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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访者供图
南方财经 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 朱丽娜 香港报道
今年前三季度,香港IPO融资额重返全球第一。然而,在这份亮眼成绩单背后,香港金融业正面临一场更深刻的变革:美国纳斯达克已开始试验代币化股票交易,印度央行在推进数字卢比跨境支付,新加坡则通过Project Guardian项目抢占数字资产高地……在这场看不见硝烟的金融科技竞赛中,香港能否守住国际金融中心的地位?
作为香港回归后首位华人证监会主席,梁定邦在任期间主导建立了香港现代证券监管体系,推动了H股市场的快速发展,见证了香港从亚洲金融危机中的重生。
近期,梁定邦在接受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独家专访时,系统阐述了他对香港金融未来发展路径的思考。在他看来,香港必须在巩固传统优势的基础上,抓住人民币国际化、金融科技创新和粤港澳大湾区融合三大战略机遇,特别是要在数字化金融基础设施建设上先行先试。
"这已经不是一道'选择题',而是一道'必答题',"梁定邦语气坚定地表示,"留给香港的窗口期不会太长。如果我们再等两三年,可能就真的来不及了。"
香港金融市场的三大基石
《21世纪》:你作为香港回归后首位华人证监会主席,亲历了香港金融市场几十年的发展。在你看来,香港的金融监管体系能在国际上获得如此高的声誉,其最核心的竞争优势是什么?
梁定邦: 香港金融市场的成功,建立在三大支柱之上。第一是法治。我们拥有一套非常稳健、透明且行之有效的法律制度,这是整个监管体系的基石。每个监管体系都需要良好的法律制度来支撑,而香港的法治环境让国际投资者对我们的制度充满信心。没有信心,资本就不会流入。
第二是专业水平。香港的金融从业人员,无论是监管机构还是业界,专业程度都达到了世界一流水平。在很多方面,我们甚至处于世界前列。这种高水平的专业能力,是香港能够处理复杂金融交易、应对市场风险的重要保障。
第三是资本自由流动。香港没有货币管制,资金可以自由进出,这为全球投资者提供了极大的便利。这三个因素相互支撑,共同造就了香港庞大的金融体量。
具体来看,香港的银行业总资产是我们本地生产总值(GDP)的10倍左右。我们的GDP现在大约是4000亿美元,而银行资产达到4万亿美元。股票市场的总市值更是高达GDP的16倍。此外,香港是除美国之外全球最大的资产管理中心之一,也是全球最大的离岸人民币中心,处理着全球约80%的离岸人民币交易。
与美元挂钩的联系汇率制度也为市场提供了稳定的货币环境。从2005年到现在,港元的汇率一直在7.75到7.85这个区间内波动,从未突破过。即使在市场波动较大的时候,金管局动用的外汇储备也不超过600亿港元,而我们的外汇储备超过3万亿港元,储备非常充足。
《21世纪》:近年来国际政治经济格局动荡,我们看到不少国际资本流入香港。这些"热钱"在短期内会带来哪些金融风险?香港应如何防范,并引导这些资本真正惠及实体经济?
梁定邦: 首先要明确,现在说资本大规模涌入香港还为时过早。目前流入的资金主要集中在股票市场,这些资金的流动性很强,随时可以撤出,因此很难界定是长期资本还是短期资本。
值得注意的是,这些资金并未大量进入房地产市场。商业地产价格仍在调整,虽然住宅市场因为刚性需求有所好转,但价格也未回到此前的高点,大约比几年前下跌了30%左右。
要引导资本进入实体经济,首先要看香港的经济结构。香港GDP中超过93%是服务业,所以所谓进入实体经济,主要是指进入服务业。近年来,我们看到一些积极的变化:数百家新的科技公司在香港落户,一些大型企业也重新将地区总部设在香港,这带动了相关服务业的增长。
同时,通过"高才通"、"优才通"等计划,香港吸引了大量内地及海外的金融人才。这些人才的回流或前来发展,为金融行业的扩张提供了支持。我们看到,现在银行和证券行业的新分析师,很多都是从美国、英国回来的,其中不少是原来从内地出去的人才。
这些变化反映在数据上,香港今年的GDP增长接近4%。这说明消费和服务业都有所增长。但我们也要看到,并非所有行业都欣欣向荣,比如餐饮业仍面临挑战。
为何黄金是最佳切入点
《21世纪》:你之前提到,香港应拓展与内地的"互联互通"机制,尤其是在大宗商品领域。香港过去为什么没能发展起大宗商品市场?现在的机会在哪里?
