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比伦怪物》：黑帮在第三帝国的战乱风云

《巴比伦柏林》是一部以魏玛共和国为时代背景的刑侦犯罪剧，注重准确地还原历史，细节相当考究，比如，对恩斯特·甘纳特（ErnstGennat）——柏林警察局谋杀调查科德高望重的老领导——的刻画就非常忠于史实：历史记录中，甘纳特是一个酷爱吃甜食的大胖子；在电视剧里，当男主人公、年轻的侦探格里安·拉特去找领导谈事情的时候，我们可以看到甘纳特面前就摆满了花样繁多的蛋糕甜点，诸如此类的细节让人会心一笑。格里安·拉特是虚构角色，但甘纳特是真实存在的历史人物，而且是不局限于柏林、在德国乃至世界刑侦史上都有一席之地的重要人物。

电视剧中另一个引人注目的形象是风度翩翩、亦正亦邪、有着神秘背景的黑帮老大——“亚美尼亚人”埃德加·卡萨维扬（EdgarKasavian）。20世纪20—30年代的柏林是很多人（包括希特勒）眼中的罪恶渊薮，是“巴比伦”“索多玛”“蛾摩拉”，有活跃的有组织犯罪自然不奇怪。

世界史研究者，德国史爱好者陆大鹏老师偶然看了这部德国电视剧《巴比伦柏林》（BabylonBerlin）之后，又对魏玛共和国时期更广泛的犯罪活动与相应的刑侦工作产生了兴趣，和下述疑问：

当时的德国人喜欢把柏林对标芝加哥。同时期的芝加哥有阿尔·卡彭（AlCapone，1899—1947）这样的黑手党大佬，那么柏林呢？真的有“亚美尼亚人”那样的地下世界帝王吗？柏林的黑帮和同时期芝加哥或纽约的黑帮相比，谁更厉害……

因此他下决心从头到尾梳理一下魏玛德国的刑事犯罪史、警察史和有组织犯罪史，于是就有了《巴比伦怪物》一书，该书从魏玛共和国的建立一直写到第三帝国的建立，遵循“历史真实犯罪”的原则，全面梳理了魏玛德国的刑事犯罪历史、警察发展历史以及有组织犯罪历史。

下文内容为本书章节内容：

黑帮在第三帝国

在纳粹掌权初期，柏林黑帮似乎对“改朝换代”不以为意，继续打打杀杀。1933年2月28日，也就是纳粹刚刚上台、开始血腥镇压共产党、社会民主党等政敌的时候，“永远忠诚”和另一个帮会发生火拼。战场仍然是一家酒馆，参战人数大约有200人。警方的一个快速反应突击队闻讯赶到，但寡不敌众，一时间一筹莫展。等到第二支突击队抵达后，警察才开始干预。为了避免误伤平民，警察没有开枪，而是使用橡胶警棍，最后平息了“战局”。一些主要的斗殴者被逮捕，包括前文提到的曾经侵吞公款的帮会分子埃里希·沃古尔。他举枪要向警察射击，但一名警察眼疾手快，用警棍狠揍他的胳膊，迫使他丢下了手枪。沃古尔的妻子、二十八岁的埃尔莎，也是帮会分子，同样在这场斗殴中被捕。

黑帮恣意妄为的“好日子”快到头了。在魏玛共和国时期，纳粹喜欢说共和国腐败无能，无力处置暴力犯罪。如今在纳粹建立的“新社会”里，一切都比“旧社会”要好，治安也不例外。毕竟纳粹的社会是“没有犯罪的民族共同体”。当然了，要实现良好的治安，纳粹的手段就是抛弃法治社会的“条条框框”，无视司法的正当程序，无所不尽其极。

在纳粹时期，罗伯特·海因德尔关于对职业罪犯和惯犯实行无限期“预防性监禁”的理论大行其道。松嫩贝格、内贝等早就纳粹化的高级警官成为这种理论的坚定践行者。而纳粹的秩序警察总长库尔特·达吕格专门对有组织犯罪问题做了“重要指示”。他批判“旧制度”（指魏玛共和国）容忍有组织犯罪集团的建立，“甚至当这些犯罪集团在光天化日之下大摇大摆的时候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指的就是柏林黑帮光明正大地搞的那些节庆活动。

消灭黑帮成了纳粹司法与执法机关工作的重中之重。曾经叱咤风云的“带头大哥”们纷纷入狱。“永远忠诚”帮会原计划于1933年6月2日举办一次音乐会，但场地业主和受雇用的乐队成员都遭到纳粹政府的威胁，于是音乐会被迫取消。达吕格就此吹嘘道，“从此犯罪集团就完全从公共生活中消失了”。在“新社会”里，黑帮再也不能公开活动了。“永远忠诚”的“大哥”阿道夫·莱布于1934年年初被捕，毕竟他不是另一个叫阿道夫的人的对手。

