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法院传票那天,深圳的天气格外好。
好得有些虚假。
阳光透过落地窗,在我面前那份白纸黑字的传票上,镀了一层金边。
金边下,是两个黑得刺眼的字:被告。
我的名字,沈瑜。
原告,江川。
我的丈夫。
案由写得很清楚:请求确认被告沈瑜擅自处分夫妻共同财产的行为无效,并判令其返还一百万元。
一百万。
这个数字像一颗子弹,击穿了这张纸,击穿了我们七年的婚姻,正中我的眉心。
我拿起那张纸,纸很薄,却重得我手腕发颤。
江川就坐在我对面,穿着他那身永远一丝不苟的定制西装,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冰冷和陌生。
像在看一个生意场上的对手,而不是同床共枕七年的妻子。
“你非要这样吗?”我的声音干得像撒哈拉沙漠里的沙。
他慢条斯理地端起手边的咖啡,那是我早上刚为他磨的蓝山。
他说:“是你逼我的,沈瑜。”
逼他?
我笑了。
笑声在空旷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凄凉。
“我逼你?江川,我们结婚七年,我什么时候逼过你?”
“你瞒着我,把一百万转给一个男人。这还不算逼我?”
他的语气很平,平得像一条直线,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可就是这种平静,比任何歇斯底里的指责都更让我心寒。
那个男人,叫林舟。
是我的朋友,或者说,是男闺蜜。
一个从我穿校服、扎马尾辫时就认识的人。
一个在我被江川求婚时,哭得比我还凶,说“我们家小白菜终于被猪拱了”的人。
一个在我放弃事业、成为全职太太后,唯一还会跟我聊梦想、聊人生、聊那些风花雪月之外的东西的人。
他要创业,做一个关于城市记忆的App。
项目很好,情怀满满,就是缺钱。
他找遍了所有投资人,处处碰壁。
那天晚上,他喝得烂醉,给我打电话。
电话里,他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他说:“小瑜,我是不是真的很没用?我是不是就是一个废物?”
我听着他压抑的哭声,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我想起了那个在大学辩论赛上,意气风发,舌战群儒的少年。
想起了那个在我失恋时,默默陪我吃完三斤小龙虾,自己过敏到进医院的傻子。
我不能看着他这么倒下去。
于是,我做了这辈子最大胆,也最愚蠢的一个决定。
我把我婚前财产里的一部分,加上这些年江川给我的家用攒下来的一些钱,凑了一百万,打给了他。
我告诉他:“林舟,这是投资,不是借款。我相信你,你只管往前冲。”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然后,是林舟带着浓重鼻音的一句:“沈瑜,谢谢你。这辈子,我做牛做马报答你。”
我当时觉得,我做了一件特别伟大的事。
我拯救了一个朋友的梦想。
我甚至幻想过,等林舟的公司上市了,我作为天使投资人,也能在江川面前扬眉吐气一回。
让他知道,我沈瑜,不是一个只会插花、烘焙、做家务的寄生虫。
我也有我的价值和判断。
我天真地以为,这件事可以瞒天过海。
毕竟,江川从不过问我的个人账户。
他每个月会给我一笔不菲的家用,多到我根本花不完。
他对我说:“你是我的妻子,我负责赚钱养家,你负责貌美如花。”
这是当年最打动我的情话。
现在想来,却像一个最精致的牢笼。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发现的。
或许是银行的某条短信,或许是他心血来潮查了账。
总之,他发现了。
没有争吵,没有质问,甚至没有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
他直接请了律师,发了传票。
他用最冷静、最合法,也最残忍的方式,给了我致命一击。
“那是我的钱。”我试图争辩,声音却毫无底气,“大部分是我婚前的积蓄。”
“根据婚姻法,”江川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出冰冷的光,“婚后双方的收入、投资收益,都属于夫妻共同财产。你婚前财产的增值部分,也在此列。而你,沈瑜,恶意转移夫妻共同财产,数额巨大。”
“恶意转移?”我被这个词刺痛了,“江川,在你眼里,我帮助朋友,就是恶意?”
“一个让你不惜掏空家底去帮助的‘男性朋友’?”他加重了“男性朋友”四个字,讽刺意味不言而喻。
我瞬间明白了。
他根本不关心钱。
他在意的是林舟。
是那个他从一开始就不喜欢的,我的男闺蜜。
他觉得我背叛了他。
这种背叛,无关身体,却比身体出轨更让他无法容忍。
“我们之间是清白的!”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清白?”江川冷笑一声,“沈瑜,你觉得我会信吗?一百万,不是一万,不是十万。你告诉我,什么样的‘清白’友谊,值得你赌上我们整个家?”
