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陈桂英,今年六十八。
在这个家里,我没有正儿八经的名分。
他们喊我小姨。
我是三个外甥的小姨。
今天,我的三个好外甥,聚在我这不到五十平米的老房子里,开一个关于我的“家庭会议”。
老大李伟,端着个保温杯,里面泡着枸杞,人还没到四十,派头已经学得像个老干部。
他是这个家的“决策者”。
老二李涛,坐得离我最远,眼神躲闪,手指头不停地在手机屏幕上划拉,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他向来是“附议者”。
老三李军,最沉不住气,屁股在沙发上挪来挪去,几次想开口,都被李伟用眼神瞪了回去。
他是“气氛烘托者”。
我坐在我的小马扎上,腿上盖着一块洗得发白的旧毛毯,那是我当年在纺织厂得的劳模奖品。
我的左腿,一到阴雨天就钻心地疼,是年轻时落下的病根。
这也是他们今天坐在这里的“由头”。
空气安静得能听见墙上石英钟秒针“咔哒、咔哒”的走动声。
像我生命倒计时的节拍。
终于,李伟清了清嗓子,放下了那个焊在手上的保温杯。
“小姨。”
他开口了,语气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为你好”的腔调。
“我们哥仨商量了一下。”
我心里咯噔一声。
“你看你这腿,越来越不方便。一个人住,我们也不放心。”
我没做声,只是把毛毯裹得更紧了些。
“万一哪天摔了,或者犯了急病,身边连个喊话的人都没有。”
李涛在旁边低低地“嗯”了一声,算是附和。
李军也跟着点头,像个捣蒜的锤子。
“所以我们觉得,还是把你送到专业的养老机构去。”
李伟终于说出了那句在我心里盘旋了好多天,却一直不敢去想的话。
养老院。
这三个字,像三根冰冷的钢针,一下子扎进了我的心脏。
我感觉脑子“嗡”的一声,眼前有点发黑。
墙上的石英钟,好像也停了。
我供他们三个读完大学,给他们娶媳生子,搭上了我自己的大半辈子。
我没结过婚,没生过孩子。
他们就是我的孩子。
现在,我的孩子们,要合伙把我送进养老院。
我慢慢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挨个扫过他们三个。
李伟的脸,方方正正,像他那个当小领导的爹。此刻,这张脸上写满了“理智”和“最优解”。
李涛的脸,有点虚胖,眼神飘忽,不敢和我对视。这张脸上,写着“愧疚”和“没办法”。
李军的脸,还带着点孩子气,但已经学会了成年人的闪躲。这张脸上,是“跟从”和“别怪我”。
三张脸,没有一张,是我记忆里的样子了。
我记忆里,李伟考上大学,我把连夜赶工攒下的三千块钱塞给他时,他哭得像个孩子,抱着我说:“小姨,以后我养你!”
我记忆里,李涛打篮球摔断了腿,我背着他跑了三条街去医院,他趴在我背上,哼哼唧唧地说:“小姨,你就是我亲妈。”
我记忆里,李军被人欺负,我一个女人家,拿着扫帚冲出去跟几个半大小子对骂,他躲在我身后,拽着我的衣角说:“小姨,我长大了保护你。”
那些话,还在我耳朵边响着。
说这些话的人,却已经换了心肠。
“养老院?”
我开口了,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
“你们是觉得,我老了,碍事了?”
“小姨,你怎么能这么想!”李涛急了,手机也不划了,猛地抬起头。
“我们绝对没有这个意思!主要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好?”我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把我从这个住了四十年的家里挪出去,扔到一个全是陌生人的地方,就是为了我好?”
