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型小说：冰河之下

作者：杨白劳

一九八三年夏夜，西单“洞天”酒吧的灯光暧昧不明。头牌歌女邱红一身红裙，像一团燃烧的火，正被两个流里流气的小混混纠缠着灌酒。她强颜欢笑，眼角却已瞥见绝望。

“她说了不喝，听不懂人话？”

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工长黑三儿站了起来，他不算高大，但常年在工地摔打出的筋骨，和眼神里那股不要命的狠劲儿，让两个混混掂量了一下，啐了一口，悻悻走开。

邱红惊魂未定地看着这个为她解围的男人。黑三儿没多话，只点了一首《夜来香》。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邱红为他唱遍了所有他喜欢的歌。在靡靡之音里，黑三儿这个粗粝的汉子，心里头一回漾开了温柔的涟漪。他看到的不仅是她的美貌，更是她歌声里那股不服输的韧劲儿。

一年后，他们结婚了。黑三儿是市建筑公司的工长，头脑活络，管理有方，是单位里公认的能人。他把邱红从那个是非之地带出来，像珍藏一颗明珠。他爱她，却也因这爱生了根刺——他总担心这过于耀眼的媳妇会被别人拐跑。这种担心，化作了无底线的纵容。

“嘟嘟！嘟！” 一辆崭新的红色夏利停在酒吧门口，黑三儿按着喇叭，引得路人侧目。这车是他托关系弄来的，就为接送邱红上下班，给她撑面子。

邱红浓妆艳抹地出来，娇嗔道：“急什么呀！电影还早呢。”

“我倒不急，是它急。”黑三儿拍拍肚子，满脸堆笑，“一下班就来了，你还没吃吧？想吃什么，我的女王？”

“去隆福寺福林餐馆吧，我同学宝齐做的咕咾肉，那叫一绝！”

冬天的隆福寺大街，比夏日冷清许多。福林餐馆里，宝齐——邱红的中学兼插队同学，系着围裙迎出来。他不同于黑三儿的粗犷，带着一股书卷气，回城后放弃了铁饭碗，开了这家小馆子。

席间，黑三儿几杯酒下肚，话开始密起来，反复说着工地上的事，吹嘘着自己又赚了多少钱。邱红和宝齐则聊着插队的往事，那些黑三儿无法参与的青春，让他心里莫名烦躁。他看着宝齐看邱红的目光，那里面有种他读不懂的默契，疑心的毒蛇再次抬起头。

真正的风暴，始于一个叫贾仁的“皮包公司”老板。他西装革履，能说会道，在一次饭局上认识了黑三儿和邱红。

贾仁向黑三儿描绘了一个宏伟的蓝图：承包新项目，利润翻倍。同时，他私下向邱红展示了更诱人的前景——“民间融资”，高额返利。“嫂子，你这魅力，这口才，在酒吧屈才了。跟我干，保证比你男人在工地刨食强。”

邱红心动了。黑三儿虽然能赚，但来钱太慢，满足不了她日益膨胀的物欲和虚荣。她开始背着黑三儿，利用自己的关系网，为贾仁筹集资金。她第一个发展的下线，就是黑三儿的发小，在西单夜市摆摊的疯子。疯子信她，把起早贪黑攒下的三万块血汗钱全拿了出来。

起初，返利准时，邱红和参与的人都尝到了甜头。黑三儿察觉邱红手头阔绰得异常，追问之下，邱红只说是投资赚的。黑三儿的疑心病让他没有欣喜，只有不安，他总觉得这钱来得不干净。

果然，好景不长。贾仁的骗局崩盘，卷款潜逃。一夜之间，债主临门。疯子得知血本无归，当时就傻了，蹲在墙角，眼神直勾勾的，再后来，就变得时哭时笑，彻底疯了。

更让黑三儿崩溃的是，在追查资金去向时，他发现邱红和贾仁之间，不止是金钱关系。那些他偷偷跟踪时拍下的模糊照片，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他的媳妇，不仅骗了他的钱，还背叛了他的感情。

冲突在那个夜晚达到顶点。黑三儿在邱红的包里发现了她准备南下的火车票，她还想跑！

“钱呢？还有，那个贾仁在哪儿？”黑三儿双眼血红。

邱红反而冷静下来，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讥诮：“钱？没了！跟了你这几年，除了疑神疑鬼，你给了我什么？贾仁至少能带我见识真正的世界！”

“疯子因为你疯了！我的家底也全折进去了！”

“那是他们蠢！爱钱有错吗？想过好日子有错吗？”邱红嘶喊着，“你根本不懂我！”

这句话彻底点燃了黑三儿心中压抑已久的恶魔。极度的爱转化为极度的恨。他打电话叫来了疯子，那个已经神志不清的兄弟。

“疯子，哥带你报仇去。”

城南凉水河边，寒风刺骨。黑三儿将不断挣扎、咒骂的邱红捆绑结实。疯子在一旁拍手笑着，含糊地喊着：“坏女人……骗钱……”

“扔下去！”黑三儿对疯子说，声音冷得像河里的冰。

疯子高兴地应和：“好！好！”和他一起，将那个曾经像火一样鲜艳的女人，推入了漆黑的冰河。

邱红的咒骂和冰冷的河水一起，戛然而止。

世界，瞬间死寂。

疯子还在笑，黑三儿却像被抽空了灵魂。他看着疯子天真而疯狂的笑脸，再看看恢复平静、吞噬了一切的河面，他突然明白了，从爱上邱红那一刻起，他们所有人的命运，都早已被拖入了这冰冷的深渊。

第二天清晨，天色灰蒙。黑三儿带着依旧在傻笑的疯子，踏进了派出所的大门。

“我来自首。”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警察抬起头，看到的是两个男人——一个清醒地走向毁灭，一个早已在疯狂中万劫不复。而那个爱钱的女人，连同她的欲望与罪孽，已永远沉在了冰河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