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啊。
我怎么解释?
我说,因为我羡慕他还能有梦,而我的梦早就死在了这间一尘不染的豪宅里?
我说,因为在他身上,我能看到一点点我自己曾经的样子,那个不甘平庸、想要发光发热的沈瑜?
我说,因为你的爱太窒息,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而林舟的梦想,是我唯一的透气孔?
我说不出口。
这些话说出来,只会坐实我的“不知足”和“背叛”。
在江川的世界里,一切都必须是黑白分明的,逻辑清晰的。
他给了我最优渥的生活,我就应该感恩戴德,安分守己。
任何节外生枝的想法,都是对他的辜负。
“我没什么好跟你说的了。”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装的下摆,动作优雅得像要去参加一场晚宴,“法庭上见吧,沈瑜。让法官来评判,到底谁对谁错。”
他转身离开,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清脆而决绝的声响。
每一下,都像踩在我的心上。
门被关上的那一刻,我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瘫倒在沙发上,看着那张传票,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我拿起手机,颤抖着拨通了林舟的电话。
“喂,小瑜?怎么了?”电话那头,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但依然温和。
我一开口,声音就哽咽了。
“林舟……出事了。”
我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他。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死寂。
死寂到我以为信号断了。
“喂?林舟?你还在吗?”
“……在。”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对不起,小瑜。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不怪你……”
“怎么不怪我!如果不是我没用,如果不是我找你……”他狠狠地骂了一句脏话,“江川他……他怎么能这么对你!”
“他就是那样的人。”我苦笑。
“那你打算怎么办?钱……钱我一定想办法还你!我把公司卖了,把房子卖了……”
“别傻了,”我打断他,“你公司刚起步,现在卖能值几个钱?你的房子是你爸妈给你凑首付买的,你卖了他们住哪儿?”
“那怎么办?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被他告啊!”林舟的声音里充满了焦急和恐慌。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点。
“你别管了,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把公司做好。只有你的公司成功了,我今天受的这一切,才算值得。”
“小瑜……”
“听我的,林舟。”我的语气不容置喙,“别让我这一百万,真的打了水漂。”
挂了电话,我抱着膝盖,在沙发上坐了整整一夜。
天亮的时候,我擦干眼泪,开始在网上搜索离婚律师。
江川想打官司,那我就陪他打。
这场仗,我不能输。
不仅仅是为了钱,更是为了我那被践踏得一文不值的,所谓的“尊严”。
我找的律师姓王,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短发,精明干练。
她听完我的陈述,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淡淡地问了我一句:“沈女士,你和你先生,多久没有性生活了?”
我愣住了。
没想到她会问这个。
我仔细想了想,好像……有大半年了。
江川工作很忙,每天回来都很晚。
一开始我还会等他,后来发现他回来也只是洗澡,然后倒头就睡。
我们之间的话越来越少,身体的接触,也仅限于出门前那个礼节性的拥抱。
王律师了然地点点头:“明白了。”
“这和案子有关吗?”
“有,也没有。”她说,“法律上,这不能作为你转移财产的理由。但在情感上,这或许可以解释你为什么会这么做。一个长期在婚姻中得不到情感和生理满足的女人,很容易向外界寻求慰藉。有的人是出轨,有的人,是寄托。”
“你把对朋友的帮助,当成了一种情感寄托。这笔钱,是你实现自我价值的一种方式。”
她的话,像一把精准的钥匙,打开了我内心最深处的那个盒子。
是啊。
寄托。
我把林舟的梦想,当成了我的梦想。
我把他的成功,当成了我的成功。
因为在我自己的生活里,我已经找不到任何可以称之为“成功”的东西了。
“王律师,这个官司,我有多大胜算?”
“从法律层面讲,不大。”王律师很直接,“你转账的事实清楚,金额巨大,且未征得配偶同意。江川的诉求,合情合理合法。”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但是,”她话锋一转,“官司的输赢,不只在法庭上。沈女士,你想要的是什么?是赢回那一百万的支配权,还是……想借这个机会,结束这段婚姻?”
我看着她锐利的眼睛,第一次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
我想结束吗?
和江川离婚?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就感到一阵恐慌。
离婚后我能去哪里?我能做什么?