“那里的条件比这儿好多了,”李伟接过了话头,语气依旧平稳,“有专业的护工,一日三餐有人管,还有医生二十四小时值班。你这腿,也该好好看看了。”
他指了指我那条不争气的腿。
“我这腿怎么来的,你忘了吗?”我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问。
李伟的脸色僵了一下。
他上高三那年,冬天特别冷,雪下得有一尺厚。
他半夜发高烧,烧得说胡话。
我爸妈,也就是他姥姥姥爷,早就没了。他爸妈,我姐和我姐夫,在外地打工,一年到头也回不来。
是我,深更半夜,背着一百多斤的他,在雪地里一步一滑地往镇上的卫生院走。
路上摔了多少跤,我已经不记得了。
只记得最后把他送到卫生院时,我的左腿膝盖磕在了一块石头上,当时就肿得像个馒头。
天亮了,雪停了。
他的烧退了。
我的腿,从那以后,就落下了病根。
李伟的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李涛在旁边打圆场:“小姨,都是过去的事了。大哥也不是那个意思。我们主要是……”
“你们主要是嫌我烦了。”我打断他。
“你们一个个都成家立业了,有自己的房子,有自己的车子,有自己的老婆孩子。我这个小姨,住在这么个破房子里,三天两头因为腿疼找你们,给你们添麻烦了。”
“你们觉得,花点钱,把我‘寄存’到养老院,就一了百了了,对不对?”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他们心上。
屋子里又一次陷入了死寂。
只有李军的媳妇,那个从进门就没说过话的女人,在旁边小声嘀咕了一句:“妈呀,这说得也太难听了,我们也是一番好意……”
声音虽小,但在这样的寂静里,却格外清晰。
我转头看向她。
一个描眉画眼的年轻女人,身上有股好闻的香水味。
她是我给李军买房时,他谈的女朋友。
当时为了凑够首付,我把姐姐留给我唯一的一点念想,一个金镯子,给当了。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很可笑。
我这一辈子,到底图什么呢?
我图他们能念着我的好?
我图他们能在我老了、动不了的时候,给我一口热饭,一张床?
原来,都是我的一厢情愿。
“行了。”
我摆了摆手,觉得累了。
心累。
“你们不用说了。”
“我跟你们去。”
三个外甥,连同那个儿媳妇,都愣住了。
他们可能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来劝我,没想到我这么快就“想通了”。
李伟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察的轻松。
李涛低下了头,我看见他肩膀在微微颤抖。
李军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但是,我有个条件。”我说。
“小姨你说,只要我们能办到。”李伟立刻表态。
“走之前,你们陪我在这老房子里,再住一晚。”
“就像小时候一样。”
我的声音很平静。
他们面面相觑。
最后,还是李伟点了点头。
“好。”
那天晚上,我没让他们动手。
我拖着那条不争气的腿,在厨房里忙活了三个小时。
做了他们小时候最爱吃的几道菜。
红烧肉,我记得李伟最爱吃里面炖得烂烂的土豆。
可乐鸡翅,李涛能一个人啃八个。
西红柿炒鸡蛋,多放糖,那是李军的口味。
我还蒸了一大锅白米饭,米是我特意去超市买的最好的那种,闻着就香。
饭菜上桌,热气腾腾。
他们三个大男人,围着一张小小的饭桌,显得有些局促。
谁也没先动筷子。
“吃啊。”我说,“再不吃就凉了。”
李伟率先夹起一块红烧肉,放进嘴里。
他咀嚼得很慢,脸上没什么表情。
“怎么样?还是那个味儿吗?”我问。
“嗯,”他含混地应了一声,“好吃。”
可我知道,不是那个味儿了。
我老了,手脚不利索了,盐放得有点多。
李涛夹了个鸡翅,啃了一口,眼圈突然就红了。
“小姨……”他放下筷子,声音哽咽。
“吃个饭,哭什么。”我瞪了他一眼,“没出息。”
他低下头,用手背抹了抹眼睛。
李军扒拉着碗里的西红柿炒鸡蛋,一口接一口,吃得很快,像是在完成任务。
一顿饭,吃得沉默又压抑。