梁定邦: 原因很简单:没有用家。期货市场不能只有投机者,必须有实体产业的需求作为支撑。你必须有一部分用家,有一部分炒家,市场才能运转。以前,内地企业用人民币进行贸易和生产,根本没有必要来香港进行交易。
但现在情况不同了。随着中国内地企业,特别是制造业,将部分产业链转移到东南亚,一个在境外、但与内地紧密联系的、使用外币计价的大宗商品交易中心就有了存在的价值。香港可以扮演这个角色。
黄金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上海黄金交易所已经表示有意在境外设立仓库,香港是其中一个重要选择。最近,香港特区政府也宣布要扩建黄金仓库,这为发展黄金交易提供了基础设施保障。
此外,香港发展黄金市场还有几个有利条件:一是我们有成熟的银行体系,黄金ETF做得不错;二是黄金现货交易也很活跃;三是东南亚(及南亚)对黄金的需求很大,特别是印度,香港可以成为连接内地和东南亚(及南亚)的桥梁。
过去香港曾尝试过做大宗商品,但失败了。原因有几个:第一,资本金不足,清算业务不得不外包给伦敦,大笔收入让给了别人;第二,当时用家太少;第三,时机不好,那时黄金价格还在1200-1300美元左右,市场比较低迷。现在黄金价格已经突破4000美元,市场环境完全不同了。
《21世纪》:在监管协调方面,香港与内地的大宗商品互联互通需要克服哪些障碍?
梁定邦: 监管协调应该是可以克服的。你可以看到,现在我们的股票通、债券通、ETF互联互通都运作得比较顺畅。大宗商品的互联互通在技术上是类似的。
从我担任(香港)证监会主席开始,香港与内地监管机构就建立了非常良好的合作关系。这种合作关系一直延续到现在,为各种互联互通机制的实施提供了基础。
关键是要找到一个双方都受益的合作模式。如果我们能提供外币交易的渠道,为人民币交易提供补充,就能实现双赢。大家要找到一个合作的方式,而不是竞争。
人民币国际化真正的路径
《21世纪》:在人民币国际化的进程中,香港应该扮演什么角色?你特别强调了mBridge项目,这个项目对香港意味着什么?
梁定邦: 人民币国际化需要从战略的高度来看。很多人以为人民币国际化就是让更多人买人民币、投资人民币,但这是不够的。真正的国际化,是要把人民币融入到制度中去。什么制度?支付系统、贸易融资、供应链金融。
现在人民币国际化主要还是在贸易领域,而不是投资领域。所以最有效的战略部署应该是在支付系统和供应链中推进互联互通。
mBridge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这是由国际清算银行(BIS)和多国央行共同推进的项目,全称是"多边央行数字货币桥"(Multiple Central Bank Digital Currency Bridge)。简单来说,就是通过区块链技术,让不同国家的央行数字货币可以直接进行跨境支付,不需要经过传统的SWIFT系统,也不需要美元作为中介货币。
这个项目已经证明了其经济效益。他们做了很多测试,发现在大宗商品交易中,使用mBridge可以大幅降低成本、提高效率,已经达到了所谓的"最小盈利价值"(Minimum Profitable Value),也就是打平了。现在很多央行都想参加。
我认为下一步应该进一步发展mBridge,将其融入贸易融资、贸易清算和贸易结算系统。香港现在在贸易融资和贸易数字化方面,包括清关、供应链联通等,都在进入数字化时代。如果能把mBridge融入这个贸易制度,就可以不只使用美元,还可以使用人民币、泰铢、欧元等多种货币。
这样做有两个好处:一是分散对美元的依赖,我们不能把所有鸡蛋放在美元这个篮子里;二是自然而然地增加人民币在国际贸易中的使用。这才是人民币国际化的正确路径。
重构金融市场的"底层逻辑"
《21世纪》:你多次提到"资产代币化"(Tokenization),这个概念对很多读者来说可能比较陌生。能否用通俗的语言解释一下,这对香港意味着什么?
