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铁门的响声,跟我想象中任何一种声音都不同。
不是“哐当”一下的脆响,也不是“咣”的一声闷响。
它是一种沉闷的、带着回音的、好像能把人骨头都碾碎的摩擦声,“嘎吱——砰”。
然后,世界就安静了。
我,张磊,三十五岁,一个自以为还算体面的小装修公司老板,就这么被两个穿着制服的年轻人推进了307号监室。
一股混杂着汗臭、脚臭、消毒水和某种说不清的霉味的空气,像一堵墙一样拍在我脸上。
我差点吐出来。
十几双眼睛,从一个大通铺上齐刷刷地射过来,像探照灯,不,更像动物园里看猴的。
通铺是水泥砌的,上面铺着一层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大木板。十几个人,像挤沙丁鱼罐头一样,或坐或躺。
一个光头,脖子上盘着条狰狞的龙,一看就是“龙头”的家伙,歪着头打量我。
“新来的?犯什么事儿进来的?”他声音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我喉咙发干,脑子里一片空白。律师的话在耳边嗡嗡响:“进去以后少说话,别惹事,谁问你,就说经济纠纷,千万别说打架的事。”
“……经济……纠셔纷。”我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光头“嗤”地笑了一声,满脸不屑。
“经济纠纷?看你这怂样,怕不是被人骗光了裤衩吧?”
监室里响起一阵哄笑。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想我张磊,在外面也是被人前“张总”后“张总”地叫着,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气。
可我不敢动。
我瞥见墙上贴着的“监规”,第一条就是“严禁打架斗殴”。
“行了,耗子,别吓唬新人了。”一个慢悠悠的声音从最里面的角落传来。
我顺着声音望过去。
那是个中年男人,大概五十岁上下,身材不高,但很结实。他盘腿坐在通铺的最里头,靠着墙,手里正慢条斯理地叠着一条洗得发白的毛巾。
叠得像块豆腐干,有棱有角。
他的动作很慢,很稳,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光头“耗子”听到他的话,脸上的横肉抽动了一下,居然真的没再为难我,只是冲我努了努嘴。
“滚进去,找个地方待着。别挨着我。”
我如蒙大赦,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上通铺,小心翼翼地绕过一具具汗津津的身体,缩在那个中年男人旁边的空位上。
那是我唯一能找到的空位。
我刚坐下,就闻到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肥皂味,在这污浊的空气里,显得格外突兀。
他没看我,依旧在摆弄他那块毛巾,好像那是什么稀世珍宝。
但我能感觉到,从我坐下的那一刻起,整个监室的气氛都变了。
那种感觉很微妙,就像一群正在吵闹的麻雀,突然看到一只猫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
所有人的目光,若有若无地都瞟向我们这边。
不,是瞟向我身边的这个男人。
我紧张得连呼吸都忘了。
晚上十点,准时熄灯。
世界陷入一片黑暗,只有走廊尽头一盏昏黄的声控灯,偶尔因为管教的脚步声而亮起。
我睁着眼睛,死死地盯着天花板上一个模糊的污渍。
我老婆肖琴的脸,我女儿瑶瑶的脸,在我脑子里转来转去。
我怎么就进来了?
不就是跟那个孙子王浩喝了顿酒,他耍赖不给尾款,我气不过,抄起桌上的啤酒瓶……
我没想砸他,真的,我就是想吓唬吓唬他。
谁知道他自己往后一躲,撞在了墙角,头上缝了八针。
轻伤二级。
故意伤害。
律师说,赔钱,好好认罪,争取缓刑。可王浩那孙子狮子大开口,要五十万。
我拿不出来。
所以,我进来了。
“睡不着?”
黑暗中,身边的男人突然开口了。
我吓得一哆嗦,差点叫出声。
他的声音很平,听不出什么情绪。
“……嗯。”我含糊地应了一声。
“第一天都这样。”他说,“过两天就习惯了。”
我没接话。我不想习惯。
“别想那么多。”他又说,“想也没用。到了这儿,就得认命。”
我心里一阵烦躁,你懂什么?你有老婆孩子在外面等你吗?
