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冰冷的银行卡被塞进我手心时,我八十岁的生日蜡烛还没来得及点燃。
外孙伟东低着头,声音闷闷的,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奶奶,这卡里有二十万,密码是您生日。当年我结婚您给的钱,现在还给您。以后……咱们就两清了。”
两清了。这三个字像三根钢针,扎进我早已松弛的皮肤,穿过血肉,钉在了我的心口上。我养了他二十八年,从他还是个皱巴巴的小奶娃,到如今西装革履、娶妻生子。我以为我养大的是一棵能为我遮风挡雨的树,却没想到,这棵树长大后,做的第一件事,是计算着还了我多少年的阳光和雨水,然后跟我划清界限。
这一切,都得从二十八年前,我女儿林芳抱着还在襁褓里的伟东,哭着敲开我家门那天说起。
第1章 老屋里的新芽
一九九六年的夏天,知了叫得人心烦意乱。我正在厨房里用井水镇着西瓜,准备等老头子下班回来解暑,院门就被拍得震天响。
打开门,女儿林芳站在门口,头发凌乱,眼睛肿得像桃子,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小花被包裹的婴儿。她一看到我,眼泪就断了线似的往下掉,哽咽着说:“妈,我跟他过不下去了。这孩子,我……我没法带。”
那个男人,我从一开始就不同意。可林芳被爱情冲昏了头,一意孤行地嫁了。婚后的日子一地鸡毛,争吵不断,最终在孩子出生不到三个月的时候,彻底分崩离析。
我看着林芳怀里那个睡得正香的小东西,小嘴巴一张一合,像条离了水的小鱼。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我没多说什么,只是侧过身,把他们娘俩让进了屋。
“先进来,天这么热,别把孩子晒着了。”
那天晚上,林芳哭诉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她留下孩子,说要去南方打工,挣了钱就回来接他。我看着她决绝的背影,心里叹了口气。我知道,这孩子,怕是要留在我这儿了。
老头子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看着我笨拙地给孩子换尿布,喂米糊,只是默默地把家里的重活都揽了过去,下班回来还会绕远路去副食品店,看看有没有新鲜的鱼给我炖汤,说是给我“补身子”,好有奶水……哦不,好有力气带孩子。
我们就这样,给孩子取名“伟东”,希望他将来能有伟大的前程,成为家里的顶梁柱。
伟东的童年,几乎都是在这间老屋里度过的。林芳偶尔会寄些钱和衣服回来,电话里问几句孩子的情况,但人却再也没回来过。时间久了,伟东对“妈妈”这个词,成了一个模糊的符号,而我,这个“奶奶”,才是他世界的中心。
他第一次会翻身,是我拍着手鼓励他;他第一次颤巍巍地站起来,是扶着我的腿;他说的第一个词,不是“爸妈”,而是含糊不清的“奶”。
邻居们都说我傻,一把年纪了,还给自己揽这么个“拖油瓶”。我只是笑笑,不跟他们争辩。看着伟东那张酷似女儿的小脸,听着他奶声奶气地跟在我身后喊“奶奶”,我心里比吃了蜜还甜。这哪是拖油瓶,这是我的命根子。
为了给伟东更好的生活,我开始琢磨着做点小买卖。我在家门口支了个摊子,卖自己做的茶叶蛋和腌菜。每天凌晨四点就起床,煮茶叶蛋,切腌菜,忙得脚不沾地。老头子心疼我,总说别太累了,可我一想到能给伟东多买一罐奶粉,多添一件新衣服,就觉得浑身都是劲。
我记得特别清楚,有一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大。伟东吵着要吃糖葫芦,我便顶着风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几里地外的集市上。回来的时候,我的眉毛和头发上都结了冰碴,冻得嘴唇发紫。可当伟东举着糖葫芦,用他那沾满糖稀的小嘴亲在我脸上,甜甜地说“奶奶最好”时,我觉得那股从脚底板升起的寒气,瞬间就被驱散了。
那道我最拿手的梅菜扣肉,成了伟东童年记忆里最深刻的味道。每次我做这道菜,他都能就着肉汤吃下两大碗米饭。肉要选五花三层的,先煮后炸,再切成薄片,码在泡好的梅菜上,浇上秘制的酱汁,小火慢蒸一个多小时。那浓郁的肉香,能飘满整个院子。
伟东上学后,我每天都会给他准备好午饭,装在保温饭盒里。别的孩子都吃食堂,只有他,每天中午都能吃到热腾腾的家常菜。他总会很骄傲地跟同学说:“这是我奶奶做的,比饭店的还好吃!”
