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明又在半夜偷偷看手机了。
我躺在他身边,假装熟睡,眼皮却像两扇沉重的铁门,怎么也关不严。黑暗中,手机屏幕的光像一小块冰冷的浮冰,映在他专注的侧脸上,那光线勾勒出他紧锁的眉头和微微颤抖的嘴唇。他以为我不知道,以为他把声音关到最小,再用被子蒙住头,就能隔绝出一个只属于他的世界。
可他忘了,这个家里,最熟悉他呼吸的人是我。他每次心跳加速,每一次呼吸变得短促,都像鼓点一样敲在我的心上。
三年前,那场从脚手架上坠落的事故,不仅摔碎了他的脊椎,也摔碎了我们原本平静安稳的生活。陈明,那个曾经能在工地上扛着百斤水泥健步如飞的男人,那个夏天傍晚能背着我从街头走到巷尾的男人,从此被禁锢在了这张一米八的床上。除了头和手臂能动,脖子以下,他再也没有任何知觉。
最初的日子,是地狱。他绝食,咒骂,用尽一切力气把床头的杯子扫到地上,听着那破碎的声音,他的眼睛里才会有一丝活过来的光,随即又被更深的绝望淹没。我默默地收拾,给他擦洗,一口一口地喂饭。亲戚朋友们都夸我贤惠坚强,可只有我自己知道,夜深人静时,我躲在卫生间里,咬着毛巾无声地哭,感觉自己也要碎掉了。
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也是最钝的刀子。慢慢地,陈明不再寻死觅活,他接受了瘫痪的现实。我们摸索出了一套新的生活模式:我每天早上五点半起床,给他翻身、擦洗、按摩、换尿袋,然后做好早饭,喂他吃完,再去我那家小小的服装店开门。中午我跑回家给他做饭喂饭,下午再赶回店里。晚上,是日复一日的康复训练,那些枯燥的动作,我们重复了上千个日夜。
生活就像一潭死水,没有波澜,也看不见尽头。我以为,我们就会这样,相依为命,直到老去。直到一个月前,我发现了他深夜的秘密。
那天晚上,我起夜,看到他那边被子拱起一团,里面透出微光。我以为他身体不舒服,轻轻走过去,却听到被子里传来压抑的、急促的喘息声。我心里咯噔一下,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慌攫住了我。我没有出声,悄悄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一夜无眠。
从那天起,我开始留意。他几乎每隔一两天,就会在深夜重复同样的举动。我不敢问,我怕戳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我们之间连这死水般的平静都会维持不住。我开始胡思乱想,他是不是在和别的女人聊天?可转念一想,他这个样子,怎么可能呢?
好奇心像一只蚂蚁,啃噬着我的理智。终于,在一个他沉沉睡去的后半夜,我鼓足勇气,拿起了他的手机。手机没有密码,我颤抖着手点开了浏览器,历史记录赫然在目。
那不是什么暧昧的聊天记录,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网站。那是一些医学论坛,一些残疾人生活的纪录片,还有一些……关于脊髓损伤病人如何解决生理需求的帖子。其中一个加粗的标题像烙铁一样烫伤了我的眼睛:“瘫痪丈夫,妻子该如何面对他的‘渴望’?”