吃完饭,他们抢着要洗碗。
我没让。
“都坐着吧,我来。”
我把碗筷一个个收进厨房,拧开水龙头。
哗哗的水声,掩盖了客厅里他们刻意压低的说话声。
“……这样是不是太残忍了?”是李涛的声音。
“那怎么办?你接你家去?你媳妇能同意?”是李伟的声音。
“我……我那房子小……”
“行了,别说了。养老院那边我都联系好了,双人间,朝南,条件算不错的了。一个月六千,我们三家一人两千,压力也不大。”
“可小姨她……”
“她会习惯的。她总得习惯。”李伟的声音里,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硬。
我关掉水龙头。
水声停了,他们的谈话也停了。
世界又恢复了那种让人窒息的安静。
我把碗洗得干干净净,一个个码好,放在碗柜里。
这个碗柜,还是我结婚的姐姐陪嫁过来的,后来姐姐去世,姐夫再娶,就把这柜子搬到了我这里。
柜门上雕着一对喜鹊,漆皮都掉光了,露出了里面黄色的木头。
我摸着那对喜鹊,冰凉粗糙。
就像我此刻的心。
晚上,家里没有那么多床。
我让他们三个,像小时候一样,在我房间里打地铺。
我找出三床被子,都是我前几天刚晒过的,有太阳的味道。
他们一个个躺下,三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挤在一起,显得有些滑稽。
我关了灯,只留下床头一盏昏黄的小夜灯。
“小姨,你睡吧。”黑暗中,李伟说。
“嗯。”我应了一声。
但我睡不着。
我能听见他们的呼吸声。
李伟的呼吸很平稳,看来他已经心安理得了。
李涛的呼吸有点乱,翻来覆去,被子被他弄得沙沙作响。
李军……李军好像已经睡着了,还打起了轻微的鼾声。
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这房子,是我爸妈留下的。
我姐出嫁后,就我一个人陪着二老。
后来他们相继走了,这房子就彻底成了我的。
再后来,我姐生了李伟,没多久,又生了李涛、李军。
她和姐夫要去南方闯荡,孩子没人带。
是我。
是我辞掉了纺织厂正式工的铁饭碗,回家当起了“全职小姨”。
李伟一岁的时候,上吐下泻,是我抱着他跑了几个医院,医生都说没救了,让我准备后事。
我不信。
我找了个土方子,用艾草给他熏,用米汤水一点点喂他。
三天三夜,我没合眼。
第四天早上,他终于退了烧,睁开眼,冲我笑了。
那时候,我觉得我就是他的天。
李涛三岁,从床上摔下来,磕破了头,血流了一脸。
我吓得魂飞魄散,抱着他冲出门,连鞋都跑掉了一只。
缝了五针。
他一声没哭,就睁着大眼睛看着我。
医生夸他勇敢。
我知道,他是怕我担心。
李军从小就瘦,不爱吃饭。
我变着花样给他做吃的,鸡蛋羹里要画上小老虎,面条要摆成小汽车的样子。
一口一口,把他喂得白白胖胖。
他们上学了,我每天早上五点起,给他们做早饭,装好午饭的便当盒。
晚上,陪他们写作业,给他们检查卷子。
开家长会,永远都是我去。
老师都以为,我是他们的妈妈。
有一年,我姐从外地回来,看到他们三个围着我“小姨、小姨”地叫,比叫她这个亲妈还亲。
她抱着我,哭了。
她说:“桂英,这辈子,是我欠你的。”
我说:“姐,说这些干什么,他们也是我的孩子。”
没过几年,她就病了。
癌症。
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
临走前,她拉着我的手,眼睛里全是泪。
“桂英,我对不起你。为了我的孩子,把你一辈子都耽误了。”
“以后,他们……就拜托你了。”
我哭着点头。
“姐,你放心,只要我有一口饭吃,就不会饿着他们。”
这是我对姐姐的承诺。
为了这个承诺,我没再想过个人问题。
年轻的时候,也有人给我介绍过对象。
有个开货车的司机,人很老实,对我也有意思。
他来过我们家一次。
当时李伟他们三个,正是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的时候。
三个人,像三只狼,把他带来的点心吃得干干净净。
还围着他,问东问西,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敌意。
那个男人,临走的时候,跟我说:“桂英,你这负担太重了。”