那些年,我和老头子把所有的爱和积蓄,都倾注在了伟东身上。我们省吃俭用,连件新衣服都舍不得买,却舍得花大价钱给他报各种补习班。那个年代,流行给孩子买电子琴,我们不懂那玩意儿,只知道贵,但听老师说对孩子好,老头子二话不说,取出了他存了好几年的“烟酒钱”,给伟东抱回了一台。
老头子去世那年,伟东刚上高中。临走前,他拉着我的手,最不放心的还是这个外孙。他嘱咐我:“玉珍,把伟东供出来,供他上大学,让他有出息。咱们这辈子……就指望他了。”
我含着泪点头。从那天起,我一个人,既当奶奶又当爷爷,撑起了这个家。
第2章 喜宴上的存折
日子就像指缝里的沙,不知不觉就流走了。伟东争气,考上了省城的一所重点大学,成了我们这条老街上飞出去的第一只“金凤凰”。
我去送他上学那天,给他带了满满两大包行李,里面塞着我亲手做的新棉被,还有他爱吃的各种酱菜和腊肉。站在大学门口,看着那些穿着时髦的男男女女,再看看自己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服,我第一次感到了自卑。我怕给伟东丢人,把东西交给他,就催着他赶紧去报到,自己转身就想走。
伟东却拉住了我,他红着眼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护身符,塞到我手里:“奶奶,这是我开学前去庙里给您求的,您要保重身体。等我放假,我就回来看您。”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所有的辛苦,都值了。
大学四年,我过得比谁都节俭。我把卖茶叶蛋的摊子扩大了些,又加了些早点。每天起得更早,睡得更晚。手上的口子和烫伤旧的没好,新的又来。但我从没跟伟东叫过一声苦。每次他打电话回来问我钱够不够花,我都乐呵呵地说:“够用,够用!奶奶身体好着呢,能挣钱!”
我把每一分辛苦钱都存起来,放在一个老旧的饼干铁盒里。那是我和老头子年轻时攒下来的习惯,总觉得钱放在银行里不踏实,还是攥在自己手里安心。那铁盒,就藏在我床底最里面的角落里,是我的底气,也是伟东的未来。
伟东毕业后,留在了省城工作,还谈了个漂亮的女朋友,叫李娟。第一次带回家来,那姑娘长得白白净净,说话细声细气,看着挺讨人喜欢。
我高兴坏了,提前好几天就开始准备。把家里里外外打扫得一尘不染,还特意去买了新床单被罩。那天,我做了一大桌子菜,当然也少不了那道压轴的梅菜扣肉。
饭桌上,李娟很有礼貌,一个劲儿地夸我菜做得好吃。我看着她给伟东夹菜,伟东也温柔地看着她,心里说不出的熨帖。我这辈子最大的心愿,不就是看着伟东成家立业,过上好日子吗?
没过多久,伟东就跟我说,他们准备结婚了。
我高兴得一晚上没睡着,翻来覆去地想,该给孩子准备点什么。城里结婚不比我们乡下,彩礼、房子、车子,样样都要钱。伟东刚工作没两年,肯定没什么积蓄。
第二天,我把床底下的那个铁饼干盒抱了出来。打开盖子,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钞票,有一沓一沓用皮筋捆好的,也有一卷一卷用绳子扎起来的。这些钱,散发着一股陈旧的、混杂着汗水和时光的味道。
我一张一张地数,手都在发抖。数了三遍,一共是二十万零三百二十八块五毛。
这是我一辈子的心血。
我留下那三百多块零钱,把整整二十万,用一个红布包好,第二天就坐上了去省城的长途汽车。
到了伟东租住的小公寓,李娟也在。我把红布包递给伟东,郑重其事地说:“伟东,这是奶奶给你的结婚钱。奶奶没多大本事,就攒了这些。你们拿着,先付个房子的首付,有个自己的家,日子才能安稳。”
伟东愣住了,他知道我这些年不容易,死活不肯收。
“奶奶,这钱您留着养老,我们自己能挣!”
我把脸一板,说:“你是我养大的,你的婚事我不管谁管?你要是不收,就是看不起奶奶!”