我已经七年没有工作了。
我的社会关系,几乎都是围绕着江川建立的。
离开他,我就像一颗被拔掉根的植物,会迅速枯萎。
可是,不离婚,我还要继续过这种守着一个空壳子,和一个把我当贼防的男人过一辈子吗?
“我想想。”我艰难地说。
“好。”王律师递给我一张名片,“想清楚了随时联系我。另外,建议你开始搜集证据。证明你丈夫在婚姻中对你的冷落,证明这笔钱的来源大部分是你自己的婚前财产,证明你‘投资’的行为,并非‘恶意转移’,而是有合理预期的商业行为。”
“商业行为?”
“对。去找你的朋友,让他提供公司的商业计划书、财务预测、股权协议。我们要向法官证明,你不是在挥霍,而是在投资。”
我走出律师事务所,感觉脑子一团乱麻。
股权协议……
我当时根本没想过这些。
我只是出于朋友义气,把钱打了过去。
林舟说过要给我股份,但具体多少,怎么给,我们谁都没提。
君子之交,谈钱多伤感情。
现在看来,多么可笑。
我给林舟打了电话,跟他说了王律师的建议。
林舟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小瑜,对不起,我……我当时太着急了,这些东西都还没来得及弄。”
“没关系,现在补也来得及。”
“可是……”他欲言又止。
“可是什么?”我的心提了起来。
“公司最近……遇到点麻烦。之前谈好的一个渠道商,突然变卦了。现在产品积压,资金链很紧张。”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
“紧张到什么程度?”
“如果……如果下个月再没有新的资金进来,可能……就要撑不下去了。”
我握着手机,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感觉一阵天旋地转。
撑不下去?
那我的……一百万呢?
我不是圣人。
在得知自己为了“梦想”和“情怀”投进去的钱,可能血本无归的时候,我没办法不恐慌。
更重要的是,如果林舟的公司倒闭了,那我在法庭上,就彻底成了一个笑话。
一个被“男闺蜜”骗走巨款,还被丈夫告上法庭的,愚蠢的家庭主妇。
江川会怎么看我?法官会怎么判我?
我不敢想。
“林舟,你老实告诉我,你的项目,到底靠不靠谱?”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我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
“靠谱!小瑜,你相信我,商业模式绝对没问题,只是运气不好,遇到了行业寒冬……”林舟急切地解释着。
我听着他的话,心里却一片冰凉。
运气不好。
这四个字,在投资圈里,就等于“失败”的代名词。
那几天,我像个游魂一样。
白天,我按照王律师的指示,整理我婚前财产的证明,翻箱倒柜地找那些陈年的银行流水和理财记录。
晚上,我一个人躺在客房冰冷的床上,睁着眼睛到天亮。
我和江川依然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但我们之间,隔着一道比柏林墙还厚的冰墙。
我们不说话,甚至避免眼神接触。
家里的阿姨看出了不对劲,小心翼翼地问我:“太太,您和先生……吵架了?”
我摇摇头,说:“没有。”
我们没有吵架。
吵架,至少还意味着有情绪的流动,有沟通的欲望。
而我们之间,只剩下死寂。
有一次,我半夜起来喝水,路过书房,看到门缝里透出光。
我鬼使神差地走过去,门没关严,留着一条缝。
我看到江川坐在里面,没有工作,只是在抽烟。
他很少抽烟,除非压力特别大。
烟雾缭绕中,他的侧脸显得格外疲惫和落寞。
那一刻,我心里突然涌上一股酸楚。
我差点就想推门进去,跟他说,我们不闹了,好不好?
钱我不要了,官司我们不打了。
我们回到从前,好不好?
可是,我的手刚碰到门把手,就听到了他打电话的声音。
“妈,您别担心。……嗯,我和她?挺好的,没什么事。……就是一点小分歧。……我知道,我会处理好的。……您放心,我不会让她占便宜的,一分钱都不会。”
我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了。
不会让她占便宜的,一分钱都不会。
原来,在他和他家人的眼里,我就是一个处心积虑想要占他家便宜的外人。
七年的夫妻情分,在他口中,变成了一场需要斤斤计较的利益分割。
我默默地收回手,退回我的房间。
心里的那一点点动摇和不舍,消失得无影无踪。
开庭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我特意穿了一件米色的连衣裙,化了淡妆。
我想让自己看起来体面一点,而不是一个被生活打垮的怨妇。
在法院门口,我看到了江川。
他也看到了我。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了零点一秒,然后迅速错开。
他的身边,站着他的律师,一个看起来比他还冷静的男人。
我们像两条不相交的平行线,一前一后地走进了法庭。
法庭里很安静,只有空调的嗡嗡声。
法官是个严肃的中年女人。
她看了看我们,然后敲响了法槌。
“现在开庭。”
江川的律师先发言。
他言简意赅,逻辑清晰,把事情的经过陈述了一遍。
然后,他向法庭提交了一系列证据。
银行转账记录,我的账户流水,甚至……还有我和林舟的微信聊天记录。
我惊呆了。
他怎么会有我们的聊天记录?