后来,就再也没联系过。
从那以后,我就断了念想。
我把所有的心血,都扑在了这三个外甥身上。
他们高中,我开始去打零工,什么脏活累活都干。
去工地搬过砖,去饭店洗过碗,去市场卖过菜。
一天打三份工,累得回到家,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想动。
但是一想到他们三个的学费、生活费,我就又爬了起来。
李伟考上的是名牌大学,学费贵。
我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卖了,还差一点。
半夜,我偷偷拿出我妈留给我的金手镯。
那是我唯一的念想了。
我摸了又摸,哭了半宿。
第二天,还是拿去当铺,换了钱。
我把钱交到李伟手里的时候,告诉他,这是我攒的。
他信了。
后来,李涛、李军也陆续考上了大学。
我的担子,更重了。
那几年,我几乎没买过一件新衣服,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
馒头就咸菜,就是一餐。
我觉得,值得。
看着他们一个个大学毕业,找到工作,在大城市里扎下根。
我比谁都高兴。
我觉得,我对我姐,有交代了。
黑暗中,一滴滚烫的眼泪,从我的眼角滑落,浸湿了枕巾。
我这一辈子,就像一只蜡烛。
燃烧了自己,照亮了他们。
现在,蜡烛快要燃尽了。
他们却嫌它光线太暗,占地方,要把它扔掉。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起来了。
我给他们做了最后一顿早饭。
小米粥,煮得烂烂的,上面浮着一层米油。
还有我亲手腌的咸菜,和我自己烙的葱油饼。
他们吃得很香。
吃完饭,李伟的车就停在楼下。
是一辆黑色的,亮得能照出人影的小轿车。
我没什么行李。
几件换洗的衣服,一个水杯,还有一张我和姐姐的合影。
照片已经泛黄了。
照片上,姐姐穿着一件碎花裙子,笑得像朵花。
我站在她旁边,梳着两条大辫子,一脸的青涩。
我把照片小心翼翼地放进贴身的口袋里。
下楼的时候,李涛要来扶我。
我推开了他的手。
“不用,我自己能走。”
我的腿,今天好像没那么疼了。
我一步一步,走得很稳。
楼下,有几个早起遛弯的老邻居。
“桂英啊,这是要去哪儿啊?”王大妈问。
“我外甥接我去享福呢。”我笑着说。
我的笑容,一定很难看。
王大妈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身后的三个外甥和那辆黑色的车,眼神里有些复杂。
“那好,那好。”她没再多问。
我坐进了车里。
车内很干净,有股淡淡的皮革味。
李伟开车,李涛坐副驾。
李军和他媳妇,开着他们自己的车,跟在后面。
车子缓缓开动了。
我回头,看着那栋住了我一辈子的老楼,在晨光中越来越远。
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再见了。
我的家。
养老院在郊区,环境确实不错。
有花园,有草坪,空气比城里好。
李伟给我找的是个双人间,另一个床位是空的。
房间不大,但很干净。
有独立的卫生间,阳台上还能晒到太阳。
李伟去办手续,李涛和李军帮我把简单的行李放好。
“小姨,你看,这里条件多好。”李军的媳妇,那个叫小娟的女人,终于露出了笑脸。
“比你那老房子强多了。”
我没理她。
我走到阳台上,看着楼下花园里,有几个坐着轮椅的老人,在晒太阳。
他们的表情,大多是麻木的。
这里再好,也不是家。
手续办得很快。
李伟拿着一沓单子走进来。
“小姨,都办好了。费用我们已经预交了一年的。你有什么需要,就跟护工说。我们每周都会来看你的。”
“每周?”我转过身,看着他。
“对,每周。”他肯定地回答。
“你们这么忙,能有时间吗?”我问。
“时间挤挤总会有的。”李伟说。
我笑了。
“行了,你们走吧。”
“公司里都还一堆事等着你们呢。”
“不用在这里假惺惺地陪我。”
我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他们脸上所有伪装的温情。
李伟的脸色沉了下来。
李涛的头垂得更低了。
李军拉了拉他媳妇的衣角,示意她别说话。
“小姨,我们真的是为你好。”李伟还在做最后的努力。
