾腾、配料丰富的过桥米线,突然觉得索然无味。我只想快点吃完,快点逃离。
赵阿姨却完全没有察觉到我的情绪,她一边把各种配料倒进汤里,一边继续着下午的话题:“小林啊,阿姨下午说话可能直了点,你别往心里去。我也是把你当自己孩子看,才跟你说这些掏心窝子的话。”
我埋着头,大口地吃着米线,用咀嚼来掩饰我的沉默。
“你这个年纪,正是该成家的时候。有个家,心里才踏实。你看我,要不是有儿子有孙子,我一个人过得多没意思……”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我一个字都听不进去。我只觉得,那碗本该鲜美无比的鸡汤,此刻喝在嘴里,却满是令人窒息的味道。
第4章 一通电话与褪色的坚硬
第三天晚上,矛盾终于以一种我未曾预料的方式,悄然激化。
那晚,赵阿姨的“睡眠交响乐”依旧准时上演。我已经有些麻木了,戴着耳机,像一具尸体一样躺在床上,放弃了挣扎。
大概是凌晨一点多,我被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说话声惊醒。声音不是来自我的耳机,而是来自赵阿姨那边。
我摘下耳机,仔细听了听。她在讲电话。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恳求和不易察觉的颤抖,与白天那个神采飞扬、中气十足的她判若两人。
“……小刚,你别跟你媳妇吵了,妈知道是妈不对……我就是想着,那镯子是给你买的,等你们以后生二胎,不管是男是女,都能戴……”
小刚,应该是她儿子的名字。
“……什么叫我乱花钱?我花的都是我自己的退休金,没跟你们要一分钱……我知道,我知道你媳妇她不喜欢这些,觉得土……可这是妈的一片心意啊……”
电话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赵阿姨的声调突然高了一点,带着委屈和激动:“我怎么就不能为自己想想了?我出来散散心,买点东西,就不行了吗?我在家给你们带孩子,做牛做马的时候,你们怎么不说我了?……好,好,我不说了,你别生气……钱的事你别担心,我这还有……”
电话挂断了。
房间里陷入了一片死寂。黑暗中,我能清晰地听到她压抑着的、细微的抽泣声。那声音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地,却又无比清晰地刺进了我的心里。
我一动也不敢动,甚至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被她发现我醒着。这一刻,我们之间那道由年龄、习惯和观念构筑起来的墙壁,仿佛出现了一丝裂缝。我第一次窥见了她那坚硬外壳下,隐藏着的柔软和脆弱。
那个白天里,对我的生活指手画脚,热衷于购买廉价丝巾和昂贵银器的赵阿姨,在电话里,却是一个在儿子和儿媳面前小心翼翼、连花自己钱都要被指责的母亲。她口中那个让她引以为傲的、有儿有孙的“家”,似乎也并非她所描述的那般温暖和睦。
她那些看似不合时宜的“关心”,那些急于向外人展示的“开朗”,那些对“集体”和“热闹”的渴望,在这一刻,都有了新的解释。或许,那只是她对抗孤独和失落的一种方式。
我忽然想起了我自己的妈妈。
那是在我上大学的时候,有一次放假回家,妈妈兴致勃勃地给我看她新买的一件大衣,颜色是俗气的玫红色,款式也有些老气。她在我面前转了一圈,满怀期待地问我:“好看吗?你王阿姨说我穿着年轻了十岁。”
我当时正处于自以为是的青春期,审美上有着绝不妥协的清高。我皱着眉头,毫不留情地评价:“妈,这颜色太艳了,不好看,你穿着显黑。”
我至今都记得,妈妈脸上那瞬间黯淡下去的光。她什么也没说,默默地把那件大衣脱下来,挂回了衣柜。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她穿过。
很多年后,我才从我爸口中得知,那件大衣是妈妈省吃俭用了好几个月才下决心买的,是她那年冬天唯一的奢侈品。而我的随口一句话,轻易地就否定了她所有的欢喜。
那一刻,躺在黑暗中的我,与多年前那个口出恶言的自己,在某种程度上重合了。我对赵阿姨的那些不耐烦和腹诽,与我当年对我妈的评判,何其相似。我们都仗着自己的“年轻”和“见识”,傲慢地去审视和否定着她们的审美、她们的价值观,以及她们小心翼翼捧出来的、想要与我们分享的快乐。
那一晚,后半夜,赵阿姨没有再打呼噜,也没有再翻身。她睡得很沉,很安静。
而我,却失眠了。
我睁着眼睛,看着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的、城市那永不熄灭的微光,心里五味杂陈。我对赵阿姨的厌烦,似乎并没有那么理直气壮了。
第5章 一次求助与闺蜜的电话
第四天,我们的行程是去玉龙雪山。
或许是昨晚那通电话的缘故,赵阿姨一整天都有些沉默寡言。她没有再戴那条鲜艳的凤凰丝巾,也没有再热情地拉着我拍照。她只是安静地跟在队伍后面,看着远处的雪山,眼神里有些我读不懂的落寞。
大巴车行驶在盘山公路上,海拔越来越高。我开始出现轻微的高原反应,头疼,耳鸣。我从包里拿出止痛药,就着矿泉水吞了下去。
坐在我旁边的赵阿姨看到了,低声问我:“不舒服了?”
