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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州是一座自带江湖气息的城市。
两千多年前,毛亨、毛苌叔侄在沧州河间的乡野之间重整《诗经》,一千多年前,源自沧州吴桥的杂技,沿着大运河最长的一段走出华北平原,传到南北各地。这里是武术之乡,无数慷慨悲歌之士曾从这里走出,在风雨飘摇的时代中,挽大厦之将倾。这里是北方舞狮的故地,曾有义气之士,为恢复一段技艺而呕心沥血……如今,这里是双遗之城,拥有京杭大运河及河北沧州南大港候鸟栖息地两大世界遗产。运河的灯影桨声,和着湿地的飞鸟云集,成为这座城市生态与文化发展的根基,历史和现代交汇,文明与生态融为一炉,成为这座运河上的城市新的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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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29日,沧州灯光璀璨的南川楼和南川老街。 受访者供图
一套拳
他用了一生守护
江湖是什么?是庄子《大宗师》中“相忘于江湖”的广阔天地,是春秋时代隐士“乘扁舟、浮江湖”的自在与闲适,也是“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天下意识,还是“江湖常有庙廊忧”的家国情怀。
对59岁的王增良来说,江湖就是一段坚守不懈的风骨。沧州是武术之乡,全国120多拳种中,沧州有50多个,占将近一半。王增良是沧州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华拳”的第五代传人,也是沧州河间郭家村的一位地道农民。
王增良从小学拳,祖父是走南闯北的镖师,到了父亲一代,也都是附近有名的拳师,由于父亲早逝,王增良从7岁开始,跟随叔父学拳,“华拳拳势威猛刚劲、拳架优美大方,行时放松、站时刚猛,传说是出自少林,与洪拳一脉相承”,王增良说,“华拳传自清代康熙年间,祖辈传说中,是一位游走避祸的反清义士,出家后隐居在我们这里,传下这一脉拳法,弟子们不敢说拳法真名,有人问起,只说是少林长拳。”
华拳以“华”为名,自有一股保家卫国的气概,“华拳立世护家国,一招一式皆风骨,”王增良说,这是华拳骨子里的特质。只是,传到王增良一代,传统的拳法,已经失去了实际的功用,能坚持者日稀,村里曾经热闹的练武场,早就消失不见。
王增良还记得当年的盛景,郭家村的武术队有100多人,老老少少挤在村头的练武场上练功。天黑了以后,师父就点着蜡烛带他们练。冬天的河间特别冷,孩子们练得浑身冒热气,有白气从头顶冒出,师兄弟们称之为“朝天一炷香”。
不过,随着社会的发展,越来越多的人离开了武术队,各自谋生,村里的武术队从100多人减到几十人,再后来就剩几个老拳师了。只有王增良还在坚持,他把自家的院子改造成了武馆,盖练功房、买器械、印拳谱、买电扇……而这些,对村里的孩子们免费开放,只要愿意来学的,都可以跟着他练。
教拳、务农,农闲时候,王增良一直做点儿小生意——走南闯北地去卖枣,他不太喜欢在人前表演武术,有人让他练几招,他总是说“不练”,但回到那个小院,他却比任何人都热爱武术,“我希望把传统武术传承下去,把孩子们从手机和游戏机前拉回来,少年强则国强,也希望让更多的人认识和接受华拳,让华拳推向全国,走出国门,走向全世界。”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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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30日,沧州吴桥县第九屯的杂技小院中,14岁的段志博正在练功。寇家祥 摄
一条河
改变了一座城市
百年前的镖师们走南闯北,运河是最重要的通道。而沧州正是大运河流经里程最长的地级市。
沧州区域文化研究所所长孙建,可能是这座城市中,最了解运河和运河文化的人。他告诉记者,作为古代漕运的代表,大运河两岸的城市和村庄,多受运河漕运的影响,皆为富庶繁华之地。而在沧州,古代有两大经济支柱,盐业和漕运。沧州是长芦盐的发源地和重要产区,同时也是盐运总汇之区,长芦盐外运的集散中心。自元代以来,位于今沧州市主城区运河东岸的长芦镇就设有盐运司。明代定名为长芦都转运盐使司,下辖沧州、青州两分司和长芦、小直沽两批验所。