“我知道。”我说,“你们的好,我心领了。”
“你们走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我下了逐客令。
他们对视了一眼,终于还是决定离开。
走到门口的时候,李涛突然回过头。
“小姨……”他眼圈红红的,“你……你要照顾好自己。”
我没看他。
我只是看着窗外。
看着那辆黑色的轿车和另一辆白色的车,一前一后,驶出了养老院的大门。
很快,就消失在了我的视线里。
我终于,成了一个“孤家寡人”。
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走到床边,坐下。
床板很硬,被子有股消毒水的味道。
我从贴身的口袋里,拿出那张和姐姐的合影。
照片上,姐姐的笑容,那么灿烂。
“姐,”我喃喃自语,“我对不起你。”
“我没把他们教好。”
“他们……不要我了。”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砸在冰冷的地板上。
我在这个陌生的房间里,哭得像个孩子。
养老院的生活,比我想象的,还要规律。
早上六点起床,七点吃饭。
上午八点,护工会推着那些行动不便的老人去花园晒太阳。
中午十二点吃饭,然后午休。
下午三点,有一些简单的娱乐活动,比如下棋,看报纸。
晚上六点吃饭,九点准时熄灯。
日复一日,像一台精准的机器。
我的室友,在我住进来的第三天,也来了。
她姓王,比我大两岁,我们都叫她王阿姨。
王阿姨是个退休教师,说话文绉绉的,但性子很爽利。
她是被她儿子和儿媳妇送进来的。
理由和我很像。
“他们说,我一个人在家,不安全。”王阿姨一边整理自己的东西,一边跟我说。
“其实就是嫌我碍事了。”她冷笑一声,“儿媳妇怀孕了,想让她妈过来照顾。家里地方小,住不下我这个老太婆。”
我们俩,相视一笑。
笑容里,满是苦涩和无奈。
有了王阿姨作伴,日子好像没有那么难熬了。
我们一起吃饭,一起散步,一起在阳台上晒太阳。
我们聊过去,聊孩子,聊那些曾经以为会天长地久的亲情。
“你说,人心怎么就那么容易变呢?”我问她。
王阿姨正在织毛衣,闻言,停下了手里的活。
她看着窗外,眼神悠远。
“不是人心变了,是他们长大了。”
“他们有了自己的家,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烦恼。我们这些老的,就成了他们生活之外的,多余的负担。”
“养儿防老,养儿防老,”她摇了摇头,“现在看来,就是个笑话。”
“能指望的,只有自己口袋里的那点退休金。”
我的心,沉了下去。
我没有退休金。
我一辈子,都在为他们活。
我的“退休金”,就是他们。
可现在,我的“退休金”,把我“存”在了这里。
李伟说的“每周都来看我”,也成了一句空话。
第一个星期,他们来了。
三个人,提着大包小包的营养品和水果。
在我的房间里,坐了不到半个小时。
说了几句“习不习惯”、“吃得好不好”之类的客套话。
然后就接了个电话,说公司有急事,匆匆忙忙地走了。
那些营养品,我一口没动,都送给了同楼层的老人。
第二个星期,只来了李涛一个人。
他看起来很憔ें悴,黑眼圈很重。
他坐在我床边,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就是一个劲儿地唉声叹气。
“怎么了?公司不顺心?”我问他。
他摇了摇头。
“小姨,我对不起你。”他突然说。
“都过去了。”我说。
“过不去。”他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我一闭上眼,就想起小时候你背我去看病的样子。我不是人。”
我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心里也不是滋味。
三个孩子里,李涛是心肠最软的一个。
我知道,把他小姨送到养老院这件事,对他来说,是一种煎熬。
“别想那么多了。”我拍了拍他的手,“你大哥做得对,我在这里,有人照顾,你们也放心。”
我竟然在安慰他。
我自己都觉得可笑。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塞到我手里。