梁定邦: 让我先解释一下传统金融交易是怎么运作的。现在的交易分为三个步骤:第一步是交易(Trading),你在交易所下单买卖;第二步是清算(Clearing),交易所和清算机构核对账目;第三步是交收(Settlement),货和钱真正交换。这三个步骤需要不同的系统,花费大量的时间和资源。比如你今天买股票,可能要等两三天才能真正拿到股票,这就是T+2或T+3结算。
资产代币化的核心思想,就是把这三个步骤合并到一个系统中,实现"交易即结算"(Atomic Settlement)。怎么做?就是把所有资产都变成"数字凭证",也就是代币(Token)。
其实代币不是新概念。股票本质上就是一种代币,代表你对公司的所有权。但传统股票是在不同的系统中流转,效率很低。如果把股票变成区块链上的数字代币,就可以在一个系统中完成所有操作,实现即时结算。
但这里有个关键问题:你不仅要把股票代币化,还要把货币代币化。否则你怎么完成交易?这就是为什么央行数字货币(CBDC)或稳定币如此重要。
美国已经开始在纳斯达克进行代币化股票的试验,并使用稳定币(比如USDC)进行结算,实现了T+0的即时结算。美国不做CBDC,他们用稳定币。但中国可以用CBDC,因为我们有人民银行的数字人民币。
《21世纪》:如果香港要建立这样一个基于资产代币化的新型资本市场,需要克服哪些障碍?
梁定邦: 主要有三个方面的挑战。
第一是技术基础设施。我们需要建立一套全新的、基于区块链的交易和结算系统。这不是简单的技术升级,而是要重构整个金融市场的"底层逻辑"。
第二是监管框架。虚拟资产、数字货币,这些都是新事物,需要新的监管规则。但监管不能太严,否则会扼杀创新;也不能太松,否则会出现风险。这需要用"沙盘"(Sandbox)的方式,先小范围试验,然后逐步推广。
第三是市场接受度。投资者、金融机构,他们是否愿意使用这套新系统?这需要教育、推广,需要时间。
但香港有一个独特的优势:内地因为对虚拟资产持谨慎态度,所以没有大规模推进这方面的基础设施建设。这恰好给了香港一个先行先试的机会。我相信中央政府也希望香港先做。如果香港做成功了,监管到位了,内地还可以借鉴。这就是为什么我说香港可以成为国家的"金融沙盘"。
驯服野马,而非扼杀创新
《21世纪》:有人认为香港的金融监管过于保守,限制了创新,导致香港在金融科技方面落后于新加坡。你怎么看这种观点?
梁定邦: 我不同意香港监管过于保守这个说法。香港的金融监管一直是比较开放和开明的。但确实,市场创新永远走在监管前面,这是客观规律。监管要做的,不是去扼杀创新,而是像驯服一匹野马一样,在观察和了解的基础上进行引导和规范。
你怎么驯服一匹野马?你要先让它跑,观察它的习性,然后逐步引导。如果一开始就把它关起来,它永远也跑不快。
"沙盘"(Sandbox)监管模式就是这个思路。对于新生事物,我们可以在一个有限的、风险可控的范围内进行试验。监管机构、企业、科研机构共同参与,在试验中发现问题、完善规则。
现在香港很多新的东西都在用沙盘方法。比如我此前参加的低空经济论坛,香港已经有十几家公司与(香港)民航处一起在做低空经济的沙盘试验。金融领域也是一样,包括虚拟资产,我们也是先观察,然后再逐步纳入监管。
当然,有些东西确实会滞后一点。比如前几年的虚拟资产,我们一开始没有监管,等到出现问题后才跟上。但最后我们还是把它纳入了监管框架。所以监管当然希望能跟得上,但市场永远会有一些新东西是监管还没想到的。关键是要有一个灵活的监管框架,既能给创新留出空间,又能在风险暴露时及时介入。
《21世纪》:新加坡在数字金融方面确实走在前面,比如他们的Project Guardian项目。香港还有机会吗?
梁定邦: 新加坡确实做得不错,但香港有自己的优势。第一,香港背靠内地这个巨大的市场,这是新加坡没有的;第二,香港的金融市场规模比新加坡大得多,我们的银行资产、股市市值都远超新加坡;第三,香港是全球最大的离岸人民币中心,这个地位短期内很难被取代。
但我必须承认,留给香港的窗口期不会太长。美国、印度、新加坡都在快速推进,如果我们再等两三年,可能就真的来不及了。所以我说这是一道"必答题",不是"选择题"。
VC/PE通与"港版FDA"
《21世纪》:在全球科技竞争的背景下,你认为香港如何利用自身优势,为大湾区的科技创新提供支持?
