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向盘被我攥得发烫,手心里的汗几乎能拧出水来。
空调开到最大,冷风吹得我太阳穴一阵阵发紧,可那股子从心底冒出来的燥热,却怎么也压不下去。
就是前面那个路口,我看到了陈静,我的前妻。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碎花衬衫,一条再普通不过的卡其色裤子,手里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袋,看形状,里面应该是刚从菜市场买的茄子和西葫芦。
她没看见我。
她正侧着头,跟旁边一个同样提着菜篮子的老太太说话,脸上的笑,是我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舒展和灿烂。
阳光洒在她略显松弛但干净的脸颊上,连眼角的皱纹都仿佛盛满了笑意。
那一刻,我的奥迪A6L,我手腕上三万块的浪琴表,我那一身为了见客户特意换上的定制西装,都像一个巨大的、充满了讽刺意味的笑话。
我慌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像是被什么东西从内里掏空了的慌乱,瞬间攫住了我。
手机“嗡”地一声震动,拉回我的思绪。
是刘悦,我现在的妻子。
“老公,彤彤的那个国际早教中心下个月的费用该交了,一万二。你今天回来的时候顺便转给我。”
我看着屏幕上的字,每个字都像一个小小的秤砣,沉甸甸地压在我胸口。
“知道了。”我回了两个字,感觉指尖都在发麻。
绿灯亮了,后面的车不耐烦地按起了喇叭。
我一脚油门踩下去,车子猛地窜了出去,在后视镜里,陈静和那个老太太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化成一个模糊的点,消失不见。
可她那个笑容,却像用烙铁烫上去一样,死死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
五年前,我和陈静离婚。
理由很简单,也很俗套。
我嫌她不上进。
我在一家销售公司从底层业务员做起,每天陪客户喝酒喝到吐,周末别人休息我在跑市场,熬了十年,终于爬到了销售总监的位置。
我的世界,是飞速旋转的业绩报表,是不断上涨的房价,是别人开什么车、戴什么表。
而陈静的世界,是单位图书馆里永远散发着霉味儿的旧书,是阳台上那几盆半死不活的花,是晚饭后雷打不动要去跳的广场舞。
我跟她说,你能不能去考个证,或者学点什么,别整天守着那两千多块的死工资混日子。
她说,张伟,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安安稳稳,有什么不好?
有什么不好?
我几乎要被她这句话气笑了。
安稳能换来市中心的大平层吗?安稳能让儿子张远上最好的国际学校吗?安稳能让我在同学聚会上挺直腰杆吗?
我们之间的争吵越来越多,最后,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根本不懂我!”
她说:“是你变了。”
是的,我变了。
我变成了那个曾经自己最讨厌的,把钱和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的人。
可我停不下来。
就像一架被架上跑道的飞机,只能往前冲,没有退路。
离婚时,儿子张远已经上了大学,房子和大部分存款都给了她,我觉得自己仁至义尽。
我甚至带着一丝怜悯对她说:“以后有什么困难,可以来找我。”
她只是平静地看着我,说:“照顾好自己。”
没有哭,没有闹,平静得像是在说“明天天气不错”。
这种平静,在当时的我看来,是麻木,是认命。
离婚不到半年,我就在一次商业酒会上认识了刘悦。
她比我小十岁,在一家外企做公关,年轻,漂亮,浑身上下都充满了活力和野心。
她懂我说的每一个商业术语,能在我跟客户吹牛的时候恰到好处地递上一杯酒,会用崇拜的眼神看着我,说:“张伟,你真厉害。”
我那点被陈静的“安稳”磨损掉的虚荣心,瞬间被填满了。
我们很快结了婚,一年后生了女儿彤彤。
我换了更大的房子,更贵的车,刘悦辞了职,专心做起了全职太太。
她的日常,就是瑜伽、插花、下午茶,和一群同样光鲜亮丽的太太们研究哪家新开的私房菜好吃,哪个海岛更适合度假。
我以为,这就是我奋斗半生想要的生活。
成功男人的标配。
一个貌美如花的妻子,一个可爱的女儿,一个能向所有人证明我“混得很好”的家庭。
可今天,就在刚才,看到陈静那个笑容的瞬间,我亲手搭建起来的这个“标配”,开始剧烈地晃动。
回到家,玄关处摆着刘悦今天新买的鞋,一个我叫不上名字的牌子,鞋盒上的logo闪着金光。
“老公,你回来啦?”刘悦敷着面膜从房间里走出来,声音有点含糊不清。
“嗯。”我换着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
“钱转了吗?老师都催了。”
“忘了,现在转。”我掏出手机,点开银行APP。
看着那个五位数的余额,我的心又是一沉。
上个季度,公司业绩滑坡,我的奖金被砍掉了一半。为了维持家里的开销,我不得不动用了前几年攒下的一些积蓄。
这事我没敢告诉刘悦。
我怕看到她脸上失望的表情。
更怕她会说:“张伟,你怎么越来越不行了?”
