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日头像团烧红的炭,把黄土路烤得裂开指宽的缝,玉米叶被晒得打蔫,卷成了小筒。李栋扛着锄头从地里钻出来时,汗水顺着下颌线往下淌,砸在干硬的土上,瞬间就没了踪影。他抬手用浸满汗的袖口抹脸,留下几道黑泥印,涩味混着汗味钻进眼里,疼得他眯起了眼。
高考放榜的红榜贴在镇中学门口一个多月了,李栋的名字始终没出现。那张印着“总分386”的成绩单,像块浸了水的石头,压得他胸口发闷。从前村里人道贺“老李家要出大学生”的笑脸,如今都变成了擦肩而过时的低叹,或是墙角扎堆的窃窃私语。他受不了这些目光,干脆把自己泡在田里,天不亮就下地,直到黑得看不见锄头才回家——只有身体累到瘫软,脑子里“失败”“前途”这些字眼才会暂时闭嘴。
家乡窝在大山褶皱里,唯一的出路是条坑洼土路。一到夏天,无边的高粱玉米长成青纱帐,把村子裹得严严实实,连风都透着沉闷。李栋曾拼命读书想逃出去,可现在,所有路都像被青纱帐堵死了,他像头困在原地的兽,只能在熟悉的土地上打转。
父母是老实农民,说不出安慰的话,只是顿顿把肉往他碗里夹,在他累瘫炕头时悄悄叹气。这份沉默的疼惜,比旁人的议论更让他愧疚。他变得不爱说话,走路总低着头,避开人多的地方。同学里,有人晒出录取通知书,有人打包行李准备进城打工,只有他卡在中间,不上不下,成了村里最尴尬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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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钻进密不透风的庄稼地,听着叶片沙沙响,闻着泥土混着植物汁液的气息,他才觉得能喘口气。这片青纱帐,是他唯一的避难所。
那天黄昏,日头西斜,暑气却没散。李栋想起自家高粱地该看墒情,拖着灌铅的腿钻了进去。高粱杆高过人头,红褐色穗子沉甸甸的,叶子刮过皮肤,留下细碎的痒痕。越往深处走,光线越暗,就在快到地头时,一阵压抑的啜泣声顺着风飘了过来。
李栋猛地停步,屏住呼吸。这地深处怎么会有人哭?他拨开层层叶片,小心翼翼地靠过去——同村的林秀正蹲在地上,双手捂着脸,肩膀哭得剧烈颤抖,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后背,洇湿了一大片。
林秀和他同岁,是村里出了名的俏姑娘,成绩也好。只是她命苦,父亲早逝,母亲常年吃药,下面还有个弟弟。她平时总是低着头,笑起来也匆匆抿嘴,带着点怯生生的味道。听说她高考考得不错,怎么会躲在这哭?
“林秀?”李栋迟疑地叫了一声。
蹲在地上的身影猛地僵住,哭声戛然而止。林秀抬起头,泪水把脸冲刷得乱七八糟,眼睛又红又肿,里面盛满了李栋从没见过的痛苦和绝望。看到是他,她慌忙用手背擦泪,却越擦越湿。
“我……我心口堵得慌,像压着块石头,喘不上气……”她哽咽着,突然捂住左胸,脸色发白,额角渗出冷汗,呼吸越来越急促。
李栋慌了,顾不上避嫌,赶紧蹲下:“是不是生病了?我送你去卫生所!”
“不!不能去!”林秀猛地摇头,眼神里全是惊恐,“不能让人知道……”她突然抓住李栋的手腕,冰凉的手指几乎掐进他皮肤,“李栋,帮帮我,帮我揉一揉,好不好?求你了……”
李栋大脑“嗡”的一声,血液冲上头顶。帮她揉胸口?他僵在原地,理智和同情心激烈交战。看着林秀快要晕厥的模样,他终是咬咬牙,闭着眼伸出手,隔着薄衬衫在她胸口上方轻轻按了几下,像碰着烙铁似的立刻缩回手。
奇迹般地,林秀的喘息慢慢平复了。这时远处传来叫她的声音,她像是受惊的鹿,慌忙松开手,跌跌撞撞地冲出青纱帐,转眼就没了踪影。
李栋僵在原地,手腕还留着她的触感,心口乱成一团。他隐约觉得,林秀的“心口疼”,根本不是病。
之后几天,李栋总留意着林秀。她更憔悴了,眼神躲闪,远远看见他就快步躲开。直到某天,他路过林秀家土坯房,听见里面的争吵——是她那个嗜赌如命的远房叔叔在咆哮:“王老板聘礼都送来了,够你弟念高中了,还想上大学?没门!”
接着是耳光声和林秀的闷哼。李栋瞬间明白了:她叔叔要把她卖给邻镇开砖窑的王老板换聘礼!那王老板年纪能当林秀爹,名声臭得很。
怒火和心疼烧得他浑身发抖。他想冲进去,却知道自己势单力薄。那天晚上,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林秀的哭声总在耳边响。
第二天,李栋刚回家,就被林秀叔叔带着两个混混堵在巷口。“听说你管我侄女的闲事?”混混们扑上来拳打脚踢,幸好村民赶来制止。李栋忍着疼爬起来,心里的决心更坚定了——必须帮林秀逃出去。
他写了张纸条:“想离开吗?明天晌午,老地方见。” 他找到林秀的弟弟小军,塞给几颗糖,让他把纸条交给姐姐,千万别声张。
晌午的太阳最毒,村里静悄悄的。李栋在高粱地等得心慌,就在他要放弃时,林秀拨开叶片出现了。她眼里燃着微弱的希望,攥着纸条的手都在抖。
“我打听好了,下午有趟班车去镇上,从那能转车去市里坐火车。”李栋把装着全部积蓄的信封塞给她,“这是钱,你先逃出去,到学校找老师求助,找妇联!”
林秀看着钱,眼泪掉下来:“我走了,我妈和弟弟……”
“你先活下来才有机会帮他们!”李栋推了她一把,“快!车要来了!”
两人沿着小路疾走,终于在国道边等到了班车。林秀上车前,深深看了李栋一眼:“这辈子我都记得你。”
班车摇摇晃晃地消失在黄土路尽头,李栋站在原地,浑身是汗,心里却前所未有的轻松。他知道,回去会面对林秀叔叔的报复,但他不后悔。
几天后,林秀从市里打来电话,说她已经联系上学校,申请了助学金。电话里,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充满了力量。
李栋挂了电话,抬头望向那片青纱帐。风吹过叶片,沙沙作响,像是在为他们鼓掌。高考失利的阴霾还在,但他不再迷茫——帮林秀逃出生天的那一刻,他找到了比考大学更重要的东西。
后来,李栋用家里的积蓄,在镇上开了家小杂货店。他时常会收到林秀寄来的信,信里说她成绩很好,还在勤工俭学,等弟弟再大些,就接母亲去城里。
那年秋天,青纱帐金黄一片时,李栋站在杂货店门口,看着远处的山路。他知道,林秀的人生已经翻开新的一页,而他的人生,也因那个青纱帐里的决定,变得无比明亮。有些救赎,从来都是相互的——他揉散了她心口的绝望,也推开了自己世界的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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