梁定邦: 粤港澳大湾区是一个巨大的经济体。九个内地城市加上香港和澳门,总GDP超过2万亿美元。这么大的经济体,应该有很强的创新能力,也应该产生大量的风险投资机会。
香港应该成为连接大湾区科创企业与国际资本的桥梁。我们可以探索建立"VC通"和"PE通",让国际资本通过香港,更便捷地投资到大湾区的初创企业中,并在未来顺利退出。
这与现有的QDII、QFII有什么不同?主要是在额度管理和运作效率上。我把它比喻成"穿裤子":QDII就像穿一条很紧的裤子,裤腿没有弹性,运作效率不高。"通"的概念就是要让这个"裤腿"更有弹性,运作更高效。但这需要两地深度合作,包括央行之间的通力合作。可能一开始可以由几家大的发展银行来做,建立一个比较大的额度,然后逐步扩大。
《21世纪》:除了资金的"通",你还提到了"港版FDA"。这对大湾区的科技创新有什么意义?
梁定邦:大湾区有很多优秀的生物医药企业,港交所也有很多18A公司(未盈利生物科技公司)上市。但这些企业面临一个问题:如果想走向全球市场,必须获得国际认可的药品监管机构的批准,比如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FDA)。
香港正在筹备建立自己的药品审批机构,即"港版FDA"。但这个机构成功的关键在于建立国际公信力。
建立公信力需要时间,但也有一些方法可以加快这个进程。比如,我们可以邀请一些国际上有声望的专家、诺贝尔奖获得者等来参与,提升机构的权威性。同时,要与国家药监局保持充分的默契和联系。同时,我们可能需要与东南亚国家合作,建立一个区域性的药品审批体系。
一旦建立起这样一个有公信力的审批体系,大湾区的药企就可以通过香港获得全球市场的"通行证",VC和PE的投资也才能真正实现价值回报。这不是一年两年就能完成的事情,但如果不开始做,永远也做不成。
未来五到十年:在不确定性中寻找确定性
《21世纪》:你多次提到资产证券化,这在香港未来的发展中将扮演什么角色?
梁定邦:资产证券化非常重要。在资产代币化的框架下,你需要把各种资产装进去。现在主要是债券和股票,但其他资产呢?
中国内地的资产证券化市场是全球第二大,但这些资产基本上都没有出来,国际投资者买不到。其实全球投资者是想买内地资产的,但现在买不了。如果能通过香港把内地的资产证券化产品面向全球发行,这将是一个巨大的市场。
这就像打通"任督二脉"一样。一旦打通,内地的优质资产就可以通过香港获得国际资本的支持,而国际投资者也可以分享中国经济增长的红利。
而且,资产证券化不仅限于传统资产。我刚才说的低空经济、太空经济,这些未来的收益都可以通过资产证券化的方式,变成可以交易的金融产品。这就是新型资本市场的魅力所在。
《21世纪》:最后,请你总结一下,未来五到十年,香港金融发展的最大机遇和最大挑战分别是什么?
梁定邦:最大的机遇,就是我刚才说的,建设一个全新的、数字化的资本市场基础设施。通过资产代币化和央行数字货币的结合,我们可以重塑整个市场的运作方式。
内地因为对虚拟资产持谨慎态度,尚未大规模推进,这恰好给了香港一个先行先试的机会。香港可以成为国家的"金融沙盘",为国家在金融创新领域探索路径。
一旦我们成功建立起这套高效、可信的新型基础设施,就可以将内地庞大的资产证券化市场,以及低空经济、太空经济等新兴产业的巨大融资需求,与全球资本连接起来。这将是香港发展的巨大引擎。
最大的挑战,来自三个方面。第一是地缘政治风险。美国的金融制裁、科技封锁,这些都可能影响香港的国际金融中心地位。第二是人才竞争。新加坡在积极吸引金融人才,香港也面临人才的压力。第三是时间压力。我刚才说的这些创新,美国、印度、新加坡都在做。如果我们不加快脚步,就有被淘汰的风险。
所以,这已经不是一道"选择题",而是一道"必答题"。香港必须果断前行,在不确定性中寻找最大的确定性,也就是通过技术创新和制度创新,重塑自身的核心竞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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