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八年,夏天。
太阳像个挂在天上的大火盆,烤得湘西的群山都冒着热气。
我叫陈晋,二十一岁,刚从一个三流大专毕业,在城里找不着正经工作,就动了歪脑筋。
我从一个倒爷手里批发了一大包的确良布料、花花绿绿的塑料发卡,还有几百包“牡丹”牌的绣花针,骑着我那辆除了铃不响哪都响的永久牌二八大杠,一头扎进了这片据说几百年都没通过公路的深山里。
我想着,城里人不稀罕的东西,在这儿兴许就是宝贝。
这一趟跑下来,不说娶媳妇,至少能买台黑白电视机。
我那时候年轻,心里头那股子不知天高地厚的劲儿,比山里的野猪还冲。
出发前,县城招待所的老板叼着烟,眯着眼跟我说:“后生,山里可不好走,别为了几个钱把自个儿搭进去。”
我拍着自行车后座上鼓鼓囊囊的帆布包,冲他嘿嘿一笑。
“大叔,您就瞧好吧。”
我没想到,他的话会一语成谶。
进山的第三天,我就迷路了。
地图在这儿根本就是废纸一张,每一座山都长得像亲兄弟。
我顺着一条据说是“近路”的羊肠小道往下骑,下坡路,我捏着刹车,心里还美滋滋的,觉得省了不少力气。
“哐当”一声。
那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绝望的声音之一。
车链子断了。
我蹲在地上,看着那截油乎乎的铁链子,心里头那股火“噌”地就上来了。
我狠狠一脚踹在自行车的大梁上,车子晃了晃,倒在旁边的草丛里,发出一声闷响。
我骂了句脏话。
天色开始暗下来了。
山里的天,说变就变,刚才还晴空万里,这会儿乌云就跟谁家泼出来的墨汁一样,迅速地染黑了半边天。
我推着车,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没有路,只有被野草和灌木覆盖的模糊痕迹。
我的白衬衫早就被汗浸透,又被树枝划开了好几道口子,狼狈得像个逃难的。
雨点子砸下来了。
豆大的雨点,密集得像机关枪扫射,打在脸上生疼。
我连滚带爬地钻进一个山坳,找到一块突出的岩石,勉强能挡点头顶的雨。
我浑身湿透,冷得牙齿都在打架。
帆布包里的布料和发卡,估计也全完了。
我靠着冰冷的岩石,看着外面电闪雷鸣,雨幕像一道密不透风的墙,心里头那点儿雄心壮志,全被这盆冷水给浇灭了。
我真想哭。
不知道过了多久,雨小了些,变成了淅淅沥沥的毛毛雨。
天彻底黑了。
山里传来几声不知名的鸟叫,空洞又吓人,像是鬼魂在叹气。
我饿得前胸贴后背,摸了摸口袋,只剩下一个被压扁的、硬得能硌掉牙的馒头。
我啃着馒头,喝着从岩石上滴下来的雨水,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活下去。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就醒了。
是被饿醒的。
我推着那辆废铁,继续往前走,希望能碰上个猎户,或者找到一户人家。
走了大概一上午,我的腿已经跟灌了铅一样。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我闻到了一股烟火味。
很淡,但千真万确。
我精神一振,像是快渴死的人看到了绿洲。
有人家!
我顺着那股味道,拨开半人高的草丛,手脚并用地爬上一个山坡。
坡顶上,我愣住了。
下面是一个小小的盆地,几十户黑瓦木墙的房子,像棋子一样散落在绿色的田地之间,炊烟袅袅,像一幅画。
一个村子。
一个地图上绝对没有的村子。
我激动得差点喊出声来,连滚带爬地就往山下冲。
离村口越来越近,我看到村口有条小溪,溪边有几个身影在晃动。
我心里想着,得赶紧找村长,问问路,讨口饭吃。
走近了,我才看清,溪边是几个女人。
她们背对着我,好像在洗什么东西。
我清了清嗓子,想打个招呼。
“大姐,请问……”
我的声音卡在了喉咙里。
其中一个女人,直起了身子,转了过来。
她没穿衣服。
一丝不挂。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阳光照在她身上,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长长的黑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水珠顺着她的脊背滑落。
她看到了我,脸上没有任何惊讶或者羞涩的表情,只是有点好奇地歪了歪头,就像……就像在看一棵奇怪的树。
紧接着,旁边几个女人也陆续转过身来。
她们都一样。
都没有穿衣服。
高矮胖瘦,年纪不一,但全都赤身裸体,坦然地站在阳光下,站在我的面前。
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不是闯进了一个村庄,而是闯进了一个……妖怪的洞穴。
我听过老人讲山里的鬼怪故事,什么画皮、狐仙……
我的腿肚子开始抽筋,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这不是人。
这是山里的精怪!