我点了点头。
她没再说话,过了一会儿,她从自己的包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像唇膏一样的东西,递给我:“闻闻这个,能好受点。”
我接过来一看,是清凉油。一股熟悉的、刺鼻又提神的气味。
“谢谢阿姨。”我拧开盖子,在太阳穴上抹了一点。冰凉的触感,确实让我的头痛缓解了一些。
“你们年轻人,就是不注意身体。”她又恢复了那种说教的口吻,但语气却比之前温和了许多,“来高原之前就该提前吃点红景天。这清凉油你拿着吧,我这还有。”
我没有拒绝。
到了雪山脚下,我们要换乘缆车上山。排队的人很多,队伍缓慢地向前挪动。赵阿姨的脸色越来越白,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阿姨,您没事吧?”我有些担心地问。
她摆了摆手,勉强笑了笑:“没事,就是有点头晕,心慌。”
我知道,她也出现高原反应了,而且看起来比我还严重。
“您要不要坐下歇会儿?或者我们跟导游说一下,不上去了?”
“那怎么行!来都来了,怎么能不上去看看呢?”她很固执,“我歇会儿就好。”
眼看着就要轮到我们了,她的身体晃了一下,险些摔倒。我赶紧扶住她。她的手臂冰凉,身体在微微发抖。
“不行,您不能上去了。”我的语气很坚决。我扶着她,挤出队伍,找到导游小王,说明了情况。
小王也吓了一跳,赶紧让她在旁边的休息区坐下,给她倒了杯热水。她的姐妹们也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出着主意。
最后,赵阿姨还是放弃了登顶。她一个人留在休息区,让我们上去玩。
“小林,你快去吧,别因为我耽误了你。帮我多拍几张照片回来就行。”她对我挥了挥手,脸色依旧苍白。
我看着她孤零零地坐在那里,身边是来来往往的喧闹人群,心里忽然涌起一阵说不出的滋味。我摇了摇头,在她身边坐下:“我也不上去了,我陪您在这儿歇会儿。”
她愣住了,有些惊讶地看着我:“你……你不去?”
“我也有点头疼,正好不想动了。”我找了个借口。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从包里掏出一个橘子,剥开,递给我一半:“吃点东西,可能会好受些。”
我接了过来。那橘子很甜,带着一点点酸。
我们就这样并排坐着,看着缆车一趟趟地载着游客上上下下,谁也没有说话。远处的雪山,在阳光下泛着圣洁的光。那一刻的沉默,不再是尴尬,而是一种奇异的、平静的陪伴。
晚上回到酒店,我给闺蜜佳佳打了个电话。我需要一个出口,来倾诉这几天积压在心里的复杂情绪。
“我快被我那个室友逼疯了。”我对着电话,把赵阿姨的鼾声、丝巾、说教,以及那通深夜的电话,一股脑地全倒了出来。
佳佳在电话那头静静地听着,等我说完,她才开口:“听起来,你好像也没那么讨厌她了?”
我愣住了。是吗?
“你以前要是遇到这种事,早就炸了,要么想办法换房间,要么就全程冷暴力。你今天居然会为了她,放弃上雪山?”佳佳一针见血。
我沉默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此刻的心情。我对赵阿姨的习惯依然无法忍受,但那份厌烦里,似乎掺杂了别的东西。是同情?是理解?还是在她身上,看到了我们自己母亲的影子?
“微微,”佳佳的声音很温柔,“我明白你的烦躁。被人侵入私人空间,被灌输你不认同的价值观,这确实很难受。但是,你想想,她一个五十多岁的阿姨,一个人出来旅游,儿子儿媳可能也不怎么体谅她。她那些咋咋呼呼的热情,那些看似多余的关心,会不会只是因为她太孤独了?”