“小姨,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拿着,想买什么就买点什么。”
我捏了捏,信封很厚。
我把信封推了回去。
“拿回去。你们用钱的地方多着呢。我在这里,吃穿不愁,用不着钱。”
“小姨……”
“拿回去!”我的语气,不容置疑。
他最终还是把钱收了回去。
临走的时候,他一步三回头。
那样子,像个做错了事,却又无能为力的孩子。
第三个星期,谁也没来。
第四个星期,也没来。
我倒也乐得清静。
只是王阿姨看我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同情。
“别等了。”她说,“他们不会来了。”
我笑了笑,没说话。
我心里清楚,他们不会来了。
至少,不会那么频繁地来了。
“养老院”这三个字,对他们来说,就像一个保险箱。
把我这个“麻烦”,安全地锁在里面。
他们只需要按时缴纳“保管费”,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去过他们自己的生活了。
偶尔想起来,就来看一眼。
就像是去银行,查看一下自己的存款。
确认它还在,就够了。
日子在规律和麻木中,一天天过去。
我的腿,在护工的按摩和理疗下,好像真的好了一些。
至少,阴雨天的时候,没有那么钻心地疼了。
我开始在养老院里,找点事做。
我去图书室,帮管理员整理书籍。
我去活动室,教那些老头老太太们打我年轻时会的太极拳。
我还跟着王阿姨,学会了织毛衣。
我给自己织了一顶帽子,灰色的,很暖和。
生活,好像也可以这样过下去。
没有期望,也就没有失望。
直到那天,李军的媳妇小娟,突然一个人来了。
她来的时候,我正在阳台上晒太阳。
她穿着一件貂皮大衣,化着精致的妆,手里提着一个名牌包包。
跟我这个穿着臃肿棉袄,头发花白的老太婆,格格不入。
“小姨。”她笑着喊我。
笑得有点谄媚。
“有事?”我淡淡地问。
“也没什么大事。”她在我旁边坐下,一股浓郁的香水味扑面而来。
“就是……李军他们公司,最近有个项目,需要投一笔钱。”
我心里一动,没做声。
“我们手头的钱,都投到房子里去了,还差一点。”
她搓着手,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我。
“我听李军说,你那套老房子……不是要拆迁了吗?”
我终于明白了。
原来,是惦记上我那套老房子了。
那是我唯一的根了。
“是有这么个说法。”我说。
“那……那拆迁款……”她试探着问。
“拆迁款,我想留着自己养老。”我打断她。
“哎呀小姨,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她急了,“你现在不是在养老院养老吗?费用哥哥们都给你交了,你还要钱干什么?”
“你那笔钱,放在手里也是放着,不如拿出来帮帮李军。等他项目赚了钱,双倍还你!”
我看着她,就像在看一个笑话。
“那要是……赔了呢?”我问。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
“你怎么能咒我们呢!我们这可是为了这个家好!”
“这个家?”我重复了一遍,“哪个家?是你们的家,还是我的家?”
“我的家,已经被你们拆了。”
“你!”她被我噎得说不出话来,气得站了起来。
“陈桂英,我好声好气地跟你商量,你别给脸不要脸!”
“当初要不是我们李军点头,你以为你能这么顺利地住进这么好的养老院?做梦吧你!”
“我们花了钱,让你在这里享福,你还不知足?现在让你拿点钱出来帮衬一下家里,你推三阻四的!你这心是什么做的?石头吗?”
她尖利的声音,引来了走廊里其他老人和护工的侧目。
我没有生气。
我只是觉得,很悲哀。
为我姐,也为我自己。
我们拼尽全力养大的孩子,最后,娶了这样一个女人。
把啃老,说得如此理直气壮。
“你回去吧。”我说,“房子是我的,钱也是我的。我就是死了,烧了,也不会给你们。”
“你……你这个的!”她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的鼻子骂。
“你等着!我回去就让李军跟你断绝关系!以后你死在这里,都没人给你收尸!”