“对了,”刘悦像是想起了什么,揭下面膜,“下个月我闺蜜她们几家约着去三亚,住亚特兰蒂斯,我们也一起去吧?彤彤肯定喜欢。”
“下个月……我可能要出差,比较忙。”我找了个借口。
刘悦的脸立刻拉了下来,“又是出差!张伟,你到底有多忙?你有多久没好好陪过我和彤彤了?”
“公司最近事多,没办法。”我疲惫地捏了捏眉心。
“公司公司,你脑子里除了公司还有什么?我跟你说,这次你必须去!我已经跟人家说好了!你要是不去,我面子往哪儿搁?”
又是面子。
我突然觉得很可笑。
当年我为了面子,离开了陈静。
现在,我为了另一个女人的面子,把自己逼得像一头不停旋转的陀螺。
我图什么呢?
我没跟她吵,只是觉得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疲惫。
“我先去洗澡。”我扔下一句,走进了浴室。
热水冲刷着身体,镜子里的男人,眼角有了明显的细纹,两鬓也夹杂了几根刺眼的白发。
这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张伟吗?
我忽然想起了陈静。
她退休金应该不高,我记得她那个单位,退休了也就三千来块。
三千块,不够刘悦买一瓶精华,不够彤彤半个月的早教费。
可她为什么能笑得那么开心?
难道她中了彩票?还是儿子张远出息了,每个月给她很多钱?
我被自己的这个想法逗笑了,笑声在空旷的浴室里显得格外诡异。
张远还在读研,自己都过得紧巴巴的,哪有钱给陈静。
那她到底在乐什么?
这个问题,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不深,但持续地疼。
接下来的几天,我状态很差。
开会的时候,老板在上面讲得唾沫横飞,我脑子里却反反复复都是陈静提着菜篮子的样子。
那个画面,像一个慢镜头,在我眼前无限循环。
她走路的姿势,她侧头时脖颈的弧度,她被风吹起的几缕发丝。
我甚至开始回忆起一些被我刻意遗忘的细节。
比如,她其实很喜欢笑,只是后来对着我,渐渐不笑了。
比如,她做的西红柿鸡蛋面,总会卧上两个溏心蛋,那是我的最爱。
比如,有一年我生日,她用攒了半年的工资,给我买了一块当时觉得很贵重的海鸥表。那块表,现在还躺在我书房抽屉的最深处。
这些记忆像潮水一样涌上来,淹没了我。
我开始失眠。
整夜整夜地躺在床上,旁边是刘悦均匀的呼吸声和昂贵的香薰味道,我却感觉自己像个孤魂野鬼。
周末,刘悦带彤彤去了游乐场,我借口加班,没去。
我开着车,鬼使神差地,又开到了陈静家的小区。
那是个老旧的家属院,墙皮斑驳,楼道里堆满了杂物。
我把车停在远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像个见不得光的私家侦探。
我看到陈静从楼里走了出来。
她换了一身运动服,扎着马尾,看起来比那天在路口看到时更年轻了几分。
她没有去菜市场,而是走到了小区花园的空地上。
那里已经聚集了十几个和她年纪相仿的男男女女,有人在拉二胡,有人在吊嗓子。
陈静走了过去,熟稔地跟每个人打招呼,然后从一个布袋里拿出一沓乐谱,分发给众人。
原来是个社区合唱团。
我坐在车里,摇下一点车窗。
风里传来他们咿咿呀呀的歌声,唱的是一首我没听过的老歌,调子很简单,甚至有些跑调。
可他们的脸上,都洋溢着一种纯粹的快乐。
陈静站在队伍中间,微微仰着头,看着指挥的老大爷,唱得格外投入。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
她的快乐,跟钱没关系。