“她想抓住每一个能跟人交流的机会,想证明自己还没有被这个时代抛弃,想把她认为的、最好的人生经验告诉你,哪怕那些经验早就过时了。”
佳佳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里那个一直紧锁的房间。
是啊,孤独。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词。我因为失恋而感到孤独,所以选择远行。而赵阿姨的孤独,却是日复一日,渗透在她的晚年生活里的。她的丈夫没有在她的讲述中出现过,儿子有了自己的小家庭,她在这个世界上,或许也是一个孤岛。
“我不是让你去当圣母,去无条件地包容她。”佳佳继续说,“我只是觉得,也许你可以试着,不把她当成一个‘麻烦的室友’,而是当成一个和我们一样,有烦恼、有脆弱、渴望被理解的,普通人。”
挂了电话,我坐在床上,久久没有说话。房间里很安静,赵阿姨在卫生间里洗衣服,传来哗哗的水声。
过了一会儿,她走出来,手里端着一个小盆,里面是她刚洗好的几件衣服。她看到我,笑了笑:“明天要去大理了,天气预报说那边热,我把厚衣服洗了。”
她把衣服晾在窗边,然后走到我面前,把一样东西递给我:“这个,送给你。”
那是一条丝巾。不是她之前买的那种大红大绿的,而是一条浅蓝色的,上面有很素雅的白色小碎花。
“今天谢谢你了,小林。”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看你总穿素色的衣服,这条配你应该好看。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你别嫌弃。”
我看着她手里的丝巾,又看了看她真诚的眼睛,心里最柔软的那个地方,被轻轻地触碰了一下。
我接了过来,轻声说:“谢谢阿姨,很好看。”
第6章 无声的爆发与一条丝巾
那条浅蓝色的丝巾,像一个休战的信号,让我们之间的关系进入了一段短暂的和平期。
去大理的路上,赵阿姨没有再对我进行“催婚催育”的说教。她只是和我聊了些家常,问我工作累不累,父母身体好不好。她的鼾声依旧,但我似乎也渐渐习惯了,在耳机的辅助下,居然也能睡上几个小时。
我们一起逛了大理古城,在洱海边拍照。她教我怎么用丝巾摆出更好看的姿势,我则教她怎么用手机软件把照片修得更明亮。她学得很快,对着一张自己刚拍的风景照,不停地尝试着各种滤镜,像个得到了新玩具的孩子,玩得不亦乐乎。
我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这样的相处模式似乎也不错。我们就像一对临时组合的、有着巨大年龄差的旅伴,在陌生的风景里,小心翼翼地寻找着彼此都能接受的距离。
然而,我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也低估了根深蒂固的习惯所带来的冲突。
第六天,行程的倒数第二天,我们去了丽江。那天的行程很满,古城、束河、拉市海,一天下来,所有人都筋疲力尽。晚上,导游安排了一场自费的《丽江千古情》演出。
我对这种商业化的演出毫无兴趣,只想早点回酒店休息。赵阿姨和她的姐妹们却兴致高昂,早早地就报了名。
“小林,你真不去啊?听说可好看了!”赵阿姨在出门前,还在试图说服我。
“不了阿姨,我太累了,想睡会儿。”我摇了摇头。
“那行,我们看完就回来,给你带好吃的。”她说完,便风风火火地走了。
我一个人躺在酒店的大床上,享受着这来之不易的宁静。我甚至奢侈地泡了个热水澡,敷了张面膜。就在我身心都放松到极点,准备拥抱一个安稳的睡眠时,我的胃,突然开始一阵阵地绞痛。
我这才想起来,中午在拉市海边,我贪嘴吃了一份路边摊的烤乳扇,大概是吃坏了肚子。
疼痛来势汹汹,我蜷缩在床上,冷汗很快就浸湿了睡衣。我挣扎着爬起来,想去翻行李箱里的肠胃药,却发现,那盒药在我来之前,就被我妈从行李箱里拿了出去,理由是“出去玩别乱带药,不吉利”。
我疼得几乎直不起腰,只能无助地躺回床上,希望这阵疼痛能自己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地听到了开门声。赵阿姨回来了。
她一进门,就看到了蜷缩在床上的我,吓了一跳。“小林,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我……胃疼。”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哎哟,怎么就胃疼了呢?”她赶紧放下手里的东西,走到我床边,伸手探了探我的额头,“没发烧啊。是不是吃坏东西了?你等着,阿姨给你倒杯热水。”
她手脚麻利地拿起她的宝贝保温杯,倒了一杯滚烫的茉莉花茶,递到我嘴边:“快,喝点热水,暖暖胃就好了。我们老年人,胃不舒服都这么治,管用!”