她骂骂咧咧地走了。
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噔、噔、噔”的响声,像是在宣泄她的愤怒。
我坐在阳台上,很久都没有动。
太阳已经落山了,天边只剩下一抹惨淡的余晖。
冷风吹来,吹得我那条刚刚好了一些的腿,又开始隐隐作痛。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我姐了。
她还是穿着那件碎花裙子,站在一片开满了油菜花的地里,冲我招手。
“桂英,过来呀。”
我哭着朝她跑过去。
“姐,我对不起你,我没照顾好他们。”
她摸着我的头,笑了。
“不怪你。”
“是他们,忘了本。”
醒来的时候,我的枕头湿了一大片。
从那以后,他们就真的再也没来过。
连那个心软的李涛,也消失了。
我猜,是小娟回去告了状,李伟和李军,下了死命令。
也好。
断了就断了吧。
我开始真正地,为自己活。
我用养老院发的微薄补贴,给自己买了一支新牙刷。
我跟着王阿姨,学会了用智能手机。
我加了几个老头老太太的微信群,每天在里面抢红包,虽然只有几分钱,但我也乐此不疲。
我还报名了养老院的书法班。
我的手,年轻时在纺织厂里磨得全是茧子,又粗又硬。
现在,却能握着毛笔,在宣纸上,写下“岁月静好”四个字。
虽然歪歪扭扭,像螃蟹爬。
但我觉得,很好看。
转眼,一年过去了。
这一年里,我没有离开过养老院一步。
我快要忘记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了。
直到有一天,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来了。
是李涛的媳妇。
一个很文静的女人,平时话不多。
她来的时候,提着一个保温桶,看见我,眼圈先红了。
“小姨。”她把保温桶放在桌上,“我……我来看看你。”
“李涛呢?他怎么没来?”我问。
她低下头,声音很小。
“他……他不敢来见你。”
“他让我跟你说,他对不起你。”
我打开保温桶,里面是鸡汤。
还冒着热气。
“出什么事了?”我问。
她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
“李军……他投资失败了。”
“把家里的积蓄都赔光了,还欠了一屁股债。”
“小娟……跟他离婚了,孩子也没要,自己走了。”
我握着勺子的手,顿了一下。
“大哥……大哥的公司,因为效益不好,裁员了。他也被裁了。”
“现在每天在家里唉声叹气,脾气变得特别暴躁,天天跟嫂子吵架。”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李涛他……他单位还行,就是……就是前段时间查出来,高血压,心脏也不太好。医生让他别太劳累。”
她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小姨,我们都错了。”
“我们当初,就不该把你送到这里来。”
“我们以为,把您送进来,我们就能省心了,就能过好自己的日子了。可是……可是这一年,我们没有一个人,过得好的。”
“家里的老人,就是家里的根。根没了,我们这些做枝叶的,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她泣不成声。
我舀起一勺鸡汤,吹了吹,喝了一口。
很鲜。
但是,有点咸。
不知道是盐放多了,还是混进了她的眼泪。
“他人呢?”我问。
“谁?”
“李军。”
“他……他现在在一家饭店后厨帮工,洗盘子。”
我放下了勺子。
那个从小被我捧在手心里,连碗都没洗过的老三。
现在,在给别人洗盘子。
“他住哪儿?”
“就住在饭店的地下室里。”
我站了起来。
“带我去找他。”
李涛的媳妇愣住了。
“小姨,你……”
“带我去找他。”我重复了一遍,语气不容置疑。
我们打车去了那家饭店。
不大,但很热闹。
正是饭点,人来人往。
李涛的媳妇带着我,从后门进去,穿过一条油腻腻的走廊,来到了后厨。
一股热气和油烟味,扑面而来。
我一眼就看见了他。
李军。
他穿着一件被油污浸透的白色工作服,佝偻着背,站在一个巨大的水池前。
水池里,堆满了脏兮兮的盘子和碗。
他把盘子一个个放进水里,用一块抹布,机械地擦洗着。
他瘦了很多,也黑了很多。
头发长了,乱糟糟的,胡子也没刮。
完全没有了以前那个精神小伙的样子。
我站在门口,看着他。
看了很久。
他好像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朝门口看来。
当他看到我的时候,整个人都僵住了。
手里的盘子,“哐当”一声,掉进了水池里。
“小……小姨?”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充满了不敢相信。
我朝他走了过去。
一步,一步。
那条曾经被他嫌弃的,不方便的腿,此刻却走得异常坚定。
我走到他面前,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
他的脸,很粗糙,还沾着油污。
“瘦了。”我说。
一瞬间,这个将近一米八的大男人,在我面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家。
他蹲在地上,抱着我的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小姨……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
后厨里所有的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看着我们。
我没有管他们。
我只是弯下腰,用我那粗糙的手,一下一下,抚摸着他的头。
就像小时候,他受了委屈,跑到我这里来哭一样。
“不哭了。”我说。
“起来。”
“跟小姨回家。”
那天,我把李军带回了养老院。
我跟院长申请,说他是我远房侄子,来城里打工没地方住,暂时在我这里挤一挤。
院长看我平时表现好,又看李军可怜,就同意了。
我让李军睡在地上,就像我们最后在老房子里的那个晚上一样。
晚上,我把我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
不多,就是平时攒下的一些零用钱,和李涛上次硬塞给我没要的那些。
加起来,有两万多块。
我把钱都给了李军。
“拿着。先把债还了。”
“不够的,我们再想办法。”
李军跪在地上,哭着不肯要。
“小姨,我不能再要你的钱了。我不是人,我把你害成这样……”
我一巴掌,扇在了他脸上。
不重。
“你是我陈桂英带大的孩子,就不能这么没出息!”