她的快乐,是唱一首喜欢的歌,是和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在一起,是把平凡的日子过出自己的滋味。
而这些,正是我亲手丢掉的东西。
我曾经也有过这样的快乐。
刚和陈静结婚那会儿,我们住在租来的小房子里。
夏天,我们会搬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乘凉,她给我扇扇子,我给她讲公司里的趣事。
冬天,我们会窝在沙发上,用一台小小的DVD机看盗版碟,为电影里的情节一起哭一起笑。
那时候,我一个月工资才几百块,却觉得日子有滋有味,有盼头。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一切都变了呢?
是从我第一次升职,拿到上万奖金的时候?
还是从我第一次参加同学会,看到别人开着宝马,心里泛起酸水的时候?
我想不起来了。
我只知道,当我拼命追逐那些闪闪发光的东西时,我把那个最真实的自己,连同陈静一起,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手机又响了。
这次是张远。
“爸,你现在方便吗?”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犹豫。
“方便,你说。”
“那个……我导师有个去德国交流学习的机会,我想申请,但是需要一笔保证金,大概五万块。”
五万。
这个数字像一把锤子,狠狠地砸在我心上。
如果放在以前,五万块对我来说,不过是一顿饭钱,或者给刘悦买个包的零头。
但现在,它像一座山。
“你妈知道吗?”我下意识地问。
“我还没跟她说,我想先问问你这边……”
我沉默了。
我能感觉到电话那头儿子的局促和不安。
他知道我再婚了,有了新家庭,所以跟我提钱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
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这是我的儿子啊。
我竟然让他为了区区五万块钱,如此为难。
“钱的事你别担心,我想办法。”我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量沉稳,“这是好事,必须去。”
“谢谢爸!”张远的声音里透着惊喜。
挂了电话,我趴在方向盘上,久久没有动弹。
办法?我能有什么办法?
去跟刘悦要?
我几乎能想象出她的反应。
“五万?张伟你疯了吧!那是你跟前妻的儿子,凭什么要我们家出钱?彤彤上学不要钱吗?我们家开销不要钱吗?”
然后,就是一场天翻地覆的争吵。
我不能去求她。
这是我作为父亲,最后的尊严。
我发动车子,开回公司。
偌大的办公室空无一人,只有我的脚步声在回响。
我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打开电脑,开始疯狂地给客户打电话。
“王总,您好您好,我是小张啊……对对对,上次那个合同,您看什么时候方便签一下?”
“李哥,出来喝一杯啊?我请!好久没见了,怪想您的……”
我放下了所有的身段和骄傲,用近乎谄媚的语气,去讨好每一个可能给我带来业绩的客户。
我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十年前,那个为了签单可以喝到胃出血的愣头青。
只是,那时候我心里有火,眼里有光。
而现在,只剩下无尽的空虚和疲惫。
晚上,我拖着灌了铅一样的身体回到家。
刘悦正坐在沙发上,一边修剪指甲,一边看电视。
“回来了?”她头也没抬。
“嗯。”
“今天怎么这么晚?”