那股浓郁的茶香,混杂着她身上从演出场地带来的、嘈杂的人群气味,熏得我一阵反胃。我胃里本就翻江倒海,此刻更是难受到极点。
我偏过头,躲开了那杯水,声音因为疼痛而显得格外虚弱和冰冷:“阿姨,我不喝茶,谢谢。”
“怎么不喝呢?这热水对身体好啊!”她还在坚持,试图把杯子往我嘴边送。
那一瞬间,这几天积压的所有负面情绪——被鼾声折磨的夜晚、被迫听取的说教、被侵犯的个人空间,以及此刻身体上巨大的痛苦——全部汇集在一起,冲破了我用理智和客气构筑的最后一道防线。
我没有大喊大叫,也没有和她争辩。
我只是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了她的手。
水杯没有拿稳,滚烫的茶水洒了出来,大部分泼在了地毯上,有几滴溅到了她的手背上。
她“啊”地叫了一声,迅速缩回了手。
房间里瞬间安静了下来,静得能听到水滴落在地毯上的声音。
我看着她被烫得有些发红的手背,又看了看地上那滩狼藉的水渍,心里没有一丝歉意,只有一种病态的、报复性的快感。
我终于爆发了。不是用语言,而是用行动。用一种最伤人、最沉默的方式。
赵阿姨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着自己的手,又看了看我。她的眼神里,先是惊讶,然后是受伤,最后,变成了一种我熟悉的、属于长辈的失望和愠怒。
她什么也没说。她默默地转身,去卫生间拿了毛巾,蹲下身,一点一点地把地上的水渍擦干净。然后,她把那只洒了水的玻璃杯冲洗干净,放回原位。
整个过程,她没有再看我一眼。
房间里的空气,冷得像冰。
我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胃依然在疼,但心里却比胃更疼。我知道,我搞砸了。我用一种最糟糕的方式,亲手打碎了我们之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那点脆弱的和平。
那晚,赵阿姨没有开她那盏昏暗的床头灯。她摸着黑上了床,背对着我,一动不动。
没有鼾声,没有梦话,没有翻身。
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清晰可闻的、却又无比遥远的呼吸声。
第7章 最后的早餐与一场沉默的告别
第二天早上,我被自己设定的闹钟叫醒。胃已经不那么疼了,但整个人还是虚脱无力。
房间里很安静。我睁开眼,看到赵阿姨那边的床铺已经整理得整整齐齐,她人不在。她的行李箱也已经合上,放在了墙角。
我心里一沉,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我挣扎着起床,洗漱完毕,换好衣服。就在我准备出门去找她的时候,房门开了。赵阿姨提着一个塑料袋走了进来。
她看到我已经起床,眼神闪躲了一下,没有像往常一样跟我打招呼。她默默地把塑料袋放到桌子上,从里面拿出两样东西:一碗白粥,和两个茶叶蛋。
“我看你昨天不舒服,早上别吃酒店那些油腻的东西了。”她低着头,声音很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我下楼找餐厅要的,喝点粥,养胃。”
我看着那碗还冒着热气的白粥,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做了那么过分的事,她却没有一句责备,甚至还记挂着我的身体。
“阿姨,我……”我想道歉,想说点什么,但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快吃吧,一会儿凉了。”她打断了我,依旧没有看我,“吃完收拾东西,九点钟要集合去机场了。”
说完,她就走到窗边,开始整理她那些宝贝丝巾,一条一条地叠好,放进行李箱。她的背影,看起来比平时要萧索很多。
我默默地坐下来,用勺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那碗粥。粥熬得很烂,很暖,暖意顺着食道一直流进我那空荡荡的胃里,也流进了我那充满愧疚的心里。
我们之间再也没有任何交流。她收拾她的东西,我吃我的早餐。房间里只有衣物摩擦的沙沙声和勺子碰到碗壁的轻微声响。那种沉默,比任何激烈的争吵都更让人难受。
吃完早餐,我把碗筷收拾好,也开始整理我自己的行李。我看到那条她送我的、浅蓝色的碎花丝巾,就放在枕头边。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它拿起来,仔细地叠好,放进了行李箱的最深处。
去机场的大巴上,我们没有坐在一起。她和她的姐妹团坐在了前面,我一个人坐在了最后一排。车厢里依旧很热闹,大家都在交换着联系方式,讨论着这次旅行的收获。赵阿姨也和大家有说有笑,仿佛昨晚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在人群中谈笑风生,心里忽然明白,她的世界,其实并不需要我的理解和融入。她有她自己的圈子,有她自己的生活方式。我于她而言,不过是一个萍水相逢的、不懂事的晚辈,一个短暂的、需要被照顾的“麻烦”。