但我没敢说出来。
我只是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他也没再说话。
黑暗中,我能听到他平稳而悠长的呼吸声,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而我的心,乱得像一团麻。
接下来的几天,我开始慢慢了解这个地方的“规矩”。
每天早上六点起床,叠“豆腐块”被子,然后是早饭,永远是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玉米粥和两个硬邦邦的馒头。
上午是“学习”,其实就是坐在小马扎上,对着墙壁发呆。
下午是“放风”,在一方小小的、被铁丝网罩住的天井里,走来走去,像笼子里的困兽。
晚上看新闻联播,然后睡觉。
日复一日,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
我身边的男人,他们都叫他“老何”。
我不知道他叫何什么,犯了什么事。没人提,我更不敢问。
老何在307是個特殊的存在。
他不拉帮结派,也不欺负新人。他话很少,大部分时间都只是安静地坐着,或者看书。
是的,看书。
他有一本《读者》杂志,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封面都磨烂了。他翻来覆去地看,每一篇文章都像是要刻进脑子里。
监室里的老大“耗子”,对他都客气三分。
有一次,一个新来的毛头小子不懂事,吃饭的时候抢了老何的馒头。
耗子二话没说,上去就是一脚,把那小子踹得在地上打滚。
“你他妈瞎了狗眼?何叔的东西也敢动?”
老何却只是抬了抬眼皮,把自己的另一个馒头,默默地推到了那个毛头小子的面前。
从头到尾,他一句话都没说。
整个监室,鸦雀无声。
从那天起,我对他除了恐惧,又多了一丝敬畏。
我开始偷偷观察他。
他吃饭很慢,每一口都嚼得很仔细。他洗漱很认真,连指甲缝都刷得干干净g净。
他身上有种与这个地方格格不入的体面。
有天下午放风,我正焦虑地在天井里绕圈,想着我的案子,想着肖琴下次来看我,我该怎么跟她说。
“你那事儿,不大。”
老何的声音突然在我身后响起。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他靠在墙根,阳光透过铁丝网,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格子。
“经济纠纷,打架,最多判个一两年。”他看着我,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好好表现,减减刑,很快就出去了。”
我愣住了。
“您……您怎么知道?”
他嘴角扯出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这地方,待久了,看一眼就知道。你这种,我见得多了。”
“你跟我们不一样。”他淡淡地说。
我们是谁?
我没敢问。
那天之后,我们偶尔会说上几句话。
大多是他说,我听着。
他会告诉我,哪个管教脾气好,哪个管教下手黑。他会告诉我,怎么才能把被子叠出棱角,不被扣分。
他像个经验丰富的导师,教我如何在这里生存下去。
我对他渐渐放下了戒心。
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问他:“何叔,您……是怎么进来的?”
问完我就后悔了。
这是这里的禁忌。
老何正在看他的《读者》,听到我的话,翻书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他没有抬头,只是轻轻地说:“杀了人。”
我的血,瞬间凉了半截。
“……杀……杀了几个?”我声音发颤。
“三个。”
他说得那么平静,就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我感觉我旁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人形的黑洞,随时可能把我吸进去。
我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挪。
他似乎感觉到了我的恐惧,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那是我第一次看清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渾濁,疲憊,但深处,却藏着一片已经熄灭的火海。
“怕了?”他问。
我没敢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他自嘲地笑了笑,重新低下头去看他的书。
“是该怕。”
从那天起,我不敢再主动跟他说话。
我睡在他旁边,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惊动了这头沉默的野兽。
我整夜整夜地做噩梦,梦见他那双平静的眼睛,梦见他说“三个”时淡然的语气。
我度日如年。
一个月后,肖琴来看我了。
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我们拿着电话听筒。
她瘦了,眼窝深陷,但她努力地对我笑着。
“磊子,你别担心。我把咱家那套小房子挂出去了,中介说很快就能出手。钱一到,我马上给王浩送过去,让他出谅解书。”
我的眼泪“刷”地一下就下来了。
那套小房子,是我们的婚房,是我们俩辛辛苦苦攒了十年才买下的。
“不行!”我对着话筒喊,“不能卖!那是留给瑶瑶上大学的!”