那个念头一冒出来,我全身的血都凉了。
我怪叫一声,扔下自行车,转身就往山上跑。
我这辈子都没跑得那么快过。
我感觉身后有利爪在追我,有无形的眼睛在盯着我。
我不敢回头。
我连滚带爬地翻过山坡,冲进密林,什么方向,什么出路,全都不管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字。
跑!
我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直到肺里火辣辣的,再也跑不动了,才一头栽倒在草丛里。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我躺在地上,看着头顶交错的树枝和破碎的天空,脑子里全是刚才的画面。
太吓人了。
太诡异了。
那不是害羞,不是放荡,那是一种……我无法理解的坦然,一种把赤身裸体当成吃饭喝水一样平常的自然。
这比看到她们对我张牙舞爪还要恐怖。
我在林子里躲了一天一夜。
我又饿又怕,晚上根本不敢合眼,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我惊出一身冷汗。
我的英雄梦,我的发财梦,全变成了噩梦。
我只想回家。
可是,我出不去了。
这片山林像个巨大的迷宫,我绕来绕去,最终都会回到那座能看到村庄的山坡附近。
第三天下午,我彻底撑不住了。
我发起了高烧,浑身滚烫,嘴唇干裂得冒血,眼前阵阵发黑。
我躺在一棵大树下,感觉自己就要死了。
死之前,我唯一的念ah望,就是能喝口水,吃口热饭。
哪怕是那些“女妖怪”给的。
我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爬回了那个山坡。
村子还在那儿,安安静静,炊烟袅袅,像一个温暖的梦。
也像一个致命的陷阱。
我看着山下的村庄,心里天人交战。
回去,可能会被妖怪吃了。
不回去,我肯定会饿死、病死在这儿。
横竖都是死。
我苦笑了一下,心想,死也得当个饱死鬼。
我扶着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朝着村子的方向走去。
这一次,我没有跑,也没有躲。
我的脚步虚浮,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走进村口,那条小溪还在。
但溪边已经没有人了。
我顺着村里唯一的石板路往里走。
村子很安静,只能听到几声鸡鸣狗叫。
路两边的木屋,门都开着,能看到里面的景象。
我看到了一个女人,在院子里喂鸡。
她也没穿衣服。
她看到我,只是停下手里的动作,静静地看着我这个不速之客,眼神里没有敌意,只有一种古井无波的平静。
我又看到了一个老太太,坐在门口的石阶上,眯着眼晒太阳。
她同样一丝不挂,满是皱纹的身体,像一截饱经风霜的枯木。
我强迫自己把视线移开,但那种视觉冲击,还是让我头晕目眩。
我感觉自己像个怪物,穿着这身破破烂烂的衣服,闯进了一个不属于我的世界。
就在我快要撑不住倒下的时候,一个男人从一间屋子里走了出来。
他穿着粗布的对襟短褂和长裤,皮肤黝黑,手里拿着一把砍柴刀。
他看到我,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你是什么人?”他用一种我勉强能听懂的方言问道,带着浓浓的警惕。
看到他穿着衣服,我心里莫名地松了一口气。
“我……我迷路了……”我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在摩擦,“大哥,能……能给口水喝吗?”
我说完这句话,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那片森林,无数没穿衣服的女人在追我,她们的笑声像银铃,又像索命的梵音。
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硬邦邦的木板床上。
身上盖着一床散发着阳光味道的粗布被子。
我的额头上敷着一块湿布,烧好像退了。
我挣扎着想坐起来,浑身酸痛,一点力气都没有。
“你醒了?”
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我转过头,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坐在床边的凳子上,正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
他穿着和昨天那个男人一样的衣服。
“是……是您救了我?”我问。
老人点了点头,吐出一个烟圈:“阿牛在村口发现的你,看你烧得厉害,就把你背回来了。”
“阿牛?”