我看向江川,他面无表情,没有看我。
我明白了。
他看了我的手机。
或者,他用了什么技术手段,恢复了我以为已经删掉的记录。
这个认知,比他告我这件事本身,更让我感到恐惧和恶心。
他像一个无孔不入的幽灵,监控着我的一切。
聊天记录里,并没有什么出格的内容。
无非是林舟向我诉苦,我鼓励他,然后我们谈到了钱。
但在对方律师的嘴里,这一切都变了味。
“审判长,请看这里。被告在凌晨一点,与这名林姓男子,进行了长达四十五分钟的通话。通话后第二天,就将一百万巨款转入对方账户。整个过程,完全没有告知作为其合法配偶的原告。”
“再看这里,被告对林姓男子说,‘你只管往前冲,我永远是你最坚实的后盾’。审判长,各位可以判断一下,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后盾’?这是一种超越了普通朋友界限的,带有强烈情感投射的承诺。”
“综上所述,被告沈瑜的行为,不仅构成了对夫妻共同财产的恶意转移,更是对婚姻契约精神的公然背叛。我们请求法庭,支持原告的全部诉讼请求。”
他说完,坐下了。
整个法庭,鸦雀无声。
我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
我觉得自己像被扒光了衣服,赤裸裸地站在大庭广众之下,接受审判。
我的脸,火辣辣地烧。
王律师碰了碰我的胳膊,低声说:“别慌,稳住。”
轮到我方发言了。
王律师站了起来。
她没有急着反驳对方的指控,而是先向法庭提交了我们准备的证据。
我的婚前财产公证,这些年的理财收益证明。
“审判长,我们首先要明确一点。被告转出的这一百万,其中有七十二万,来源于她本人的婚前财产及其婚后产生的合法理财收益。这部分财产,根据相关司法解释,即便在婚后,其所有权和支配权,也应首先尊重所有权人本人的意愿。”
“其次,我们不否认被告未将此事告知原告,这在处理方式上确有不妥。但‘不妥’,不等于‘恶意’。”
“被告之所以这么做,恰恰是因为原告长期以来在婚姻中形成的强势地位和对被告个人价值的漠视。被告放弃了自己蒸蒸日上的事业,回归家庭,七年如一日,为家庭付出。但她的付出,在原告眼中,似乎是理所当然的。原告提供优渥的物质生活,却吝于给予最基本的情感关怀和尊重。”
王律师顿了顿,目光扫向江川。
“请问原告,你上一次和被告一起看电影,是什么时候?上一次和她一起旅行,是什么时候?上一次,你认真听她讲完一件关于她自己的事,又是什么时候?”
江川的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
他的律师想站起来反对,被法官用眼神制止了。
“被告将这笔钱投资给朋友,确实有情感因素,但更多的是一种商业判断。这位林舟先生的创业项目,是一个有前景的互联网项目。这里,是我们准备的项目计划书和早期的市场调研报告。”
王律师把一沓文件呈上去。
“被告的行为,不是挥霍,更不是赠与,而是一场天使投资。她希望通过这次投资,证明自己的价值,也为这个家庭创造更多的财富。她的初衷,是为了这个家,而不是要损害这个家。”
“至于原告方律师提到的所谓‘超越普通朋友界限’,更是无稽之谈。难道在一段健康的婚姻关系中,妻子就不能拥有自己的异性朋友吗?就不能对朋友施以援手吗?如果因为性别,就要对纯洁的友谊进行如此恶意的揣测,那不仅是对被告的侮辱,也是对所有现代独立女性的偏见。”
王律师的话,掷地有声。
我感觉心里堵着的那口恶气,终于顺了一点。
法官看着手里的材料,陷入了沉思。
她抬起头,看向我。
“被告,你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我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
我看着江川,一字一句地说:
“我承认,我瞒着你,是我的错。”
“但江川,你扪心自问,如果我当时告诉你,你会同意吗?”