“瑶瑶还小,大学的事以后再说。你得先出来啊!”肖琴也哭了,“你不在家,那还叫家吗?”
“磊子,你听我说,律师说了,只要拿到谅解书,你最多判个缓刑,不用坐牢的。”
我看着她哭得通红的眼睛,心如刀绞。
我一个大男人,却要靠老婆卖房子来救。
我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光。
“对不起,琴……是我没用……”我哽咽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别说傻话。”她把手掌贴在玻璃上,“我等你出来。”
我也把手掌贴上去,与她的手掌重合。
冰冷的玻璃,隔断了我们所有的温度。
回到监室,我整个人都垮了。
我把自己蒙在被子里,不想让任何人看见我的眼泪。
我觉得自己是个废物,是个混蛋。
一只粗糙的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抬起头,是老何。
他递给我一支烟。
是那种最劣质的“大前门”,呛得人嗓子疼。
监室里是严禁抽烟的,我不知道他从哪儿弄来的。
我接过来,他用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火柴,帮我点上。
我猛吸了一口,呛得眼泪直流。
“想家了?”他问。
我点点头。
“我也有个女儿。”他望着窗外那片被切割成方块的天空,悠悠地说,“跟你女儿差不多大。”
我愣住了。
我从来没想过,他这样的人,也会有家人,有女儿。
“她学习很好,年年拿奖状。她说她想考北京的大学,学法律。”
老何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可以称之为“温柔”的表情。
“她要是学了法律,就能保护我了。”
他说完,又恢复了那副古井无波的样子。
我抽着烟,没敢接话。
一个杀了三个人的死刑犯,他的女儿想学法律。
这事儿,太他妈讽刺了。
“我那事儿,快有结果了。”他又说。
我心里一惊。
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死刑犯,从一审判决到最高法复核,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而老何,显然已经走到了最后一步。
“结果……会是什么?”我明知故问。
“死。”
他吐出一个字,像吐出一口烟圈。
那么轻,那么淡。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他很可怜。
不管他曾经做过什么,当死亡像一块乌云一样压在他头顶时,他终究也只是一个会想念女儿的普通父亲。
“何叔,”我鼓起勇气,“您……后悔吗?”
他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不后悔。”他说,“我只是后悔,没能看着我女儿穿上婚纱。”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老何的女儿,穿着洁白的婚纱,站在法庭上,为他辩护。
可是法官的脸,是模糊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
监室里的人来了又走,只有老何和我,还有耗子他们几个“老油条”,一直都在。
我的案子没什么进展。王浩那边咬死了五十万不松口,肖琴的房子还没卖出去。
我渐渐习惯了这里的生活,甚至有些麻木了。
每天最期待的,就是下午放风的那一个小时。
我可以看看天,看看云,假装自己还是自由的。
老何还是老样子,看书,发呆,叠毛巾。
只是他看书的时间越来越少,发呆的时间越来越长。
他常常一看就是一下午,一动不动,像一尊石雕。
我知道,他在等。
等那只悬在头顶的靴子,掉下来。
终于,那一天还是来了。
那天下午,天气很阴沉,像是要下雨。
我们正在“学习”,监室的铁门“哗啦”一声被打开了。
两个管教,还有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站在门口。
“何建军!”
管教喊了一声。
老何的身体,微不可见地颤抖了一下。
他慢慢地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然后回头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很复杂。
有解脱,有不舍,还有一丝……托付?