如今,沧州仍保留着当年盐业发达时代的痕迹,位于南川老街的南川楼,就是明代长芦都转运盐使司所在地,“南川楼高十丈多,分三层,登楼远眺,可见河面帆樯林立,来往船只首尾相连,或船夫摇橹,或纤夫拉纤,船号声声,此起彼伏,码头上更是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孙建说。
近代以来,漕运功能逐渐衰退,依靠运河和渤海的沧州,成为了现代工业发轫的见证者。在沧州,有始建于1921年的面粉厂,也有1939年建设的津浦铁路给水所,更有1970年代建立的中国早期的化肥厂,它的遗址在改造,如今成为了当地知名的工业遗存文化园区,每天都有无数本地和外地的年轻人在这里打卡流连……
1975年,沧州运河航运停运,千年漕运史正式终结。到80年代中期,大运河断流。曾经船只往来的水面消失,两岸只剩垃圾遍地。
“运河水干,两岸的风光也就不再了,”孙建说。
不过,随着时代的推移,生态发展的推进,曾经干涸的大运河,又渐渐恢复了当初的盛景。2014年,中国大运河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
在沧州,运河治理和恢复的工程一直没有停止,比如中国大运河众多遗产点之一的沧州东光县谢家坝,以糯米浆与石灰黏土拌合,筑成夯土大坝,每20厘米夯筑一次,坝体比三合土更加坚固,耐强流冲击,越是遇水越是结实,被称为“铜帮铁底”。在2012年和2024年,沧州市两次修葺大坝,以古法还原,重现当年的盛景。曾经在清初毁于战火的南川楼,也被复建,重新成为千年运河的标志建筑。
一艘船
穿越千年的风霜
“一船明月过沧州”,这句清代诗人的诗句,是如今沧州人的口头禅,也是这座运河城市如今的文旅宣传语。
大运河纵贯沧州全城,运河繁华之时,造就了两岸发达的商贸产业和富庶的居民生活。运河断流后,两岸曾经一片垃圾成堆的破败景象。而随着运河的复流,两岸的修葺,以及沧州当地文旅产业的发展,“一船明月过沧州”的景象又回来了。
如今,夜游南川老街已经成为沧州文旅最知名的项目之一,也是许多游客到沧州的第一站。游船从沧州大化码头起航,大化,正是沧州曾经的化肥厂所在地,如今是工业遗存文化园区,从这里登船,穿过高高的石桥拱洞,两岸垂柳成荫、芦苇成群,如果在夜晚坐船,恰有一轮明月高悬桥上,两岸宫灯照彻河水,游船过桥洞时,就成了一处绝景。
运河自南向北,但中间多有曲折回环,并不一直往南,比如在沧州,河水就是向北流淌,独特的地理环境,造就了沧州独特的运河文化。而北低南高的地势中,以数百个弯道,形成了自然缓冲的河道,在过去,河上桥梁不多,如今,宽阔的城市公路跨过运河,行船公路桥下,宛如在地底河流中穿行。
三大楼,是沧州运河上最重要的标志,三大楼分别为清风楼、朗吟楼、南川楼。清风楼始建于晋代,于元代正式命名为清风楼,于明代被毁,1992年重建。南川楼始建于明代,毁于清初。朗吟楼始建时间已不可考,在清初曾重建,清代中后期坍塌。2021年,沧州开始重建南川楼与朗吟楼。
如今的三座楼,俱为现代重建,仿明清风格,三楼方位按古籍记载,相距千尺,站在楼上,可以俯瞰整个沧州市区,眺望穿越全程的运河。
三大楼的复建,是沧州重整运河文化、打造文化产业的标志,记者从沧州市文旅局获悉,近年来,沧州依托千年运河,以大运河为主轴,打造城市精彩中轴线,先后建成园博园、大运河非遗展示馆、沧州大化工业遗存文化区等项目,南川楼、朗吟楼成为沧州文化新地标,百狮园、运河公园建成开放。同时,沿着运河建成12个旅游码头、6座步行景观桥,中心城区13.7公里大运河实现旅游通航。多年的产业打造,如今已经取得众多成效,“运河古郡、文武沧州多彩非遗之旅”入选全国20条非遗特色旅游线路,“古‘乡’古色 神工天巧之旅”线路入选全国乡村旅游精品线路等。
一个园
传承不绝的技艺
从沧州市区出发,沿着大运河逆流而上,一路往南,接近山东德州的地方,就是吴桥县,这里是杂技之乡,也是江湖百艺的传承之地。
2025年10月30日,吴桥县吴桥杂技大世界,70岁的彭彦华穿着一件对襟短褂,坐在一座小院子里,正在指导学生们训练,最小的学生只有六岁,小名六六,在这里练杂技已经有两年,小小的她,双手撑在一把条凳上,腰臂腿一起发力,就稳稳地倒立在凳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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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30日,70岁的彭彦华指导小徒弟六六练功。 寇家祥 摄