李娟在一旁,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那个红布包,她轻轻推了推伟东的胳膊,小声说:“伟东,既然是奶奶的心意,咱们就收下吧。以后我们好好孝敬奶奶。”
伟东这才红着眼睛,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布包。
我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我觉得自己完成了老头子临终的嘱托,也完成了自己作为“母亲”的责任。我仿佛已经看到,伟东和李娟住进了宽敞明亮的新房子,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
婚礼办得很体面。我穿着伟东给我买的新衣服,坐在主桌上,看着台上的新人,笑得合不拢嘴。司仪介绍我的时候,说我是“新郎最敬爱的奶奶,含辛茹苦将他抚养成人”,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我看着伟东,他也在看我,眼神里充满了感激。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奶奶。
我以为,我的任务已经完成,接下来就是安享晚年的好日子了。可我没想到,生活的剧本,并没有按照我的想象来写。
第3章 渐行渐远的电话
婚后的第一年,伟东和李娟还时常回来看我。每次都大包小包地买东西,吃的、穿的、用的,把小屋堆得满满当当。李娟嘴甜,一口一个“奶奶”叫着,还抢着帮我干活。
我总跟邻居们炫耀:“看我这孙媳妇,多孝顺!”
邻居们也都羡慕我,说我苦尽甘甘来,有福气。
可渐渐地,我发现有些东西在悄悄改变。
他们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从一开始的每周末一次,到后来的半个月一次,再到一个月一次。电话也少了,以前伟东几乎每天都会给我打个电话,问问我身体怎么样,吃了什么。后来,变成了三五天一次,有时候甚至一个星期都接不到他的电话。
每次打电话,他也总是匆匆忙忙的。
“奶奶,我这儿忙着呢,晚点给您回过去啊。”
“奶奶,我跟客户吃饭呢,先挂了。”
我知道他工作忙,压力大,要挣钱养家。我总在心里安慰自己:孩子长大了,有自己的生活了,不能总像小时候一样黏着我。
有一次,我做了他最爱吃的梅菜扣肉,想着给他送去。我坐了两个小时的长途车,到了他们小区门口,才想起来忘了问他具体是哪一栋哪一户。我给他打电话,电话响了很久才接。
“喂,奶奶,什么事啊?”电话那头很嘈杂,听起来像是在外面。
“伟东啊,我做了你爱吃的梅菜扣肉,给你送过来了。我到你们小区门口了,忘了问你住几号楼。”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是伟得有些不耐烦的声音:“奶奶,您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就来了?我跟李娟在外面逛街呢,今天回不去。”
我提着那个沉甸甸的保温饭盒,站在人来人往的小区门口,心里一下子就空了。
“哦……那,那你们玩吧。我……我就是想让你尝尝。”
“您自己吃吧,或者给邻居分点。我们晚上在外面吃了。您也早点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说完,他就挂了电话。
我一个人站在那儿,看着饭盒里冒出的热气,眼泪差点掉下来。我不是心疼这道菜,我是心疼那份被轻易推开的心意。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主动去过省城。
我开始害怕听到电话那头传来的忙音,害怕他语气里不经意的敷衍。我宁愿守着这份思念,也不愿去触碰那份可能存在的冷漠。
我开始学着自己跟自己说话。对着老头子的遗像,絮絮叨叨地讲着今天卖了多少茶叶蛋,邻居家又发生了什么新鲜事,还有,伟东又好久没打电话回来了。
李娟怀孕的时候,我高兴坏了。想着要去照顾她,可她却通过伟东告诉我,她妈妈已经从老家过来了,让我不用操心。
孩子出生,是个大胖小子。我去医院看他们,带了一大包自己养的土鸡和鸡蛋。病房里,李娟的妈妈正抱着孩子,一家人其乐融融。我像个外人,站在门口,有些手足无措。
还是伟东先发现了我,他走过来接过我手里的东西,有些歉意地说:“奶奶,您怎么来了?路那么远。”
我看着襁褓里的小婴儿,那眉眼,像极了小时候的伟东。我心里的那点不快,瞬间烟消云散。这是我的重孙,是我们家的延续。
我把一个早就准备好的长命锁拿出来,给孩子戴上。李娟的妈妈在一旁看着,笑着说:“哎哟,现在谁还戴这个,老土了。”
李娟碰了她妈妈一下,对我说:“谢谢奶奶。”但那语气,客气又疏离。
我在医院待了不到一个小时就走了。伟东送我到车站,塞给我一千块钱,让我买点好吃的。我没要,推了回去。
“奶奶不缺钱,你留着给孩子买奶粉吧。”
回去的路上,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心里五味杂陈。我明白,伟东有了自己的小家庭,那个家里,李娟和她的妈妈才是女主人。而我,这个把他养大的奶奶,正在慢慢地被边缘化。
我不是不讲道理的老人,我懂得分寸。我告诉自己,只要他们过得好,我就该知足。
可人心,终究是肉长的。付出了一辈子的感情,怎么可能说放下就放下呢?