我读不懂。
他跟着管教走了出去。
监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耗子把头埋在膝盖里,肩膀一耸一耸的。
这个平日里凶神恶煞的男人,居然哭了。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
铁门再次打开。
老何回来了。
他走路的姿势有些奇怪,一步一步,很慢,很沉。
像是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
他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然后就那么看着墙壁,一动不动。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没有恐惧,没有悲伤,没有愤怒。
什么都没有。
就像一潭彻底的死水。
“何叔……结果……”耗子凑过去,小声问。
老何没有理他。
他就像没听见一样。
管教把一张纸,从门上的小窗口递了进来。
“他的判决书,念给他听。”
耗子接过来,展开。
他的手在抖。
“……被告人何建军,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经最高人民法院复核,裁定如下:核准XX省高级人民法院……对被告人何建军以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的刑事判决。”
耗子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听不见了。
“死刑……立即执行。”
最后四个字,像四颗钉子,钉进了在场每个人的心里。
整个监室,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所有人都看着老何。
他还是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仿佛那张判决书上写的,是别人的名字。
从那天起,老何就没再说过一句话。
他不吃饭,不喝水,不睡觉。
就是坐着。
从早上睁眼,到晚上熄灯,他就那么坐着,像一尊风干的蜡像。
第一天,大家都不敢惹他。
耗子把饭菜端到他面前,他看都不看一眼。
“何叔,多少吃点吧。”
老何没反应。
第二天,他还是不吃不喝。
他的嘴唇开始干裂,起了一层白皮。
眼神也开始涣散,失去了焦点。
管教来了几次,隔着铁门喊他,他也不应。
“别管他了。”一个老管教说,“每年都有那么几个。想不开,随他去吧。”
监室里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我们每个人都像在陪着他一起等死。
我睡在他旁边,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开始散发出一股衰败的气味。
那不是汗臭,也不是没洗澡的味儿。
那是一种……生命力正在流逝的味道。
我害怕极了。
我怕他会突然发疯,拉着我一起上路。
晚上,我根本不敢闭眼,只要有一点动静,我就会惊醒。
我看着他漆黑的剪影,感觉自己离死亡那么近。
第三天。
他已经虚弱到了极点,身体开始微微晃动,好像随时都会倒下去。
耗子急了,冲到门口拍打铁门。
“管教!管教!要出人命了!”
管教过来看了一眼,摇了摇头,走了。
我们都绝望了。
我们觉得,老何可能就要这么坐着,把自己“坐”死了。
那天晚上,熄灯之后,我依旧毫无睡意。
黑暗中,我听到身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是老何。
他动了。
我紧张得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他要干什么?
他慢慢地转过头,在黑暗中“看”着我。
我看不清他的脸,但能感觉到他的目光。
“小张。”
他开口了。
三天了,他终于开口了。
声音嘶哑得像两块砂纸在摩擦。
“……何叔。”我颤抖着回应。
“给我……弄点水喝。”
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爬起来,拿起我的水杯,把里面剩下的半杯凉水递给他。
他接过去,一口气喝了个精光。
水沿着他的嘴角流下来,打湿了前襟。
“谢谢。”他说。
然后,他开始说话了。
他的语速很慢,断断续续,但很清晰。
他像是在对我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那闺女,叫何淼。水多的那个淼。”
“她出生那天,下了好大的雨。算命的说,这孩子五行缺水,我就给她取名叫淼。”
“她从小就懂事。家里穷,没给她买过一件像样的衣服。她从来不跟人比。”
“她上初中的时候,有一次开家长会。老师当着所有家长的面夸她,说她是我们村飞出去的金凤凰。”
“我一个大老爷们,当时就哭了。”
我静静地听着,大气都不敢出。
我知道,他在交代他的“遗言”。
“我出来打工,就是想给她多攒点学费。让她上好大学,以后不用再过我这种苦日子。”
“我去的那个工地,老板姓周,不是个东西。”
“他拖了我半年的工钱不给。我去找他要,他叫人把我打了一顿。”
“我认了。我想着,只要我还能动,就能再挣回来。”
“可是……可是他们不该动我闺女。”
老何的声音开始颤抖,里面带上了浓重的恨意。
“那年暑假,淼淼来工地看我。她说她想体验一下生活。”
“那天我出去干活,就让她一个人在工棚里看书。”
“就那个姓周的……还有他的两个狗腿子……他们三个人……”
老何说不下去了。
黑暗中,我听到他压抑的、如同野兽般的呜咽声。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我回去的时候,看见我闺女……她衣服都给撕烂了……就那么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我闺女才十六啊……”
“我去报了警。”
“警察来了,问了话,做了笔录,就没下文了。”
“那个姓周的,他哥是区里的一个什么领导。他有钱,有关系。”
“他们说,我闺女是自愿的。”
“自愿的……”老何重复着这三个字,声音里充满了血腥味,“我草他妈的自愿!”