下面的跟帖五花八门。有人说,爱是超越肉体的;有人说,这是无法回避的现实,需要借助工具;还有人,用不堪入目的词语,讲述着妻子不堪重负最终离开的悲剧。
我瞬间明白了那压抑的喘息是什么,也明白了那屏幕微光背后,他经历了怎样煎熬的内心挣扎。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喘不过气来。我心疼他,作为一个男人,他被剥夺的不仅仅是行走的权利,还有最基本、最原始的尊严。
我把手机轻轻放回原处,躺在他身边,泪水无声地滑落。我怪自己太迟钝,这三年来,我只顾着他的吃喝拉撒,只想着怎么让他活下去,却从未真正走进他那片已经荒芜的内心世界。我们是夫妻,却活得像护工和病人。
第二天,我照常给他擦洗。当我的手触碰到他毫无反应的下半身时,我的脸颊一阵滚烫。曾经,这是我们之间最亲密的领地,而现在,它只是一具需要被清洁的躯体。陈明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异样,他避开我的眼神,沉默地像一块石头。
晚饭后,我没有像往常一样打开电视,而是坐在床边,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很温暖,手指因为长期用力控制轮椅,指关节有些粗大。
“陈明,”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我们……聊聊吧。”
他眼皮一跳,身体瞬间僵硬了。
“聊什么?”他的声音干涩沙哑。
“聊聊我们。”我深吸一口气,直视着他的眼睛,“我知道,你最近睡得不好。我看到了你的手机记录。”
他的脸“刷”地一下变得惨白,随即又涨得通红。他猛地想抽回自己的手,却被我死死握住。他的眼神里充满了羞耻、愤怒,还有一丝被窥破秘密的恐慌。
“你偷看我手机?”他几乎是吼出来的,这是他病后第一次对我这么大声。
“对不起,”我没有辩解,“但我不是想监视你,我只是担心你。陈明,我们是夫妻,你的任何事,都和我有关。你心里苦,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膛起伏,眼睛红得像要滴出血来。“告诉你?告诉你什么?告诉你我就是个废物?告诉你我连个男人都算不上了?让你来看我的笑话吗?”
一连串的质问像刀子一样扎在我心上,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在心里,我从来没觉得你是个废物。”我哭着说,“你是我的丈夫,是我这辈子认定的男人。不管你变成什么样,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
我的眼泪似乎让他激动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他颓然地靠在枕头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良久,才发出一声长长的、充满绝望的叹息。
“小雅,”他叫我的名字,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你是个好女人,是我对不起你。这几年,你跟着我受苦了。”
“别说这种话,我们是夫妻。”
“是啊,夫妻……”他自嘲地笑了笑,“可我算什么丈夫?我给不了你想要的,甚至……连最基本的夫妻生活都给不了。我每天看着你为我忙里忙外,看着你才三十出头,眼角的皱纹就藏不住了,我心里难受啊。我觉得自己就是个累赘,是个寄生虫。”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鼓起巨大的勇气。
“小雅,我们……离婚吧。”
这四个字像一颗炸弹,在我脑子里轰然炸开。我愣住了,握着他的手不自觉地松开。我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有想到他会提出离婚。
“你……你说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说,我们离婚。”他重复了一遍,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却也异常清晰。“你还年轻,你值得更好的生活。找个健康的男人,生个孩子,过正常女人该过的日子。我不能再这么自私地拖累你了。”
“我不离!”我几乎是尖叫着喊出来,“陈明,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在你眼里,我就是那种只能同甘不能共苦的女人吗?夫妻是什么?夫妻就是一体的,你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你的难处就是我的难处!我从来没想过要放弃你,你凭什么先放弃我?”
我的情绪彻底失控,这三年来积压的所有委屈、疲惫、心疼,在这一刻全部爆发出来。我趴在他的床边,哭得撕心裂肺。
陈明也哭了,无声地流着泪。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此刻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那晚,我们聊了很久很久,聊到后半夜。我们把三年来所有不敢触碰的话题,都摊开在了这片小小的、被月光照亮的卧室里。他说他的绝望,他的自我厌恶,他说他每天躺在这里,感觉自己像一截会呼吸的木头。他说他看到我疲惫的样子,心如刀割,提出离婚,是他能想到的,对我最好的方式。