而我对她所有的揣测、同情和自以为是的理解,或许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到了机场,办理完登机手续,就到了真正要说再见的时候。
旅行团的成员在安检口前三三两两地道别。我看到赵阿姨和她的姐妹们拥抱,互相叮嘱着“回去常联系”。
我站在不远处,犹豫着要不要过去说声再见。
就在这时,她似乎是感觉到了我的目光,回过头,看到了我。她和姐妹们说了几句,然后朝我走了过来。
她走到我面前,站定。我们相顾无言。
最终,还是她先开了口,语气恢复了最初的客气和疏离:“小林,那……我们就到这儿了。你一个人,路上注意安全。”
“嗯,您也是,阿姨。”我点了点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点,“这几天……谢谢您的照顾。”
“没什么。”她摆了摆手,脸上挤出一个不太自然的笑容,“我那个人,说话直,有时候不中听,你别往心里去。”
她顿了顿,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为了一声叹息:“行了,我先进去了。再见。”
“再见,阿姨。”
她转身,拖着那个老旧的行李箱,汇入了安检的人潮中。她花花绿绿的丝巾在空调风里飘了一下,像一句没说出口的道别。
我看着她那个有些佝偻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了人群里。
我知道,我们这辈子,可能都不会再见面了。
第8章 没有答案的旅途
飞机起飞,穿过云层。窗外是无尽的、洁白的云海,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我的“彩云之南”之旅,就这样结束了。
我靠在舷窗上,回想着这七天的点点滴滴。那些被鼾声折磨的夜晚,那些啼笑皆非的对话,那些尴尬的沉默,以及最后那碗温暖的白粥。一切都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我拿出手机,点开了赵阿姨的微信。她的头像依旧是那几朵盛开的莲花,朋友圈的背景是她和她孙子的合影。她最新的一条朋友圈,是半小时前发的,在机场拍的。九宫格的照片,全是她和她的姐妹团在各个景点的合影,每个人都笑得无比灿烂。配文是:“开心的云南之旅结束啦!期待下一次的相聚!”
我一张一张地翻看着,里面没有我,也没有那座我们没有一起登顶的雪山。
我点开和她的对话框,输入又删除,删除了又输入,最后,只打出了四个字:“一路平安。”
点击发送后,我便关掉了手机。
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回我,或许会,或许不会。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这次旅行,我没有得到预想中的治愈。那段逝去的感情,依然是心口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生活的压力,也并没有因为看过了雪山洱海就烟消云散。
我只是,遇到了一个叫赵丽芳的阿姨。
我曾厌烦她的聒噪,鄙夷她的审美,抗拒她的说教。我用我年轻而狭隘的视角,给她贴上了一个“麻烦的中国式大妈”的标签。
可到头来,我才发现,我们每个人,又何尝不是活在自己的标签之下。在她眼里,我或许也是一个“不懂事、不听劝、瞎讲究”的年轻人。我们就像两只来自不同星球的刺猬,被命运偶然丢进了一个狭小的房间里,小心翼翼地试探,然后被对方的尖刺刺痛,最后默默地退回到各自安全的角落。
我无法真正地走进她的世界,她也无法理解我的坚持。我们之间,隔着三十年的岁月鸿沟,隔着完全不同的人生经历和价值体系。这道鸿沟,不是一碗粥,一条丝巾,或者几次短暂的和平共处就能填平的。
飞机开始下降,窗外的云海被城市密密麻麻的建筑所取代。我熟悉的、充满压力的生活,就在下面等着我。
我打开行李箱,看到了那条浅蓝色的碎花丝巾。它静静地躺在角落里,像一段被尘封的记忆。我想,我大概永远也不会戴上它。
但我会一直留着它。
它会提醒我,在这个世界上,有许多像赵阿姨一样的人。她们用我们不理解的方式生活着,用我们不认同的方式表达着关心。她们的内心,或许也和我们一样,充满了孤独、脆弱和不为人知的辛酸。
旅途的意义,或许不在于看到多少风景,而在于遇到多少种不同的人生。它让我们有机会跳出自己固有的世界,去窥见他人的生活,然后,再回过头来,审视我们自己。
我与赵阿姨的这场相遇,没有温暖的和解,没有成为忘年交的童话。它更像生活本身,充满了误解、摩擦,和带着遗憾的擦肩而过。
但这就够了。
因为,它让我学会了,在下一次评判和厌烦之前,先停下来想一想。想一想那通压抑的电话,想一想那碗清晨的白粥,想一想那个在人群中,显得有些孤单的、彩色的背影。
这或许,就是这场“渡劫”之旅,所能给予我的,最好的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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