他突然拔高了声音,把我吓了一跳。
“我去找他们理论。他们把我又打了一顿,扔了出来。他们说,再敢来闹,就让我这辈子都见不到我闺女。”
“那天晚上,我想了一夜。”
“我想起我闺女跟我说,爸,等我将来当了律师,我帮你把钱要回来,让那些坏人都坐牢。”
“可我等不及了。”
“我怕我闺女也等不及了。”
“第二天,我买了把刀。”
“一把剔骨刀。”
“我先去了姓周的家。他正在跟他老婆孩子吃饭。我当着他老婆孩子的面,一刀一刀……把他捅了。”
“然后是那两个狗腿子。我找到他们的时候,他们正在打麻将。”
“一个都没跑掉。”
老何说完了。
监室里,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安慰?同情?
在这样一场血淋淋的悲剧面前,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
“小张。”他又叫我。
“……我在,何叔。”
“我还有几天。”他说,“他们会给我吃顿好的。断头饭。”
“我死了以后,你帮我办件事。”
“您说。”
“等……等你出去了,去我老家一趟。”
他报出了一个地址,是北方一个很偏僻的山村。
“我家里,没人了。我老婆前几年就病死了。”
“你帮我……去看看我闺女的坟。”
我的心猛地一沉。
“她……她……”
“她没等到我给她报仇。”老何的声音平静下来,“从工地回去的第二天,她就跳了我们村口的那个水库。”
“就是我给她取名字的那个水库。”
我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夺眶而出。
“你帮我……在她的坟前,烧柱香。”
“告诉她,爸给她报仇了。”
“爸没给她丢人。”
“还有这个。”
他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东西,塞到我手里。
是一个用烟盒里的锡纸叠成的小天鹅。
叠得歪歪扭扭,但很用心。
“这是我给她叠的。她小时候最喜欢这个。”
“你帮我……放在她坟上。”
我紧紧地攥着那只冰冷的锡纸天鹅,它硌得我手心生疼。
我哽咽着,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好。我答应您。”
“谢谢。”
老何说完这两个字,就翻过身,背对着我,再也没有动静了。
但我知道,他没睡。
那一夜,我们俩都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第四天,老何开始吃饭了。
他吃得很慢,但吃得很干净。
管教给他送来了新衣服。一身崭新的蓝色囚服。
他换上了。
他还向管叫要了刮胡刀和镜子,把拉碴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
他整个人,看起来精神了不少。
但他还是不说话。
只是偶尔会看看我,眼神里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第五天早上。
天还没亮,铁门就打开了。
这次来的,是两个表情严肃的法警。
他们手里,拿着一副锃亮的、带着长长铁链的脚镣。
“何建军,上路了。”
老何自己站了起来。
他走到法警面前,伸出双手,让他们戴上手铐。
然后,他坐到床边,挽起裤腿,让他们戴上脚镣。
铁链拖在地上,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整个监室的人都醒了,但没有一个人敢出声。
所有人都坐在自己的铺位上,看着这最后的一幕。
耗子把脸埋在被子里,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戴好镣铐,法警递给老何一个饭盒。
里面是四个白面馒头,一盘红烧肉,还有一瓶白酒。
断头饭。
老何没有吃。
他只是打开酒瓶,把酒缓缓地洒在了地上。
三巡。
“爸,妈,淼淼……我来陪你们了。”