“就是昨天拿刀的那个。”
我心里一阵后怕,又一阵感激。
“谢谢您,大爷。也……也谢谢阿牛哥。”
老人摆了摆手:“我们这叫‘谷谣寨’,几百年没来过外人了。后生,你怎么会跑到这儿来?”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自己的经历简略地说了一遍,只说是为了做点小买卖,没提那些布料和发卡。
老人听完,沉默了很久,只是抽着烟。
烟雾缭绕,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年轻人,野心大是好事,但山,不是那么好闯的。”他缓缓地说,“你先安心养着,等身体好了,我让阿牛送你出去。”
我连忙道谢:“谢谢您,村长。”
老人愣了一下,笑了:“你怎么知道我是村长?”
“您看着就像。”我拍了个小小的马屁。
老人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一个身影走了进来。
是个年轻的姑娘,大概十八九岁的样子。
她端着一个粗瓷碗,碗里冒着热气。
然后,我看到了,她……她也没穿衣服。
尽管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这么近距离地看到,我的脸还是“刷”地一下就红了,心跳瞬间加速。
我赶紧把头扭到一边,死死地盯着墙角的一只蜘蛛。
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一丝好奇。
“阿公,药熬好了。”她的声音很好听,像山里的泉水。
“放那儿吧,阿谣。”村长说。
那个叫阿谣的姑娘把碗放在床头的矮凳上,然后就站在那里,没有要走的意思。
我能感觉到她的视线,像两根小羽毛,在我脸上、身上轻轻地扫来扫去。
我浑身不自在,尴尬得能用脚趾头在床板上抠出三室一厅。
“喝了吧,对你的身子好。”村长说。
我不敢回头,更不敢去看阿谣。
“村……村长,能不能……能不能让她先出去?”我结结巴巴地说。
村长愣住了。
阿谣也发出一声疑惑的“嗯?”。
“你怕她?”村长的语气有些奇怪。
“不……不是怕……”我急得满头大汗,“就是……就是不习惯。”
我能想象,我的脸现在肯定红得像猴屁股。
村长沉默了片刻,好像终于明白了什么。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对阿V谣说:“阿谣,你先出去吧。”
阿谣似乎有些不情愿,但还是听话地走了出去。
听到关门声,我才敢慢慢地转过头。
村长看着我,眼神复杂,有怜悯,有无奈,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悲伤。
“后生,在我们谷谣寨,女人,生来就是这个样子的。”
“为……为什么?”我忍不住问。
“这是山神的规矩,也是我们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命。”
他的声音很轻,像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我端起那碗黑乎乎的药汤,一口气喝了下去。
又苦又涩,但喝下去之后,胃里暖洋洋的。
我在村长家住了下来。
我的身体恢复得很快,几天后就能下床走动了。
村长没有限制我的自由,我可以在村子里随便逛。
但我总是不敢走远,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屋子里,或者就在门口的院子里坐着。
因为我还是不习惯。
我看到女人们在田里劳作,在溪边洗衣,在院子里织布。
她们赤裸着身体,在阳光下,在风雨里,坦然地生活着。
她们的身体,没有一丝一毫的淫靡和色情,只有一种属于劳动者的,结实而朴素的美。
但我还是会脸红,会心跳加速,会下意识地避开视线。
我是这个村子里唯一的异类。
男人们都穿着衣服,他们对我这个外来者,态度各不相同。
大部分人都像村长一样,带着一种疏离的客气。
而那个叫阿牛的年轻人,对我的敌意尤其明显。
他看我的眼神,总是像在看一个小偷。
我猜,他是怕我这个“城里人”,会打破他们村子的宁静。
我几次想跟村长打听出去的路,但他总是说:“不急,等你身子骨再硬朗些。”
我明白,他还是不放心我。
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信任,比黄金还珍贵。
唯一对我表现出纯粹好奇的,是阿谣。
她是村长的孙女。
她经常会来给我送饭,或者只是搬个小板凳,坐在我旁边,睁着一双清澈得像山泉水一样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我。
她不怎么说话,因为她的方言我大部分听不懂,我的普通话她也听得一知半解。
我们的交流,更多是靠手势和眼神。
一开始,我非常尴尬。
她不穿衣服,就那么自然地坐在我面前。
我只能强迫自己盯着她的眼睛,或者她手里的碗,绝不往下看一寸。
有一次,她给我送来几个烤熟的山薯。
我接过来的时候,手指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
她的手很温暖,也很粗糙,是常年干活留下的茧子。
我的手却像触电一样猛地缩了回来。
阿谣愣住了,不解地看着我。
我看到她清澈的眼睛里,满是困惑。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也很可怜。
在她的世界里,身体只是身体,和一棵树,一块石头,没有区别。
而在我的世界里,身体却被赋予了太多额外的意义:羞耻、欲望、禁忌……
到底是谁更“文明”?