第4章 生日前的冷清
时间一晃,就到了我八十岁大寿。
按照我们这儿的风俗,八十大寿是要大办的。亲戚邻里都提前好几个月就跟我说,到时候一定要好好热闹热闹。
我嘴上说着“都一把年纪了,过什么生日”,心里却充满了期待。我不在乎什么排场,我只是想借这个机会,让一家人好好聚一聚。尤其是伟东,他已经快半年没回来了。
我提前一个月就给伟东打了电话。
“伟东啊,下个月二十号,是奶奶八十岁生日。你……你们有空回来吗?”我问得小心翼翼,生怕他会说“忙”。
电话那头,伟东的语气听起来很高兴:“八十岁啦?那必须得回来啊!奶奶,您放心,我跟李娟肯定回去给您祝寿!”
得到他肯定的答复,我高兴得像个孩子。我开始掰着手指头数日子,每天都过得有滋有味。我把家里所有的被褥都拆洗了一遍,在太阳底下晒得暖烘烘的。我把院子里的杂草拔得干干净净,还种上了几盆好看的花。
我还特意去镇上最好的裁缝店,为自己定做了一件暗红色的唐装,上面绣着福寿图案,看着喜庆。
生日的前一个星期,我开始准备寿宴要用的食材。我列了个长长的单子,都是伟东和李娟爱吃的菜。那道梅菜扣肉,我更是准备了双份的量,想着让他们吃个够,还能打包带走一份。
亲戚们也都纷纷打来电话,问我寿宴在哪家饭店办。
我说:“就在家里办,我自个儿做。家里热闹。”
他们都劝我,说我年纪大了,别折腾了,去饭店省事。可他们不知道,我享受的,就是这份为家人忙碌的幸福感。我仿佛又回到了伟东小时候,那个为他操持一切、被他全身心依赖的时光。
然而,就在生日前三天,我接到了伟东的电话。
电话一接通,他就支支吾吾的,半天没说到正题。我的心,一下子就悬了起来。
“伟东,是不是……有什么事?”
“奶奶,”他的声音听起来很为难,“那个……李娟公司临时安排她去香港出差,机票都订好了,正好是您生日那天走。您看……这……”
我的心,咯噔一下,沉了下去。
“哦,工作要紧,工作要紧。”我强撑着笑,声音却有些发颤,“那……那你一个人回来也行。”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
“奶奶,她一个人去我不放心。而且,我们早就计划好了,这次出差完,顺便在那边玩几天,当是补蜜月了。机票酒店都订好了,退的话要损失好多钱……”
我握着电话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所以……你们都回不来了,是吗?”
“奶奶,您别生气。我们也是没办法。等我们回来,再给您补过,好不好?我给您买个大金镯子!”他试图用物质来弥补。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能说你们的工作和旅行,比我这个老太婆的八十大寿还重要吗?我能说我已经准备了一大桌子菜,等了你们整整半年吗?
我说不出口。我怕自己一开口,就成了那种不通情达理、给小辈添麻烦的讨厌老人。
“好……好吧。你们……玩得开心点。”
挂了电话,我一个人在堂屋里坐了很久。墙上的老式挂钟,滴答,滴答,每一下,都像是敲在我的心上。我看着那件崭新的红色唐装,觉得无比刺眼。
我亲手营造的热闹和期待,就像一个被戳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只剩下一地狼藉的冷清。
我把之前通知过的亲戚,一个个打电话过去,告诉他们寿宴取消了。他们都很惊讶,问我为什么。
我找了个借口,说自己身体突然不舒服,想清静清静。
我知道,这个生日,注定要冷冷清清地过了。
第5章 一道菜的温度
生日那天,我还是起得很早。
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我还是按照原计划,开始在厨房里忙碌。我没有取消所有的菜,而是固执地,只做了一道——梅菜扣肉。
我像完成一个神圣的仪式一样,仔细地清洗五花肉,焯水,上糖色,油炸,切片。每一步,都做得一丝不苟。灶膛里的火,映着我的脸,明明是温暖的,我却感觉不到一丝热度。
肉在锅里慢慢地蒸着,香气一点点弥漫开来。这熟悉的味道,曾是我和伟东之间最温暖的连接。他小时候,每次闻到这个香味,都会像只小馋猫一样,围着灶台转。
“奶奶,好了没有呀?我都闻到香味啦!”