他轻声说。
然后,他站起来,跟着法警往外走。
脚镣拖在地上,声音在寂静的凌晨里,显得格外刺耳。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停住了。
他回过头,目光在监室里扫了一圈。
最后,落在了我的脸上。
他冲我,笑了笑。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他笑。
很干净,很纯粹的笑。
像个孩子。
然后,他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铁门“砰”的一声关上。
“哗啦啦”的锁链声,渐渐远去。
直到再也听不见。
太阳升起来了。
金色的阳光,第一次照进了这个终年不见天日的监室。
但我觉得,比任何时候都冷。
老何走了之后,307监室安静了好几天。
耗子变得沉默寡言,再也没有找过谁的麻烦。
监室里那股压抑的气氛,并没有因为老何的离开而消散,反而变得更加浓重。
他的那个铺位,一直空着。
没有人敢去占。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总觉得他还在我身边,呼吸平稳,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我手里,还攥着那只锡纸叠的小天鹅。
它成了我的一个秘密。
一个我和一个死刑犯之间的秘密。
半个月后,我的案子开庭了。
肖琴最终还是把房子卖了。
她把四十万现金甩在王浩脸上,换来了一纸轻飘飘的“刑事谅셔解书”。
法官看在我有自首情节、积极赔偿、取得被害人谅解的份上,最终判了我一年有期徒刑,缓刑两年。
宣判的那一刻,我站在被告席上,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自由了。
走出法院大门,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
肖琴冲过来抱住我,放声大哭。
我抱着她,看着蔚蓝的天空,看着车水马龙的街道,感觉像做了一场大梦。
一切都那么不真实。
回到家,瑶瑶扑进我怀里。
“爸爸,你回来了!瑶瑶好想你!”
我抱着女儿柔软的小身体,闻着她头发上洗发水的香味,眼泪再也控制不住。
我回来了。
我回到了我的人间。
而老何,永远地留在了那个冰冷的世界。
缓刑期间,我需要定期去司法所报到。
我找了份在物流公司开车的工作,每天起早贪黑,拼命赚钱。
我想尽快把卖房子的钱挣回来,给肖琴和瑶瑶一个安稳的家。
生活似乎回到了正轨。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我变得不爱说话,不爱笑。
我常常会在半夜惊醒,耳边响起脚镣拖地的“哗啦啦”声。
然后,我就会想起老何。
想起他平静的眼神,想起他嘶哑的嗓音,想起他最后的那个笑容。
那只锡纸天鹅,被我放在了床头柜最里面的抽屉里。
我答应过他。
我要去一趟。
第二年春天,公司派我去河北出差。
我查了一下地图,发现我要去的地方,离老何的那个山村,只有不到两百公里。
我跟领导请了三天假。
我跟肖琴说,有个老朋友在那边,我过去看看他。
她没多问,只是让我注意安全。
我开着公司的金杯车,按照老何给我的地址,一路导航过去。
路越来越难走。
从高速到省道,从省道到县道,最后,是坑坑洼洼的土路。
车子颠簸得像要散架。
开了将近五个小时,我终于看到了那个村子的村牌。
“何家庄”。
一个很小、很破败的村子,大部分都是土坯房。
村里很安静,几乎看不到年轻人。
只有几个老人,坐在墙根下晒太阳,用浑浊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我这个外来者。
我找了个地方停下车,下车打听。
“大爷,您好。我问一下,何建军家,是这个村的吗?”
那个被我问话的老人,眯着眼睛看了我半天。
“你找建军?你是什么人?”