我开始试着去适应,去理解。
我不再刻意躲避,当阿谣坐在我身边时,我会试着和她聊天。
我指着天上的鸟,告诉她,这叫“鸟”。
她指着地上的花,告诉我,她们叫那个“阿朵”。
我从我那破烂的帆布包里,翻出了一块没被水泡坏的手帕,上面印着米老鼠的图案。
我把手帕递给她。
她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眼睛里闪着新奇的光。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用。
她学着我的样子,把它叠起来,又笨拙地展开,脸上的表情像个得到了新玩具的孩子。
那天下午,阿牛来找我。
他一把夺过阿谣手里的手帕,狠狠地扔在地上。
“不许碰外乡人的东西!”他冲着阿谣低吼,眼神凶狠。
阿谣被他吓得缩了缩脖子,委屈地看着地上的手帕。
“你干什么!”我站了起来,有点生气。
“你这个外乡人,安的什么心?”阿牛指着我的鼻子,“你是不是想用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勾引阿谣?”
“我没有!”我急了,“那只是一块手帕!”
“手帕是什么?”他逼近一步,“我们谷谣寨不需要这些东西!你最好安分点,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说完,他拉着阿...谣的手,粗暴地把她拽走了。
我看着地上的米老鼠手帕,已经被踩上了一个黑乎乎的脚印。
我捡起来,拍了拍上面的土。
心里说不出的憋闷。
晚上,村长把我叫到他的屋里。
油灯的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阿牛的事,你别往心里去。”他说,“他只是……怕。”
“怕什么?”
“怕外面的世界。”村长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我们谷谣寨,在这里已经几百年了。祖宗留下规矩,不许外人进,也不许我们出去。我们和外面的世界,早就断了。”
“为什么?”我追问,“还有……为什么村里的女人……”
我还是问出了这个憋在心里最久的问题。
村长沉默了。
油灯的火苗跳动着,发出“噼啪”的轻响。
过了很久,他才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因为一场病。”
“病?”
“一场只传给女人的,奇怪的病。”村长说,“我们叫它‘皮火’。”
“得了这种病,皮肤会像被火烧一样,先是红,然后是烂,最后整个人都会被活活疼死。”
我的心一紧。
“很多年,很多年前,寨子里的女人,死了一大半。那时候的寨子,天天都能听到哭声。”
“后来,一个老阿巫(女巫医)发现,得了病的女人,只要脱光了衣服,在山里,在太阳底下,不沾任何布料,那‘皮火’就会自己慢慢退下去。”
“从那以后,为了活命,谷谣寨的女人,就不再穿衣服了。”
“这规矩,一代一代传下来,就成了山神的旨意,成了我们刻在骨子里的命。”
我呆住了。
我以为会听到一个神神鬼鬼的传说,或者一个荒诞不经的禁忌。
我从没想过,答案会是如此的残酷,又如此的现实。
那些在我看来惊世骇俗的赤裸,背后竟然是如此沉重的,为了生存而付出的代价。
“那……现在还有人得这种病吗?”我问。
“有,偶尔会有。”村长说,“但我们已经知道怎么对付它了。”
他说得很平淡,但我能听出那平淡背后,隐藏了多少代人的血泪和挣扎。
我终于明白,阿牛为什么那么敌视我。
他害怕我这个外来者,会打破他们用几百年的隔绝和牺牲换来的脆弱平衡。
我也终于明白,当我第一次看到阿谣她们时,她们眼中为什么没有羞涩,只有平静。
因为在她们的世界里,那不是裸露,那是活着。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躺在床上,脑子里乱糟糟的。
我想到我的“的确良”布料,想到我的塑料发卡。
那些在我的世界里代表着“时髦”和“美”的东西,在这里,却可能是致命的毒药。
我觉得无比的荒谬。
第二天,我再看到村里的女人们,我的眼神变了。
我不再感到尴尬和不自在。
我的心里,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敬意。
我开始真正地观察这个村子。
我发现,这里的男人,对他们的妻子、母亲、姐妹,有一种近乎虔诚的尊重。
他们承担了所有需要和外界接触的活计,比如去更远的山里采盐,或者用山货换取一些必要的铁器。
他们像一道坚实的墙,把女人们保护在这个小小的盆地里。
而女人们,则用她们的勤劳,把这个小小的家园,打理得井井有条。
她们织的布,不是用来穿的,而是用来做被褥、做口袋,或者在男人外出时,给他们做成衣物。
她们的生活,就像一幅安静而坚韧的画。
我和阿谣的交流也多了起来。
她会教我分辨哪些野果可以吃,哪些蘑菇有毒。
我会给她讲山外面的世界。
我告诉她,山外面有很宽很宽的路,上面跑着一种叫“汽车”的铁盒子,比牛快多了。
我告诉她,山外面有很高很高的房子,比我们村最高的树还要高。
我告诉她,山外面的女人,会穿各种各样好看的衣服,红的、绿的、花的,像天上的彩虹。
她每次都听得入了迷,眼睛里闪烁着向往的光。
“金……哥,”她用不太标准的发音叫我的名字,“外面的世界,真的那么好吗?”