“钱没了,可以再挣!人要是没了志气,就真的完了!”
“你姐夫,你大哥,现在都指望不上。这个家,现在要靠你!”
他捂着脸,看着我,眼睛里,终于有了一点光。
第二天,李伟和李涛也来了。
他们是听李涛媳妇说的。
李伟看起来,老了十岁。
头发白了一半,眼角的皱纹,像刀刻的一样。
他看到我,嘴唇哆嗦了半天,最后,只是深深地鞠了一躬。
“小姨,我错了。”
李涛站在他身后,也是满脸的愧疚。
一家人,终于又“团聚”了。
在这间小小的,属于养老院的房间里。
没有红烧肉,没有可乐鸡翅。
只有我从食堂打来的,四个馒头,一盘炒白菜。
我们五个人,围着一张小小的桌子。
就像很多年前,在那个老房子里一样。
我把老房子的房产证,拍在了桌子上。
“这房子,要拆迁了。”
“拆迁款,大概能有七八十万。”
他们三个,都抬起了头,看着我。
“这笔钱,我本来想,留着自己死的。”
“现在看来,是死不了了。”
我笑了笑。
“我打算,用这笔钱,给李军,开个小饭馆。就让他从洗盘子开始,自己干。”
“剩下的钱,给李伟,让他去做点小生意,别总想着给别人打工。”
“至于李涛,”我看着他,“你身体不好,就别折腾了。把钱拿去,好好调理身体,把家顾好。”
“我一分不要。”
“我只有一个条件。”
我看着他们三个。
“以后,你们谁也别再提‘养老院’这三个字。”
“等我死了,把我烧了,骨灰撒在我姐的坟前。”
“就说,我陈桂英,这辈子,没白活。”
我说完,屋子里,一片死寂。
然后,是三个人,压抑不住的,嚎啕大哭。
后来,我还是从养老院搬了出来。
他们三个,在离李涛家不远的地方,给我租了一套小两居。
房子不大,但很干净,阳光很好。
李军的小饭馆,开起来了。
不大,就叫“小姨家常菜”。
他亲自掌勺,味道竟然还不错。
李伟用剩下的钱,盘下了一个小超市,起早贪黑,生意也慢慢有了起色。
李涛听了我的话,换了个清闲点的工作,每天接送孩子,买菜做饭,把家里照顾得井井有条。
他们每周都会来看我。
不是提着营养品,而是提着菜。
李伟会带他超市里最新鲜的蔬菜。
李涛会把他炖好的汤送过来。
李军会把他店里新研究的菜,端来让我品尝。
我们一起吃饭,聊天。
聊他们的生意,聊孩子们的学习,聊一些鸡毛蒜皮的家常。
我的腿,还是会疼。
但我的心,是暖的。
有一次,我过生日。
他们给我买了一个大大的蛋糕。
吹蜡烛的时候,李军突然说:“小姨,等我攒够了钱,我就把那套老房子买回来。”
“买回来干什么?都快拆了。”我笑他。
“不拆。”他很认真地说,“我们就把它装修一下,还像以前那样。”
“以后,我们还像小时候一样,都住在那里,陪着你。”
他的话,让李伟和李涛,都红了眼眶。
我看着他们。
三张不再年轻,却重新找回了温度的脸。
我笑了。
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知道,那个家,可能回不去了。
但是,好像,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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