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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方茶室,是藏在小巷尽头的一处清凉。夏日的烈阳,到了这里,也仿佛被筛过了,只剩下斑驳的、温柔的光影,静静地落在地上。蝉鸣一阵高过一阵,从墙外传来,却更衬得屋里异样的静;只有小炉上将开未开的水,发出细细的、催促似的轻吟。我便是在这片寂静里,认识了林先生。
他迎我进来,动作不疾不徐,像一阵温和的风。我原以为,能教茶道的人,眉宇间总该有些凌厉的锋芒,好镇住场子。他却全然不是。他的温和是透在骨子里的,一言一笑,都像那尚未沸透的水,只有温润的热意,熨帖着人,却不烫人。我那时心气正浮,带着几分年轻人特有的、不堪一击的倔强,将这世间都看作是对手。看他这般,心里竟暗暗生出些怀疑来:这般柔和的人,真能教我些什么吗?
学的第一课,不是如何高冲低斟,只是坐着。真正的、无事可心地坐着。这看似最简单的事,于我却最难。思绪是关不住的野马,在过去的懊悔与未来的焦虑间来回奔腾。林先生也不多言,只偶尔添块炭,或是在水沸的当口,轻轻提醒一句:“听,这松风声。” 我侧耳细听,那原是水将滚时,壶底涌起的细密气泡声,簌簌的,真像风过松林。我的心,竟也跟着那声音,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沉静下来。他这才缓缓说道:“水静,才照得见月;人静,才瞧得见己。”
往后的日子,我便成了这茶室的常客。我看他待客,无论是意气风发的名流,还是愁肠百结的失意人,他都只是一样的沏茶,奉茶。那茶汤的颜色,总是不浓不淡,正到好处。说来也怪,那些起初言语激昂的,或神色萎靡的,几盏清茶过后,眉目间的纠结,都仿佛被这满室的安宁气息,悄悄地揉开了,抚平了。我渐渐品出些味道来:他的力量,并非来自言语的征服,而是如春雨一般,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这茶室,便是他的天地;而他,是这天地间沉静的中心。
一个午后,雨声渐沥,敲着屋檐的旧瓦。我们对着窗喝茶,他忽然说起些旧事。原来,他也曾有过驰骋商海、锱铢必较的年岁,用一身名牌与雷厉风行伪装着自信。“那时以为,强大就是声音大,就是不让步,”他望着窗外的雨丝,嘴角有一丝淡淡的自嘲,“后来才明白,那不过是‘色厉内荏’四个字。所有的力气都拿来撑门面了,内里却是空的,风一吹就倒。”一场大病,成了转折。病愈后,他便关了公司,寻了这处老屋,安顿下来。
“不觉得可惜么?”我问。
“起初也有。后来才懂,以本色示人,最需要勇气,却也最是安心。”他提起炉上的铁壶,一线热水注入茶壶,白气氤氲而上,模糊了他平和的面容。“你不用再费心去扮演另一个自己,心,自然就松了,静了。”
我听着,心里仿佛也有一根绷得太紧的弦,“铮”地一声,松了下来。我那些所谓的坚持与骄傲,何尝不也是一种用力的伪装?从那日起,我学着不再刻意挺直腰板作出坚强的样子,而是让自己真正地“坐”下来;不再急于抢话,而是学着倾听。我惊奇地发现,当我卸下那副自卫的甲胄,言语反而有了分量;当我不再讨好逢迎,眼神里反而生出了定力。
这变化是微妙的,却瞒不过周遭。一些无谓的争执,自然而然地远了;而几位我素来敬重的前辈,反倒向我投来赏识的目光。我这才真切地懂了林先生的话:一个稳定而安宁的内核,本身便是光,自然会吸引趋光的飞蛾。
结业那日,他送我到巷口,临别时只说:“把这‘静’字带着走吧。宁静,不是不动,是有了定力,故能致远。”
如今,我穿行于都市的喧嚣之中,每当心被搅乱时,便会想起那个夏天的茶室,想起氤氲的水汽里,他沉静如古井般的目光。我于是学着调整呼吸,让自己先安稳下来。我渐渐相信,一个人最好的样子,便是这样:内心有了根底,故而能对万物温柔;精神不再紧绷,故而能映照天光云影。这份从容,比任何喧嚣都更有力量。它让我敢于坦然地,以这真实的、或许还不完美的面目,去迎接那辽远的、值得期许的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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