我看着她纯净的脸,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外面的世界真的好吗?
有霓虹灯,也有阴暗的角落。有高楼大厦,也有拥挤的贫民窟。有数不尽的机会,也有吃人的陷阱。
“嗯……有好,也有不好。”我含糊地说。
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有一天,我正在院子里帮村长劈柴,阿谣跑了过来。
她的手里,拿着一样东西。
是一件小小的,用细细的藤条和五颜六色的花瓣编织成的东西,像一件小小的肚兜。
“金哥,好看吗?”她把它在自己胸前比划着,脸上带着羞涩又骄傲的笑容。
那是我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羞涩”这种表情。
阳光下,那些花瓣衬着她健康的小麦色皮肤,美得像一幅画。
我愣住了。
我明白,这是她听了我的故事后,用她自己的方式,对自己世界里“衣服”的想象和模仿。
那不是一件衣服,那是一个少女,对另一个世界最天真、最美好的憧憬。
“好看。”我说,声音有点干涩,“特别好看。”
她开心地笑了,笑得像山坡上盛开的野花。
可这笑容,却被一声怒喝打断了。
阿牛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他一把抢过阿谣手里的花瓣肚兜,撕得粉碎。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许学外乡人的东西!”他愤怒地咆哮着,眼睛都红了。
“你疯了!”我冲过去,一把推开他。
阿谣呆呆地看着地上的花瓣碎片,眼泪“唰”地就流了下来。
“这是我们谷谣寨的规矩!是祖宗的命!”阿牛指着我,又指着阿谣,“你这个外乡人,你想害死她吗?你想害死我们全寨子的人吗?”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
我看着他因恐惧而扭曲的脸,再看看蹲在地上,无声哭泣的阿谣,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错了。
我以为我带给她的是希望和新奇。
我没想到,我的出现,我的故事,对于这个脆弱的世界来说,本身就是一种入侵,一种破坏。
那天,我第一次和阿牛打了一架。
我们俩在院子里滚作一团,像两头野兽。
最后,是村长和几个男人把我们拉开的。
晚上,村长又把我叫到了他的屋里。
“后生,你该走了。”他叹了口气,说。
我没有说话。
“你是个好后生,我知道你没有坏心。”村长看着油灯的火苗,“但你……不属于这里。”
“你的世界,和我们的世界,隔着太多的山,太多的规矩。”
“再待下去,对你,对阿谣,对寨子,都没有好处。”
我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村长。”
“明天一早,我让阿牛送你到山外的大路上。”
“谢谢您这段时间的照顾。”我站起来,深深地鞠了一躬。
那一晚,我想了很多。
我想到了我来这里的初衷,为了赚钱,为了买电视机,为了在人前炫耀。
可现在,这些念头变得那么可笑,那么微不足道。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起来了。
村长给了我一个布袋,里面装着几个烤山薯和一竹筒水。
阿牛站在门口,沉默地看着我,眼神很复杂,没有了之前的敌意,但也没有友善。
我跟着他,走出了寨子。
清晨的山林,空气清新,带着草木的湿气。
我们一路无话。
走了大概两个多小时,在一处山坳里,他停下了脚步。
“从这里一直往下走,天黑前就能看到公路了。”他指着一条隐蔽的小路说。
“谢谢。”我说。
他点了点头,转身就要走。
“阿牛哥!”我叫住了他。
他回过头。
“对不起。”我说。
他愣了一下,嘴唇动了动,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摆了摆手,转身走进了密林,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我一个人站在那里,心里空落落的。
我回头望去,已经看不到谷谣寨的影子,只有连绵不绝的绿色山峦。
我正准备离开,突然听到身后有轻微的响动。
我回头一看,是阿谣。
她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小脸通红。
她跑到我面前,什么也没说,只是把一样东西塞到我手里。
是一块小小的,织得很密实的布。
不是我给她的那种机器织的,而是用最原始的织机,用不知名的植物纤维,一经一纬,亲手织出来的。
布的颜色是植物的原色,淡黄的,上面用红色的果实汁液,绣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像太阳又像花的图案。
“送……送你。”她低着头,小声说。
我看着手里的这块布。
我知道,这块小小的布,对她,对这个寨子,意味着什么。
它意味着禁忌,意味着危险,也意味着……她能给我的,最珍贵的东西。
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阿谣……”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有水光在闪。
“金哥,你会……忘了我们吗?”