“我……我是他以前的工友。”我撒了个谎。
“唉……”老人长长地叹了口气,“你来晚了。建军……去年就没了。”
“我知道。”我说,“我是来……看看他闺女的。”
老人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悲伤。
“可怜的娃啊……”他摇着头,“那孩子,是个好孩子啊。学习好,又懂事。怎么就……”
他没说下去。
他给我指了指村后的那座山。
“淼淼那娃,就埋在后山坡上。你自己上去找吧。最大、最新的那个坟,就是了。”
我谢过老人,买了些香烛纸钱,往后山走去。
山路很滑,长满了杂草。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上爬,很快就找到了那个坟。
与其说是坟,不如说是一个小小的土包。
前面立着一块简陋的木牌,上面用黑漆写着“爱女何淼之墓”。
字迹歪歪扭扭。
旁边,还有一个更小的土包,连木牌都没有。
我猜,那是他妻子的。
我把带来的东西放下,点上香,烧了纸。
火光跳跃着,映着我沉默的脸。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只锡z纸天鹅。
在阳光下,它闪着廉价而刺眼的光。
我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在了何淼的墓碑前。
“淼淼,你好。”
我蹲下来,对着冰冷的土堆,轻声说。
“我叫张磊,是你爸爸的朋友。”
“他……他托我来看看你。”
“他让我告诉你,他给你报仇了。”
“他没给你丢人。”
“他还说……他很想你。”
我说不下去了。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蹲在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孩的坟前,哭得像个。
风吹过山岗,发出呜呜的声响。
像是在哭泣。
我不知道自己蹲了多久。
直到腿都麻了,我才站起来。
我对着那个小小的土包,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然后,我转身下山。
我没有回头。
回城的路上,我把车开得很快。
我打开车窗,让风拼命地灌进来。
我想吹走心里那股散不去的悲伤和压抑。
但没用。
老何和他女儿的故事,像一根刺,深深地扎进了我的心里。
回到家,肖琴已经做好了饭菜。
瑶瑶看到我,高兴地扑过来。
“爸爸,你回来啦!”
我抱起她,狠狠地亲了一口。
“回来了。”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老何最后那个笑容的含义。
那是解脱。
也是一种……幸福。
因为他终于可以去那个世界,和他最爱的人团聚了。
而我,还留在这个人间。
我还有我的妻子,我的女儿。
我还有我的责任。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做过那个关于脚镣声的噩梦。
我开始努力地生活。
我拼命工作,用了一年时间,就把卖房子的钱又攒了回来。
我们买了一套更大的房子。
我和肖琴的感情,比以前更好了。
瑶瑶也上了小学,成绩很好,像她妈妈,聪明。
生活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
但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我不再像以前那样,为了点蝇头小利跟人争得面红耳赤。
我不再觉得,钱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
我开始珍惜和家人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
我会在周末,带着肖琴和瑶瑶去公园。
看着她们在阳光下奔跑,大笑。
我会觉得,这就是全世界。
有一次,瑶瑶问我:“爸爸,你脖子上怎么有个疤?”
是我在看守所里,跟人抢铺位时,被指甲划的。
我摸了摸那个已经淡去的疤痕,笑了笑。
“这是爸爸以前不听话,被生活给教训了一下。”
“那现在呢?”
“现在,爸爸学乖了。”
是的,我学乖了。
我用一年多的自由,和一段刻骨铭心的经历,上了一堂关于人生的课。
那个教我这堂课的老师,叫何建军。
一个杀人犯。
一个死刑犯。
一个可怜的父亲。
我再也没有去过何家庄。
我只是每年清明,会朝着北方的方向,在路边烧一沓纸。
我不知道他们父女俩,在另一个世界相遇了没有。
我希望,他们相遇了。
我希望,在那个世界里,没有不公,没有欺凌。
只有一片开满鲜花的草地。
一个父亲,牵着他穿着白裙子的女儿,在阳光下,慢慢地走。
再也不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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