“加了会儿班。”
“哦。”她吹了吹刚涂好的指甲油,“三亚的酒店我订好了,亚特兰蒂斯的海底套房,一晚上就一万多呢!我跟闺蜜说了,她们都羡慕死我了!”
我看着她脸上得意的表情,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我多想冲她大吼:“我们家快没钱了!你知不知道!”
可我吼不出来。
话到嘴边,又被我咽了回去。
我怕。
我怕打破这个虚假的和平,怕面对她鄙夷的眼神,怕承认自己的无能。
“挺好的。”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你开心就好。”
她满意地笑了,“这还差不多。对了,我今天逛街看到一款包,特别适合我,就是有点贵……”
“下次吧,”我打断她,“最近手头有点紧。”
刘悦的脸瞬间沉了下来,“张伟,你什么意思?嫌我花钱多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我嫁给你,不就是图你对我好,能让我过上好日子吗?现在怎么了?连个包都舍不得给我买了?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
她的话,像一把把尖刀,精准地插进我的心脏。
我看着她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突然觉得无比陌生。
这就是我抛弃了安稳,费尽心机娶回来的女人?
这就是我以为能给我带来荣耀和满足的“贤内助”?
“你能不能别无理取闹?”我的声音也冷了下来。
“我无理取闹?张伟你把话说清楚!我哪儿无理取闹了?我花你的钱,有错吗?当初追我的时候你怎么说的?你说要让我当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现在呢?你做到了吗?”
“我为了这个家,在外面拼死拼活,你体谅过我吗?”我终于忍不住,吼了出来。
“拼死拼活?谁不是拼死拼活?你别把自己说得那么伟大!我告诉你张伟,你要是觉得我花得多,养不起我,当初就别来招惹我!”
“你……”我气得浑身发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砰!”
彤彤的房门被推开,四岁的女儿揉着眼睛站在门口,怯生生地看着我们。
“爸爸,妈妈,你们别吵了,我害怕。”
女儿带着哭腔的声音,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我的怒火。
我看着她,心里一阵绞痛。
刘悦也愣住了,随即跑过去抱住女儿,“彤彤乖,爸爸妈妈没吵架,在跟你爸爸闹着玩呢。”
我看着她们母女,突然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
这个家,这个我用尽全力维持的家,在这一刻,显得那么冰冷而滑稽。
我没有再说话,转身走进了书房,重重地关上了门。
我需要钱。
我需要立刻拿到五万块钱。
这不仅仅是为了儿子,更是为了我自己。
为了证明我还能掌控自己的生活,为了堵住刘悦那张喋喋不休的嘴。
我翻遍了所有的抽屉,找出几张信用卡。
刷卡,套现。
这是我最不齿,也最无奈的方法。
第二天,我把五万块钱转给了张远。
“爸,这么多钱……你哪儿来的?”他很惊讶。
“你别管了,好好学习,别辜负了这次机会。”
“爸……”他似乎还想说什么。
“行了,一个大男人,别婆婆妈妈的。钱不够了再跟我说。”我强撑着,用一种轻松的语气说道。
挂了电话,我瘫在椅子上,感觉身体被掏空。
下午,我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
是陈静。
“张伟,你是不是给远远打钱了?”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
“是。”
“你哪儿来那么多钱?我听说你公司最近效益不好。”
我的心猛地一跳。
她怎么会知道?
“你听谁说的?”
“上次碰到你以前的同事老李,他跟我说的。”
老李。
那个和我一起进公司,后来因为业绩不佳被辞退的老实人。
我心里一阵烦躁。
“你别听他瞎说,我好得很。”我嘴硬道。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张伟,”她再次开口,语气里多了一丝我从未听过的东西,像是……担忧?“那五万块钱,你是不是刷的信用卡?”