“快了快了,再等一会儿,蒸得烂烂的才好吃。”
如今,厨房里只有我一个人,安静得只剩下“咕嘟咕嘟”的沸水声。
我把蒸好的梅菜扣肉端上桌,摆在正中央。又给自己下了一碗长寿面,卧了两个荷包蛋。
这就是我的八十岁寿宴。一道菜,一碗面,一个人。
我对着空荡荡的对座,举起了酒杯,里面倒的是白开水。
“老头子,今天我八十了。你看,伟东有出息了,娶了媳妇,生了娃。你该放心了……”我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滴进面前的碗里。
我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直到外面的天色渐渐暗下来。那碗面已经坨了,那盘梅菜扣肉也已经凉透了,凝上了一层白色的油。
就在我准备收拾碗筷的时候,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我以为是哪个邻居,抬头一看,却愣住了。
伟东和李娟,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口。伟东手里提着一个大大的生日蛋糕,李娟手里拎着好几个礼品袋。
我的第一反应不是惊喜,而是愕然。
“你们……不是去香港了吗?”
伟东快步走进来,脸上带着愧疚和疲惫。他把蛋糕放在桌上,看着桌上那盘孤零零的梅菜扣肉,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奶奶,对不起,我们回来了。”
李娟也走过来,放下东西,低着头,小声说:“奶奶,对不起,是我们不懂事。”
原来,他们并没有去机场。在去机场的路上,伟东接到了我一个远房侄子的电话,那个侄子不知道寿宴取消了,打电话来问他到哪儿了,还说“你奶奶为了你这个生日,准备了好几个月,天天盼着你回来呢”。
伟东挂了电话,在车里沉默了很久。最后,他让司机掉头,直接开回了老家。
李娟说,是她不好,她觉得年轻人应该有自己的生活,不该被老人的生日束缚。她以为,所谓的祝寿,不过是走个形式,打个电话,寄点礼物,心意到了就行。她没想到,对于我来说,这不仅仅是一个生日,而是一场期盼已久的团圆。
我看着他们俩,心里的那块冰,开始慢慢融化。我没有责备他们,只是起身,默默地把那盘已经凉透的梅菜扣肉端进厨房,重新上锅加热。
当热气腾腾的菜再次被端上桌时,伟东拿起筷子,夹了一大块肉放进嘴里,一边嚼着,一边眼泪就掉了下来。
“奶奶,还是这个味道。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他哭得像个孩子。
那个晚上,我们三个人,点燃了生日蜡烛。在摇曳的烛光里,我许下了我八十岁的生日愿望:我不要什么金镯子,也不要什么大富大贵,我只希望,我的家,永远是温暖的。
我以为,这个插曲过后,一切都会好起来。我以为,这次的坦诚和回归,会让我们的心贴得更近。
可我还是想得太简单了。有些裂痕,一旦产生,就很难再回到最初的模样。而更大的风暴,还在后面等着我。
第6章 “两清了”
那次生日风波之后,伟东和李娟回来的确实勤快了些。他们似乎想弥补之前的过失,每次回来都带很多东西,陪我聊天,帮我干活。
但我能感觉到,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李娟对我,多了一份小心翼翼的客气,少了一份最初的亲昵。她会笑着听我讲过去的事,但眼神里却没有了专注。有时候我话还没说完,她就会不自觉地拿起手机。
伟东也变了。他不再像以前那样,跟我无话不谈。我们之间的话题,更多地围绕着我的身体、天气,或者他儿子的趣事。他会问我钱够不够花,却很少再问我,一个人在老屋里,会不会孤单。
他们筑起了一道透明的墙,墙的这边是我,墙的那边,是他们光鲜亮丽的现代生活。我能看见他们,却再也走不进去了。
真正让我心寒的,是那次我生病。
我得了场重感冒,引发了肺炎,住进了医院。我不想麻烦他们,就自己撑着去了镇上的卫生院。可病情反反复复,一直不见好。邻居张婶看不下去,偷偷给伟东打了电话。
伟东当天就赶了回来。他看到我虚弱地躺在病床上,满脸自责,坚持要给我转到省城的大医院。
在省城的医院里,我得到了很好的照顾。伟东和李娟轮流来陪我,给我送饭,陪我输液。那段时间,我仿佛又找回了过去的感觉。我甚至有些庆幸,或许这场病,能让我们一家人的心重新靠拢。
出院那天,我去缴费处结账,却被告知费用已经全部结清了。我知道是伟东付的钱。
回到老屋,我把一张早就准备好的银行卡递给伟东。这里面是我这些年攒下的养老钱,不多,但付医药费是够了。
“伟东,住院的钱,奶奶自己出。”我说。
伟东把卡推了回来,脸色有些不好看:“奶奶,您这是干什么?给您看病不是天经地义的吗?您跟我还分这么清?”