我摇了摇头。
“不会,永远不会。”
她笑了,像雨后的彩虹。
然后,她踮起脚尖,在我脸上,轻轻地亲了一下。
她的嘴唇,像她编织的花瓣一样柔软。
然后,她转身,跑进了森林,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很快就消失了。
我手里握着那块还带着她体温的布,站在原地,很久很久。
我按照阿牛指的路,一直往下走。
傍晚的时候,我真的看到了一条黄泥公路。
公路上,一辆拉煤的解放卡车“突突突”地开过,留下满天黑烟。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是从一个古代的梦里,回到了现实。
我拦下了一辆顺路的拖拉机,回到了县城。
招待所的老板看到我,吓了一跳。
“我的乖乖,后生,你这是……这是从哪个山洞里钻出来的?”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胡子拉碴,又黑又瘦,衣服破得像个乞丐。
我笑了笑,没解释。
我把那辆破自行车卖给了废品站,换了五块钱。
我的发财大梦,彻底破灭了。
但我一点也不觉得沮丧。
我揣着那五块钱,还有口袋里那块阿谣送我的小布块,坐上了回城的汽车。
汽车颠簸着,窗外的景色飞速倒退。
我的思绪,却还停留在那个叫谷谣寨的地方。
我想起村长无奈的叹息,想起阿牛恐惧的眼神,想起那些在阳光下坦然劳作的女人。
更想起阿谣。
想起她清澈的眼睛,想起她笨拙地模仿着“衣服”的样子,想起她最后那个像花瓣一样轻柔的吻。
我知道,我再也回不去了。
谷谣寨,会像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梦,藏在我记忆的最深处。
回到城市后,我再也没跟任何人提起过这段经历。
因为我知道,没人会信。
他们只会觉得我是在编故事,或者用一种猎奇的、猥琐的眼光,去想象那个村子。
我不愿意。
我不愿意他们用世俗的尘埃,去玷污那片土地上,用生命和尊严写下的,最沉重,也最纯粹的诗篇。
我找了一份正经的工作,在一家工厂里当学徒。
我开始像一个普通的城里青年一样,上班,下班,领工资,谈恋爱。
几年后,我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孩子。
生活像一条平稳的河流,缓慢地向前流淌。
我把那块阿谣送我的布块,小心地放在一个铁盒子里,藏在衣柜的最底层。
有时候,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偷偷拿出来看一看。
布块上的红色已经褪了,但那歪歪扭扭的图案还在。
我仿佛能看到,一个叫阿谣的姑娘,坐在油灯下,用她还不熟练的手,一针一线地,绣着她对山外世界的全部想象。
时间一晃,就是十几年。
九十年代末,国家搞西部大开发,到处修路。
我从新闻上看到,一条高速公路,要从湘西那片连绵的群山中穿过。
我的心,猛地被揪了一下。
我有一个疯狂的念头。
我想回去看看。
我请了年假,没告诉妻子,一个人坐上了南下的火车。
凭着记忆,我回到了那个县城。
县城已经大变样,高楼多了起来,招待所也变成了宾馆。
我租了一辆摩托车,凭着模糊的记忆,往山里开。
路好走了很多,很多地方都铺上了水泥。
我开着车,心里忐忑不安。
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找到那个地方。
我更不知道,如果找到了,那里会变成什么样。
高速公路的工地,像一条巨大的伤疤,横亘在绿色的山脉中。
推土机和挖掘机的轰鸣声,打破了山林千百年来的宁静。
我把车停在路边,徒步往记忆中的方向走。
很多地方的地貌都变了。
我找了整整两天,几乎要放弃了。
就在我准备回去的时候,我看到了一棵熟悉的歪脖子松树。
我记得,当年我就是从这棵树旁边,看到了谷谣寨。
我心里一阵狂跳,手脚并用地爬上山坡。
我站在坡顶,往下看。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没有村庄。
没有炊烟。
没有黑瓦木墙的房子。
只有一个巨大的工地,和一个已经初具雏形的,高速公路的隧道入口。
谷谣寨……没了。
它被彻底地,从这片土地上抹去了。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一个戴着安全帽的工人从我身边走过,好奇地看了我一眼。
“大哥,找人啊?”