“你不会。”
“你只会像现在这样,用你那些所谓的‘逻辑’和‘理性’,来告诉我,林舟的项目风险有多高,成功的概率有多低,我的行为有多么愚蠢。”
“在你眼里,我就是一个什么都不懂,只配待在家里插花烘焙的女人。我的任何想法,我的任何判断,在你看来,都是不成熟的,可笑的。”
“这七年,我活成了你想要的模样。一个精致的、温顺的、听话的妻子。我把你照顾得无微不至,把这个家打理得井井有条。我以为,这就是爱。”
“可我错了。”
“你爱的,根本不是我这个人。你爱的,只是一个符合你所有设定的‘妻子’的角色。”
“我把钱给林舟,不只是为了帮他。更是为了帮我自己。”
“我想找回一点点我自己。一点点那个还没被你改造成洋娃娃之前的,沈瑜。”
“这一百万,是我为我的‘自我’,赎身的价格。”
我说完,重新坐下。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我强忍着,没让它掉下来。
我看到江川的身体,有微不可查的震动。
他的眼神,第一次出现了裂缝。
那里面,有震惊,有不解,甚至……有一丝我看不懂的痛苦。
法庭再次陷入沉默。
最后,法官宣布:“鉴于本案案情复杂,涉及夫妻情感与财产分割等多方面因素,本庭决定,休庭调解。”
“给你们一个月的时间,回去好好沟通。如果调解不成,再择日宣判。”
走出法庭,天已经有些阴了。
空气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江川没有立刻走。
他在台阶下等我。
这是他提出诉讼以来,第一次等我。
“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他问,声音有些沙哑。
“你觉得是,就是。你觉得不是,就不是。”我累了,不想再跟他争辩。
“我……我没有那个意思。”他似乎想解释什么,“我只是觉得,家庭的钱,应该用在更稳妥的地方。”
“比如买房,买理财,买基金。对吗?”我抢过他的话,“买一切你认为‘正确’的东西。而我的梦想,我的朋友,我的判断,都是‘不正确’的,是吗?”
他沉默了。
“江川,我们都别自欺欺人了。”我说,“我们之间的问题,从来就不是这一百万。就算没有这一百万,也会有下一件事,来引爆我们之间早就埋好的炸弹。”
“我们……回不去了。”
我说完,绕过他,径直往前走。
我没有回头。
我怕一回头,就会看到他受伤的表情,然后我就会心软。
我不能再心软了。
回到家,我开始收拾东西。
我把属于我的衣服、书、化妆品,一件件装进行李箱。
很多东西,都是江川买的。
名牌的包,昂贵的首饰,我一件都没拿。
我只拿走了我嫁给他时,我母亲送我的一对玉镯。
那是我的嫁妆,也是我的底气。
我给王律师打了电话,告诉她,我决定了。
我要离婚。
财产怎么判,我不在乎了。
我只想尽快离开这个让我窒息的地方。
王律师说:“好,我明白了。我会帮你起草离婚协议。”
就在我以为一切都将走向终结的时候,我接到了林舟的电话。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死里逃生后的狂喜。
“小瑜!小瑜!我们活过来了!”
“什么?”
“我之前跟你说的那个渠道商,他们老板突然主动联系我了!他看了我们的产品,非常感兴趣,愿意跟我们签独家代理!而且……而且还有一家投资机构,看中了我们的技术,愿意给我们投五百万!”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真的?”
“真的!合同都签了!小瑜,我们成功了!我们熬出头了!”
林舟在电话那头又哭又笑,像个疯子。
我的眼泪,也一下子涌了出来。
是喜悦,是委屈,是如释重负。
我这段时间的煎熬、屈辱、挣扎,在这一刻,仿佛都有了意义。
我没有看错人。
我的投资,没有打水漂。
“林舟,太好了……真的太好了……”我哽咽着说。
“小瑜,你等我!我现在就去银行,先把那一百万还给你!不,我还你一百五十万!不,两百万!”
“不用了,”我笑了,是发自内心的笑,“当初说好了是投资。按股份算吧。”
“不行!这不一样!我不能让你因为我,连家都没了!”
“我的家,不是因为你才没的。”我说,“你别有心理负担。你只要记住,把公司做好,比什么都强。”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
不知什么时候,天晴了。
乌云散去,阳光重新洒满大地。
我感觉,我的人生,也要天晴了。
几天后,王律师把离婚协议发给了我。
我约了江川在一家咖啡馆见面。
他来了。
看起来比上次在法庭上憔悴了很多。
下巴上有了青色的胡茬,眼神里布满了红血丝。
我把离婚协议推到他面前。
“你看看,没问题的话,就签字吧。”
他没有看协议,只是看着我。
“非要走到这一步吗?”