我看着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是啊,我养你小,你就该养我老。可为什么,我总觉得这“天经地义”里,夹杂着一些不情愿的责任呢?
或许是我想多了吧。我这样安慰自己。
真正的爆发,是在我八十大寿的两年后。那天,是我八十二岁的生日。
这一次,我没有再抱任何期待,也没有通知任何人。我只想安安静静地给自己过一天。
可傍晚的时候,伟东和李娟却突然回来了。
他们的表情很严肃,没有了往日的客套和笑容。我心里“咯噔”一下,预感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我像往常一样,招呼他们坐下,给他们倒水。可他们谁都没动。
客厅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终于,还是伟东先开了口。他从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然后慢慢地推到我手边。
于是,就发生了开头的那一幕。
“奶奶,这卡里有二十万,密码是您生日。当年我结婚您给的钱,现在还给您。以后……咱们就两清了。”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耳朵里嗡嗡作响。我死死地盯着他,想从他脸上找到一丝开玩笑的痕迹。
可是没有。他的脸上,只有一种卸下重负般的决绝。
李娟坐在他旁边,始终低着头,不敢看我。
“什么叫……两清了?”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伟东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奶奶,我知道您为我付出了很多。这二十万,是我和李娟这两年省吃俭用攒下来的,还有一部分是找朋友借的。我们知道,这钱可能还不够报答您的养育之恩,但这是我们目前能拿出的所有了。我们想……把这份恩情,用一种最直接的方式还给您。”
“所以,养育之恩,可以用钱来还?”我气得浑身发抖,“我养你二十八年,在你心里,就是一笔二十万的账?”
“我不是这个意思!”伟东急着解释,“是……是李娟,她觉得……我们一直欠着您的,心里压力很大。她说,亲人之间,最好还是经济独立,这样才能相处得更轻松。把钱还给您,我们心里就踏实了,以后……以后我们还是会孝敬您的。”
“孝敬?”我冷笑一声,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你们把我的心当成可以买卖的东西,还完了账,再来谈孝敬?伟东,你告诉我,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伟东低着头,沉默了。
他的沉默,比任何话语都更伤人。
我明白了。这不是李娟一个人的意思。或许是她提出来的,但伟东,是默许了,甚至是认同了。他觉得,还清了这笔“债”,他就可以摆脱那种沉重的、源自我这份厚重恩情的道德枷锁,他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去过他自己的“独立生活”了。
我这一辈子的付出,我倾尽所有的爱,在他们眼里,原来只是一笔可以被量化、被偿还的债务。他们以为还了钱,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与我的世界保持距离,只履行最基本的、程式化的“孝敬”。
那一刻,我感到的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哀和悔恨。
我悔恨,我用我以为最无私的爱,养出了一个最自私的灵魂。我悔恨,我教会了他走路、说话、读书、写字,却没能教会他,什么是真正的亲情。
亲情,从来都不是一笔可以结清的账啊!