“我……我问一下,”我声音发颤,“这里以前……是不是有个村子?”
“村子?”工人想了想,“哦,你说那个寨子啊。早搬走了。”
“搬……搬走了?”我抓住了一丝希望。
“是啊,修路占了地,政府给他们统一安置了,就在山下的镇上,盖了新楼房呢。”工人指了指山下的方向,“国家政策好啊,他们算是走出大山,过上好日子了。”
过上好日子了。
我反复咀嚼着这句话。
是啊,通了电,通了水,住进了楼房,孩子们能上学,生了病能去医院。
这当然是好日子。
可是……
我不知道该为他们高兴,还是该为一些东西的消失而悲伤。
我不知道,搬进了楼房的阿谣,和寨子里的女人们,穿上衣服了吗?
她们习惯吗?
她们还会得那种叫“皮火”的病吗?
那个困扰了她们祖祖辈辈的“命”,是被现代医学治愈了,还是被遗忘在机器的轰鸣声里了?
我不知道。
我也没有勇气去那个安置点打听。
我怕。
我怕看到一个穿着时髦衣服,烫着卷发,脸上画着妆的“阿谣”。
那不是我的阿谣。
我宁愿她永远活在我的记忆里。
那个在阳光下赤裸着身体,眼睛清澈得像山泉,手里拿着一束野花的,谷谣寨的阿谣。
我转身,下了山。
回去的路上,我开得很慢。
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知道,我彻底地,失去了我的那个梦。
又过了很多年。
我也老了,头发白了,孙子都上了小学。
那段往事,我再也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连我妻子都不知道。
它成了我一个人的秘密,一个永远不会有人相信的故事。
有时候,我会在电视上看到关于少数民族新生活的报道。
看着那些穿着鲜艳民族服装,在镜头前载歌载舞的姑娘,我总会下意识地去寻找。
寻找一双熟悉的,清澈的眼睛。
但我从来没有找到过。
前年,我大病了一场,在医院住了很久。
出院后,我开始整理我的旧东西。
在衣柜的最底下,我翻出了那个生了锈的铁盒子。
我打开它。
那块小小的,淡黄色的布块,还静静地躺在里面。
颜色比以前更黯淡了,像一张褪色的旧照片。
我把它拿出来,放在手心。
它的质感依然那么粗糙,又那么温柔。
我仿佛又回到了1988年的那个清晨。
山林里弥漫着雾气,一个叫阿谣的姑娘,把她生命里最珍贵的东西,塞进了我的手里。
然后,转身消失在时间的深处。
我笑了笑,眼角却有点湿。
我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好不好。
也许,她早就成了别人的妻子,别人的母亲,现在可能也当了奶奶。
也许,她会给她的孙女,讲一个关于山外人的故事。
故事里,有一个冒冒失失的年轻“金哥”,给她看过一个印着奇怪老鼠的手帕,给她讲过会跑的铁盒子和比树还高的房子。
也许,她早就忘了。
忘了那个炎热的夏天,忘了那个闯入她们世界的,惊慌失措的年轻人。
都无所谓了。
我把那块布,重新放回盒子里。
我知道,有一些东西,注定会被时代的车轮碾过,消失在历史的尘埃里。
但总有一些记忆,会像那块粗糙的布一样,顽固地留下来。
它提醒我,在这个世界上,曾经有过一个叫“谷谣寨”的地方。
那里有一群女人,她们不穿衣服。
那不是落后,也不是野蛮。
那只是……活着。
一种我们永远无法理解的,坚韧的,坦然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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