杂技是童子功,每一个练杂技的,都是从幼年开始,到了十多岁,就可以上台表演了。彭彦华也是如此,五六岁的时候,他就跟着家里人学杂技,拿大顶、翻跟头,无所不会,十来岁的时候,就开始跟着家里的大人们走街串巷,走南闯北,挣一口饭吃。
“沧州虽然是平原,但盐碱地多,以前农业科学不发达,种地收入微薄,孩子们都会学一两手技艺,走江湖吃一口饱饭,”彭彦华说。
小时候,彭彦华走过很多地方,从沧州的大街小巷,到河北、天津、东三省,再到南方的云贵川、广东广西,“哪里能挣到吃的,就去哪里,”彭彦华说,“坐船、坐火车,有时候没钱买船票、车票,就先走,一路走一路演,赚到钱再买票。”
在1992年,沧州市建设了吴桥杂技大世界,这是一个杂技传承为主的园区,也是一座开放经营的旅游景点,许多走江湖的杂技艺人,在那时候进入园区,成为了其中的员工,每天按点上下班,每月准时领工资。
也是从那时候起,彭彦华结束了每年走江湖的生涯,进入园区成为了一位表演者,三十多年来风雨不改,在这里练功、表演、教徒弟。30年来,大世界里汇聚了越来越多的杂技传承者,更多的年轻人来到这里,传承古老的技艺。
王春平是众多年轻人中的一位,这位沧州本地人,在2011年开始学魔术,一开始在天津演出,和爱人一起,表演各种大型的现代实景魔术,如人体二分、大变活人等。王春平的爱人是古彩戏法的世家,擅长各种古典魔术。2014年,她随爱人回到吴桥县,进入吴桥杂技大世界,随即开始学习各种古彩戏法,她的拿手好戏,是“飞鼠盗粮”,但也会其他各种戏法,比如“三仙归洞”“魔术换牌”等,与此同时,她还兼任着园区的推介和宣传工作。在园区的一处院墙前,有一个小小的台子,那是她的工作岗位之一,在这个台子上,她会变一些小戏法,和观众近距离互动,给观众讲解杂技常识。台子后面的墙上,写着各种春典。春典也叫行话,是过去走江湖的艺人们互相交流的暗语,是不传之秘,而在现代,这些暗语早就没有交流的功能,反而成为了杂技文化的一部分,王春平会向观众解释各种暗语的意思,比如:“报个帽儿”,意思就是问“你姓啥”,这些春典,并不完全是旧时代留下的,也有许多新的暗语,比如飞机叫做云空子,打电话叫做耳听子……
一座城
江湖从未曾消失
在吴桥县,杂技的印记无所不在,就在今年9月底,吴桥县举办了中国吴桥国际杂技艺术节,这是第二十届,也是中国吴桥国际杂技艺术节创办38年来,首次回到吴桥举行主体活动。然而,过去三十八年中,这个以吴桥命名的杂技节,却从未真正“回家”。
在过去,杂技艺人们沿着大运河,南下北上,把吴桥杂技传播到全世界,同时也汲取各种文化的特质,让杂技变得更加丰富。如今,全世界的杂技表演者和传承者,第一次汇聚到了杂技的故乡,来自19个国家和地区的28个队伍,在这里展示风采。
而在吴桥,杂技其实从来没有衰落过,尤其是随着整个沧州市文化产业的发展,吴桥的杂技,也吸引了全球各地越来越多的人们,他们来到吴桥,或者欣赏杂技,或者学习技艺,成为了杂技文化传承中的一员。
在吴桥县,大大小小的杂技学校、杂技培训班遍布城乡,比如河北吴桥杂技艺术学校。早在2002年,就开始接收外籍学员,到现在,已举办了23届培训班,涉及亚洲、非洲、南美洲的30多个国家,培训人员达700余人。
杂技文化的发展,也在改变着城乡发展的面貌。就在江湖大世界的旁边,吴桥县桑园镇第九屯,过去学杂技的孩子们回到家里,改造民居,开办民宿,打造新的产业,村里还集中流转了闲置的民居,统一经营,并在村里建设免费开放的大运河非遗文化展馆,和杂技学校合办杂技小院等。
14岁的段志博是杂技小院的学员之一,他是洛阳人,在这里已经学了4年杂技,像他这样的学员还有许多。他们共同构成了这座城市中新生的文化力量,并且正在展现他们的力量。比如六岁的六六,就在今年的杂技节上,在一顶大伞上骑着独轮车,被观众拍下后传上网络,轰动一时,成为杂技节期间影响最广泛的表演者之一。
更多的改变在一点点发生,大运河穿过村庄和城市,新生的产业,让文化资源成为城市发展的资源。但有些东西依然没变,千年的文化仍在传承,古老的技艺不曾丢失,它们一直在塑造着这座城市。
“江湖没有消失,这不就是江湖吗?”彭彦华说。
新京报记者 周怀宗
编辑 高静 校对 贾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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