“不然呢?”我反问,“等你下一次再因为什么事,把我告上法庭吗?”
他沉默了。
“沈瑜,那天在法庭上,你说的话,我回去想了很久。”他缓缓开口,“也许……也许我真的做错了。”
“我习惯了用我的方式去安排一切,我以为那是对你好。我以为我给了你最好的生活,你就会快乐。”
“我忽略了你的感受,我把你当成了我的附属品,而不是一个独立的,有自己思想和灵魂的人。”
“对不起。”
这是我认识江川十年,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对不起”这三个字。
我承认,我有一瞬间的心软。
但很快,理智就占了上风。
一句“对不起”,能抹去那些伤害吗?
能抹去他在法庭上,让律师把我和林舟的友谊,污蔑成不堪的关系吗?
能抹去他跟他妈妈说,“不会让她占一分钱便宜”时的冷酷吗?
不能。
有些裂痕,一旦出现,就永远无法弥合。
“江川,谢谢你的道歉。但是,太晚了。”
我指了指协议:“签字吧。对我们两个都好。”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会掀桌子走人。
但他没有。
他只是拿起笔,在协议的末尾,签下了他的名字。
江川。
两个字,写得龙飞凤舞,一如他的人。
签完字,他把笔放下。
“关于那一百万的案子,我会撤诉。”他说。
“谢谢。”
“还有……林舟的公司,那家投资机构,是我介绍过去的。”
我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他。
“什么?”
“我查了林舟的项目。虽然很理想主义,但技术底层逻辑是对的。我找了几个朋友帮忙看了看,他们觉得有投资价值。正好,其中一个朋友的公司,就在做渠道整合。”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是他?
是他救了林舟的公司?
为什么?
他明明那么恨林舟,那么想让我输得一败涂地。
“为什么?”我问出了心里的疑问。
他苦笑了一下。
“因为你说,那是你为你自己的‘自我’,赎身的价格。”
“我不想让你的‘自我’,变得一文不值。”
“沈瑜,我可能是个很糟糕的丈夫,但我……我没想过要彻底毁了你。”
那一刻,我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心里五味杂陈。
我恨他吗?
好像也谈不上。
我爱他吗?
好像……也早就不是了。
我们只是,用错了方式,走错了路,然后,再也回不去了。
“不管怎么样,谢谢你。”我真心实意地说。
“不用。”他站起身,“以后……照顾好自己。”
“你也是。”
他转身,走出了咖啡馆。
阳光照在他挺拔的背影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我看着他的影子,在视线里越来越远,直到消失不见。
我知道,我生命中一个重要的章节,彻底翻过去了。
我没有立刻离开。
我点了一杯拿铁,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的车水马龙。
手机响了,是林舟。
“小瑜,你在哪?我刚把两百万打到你卡上了!你快看看!”
“不用那么多。”
“必须的!你是我公司的股东,这是你应得的分红!以后每年都有!”他得意洋洋地说。
我笑了。
“行,那我收下了,林总。”
“别别别,你永远是我的小瑜姐。”
“对了,告诉你个好消息,我要结婚了。”
“啊?”我愣住了,“跟谁?”
“就是我们公司的产品经理,一个特别可爱的女孩。她陪我度过了最难的时候。我想,是时候给她一个家了。”
“……恭喜你。”我由衷地说。
“到时候你一定要来当我的伴娘!”
“我一个离了婚的女人,给你当伴娘,不吉利吧?”我打趣道。
“去你的!你是我生命里最大的贵人!你不来,这婚我就不结了!”
“好好好,我去,我去还不行吗?”
挂了电话,我喝了一口咖啡。
有点苦,但回味是甘的。
就像我这几个月的人生。
我失去了婚姻,却赢回了自己。
我失去了一个叫江川的丈夫,却认清了一个更复杂的江川。
我差点失去了一个叫林舟的朋友,却见证了他的成长和幸福。
我账户里多出来的两百万,不再是沉重的枷锁,而是我开启新生活的资本。
我打开手机,开始搜索我想了很久,却一直没敢去读的那个心理学硕士课程。
这一次,我不再需要问任何人同不同意。
我的人生,从今天起,我自己做主。
窗外的阳光,正好。
一切,都还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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