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结识一棵楮树

文|高祥

公交站牌后，有一棵楮树。每次我坐公交出行，他都会拦住我，和我聊聊这个世界，探讨一下人生。

我是从春天开始注意他的。清明前后，到公交站牌等车，突然发现路边一棵侧弯的树上，枝头一片片新出的嫩叶下，缀满了绿色的“毛毛虫”。这些“毛毛虫”，有的舒长而低垂，有的粗胖而弯曲，一簇簇、一串串，几乎挂满枝丫。

我走上前，抓住一只“毛毛虫”观察。树枝颤栗了一下，拉着“毛毛虫”的尾巴和我拔河，然后很不情愿地把它递到我手里。这“毛毛虫”看起来像一尾黄绿色的杨树花，但花絮更为硬实饱满，如同一颗拉长版的桑椹。花絮表面，伸出一根根绿茸茸的绒毛，像极了毛毛虫密集而细小的脚丫。我研究了半天，又在公交车上想了一路，也没辨清它的真实身份。

直到再一次经过他身边，看到枝条上长出一杆杆高辨识度的“三叉戟”，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一棵楮树。我走过去，抚摸一下他瘦削的腰身，和他打招呼。他垂着脑袋，目光游移，身形躲闪，甩落下一地“毛毛虫”，似乎还在为之前的伪装有点儿难为情。我拍拍他的手，他耸耸肩，挠挠头，继而仰起头大笑，这样就算互相认识了。

从此，我就多了一个喜欢对我倾诉心事的朋友。一年四季，他都会用他特有的方式与我交流，讲述他的故事，畅叙我们之间难得的友情。

春末，他会拽住我，向我描述严酷的旱情。他举起各种形状的手掌——广卵形的、长椭圆状卵形的、对侧分裂的、单侧分裂的、宝塔状的、三叉戟状的——有气无力地向我摆手。这些手掌痛苦地翻卷起来，手背上的绒毛几乎都要被烤焦了。

夏天，他手舞足蹈，向我指认他的家人和孩子。他说，路对面那棵风姿绰约的楮树，是他的妻子。他说，妻子怀抱里那些若隐若现的橙红色果实，是他的孩子。“你看，落在地上的那些小‘杨梅’都是，脸蛋多漂亮，样子多可爱呀！”他兴高采烈地诉说着，脑门在阳光下泛着闪亮的光泽。

秋天，他披头散发，蹲在角落里一遍遍缝补破旧的衣裳。看见我走来，他高兴得直起身，远远地冲我招手。不料，那被风雨浆洗得皱缩而又泛白的衣袖，从手腕退落下来，露出一段干瘦而暗褐的胳膊。可他不管不顾，还是使劲地摇着手，直到摇落一身岁月的尘埃。

冬天，他赤裸上身，缩着脖子，浑身瑟缩。他那冻得皲裂的枝干上，还挑着一些黄叶，在与北风讨价还价。我走过去，他一边抱着膀子跺脚取暖，一边颤着嗓子问好，一边示意我看路对面。对面，那棵曾经身材丰满的楮树，也洗尽铅华，袒露出纵横交错的枝干。不过她的枝头上，青黄斑驳的黄叶明显要多一些，叶片之间，顶着一簇簇灰黑色的圆球。他转过身，对我抖抖肩膀，似乎在向我炫耀他那些不怕冷的孩子。

——那些孩子，只是他无数孩子中的一小部分。其实，我早知道，他的许多孩子早已落地安家了。在路两侧，在墙角的砖缝里，它们在楮树夫妇的庇护下，悄悄舒展开小小的枝丫。不要小看这些弱小的枝条，它们生命顽强着呢。

我曾经和楮树谈论过这个话题。我问他的年龄，也问过他到底有多少孩子。他沉默半天，挥挥手，让我观察他的脚下。我仔细端详，才发现砖块下残留的树墩——原来我的楮树朋友，是一棵从老树桩上发出的新树，怪不得他的身形有点儿侧弯呢！

偶尔碰面，他会向我报告一些最新的见闻。比方最近有毛虫来过，把他的一些叶子咬成了蛛网；有天牛来钻过他的身体，园林工人给他做过治疗，还用麻布进行了包扎；有一群不讲卫生的麻雀在他的树冠里栖宿，弄得树下满是鸟粪；园林工人来为他做过整容手术，把他面向街道的那根树枝整个都砍掉了……

我也会和他说说我的故事。我刚刚出差了多长时间，我最近买了新衣服，我什么时候换了新发型，我的忙碌、我的疲惫、我的坏心情——往往，他就会激动地拍着手掌、舞动身形，笨拙而又温柔地开导我。

有时候赶上下雨，他会主动把我留下，为我撑开枝叶，把一层层叶子叠成伞，招呼我到伞下避雨。雨小，他挺直腰杆，把伞撑圆，借着雨意和我谈天说地，谈古论今。看我心不在焉或者不搭理他，他还会做个恶作剧，故意筛下一群雨珠，把我淋个半湿。雨大，他就弓起腰，用他的身躯替我全力抵挡雨箭。没一会儿，他就浑身淋透了，一边卷起树叶为我遮雨，一边大喊着催促我赶快离开。

更多的时候，我们站在一起，互相陪伴，不言不语。鸟儿从空中飞过，云影从街头掠过，风儿从身边吹过，行人从路边走过，车辆驶过，歌声飘过，阳光打在身上，洒在层层的楮树叶上，洒在我的脸上。我们互相感知对方的存在，互相谛听彼此的心声，直到新一班公交车驶来，我跳上车，向他挥手道别。

而他，则继续守在那里，守在站牌后面，等我回来。就像守在村头路口张望的老人，静静回忆每一寸逝去的旧时光，默默关注每一个过往的行人，悄悄感受每一丝阳光的纤动。生命的孤独太多，总要找到某种方式诉说。而我和楮树，就是彼此最好的倾听者。

也许只要我们愿意，一朵花，一株草，一棵树，就能与我们交心，就会讲述他们的故事，向我们揭示人生的真谛。可是，在来来往往的人群里，脚步匆匆，身影匆匆，有谁会暂停下来，为路边不起眼的花草树木，送上一对倾听的耳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