而我,也告诉了他我的恐惧,我的孤独,我告诉他,我最怕的不是照顾他有多累,而是怕有一天,我们之间连心都不在一起了。
“至于……那个问题,”我擦干眼泪,脸颊发烫,但还是鼓起勇气说了出来,“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现在医学这么发达,总会有办法的。就算没有,也没关系。陈明,对我来说,你在,这个家就在。你在我身边,比什么都重要。”
那一刻,我看到他浑浊的眼睛里,重新亮起了一点光。
从那天起,我们之间的气氛变了。那层看不见的隔阂消失了,我们又回到了从前那种无话不谈的状态。我开始在网上查阅大量的资料,咨询专业的康复医生。我买了很多书,关于心理疏导的,关于脊髓损伤病人康复护理的。
医生告诉我,对于他这种情况,心理上的疏导远比生理上的满足更重要。首先要让他重新建立自信,找到自己的价值感。
我关掉了经营了五年的服装店。那个店是我唯一的收入来源,做出这个决定很艰难,但我觉得值得。我用店里剩下的一些积蓄,买了一台高配置的电脑,拉了最快的网线。
陈明以前是做工程设计的,画图是一把好手。虽然他现在不能去工地了,但他的大脑和双手是完好的。我鼓励他,试着在网上接一些简单的设计图纸来做。
一开始,他很抗拒,觉得自己已经废了,跟不上时代了。我就在旁边陪着他,帮他下载软件,找教程,一个一个地看。我跟他说:“你忘了吗?我们家房子的图纸都是你自己画的,那时候你多神气啊。我相信你,你肯定行。”
在他的第一个设计单子完成,对方把三千块钱酬劳打过来的时候,陈明拿着手机,反复确认那个到账信息,看了足足有十几分钟。然后,他把手机递给我,哑着嗓子说:“小雅,你去,去买你最喜欢的那条裙子,我给你报销。”
我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我知道,他找回的不仅仅是赚钱的能力,更是作为一个男人,为这个家担当的尊严。
随着他接的单子越来越多,他的精神状态也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他开始主动和我开玩笑,会指挥我怎么摆放家里的家具,甚至开始研究菜谱,告诉我今天该买什么菜。家里又有了久违的笑声,那潭死水,终于开始流动了。
而关于那个最隐秘的需求,我们也有了属于我们自己的解决方式。我咨询了医生,医生给了很多专业的建议。我们抛开了羞耻和尴尬,像研究一道科学课题一样,坦诚地沟通,耐心地尝试。那不再是一件单纯发泄欲望的事,而是我们夫妻之间情感交流的一种方式,一种证明“我们依然是彼此最亲密的爱人”的仪式。
我给他按摩的时候,会讲白天遇到的趣事;我们一起在电脑前看电影,我会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天气好的时候,我会推着他去公园,看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我发现,爱意的表达,从来都不只有一种形式。当两颗心紧紧贴在一起时,一个眼神,一次触摸,都充满了无限的温情。
有一天,他做完一个大项目,拿到了一笔不菲的酬金。他神秘地让我闭上眼睛,然后把一个冰凉的东西戴在了我的手腕上。我睁开眼,是一只漂亮的银手镯,是我上次逛街时多看了两眼的款式。
“对不起,”他看着我,眼睛里闪着光,“以前我总说,等我发了财,给你买大钻戒。现在看来,是实现不了了。这个先凑合着,等我以后挣更多钱,再给你换个金的。”
我握着手腕上的镯子,只觉得它比任何钻石都要贵重。我俯下身,轻轻地吻在他的额头。
“陈明,你就是我这辈子最贵重的宝贝。”
如今,三年又过去了。陈明的身体状况依然没有奇迹发生,他还是离不开那张床和那把轮椅。但我们家的光景,却完全不同了。他的线上设计工作室已经小有名气,收入稳定,我们甚至还清了当年欠下的所有外债。而我,成了他的全职助理和生活伴侣。
我们依然会面对各种各样的困难,外人异样的眼光,身体突发的状况,但我们再也没有怕过。因为我们知道,只要我们还拥有彼此,就没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
很多人问我,这么守着一个瘫痪的丈夫,你后悔吗?值得吗?
我总是笑着回答他们,爱不是一道计算得失的数学题,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选择。选择了他,就是选择了他的一切,无论是他意气风发的过去,还是他无法站立的现在。
瘫痪丈夫的生理需求,曾经是我以为无法逾越的鸿沟,是一道艰难的抉择题。但当我们真正勇敢地去面对它时,才发现它只是生活抛给我们的一块试金石。它考验的不是技巧和方法,而是爱的深度和韧性。
我的付出,也并非单向的。他用他的智慧和永不言弃的精神,为我们撑起了一片新的天空。他让我明白,一个男人的价值,从来不在于他的双腿是否能行走,而在于他的脊梁是否挺直。
夜深了,陈明已经在我身边安然睡去,呼吸均匀而平稳。我看着他熟睡的脸,悄悄握住他的手,放在我的脸颊边。这双曾经能为我遮风挡雨的手,如今依然是我最温暖的依靠。我知道,前路依然漫长,但只要我们牵着手,每一个平凡的日子,都会闪闪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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