在过去，黑帮的力量就在于团结，弟兄们面对警察的审讯绝不招供，绝不出卖兄弟。但如今，“预防性监禁”和集中营的威胁，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一般悬在黑帮分子的头上。纳粹化的警察得意扬扬地说，如今通过这些手段，他们能够“彻底粉碎犯罪分子内部的团结”：“在过去，职业犯罪分子内部最高的律法就是绝不招供，绝不向刑警指认同伙……罪犯的沉默法则给刑警的工作带来了极大困难……如今刑警拥有了‘预防性监禁’这件厉害的武器，可以直击犯罪团伙，这样的话刑警就有了权威。”但是我们下面会看到，这些豪言壮语并不完全符合事实。

很多所谓的职业罪犯和惯犯被投入了弗洛森比格（Flossenbürg）集中营或萨克森豪森集中营。这些刑事犯在囚服左胸佩戴绿色三角布质徽章，以标示其身份，其中就有一些曾经的黑帮成员。例如，我们知道，1902年出生于但泽的黑帮分子汉斯·博特克（HansBodkte）从1935年3月到1943年1月被关押在萨克森豪森集中营，战后继续在黑帮里活动。

根据历史学家达格玛·利斯克（DagmarLieske）的研究，从1936年到1945年，萨克森豪森集中营共关押了超过20万人，其中有超过9000人佩戴绿色三角，这些人当中的绝大多数都死于集中营。极少数佩戴绿色三角的幸存者在战后也因为羞耻而不敢承认自己曾经是“职业罪犯”和“惯犯”。这些人也从未被战后德国的官方认定为纳粹体制的受害者。

不过也有一些黑帮分子见风使舵，进入“新社会”时火速地“改过自新”“弃暗投明”。比如出生于1891年的黑帮分子保罗.D（姓氏不详）在1932年之前多次因盗窃入狱，但于1932年加入了纳粹党和冲锋队，甚至成为纳粹党的社区干部。但他这样的人是极少数。纳粹对有组织犯罪的“赶尽杀绝”立场，与另一个极权国家，即法西斯意大利的情况极其相似。这也很容易理解，因为极权统治者是绝对不会允许除了自己还存在别的权力来源的，除了政府之外不会允许出现别的组织或“共同体”。我们甚至可以说，纳粹党和法西斯党本身就是“黑社会”，一个黑社会怎么会允许自己的卧榻旁出现别的黑社会呢？“一山容不下墨索里尼和黑手党这二虎。”

对付黑手党，墨索里尼能有什么神奇妙方呢？无外乎就是完全无视法治社会的规则，“毫不犹豫地采用黑手党的手段……觉得有必要的时候就毫无顾忌地命令拷打犯人，并且常常将妇女儿童扣为人质以迫使其男性亲属投降”。在法西斯政府镇压黑手党的过程中，“一共逮捕了超过1.1万人，给司法部门留下了艰巨的任务。随后对黑手党的审判一直持续到1932年，其中一场审判就有450名被告。与此同时……（法西斯政府）宣称黑手党已经被彻底消灭，西西里已经战胜了有组织犯罪”。

这当然只是吹牛。黑手党熬过了法西斯的镇压，活跃至今。而在德国，在纳粹恐怖统治和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德国的黑帮也并没有彻底消失。1935年，警方就认为“曾经的黑帮成员仍然维持着纪律”。1936年，柏林一个皮条客被以谋杀罪起诉，但多名妓女作伪证为他辩护，这显然是有人组织的。警方相信，围绕卖淫业的有组织犯罪仍然很“有活力”。1941年，也就是德国入侵苏联的那一年，警方在审讯曾经的黑帮成员时还会常规地询问：“你现在还和帮会的哪些成员来往？你的帮会的哪些人现在还聚会？你是否知道，你的帮会或其他帮会还在活动？”

甚至到了1944年6月盟军在诺曼底登陆之后，希姆莱在向一批国防军将领的讲话中还提到：“某个罪犯从监狱获释之后，已经有一个组织在等待他。这个组织的领导者是一个两三个月前获释的罪犯。这些家伙会达成一致：我们必须大干一笔，因为我们必须再挣钱。”看来，到了第三帝国摇摇欲坠的时候，黑帮仍然是足以让党卫队全国领袖兼德国警察总长希姆莱关注的事情。