我愣住了。
她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你儿子告诉我的。”她仿佛猜到了我的心思,“他说你最近状态很不对劲,他很担心你。”
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强忍着,说:“我自己的事,自己能处理好,不用你们操心。”
“张伟,你别硬撑了。”她的声音放得很轻,“那笔钱,我昨天已经给你转过去了。你查一下你的银行卡。”
什么?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你哪儿来的钱?”我失声问道。
“我把之前住的那个房子卖了。”
“什么?你把房子卖了?那你住哪儿?”我急了,声音都变了调。
“我现在租了个小点的房子,就在我们合唱团附近,挺方便的。”她的语气很轻松,好像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陈静你疯了吗!那是你唯一的房子!”我冲着电话大吼。
“房子是死的,人是活的。”她说,“远远是我们的儿子,他的前途比什么都重要。而且,我也不能看着你被债务逼死。”
“我……”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感觉自己的脸在发烧,烧得滚烫。
我,张伟,一个年薪百万的销售总监,一个开着奥迪A6L的“成功人士”,到头来,竟然要靠被我抛弃的前妻,卖掉唯一的住房来救急。
这简直是世界上最大的讽刺。
“钱你收着,就当我借你的。”陈静说,“以后别再那么逼自己了。钱是挣不完的,身体才是自己的。”
“还有,多关心关心远远,他很想你。”
说完,她挂了电话。
我握着手机,呆呆地坐了很久。
窗外的天色,一点点暗了下来。
城市的霓虹灯次第亮起,像一张巨大而虚假的网,把所有人都网在其中。
我想起五年前,我和陈静办离婚手续的那天。
走出民政局,我塞给她一张银行卡,里面有二十万。
我说:“密码是你生日,以后好好生活。”
她把卡推了回来,说:“我还有工资,够花了。”
那时候,我觉得她又傻又固执。
现在我才明白,她不是傻,她只是有她的底线和尊严。
她可以接受离婚,但不能接受施舍。
她可以过清贫的日子,但不能丢掉内心的从容。
而我呢?
我的底线在哪里?我的尊严又是什么?
是刘悦那句“养不起我,当初就别来招惹我”?
还是我为了五万块钱,像个赌徒一样去刷卡套现?
我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我输给了这个我曾经最看不起的,守着三千块退休金过日子的女人。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家。
我开着车,在城市里漫无目的地游荡。
我路过我和陈静曾经住过的那个小区,路过我们第一次约会的电影院,路过那家我们最爱吃的面馆。
每一个地方,都承载着一段回不去的过往。
最后,我把车停在江边。
江风吹来,带着湿冷的水汽。
我点了一根烟,看着江面上倒映的万家灯火,突然觉得无比孤独。
我给张远打了个电话。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爸?”
“嗯。”我吸了一口烟,声音有些沙哑,“在干嘛呢?”
“在看书。爸,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你声音听起来很累。”
“没事。”我说,“就是想跟你说说话。”
我们聊了很久。
聊他的学业,聊他的未来,聊他小时候的趣事。
这是我们父子俩,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如此心平气和地长谈。
我没有告诉他我和他妈妈之间发生的事,也没有提我自己的困境。
我只是听着他年轻而充满活力的声音,感觉自己那颗冰冷僵硬的心,有了一丝暖意。
“爸,你也要照顾好自己。”挂电话前,他说,“别太累了。”
“知道了。”
挂了电话,我把剩下的半包烟都扔进了江里。
我做了一个决定。
第二天,我向公司递交了辞职信。
老板很惊讶,再三挽留。
“张伟,你想清楚了?现在经济形势不好,你这个位置,多少人挤破头都想坐。”
“我想清楚了,老板。”我平静地说,“谢谢您多年的栽培。”
走出公司大楼的那一刻,我感觉压在身上多年的那座大山,瞬间消失了。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空气里,有阳光的味道。
回到家,刘悦正在客厅里指挥着家政阿姨打扫卫生。
“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她看到我,有些意外。
“我辞职了。”我说。
“什么?!”她的声音陡然拔高,手里的遥控器“啪”地一声掉在地上,“张伟你是不是疯了?好好的工作,你说辞就辞了?”