第7章 铁盒里的真相
我没有接那张卡。
我只是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回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我听见伟东在门外焦急地喊着“奶奶”,听见李娟在小声地劝他。
我什么都不想听。
我走到床边,弯下腰,从床底最深的角落里,拖出了那个落满灰尘的铁饼干盒。
打开它,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几张泛黄的旧报纸垫在底下。这个盒子,曾经装满了我对未来的所有希望,而现在,它和我一样,空了。
我抱着这个空盒子,坐在床沿上,一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我打开房门。伟东和李娟还在客厅,他们显然也在沙发上熬了一夜。看到我出来,伟东立刻站了起来,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奶奶……”
我没有理他,径直走到茶几前,拿起那张银行卡,然后走到他面前,塞进他的衬衫口袋里。
我的动作很慢,但很坚定。
“这钱,你们拿回去。”我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平静,“我陈玉珍养外孙,不是做买卖,不图回报。我给你的,是我的心意,不是一笔需要偿还的贷款。你们如果觉得这份心意太沉重,那……就当没有过吧。”
“从今天起,你们过你们的日子,我过我的。不用再想着怎么‘孝敬’我了,我这把老骨头,还撑得住。”
说完,我便转身走进了厨房,开始准备我的早饭,仿佛他们只是两个不存在的透明人。
我听见背后传来李娟压抑的哭声,和伟东痛苦的呻吟。
最终,他们还是走了。带着那张银行卡,也带走了我心中最后一点温情。
日子又恢复了平静,甚至比以前更平静。我依旧每天出摊卖茶叶蛋,依旧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对着老头子的遗像说话。只是,我再也不会提起“伟东”这两个字了。
我的心,像那盘凉透了的梅菜扣肉,凝上了一层厚厚的、化不开的油脂。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一个月后。
那天,我正在院子里晒太阳,女儿林芳,那个离开家二十多年的女儿,突然回来了。
她比我记忆中苍老了许多,两鬓已经有了白发。她一见到我,就跪了下来,抱着我的腿,泣不成声。
“妈,我对不起您!我对不起伟东!”
原来,林芳在南方辗转多年,生活一直不顺,后来又嫁了人,有了新的家庭,便更没脸回来了。直到最近,她现在的丈夫生了重病,她才从亲戚口中,断断续续地听说了我和伟东之间的事。
她这次回来,是想弥补,也是想求得我的原谅。
我扶她起来,心里早已没有了当年的怨恨,只剩下对一个同样被生活磋磨的女儿的怜悯。
林芳在我这儿住下了。她看到了伟东和李娟的所作所为后,气得浑身发抖,当即就给伟东打了个电话,把他狠狠地骂了一顿。
电话里,她质问伟东:“你奶奶是怎么把你拉扯大的,你忘了吗?她给你的二十万,是她一个茶叶蛋一个茶叶蛋攒下来的血汗钱!你现在翅膀硬了,就想跟她算账,你还是不是人!”
电话那头,伟东一直在沉默。
挂了电话,林芳还不解气,她看着我,眼泪又下来了:“妈,都怪我。如果不是我当年把他丢给您,您也不会受这份罪。”
我拍了拍她的手,摇了摇头。
“不怪你。或许……是我自己,一开始就做错了。”
我以为,只要我毫无保留地付出,就能换来同样真挚的回报。可我忘了,人和人之间,尤其是亲人之间,需要的不仅仅是付出,更是沟通和理解。我一直在用我的方式爱他,却从未问过他,他想要的是什么样的爱。
那天下午,林芳在帮我收拾房间时,无意中发现了那个被我塞在柜子顶上的铁饼干盒。
她好奇地打开,看到了里面垫着的几张旧报纸。她随手拿起来想扔掉,却发现报纸下面,压着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
那是一张医院的诊断证明。
林芳展开一看,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那是我老头子的诊断证明。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肺癌晚期。
而在诊断证明的背面,是老头子用颤抖的笔迹写下的几行字:
“玉珍,我走了。这病,不治了。家里的钱,都留给伟东上大学、娶媳妇用。别告诉他,让他安心读书。这辈子,我对不住你,也对不住孩子。下辈子,我再给你当牛做马。”
林芳拿着那张纸,手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她这才明白,为什么当年我公公走得那么突然,为什么我会在他走后那么拼命地挣钱。