苏联红军占领柏林不久之后，在旧秩序已经崩溃、新秩序尚未确立的时期，柏林的各种犯罪又重新猖獗起来。物资匮乏自然而然地导致黑市生意十分“红火”。战争期间遗留下来的武器弹药太多，获取枪械太容易。各种犯罪分子纷纷涌向柏林。隐姓埋名逃亡的党卫队、盖世太保等战犯，往往也隐藏在“地下世界”，与犯罪集团过从甚密。英、美、法三国进驻柏林之后，柏林的动物园火车站周边成为各路形迹可疑分子的聚集点。这里有兴旺的黑市，武器、假证件和毒品在这里交易转手，男女娼妓在这里招揽生意。动物园火车站成了柏林最危险的地方。很多曾经的警察属于纳粹分子，在战后不敢回归警队，有时新政府也不愿雇用这些人，因此警务工作十分薄弱，战后柏林一时间成了罪犯的天堂。仅从1945年8月到12月，柏林就有296起谋杀被记录在案；1946年全年发生了311起；1947年发生了148起。

在这样的环境里，柏林的黑帮也死灰复燃。1949年11月，有迹象表明，沉寂多年的黑帮开始蠢蠢欲动了。当年的老弟兄们（如果熬过了集中营和战争），又开始串联活动，去监狱拜访仍然在押的兄弟，给他们寄送食物包裹。“永远忠诚”帮会的“大哥”阿道夫·莱布也奇迹般地熬过了集中营的磨难，重新出现在战后的柏林。1946年6月，莱布在柏林北部一家酒吧因为聚赌而被捕。警察没收了数额惊人的11000马克、5副牌、一些在当时的德国非常昂贵的咖啡豆、半磅三文鱼和1罐鱼子酱。看样子，莱布通过做黑市买卖，日子过得还不错。而且黑帮关于不告发兄弟的规矩仍然很有效力。因为没有人指证莱布，所以警方不得不撤销此案。

第一个“凤凰涅槃”的黑帮是“西方储蓄与彩票协会”（简称“西方”），实际上是一个控制红灯区的帮会，于1950年1月12日正式组建，不少成员来自20年代的帮会“蜻蜓”和“德意志力量”。

1951年5月7日或17日，格哈德·希施费尔德（GerhardHirschfeld）在“西方”帮会的帮助下组建了“东南储蓄协会”（简称“东南”），其成员大多有前科。根据警方的档案，“东南”帮会的63名成员一共坐过一百九十三年零五个月的牢。在希施费尔德领导下，“东南”帮会迅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成为50年代柏林最强大、最令人生畏的帮会。还有另外两个存在时间较短的帮会是“路易丝城”和“北方”。除了控制色情业，这些黑帮的主要“业务”是向餐馆、酒吧、夜总会等娱乐场所征收保护费，强迫这些场所雇用他们的兄弟，并到这些场所“白吃白嫖”。

西德的其他一些城市也兴起了黑帮，比如“黄金九人”（GoldeneNeun）帮会于1948年在不伦瑞克市组建，它名义上是一个保龄球俱乐部，帮会头目在纳粹镇压黑帮的时候只有二十多岁，如今重出江湖。到了50年代，曾经在魏玛共和国时期对付黑帮的老警察已经所剩无几。其中最重要的是阿道夫·鲍尔（AdolfBauer），他对过去的柏林“地下世界”了如指掌。

1955年年初，西柏林的刑警总长沃尔夫拉姆·桑迈斯特（WolframSangmeister，约1912—1978）专门组建了一个扫黑部门，任命鲍尔为部门长官。经过警方与黑帮多年的斗智斗勇，1957年西柏林法庭判定“东南储蓄协会”是犯罪集团，将其查禁和解散，希施费尔德被判处七年徒刑。“黄金九人”帮会也于1957年被不伦瑞克地方法院查禁。“西方”帮会则于1960年自行解散。德国传统黑帮的“辉煌年代”结束了，尽管还有残余势力，但也在逐步地退出历史舞台。希施费尔德出狱之后仍然劣迹斑斑，因为长期酗酒和吸毒而身体健康很差，于1972年病死，死前一贫如洗。

这并不是说在60年代之后德国就河清海晏、杜绝了有组织犯罪，而是那之后的有组织犯罪是崭新的篇章，与帝国和魏玛时期的黑帮没有什么延续性了。

出版社: 上海译文出版社

出品方: 火与风

副标题: 魏玛共和国犯罪鉴证实录

出版年: 2024-8-15

页数: 504

定价: 88.00元

装帧: 精装

丛书: 野火系列

ISBN: 97875327963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