“我没疯,我很清醒。”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刘悦,我们谈谈吧。”
那天下午,我们谈了很久。
我把我所有的困境,我的压力,我的迷茫,都告诉了她。
我没有指责,没有抱怨,只是平静地陈述。
刘悦听完,沉默了很久。
她的脸上,没有我预想中的鄙夷和愤怒,而是一种复杂的,我看不懂的表情。
“所以,”她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三亚,我们去不成了,是吗?”
“去不成了。”我说,“那套海底套房,我们要退掉。你那个新看上的包,也暂时不能买了。彤彤的国际早教,可能也要换成普通的。”
“张伟,你这是在逼我。”她的眼圈红了。
“我不是在逼你。”我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我是在给你一个选择。以前的生活,是假的,是浮夸的,是我打肿脸充胖子撑起来的。现在,我没力气撑了。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一起,从零开始,过一点真实的日子。如果你不愿意……”
我顿了顿,“我也尊重你的选择。”
刘悦哭了。
她一边哭一边捶打我,“张伟你这个混蛋!你现在才跟我说这些!你把我当什么了?”
我没有躲,任由她的拳头落在我的身上。
我知道,这些年,她也有她的委屈。
她嫁给我,就是奔着我许诺的那个光鲜亮丽的生活来的。
她努力扮演好一个“成功男人背后的女人”的角色,努力融入那个她并不真正属于的圈子。
她也有她的压力和不易。
我们俩,就像两个被虚荣绑架的演员,在一场名为“幸福生活”的舞台剧里,卖力地表演给所有人看,却唯独忘了问自己,到底快不快乐。
那场谈话,没有结果。
刘悦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天没有出来。
我也没有去打扰她。
我知道,她需要时间。
就像我也需要时间,去真正面对自己的人生。
我开始找新的工作。
没有了销售总监的光环,一切都变得很困难。
很多公司看到我之前的履历,都觉得庙太小,容不下我这尊大佛。
而一些愿意给我机会的,薪水又低得可怜。
我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高不成低不就”。
那段时间,我每天都在外面跑,投简历,面试。
回到家,面对的是刘悦冰冷的脸,和一室的沉默。
我甚至开始怀疑,我的决定,是不是错了。
一天晚上,我面试失败,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
客厅的灯亮着。
刘悦坐在沙发上,面前的茶几上,摆着两个行李箱。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你要走?”我问,声音嘶哑。
她没有回答,而是站起身,从房间里拿出一沓厚厚的东西,放在我面前。
是各种奢侈品的发票和证书。
包,手表,首饰。
“这些东西,我明天拿去二手店卖掉。”她说,“应该能换点钱,先把你的信用卡还上。”
我愣住了。
“还有,”她指了指那两个行李箱,“这些是我的一些衣服和化妆品,能卖的我都挂到闲鱼上了。剩下的,我准备带回我爸妈家。”
“你……”
“我搬回去住一段时间。”她打断我,“不是要跟你离婚。只是……这个房子太大了,每个月的房贷和物业费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我们把它卖了,或者先租出去,换个小点的住。”
我看着她,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涌动。
“你不用这样……”
“张伟,你听我说。”她走到我面前,直视着我的眼睛,“那天你说得对,我们都活得太假了。我承认,一开始我接受不了。我觉得我的天都塌了。我嫁给你,就是想过人上人的生活,这有什么错?”