原来,那二十万里,不仅仅是我的心血,还藏着一个老人用生命换来的、对孙辈最沉重的爱。
第8章 没有结清的账
林芳拿着那张诊断证明,立刻又给伟东打了个电话。这一次,她没有骂他,只是让他马上回来,说有样东西必须让他亲眼看看。
第二天,伟东一个人回来了。他看起来憔悴了很多,胡子拉碴,眼窝深陷。
当林芳把那张薄薄的、却重如千钧的诊断证明放到他面前时,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拿起来,翻来覆去地看,一遍又一遍地读着背面爷爷留下的那几行字。这个将近三十岁的男人,突然像个孩子一样,蹲在地上,抱着头,发出了野兽般压抑而痛苦的哀嚎。
他终于明白了。他以为他要偿还的,只是奶奶的二十万。可他不知道,这笔“债”的背后,还压着爷爷的命。
他以为可以用钱来划清的界限,其实是一道用爱和生命铸成的、永远也无法逾越的鸿沟。
那天,他跪在我面前,磕了三个响头,每一个都那么用力,额头都磕破了。
“奶奶,我错了……我混蛋……我对不起您,对不起爷爷……”
他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讲述了事情的始末。
李娟的家庭条件不好,父母都是普通工人,下面还有个弟弟。她的自尊心很强,总觉得花了我那二十万,就像是欠了一笔永远也还不清的人情债,在娘家面前抬不起头。她总跟伟东念叨,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说我们必须尽快把钱还上,才能真正地“独立”,才能在家庭关系里有话语权。
伟东起初是不同意的,可架不住李娟天天在他耳边吹风。久而久之,他也动摇了。他被那种所谓的“现代家庭观念”洗了脑,愚蠢地以为,把钱还清,是一种负责任、有担当的表现。他以为这样,就能让所有人都满意。
他从来没想过,这种“两清”的举动,对我而言,是怎样一种残忍的否定。
我看着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外孙,心里那层坚硬的冰壳,终于裂开了一道缝。
我没有说原谅,也没有说不原谅。
我只是走进厨房,从冰箱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食材,默默地,又做了一道梅菜扣肉。
当熟悉的香气再次飘满老屋时,我把菜端到他面前。
“起来,吃饭吧。”
伟东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又看看桌上那碗冒着热气的菜,哭得更凶了。
那顿饭,我们三个人吃得异常沉默。
饭后,伟东没有走。他留了下来,像小时候一样,帮我收拾碗筷,打扫院子。林芳也没有再指责他,只是默默地看着我们。
晚上,伟东给我打来一盆热水,坚持要给我洗脚。他说,他小时候,我就是这样给他洗脚的。
温热的水漫过我的脚背,他的手,有些笨拙,却很用力地揉搓着。我看着他已经不再年轻的、低垂的头颅,心里百感交集。
我这一生,到底在悔恨什么呢?
我悔恨的,不是付出了得不到回报,而是我倾尽所有去爱的方式,却让他感受到了压力和束缚。我悔恨的,是我们之间隔着两代人的观念鸿沟,却从来没有真正坐下来,好好地聊一聊。
爱,如果变成了枷锁,那便不再是爱,而是负担。
从那天起,伟东变了。他不再提钱的事,但每个周末,他都会雷打不动地开车回来,有时候带上李娟和孩子,有时候就他一个人。
他不再只是买东西,而是会花一下午的时间,陪我坐在院子里,听我絮叨那些陈年旧事。他会帮我修理吱呀作响的旧门窗,会给我读报纸上的新闻。
李娟也来了几次,她每次来,都红着眼睛,抢着干所有的活,却很少说话。我知道,她需要时间。
我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从前,但又有些不一样。我们之间,多了一份小心翼翼的珍惜,也多了一份历经风雨后的通透。
那张二十万的银行卡,最终被伟东用在了我的身上。他给我重新装修了老房子,换了全套的家电,还请了一个保姆,照顾我的日常起居。
我知道,他在用他的方式,弥补他的过错。
我没有拒绝。因为我明白,亲人之间,不必算得那么清。他愿意给,我安心受。这账,不是金钱的账,而是一辈子也算不清、还不完的,爱的账单。
如今,我坐在翻新后的院子里,看着重孙在草地上蹒跚学步,林芳和伟东在一旁笑着看护。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我觉得,我这坎坷的一生,好像也圆满了。
我不再悔恨。因为我终于懂得,家人之间,最重要的不是谁付出得多,谁回报得少,而是在漫长的岁月里,无论走多远,都不要忘了回头看看,那个一直在原地等你回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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