“没错。”我说。
“可那天晚上,彤彤发高烧,你不在家,我一个人抱着她去医院。在急诊室里,看着周围那些为了几百块钱医药费跟医生争得面红耳赤的人,我突然觉得,我们之前过的日子,真的太不真实了。”
“我看到彤彤躺在病床上,因为打针疼得直哭,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只要她健康,比什么都强。什么名牌包,什么海底套房,在那一刻,都变得一点也不重要了。”
“张伟,我不想再过那种提心吊胆,靠面子活着的生活了。”她的眼泪流了下来,“我累了。我想试试,过你说的那种真实的日子。”
我伸出手,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这个拥抱,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欲,只有两个疲惫的灵魂,在这一刻,找到了彼此的依靠。
“对不起。”我把脸埋在她的头发里,声音哽咽,“这些年,辛苦你了。”
“你也辛苦了。”她在我怀里,小声地哭着。
我们卖掉了大房子,还清了所有的债务,手里还剩下一点钱。
我们在一个普通的小区,租了一套两居室。
房子不大,但很温馨。
刘悦好像变了一个人。
她不再研究那些昂贵的护肤品,而是开始学着在网上看菜谱,给我和彤彤做饭。
虽然一开始总是把菜烧糊,或者把厨房弄得一团糟,但她脸上的笑容,却比以前任何时候都真实。
我也找到了一份新的工作。
在一家小公司当销售经理,薪水只有以前的三分之一,但不用再喝酒应酬,可以每天准时下班。
下班后,我会去菜市场买菜,然后回家和刘悦一起做饭。
吃完饭,我们会带着彤彤去楼下的小公园散步。
彤彤很喜欢现在的生活,因为爸爸每天都可以陪她玩。
日子过得简单而平淡。
但我却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安宁。
我的失眠症,不治而愈。
有一次,我们一家三口去逛超市。
在生鲜区,我看到了陈静。
她还是那副朴素的样子,正在认真地挑选着蔬菜。
刘悦也看到了她。
我有些紧张,下意识地抓紧了刘悦的手。
刘悦却挣开了我的手,主动朝她走了过去。
“陈姐,你好。”刘悦笑着打招呼。
陈静愣了一下,随即也认出了她,脸上露出一丝惊讶,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你好。”
“我们……我们刚搬到这附近住。”刘悦有些局促地说。
“挺好的,这里生活方便。”陈静点了点头。
两个女人,一个前妻,一个现任,就这样站在嘈杂的超市里,进行着一段有些尴尬,但还算友好的对话。
我站在不远处,看着她们,心里五味杂陈。
“那个……上次远远的事情,谢谢你。”刘悦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
陈静笑了笑,那是我熟悉的,舒展而从容的笑容。
“没什么,他也是我儿子。”
她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没有怨恨,没有嘲讽,只有一种淡淡的,像水一样的平和。
“你们忙吧,我先走了。”她朝我们点了点头,提着她的菜篮子,转身离开。
看着她的背影,我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一个朋友跟我说过的话。
他说,人这一辈子,追求的东西,到最后,其实就两个字:心安。
以前我不懂。
我以为心安,是银行卡里不断增长的数字,是别人艳羡的目光,是手握权力的快感。
现在我才明白。
真正的心安,是关掉手机,能安安稳稳地睡个好觉。
是不用再为了面子,去撒谎,去伪装。
是身边有个人,不管你贫穷还是富贵,都愿意陪着你,吃一碗热气腾腾的西红柿鸡蛋面。
陈静找到了她的心安。
而我,在绕了一大圈,摔得头破血流之后,也终于开始学着去寻找我的心安。
回家的路上,刘悦一直很沉默。
“你在想什么?”我问她。
“我在想,”她说,“你前妻,其实是个很厉害的女人。”
我愣了一下。
“她活得很通透,很强大。”刘悦看着窗外,轻声说,“不像我,以前像个被宠坏的小女孩,什么都不懂。”
“你现在也很好。”我握住她的手。
她转过头,对我笑了笑。
那个笑容,很美。
生活还在继续。
我知道,未来的路,依然会有很多困难。
我和刘悦,还需要很长的时间去磨合,去重新建立我们的生活。
但这一次,我不再慌张。
因为我终于明白,幸福,从来都不是一种“标配”。
它没有固定的模式,也没有统一的标准。
它是一种能力。
一种在平凡琐碎的日子里,找到内心平静和喜悦的能力。
就像陈静,守着她的三千块退休金,把日子过成了诗。
而我,也要开始学着,用我仅剩的东西,去写属于我自己的,那首关于“心安”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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