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亮起时,我正在看窗外。
三亚的夜空,被酒店群的璀璨灯火映照得一片虚浮的藏蓝。
那条推送信息,来自一个我不熟悉的购票APP。
【您的常用同行人“小安”已成功出票,航班CZ6741,目的地三亚。】
我丈夫陈舟的手机。
他冲完澡出来,带着一身湿热的水汽,毛巾随意搭在颈上,水珠顺着他利落的短发往下滚。
“看什么呢,这么出神?”他走过来,试图从我身后抱住我。
我侧身避开,将手机屏幕转向他,平静地举到他面前。
“小安是谁?”
空气在那一刻凝固了。
浴室里没关紧的水龙头,还在滴答作响,像一枚枚冰冷的时间硬币,砸在死寂的地板上。
陈舟脸上的轻松惬意,像一层薄薄的脆壳,瞬间碎裂。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
这是我们结婚的第七年。
我们是大学同学,毕业后一同留在这座南方大都市,从一无所有打拼到现在,有房有车,各自在自己的领域里算得上是中坚力量。
我是律所的合伙人,专攻经济法。
他是建筑设计院的总监,常年加班,一身才华,也一身疲惫。
在外人眼里,我们是标准的精英夫妻,体面,和谐,是朋友圈里爱情长跑的范本。
只有我自己知道,这间名为“婚姻”的屋子,灯泡早就坏了。
我们努力了三年,想要一个孩子,却始终无果。
检查结果出来,问题在我。
从那以后,陈舟对我愈发体贴,愈发小心翼翼。
他会记得我所有的忌口,会在我生理期提前备好红糖姜茶,会在深夜我因为压力失眠时,一声不吭地陪我坐到天亮。
他把所有的“好”,都堆砌在我面前,像一道密不透风的墙。
墙的另一面是什么,我从不敢深究。
直到两天前。
那是个周五的晚上,下着暴雨。
陈舟参加一个行业晚宴,喝多了,回来得格外晚。
我把他扶到床上,给他擦脸,盖好被子。
他的手机就放在床头柜上,屏幕因为一条新消息而亮起。
【陈总,方案我看过了,有几个细节想跟您再确认下,明天方便吗?】
备注是“安然”。
我当时并未多想,他的工作性质决定了他和下属、客户的沟通不分昼夜。
我只是习惯性地想帮他把手机调成静音。
指纹解锁的那一刻,我看到了那个购票APP的推送。
【您的常用同行人“小安”已成功出票……】
小安。
安然。
我点开了那个APP。
在“常用出行人”一栏,我的名字下面,赫然躺着另一个名字。
安然。
身份证号码显示,她今年二十三岁。
比我小整整十岁。
购票记录里,过去半年,他们一起飞过青岛,去过成都,甚至上个月还去了趟日本。
每一次,都恰好是他声称“项目出差”的时间。
我站在床边,看着熟睡的陈舟,窗外的雨声仿佛被无限放大,轰鸣着灌入我的耳朵。
身体里的血液,一寸寸变冷。
原来那些深夜的陪伴,那些无微不至的体贴,都只是他精心构建的补偿。
像一笔笔精准计算过的感情账目,用来平衡另一端的亏空与背叛。
我没有叫醒他。
也没有哭。
我只是回到客厅,在黑暗里坐了很久。
生活像一座幽深的山洞,我和他并肩走了很久,我以为前方会有光,却没想到,他早已在旁边的岩壁上,为自己凿开了另一条出去的路。
而我,还在执着地走向那片虚无的黑暗。
现在,在三亚这家可以俯瞰海棠湾的酒店房间里,我再一次把这个问题抛给了他。
“小安,是谁?”
陈舟的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
他避开我的目光,伸手去拿桌上的水杯,手却有些不稳,水洒出来几滴。
“一个……新来的实习生。”他的声音干涩,“很有灵气,方案做得不错。”
“所以,你就带着她到处‘出差’?”我追问,语气依旧平静。
我的平静,似乎比任何歇斯底里的质问都更让他恐惧。
他的肩膀垮了下来,那身刚刚洗完澡的清爽,瞬间被一种狼狈的疲惫所取代。
“林漱,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试图解释,“只是工作……她家境不好,很努力,我想多给她一些机会。”
“机会?”我轻轻笑了一下,笑声里没有温度,“给她买机票,买同一个航班,甚至,连座位都紧挨着的机会?”
我的目光落在他放在行李箱上的公文包。
“你的购票记录,我都看到了,陈舟。”
这句话,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颓然地坐在沙发上,双手插进头发里,露出一截脆弱的后颈。
“对不起。”
他说。
声音很轻,像叹息。
我看着他。
这个我爱了十年的男人。
我们一起吃过最便宜的泡面,也一起住过最奢华的酒店。
我见过他意气风发的样子,也见过他项目失败后颓丧的样子。
我以为我们之间,早已是血肉相连的共同体。
可原来,人心是一片深不可测的海。
“对不起什么?”我问,“对不起你背叛了我们的婚姻,还是对不起你被我发现了?”
他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埋着头。
房间里只剩下空调出风口细微的嗡鸣。
良久,他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
“林漱,我很累。”
他说。
“这几年,公司里压力大,回家……我看着你,看着你为了孩子的事情那么辛苦,那么自责,我更累。”
“我不敢在你面前表现出一点点不耐烦,我怕伤害你。”
“我像个走钢丝的人,每天都提心吊胆,怕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
“和她在一起,很轻松。”
他终于说出了那个名字。
“她很年轻,很崇拜我,看我的眼神里都是光。在她面前,我不用伪装,不用小心翼翼。”
“就像……一个可以喘口气的地方。”
我静静地听着。
没有愤怒,没有悲伤。
心里像一片被大雪覆盖的旷野,白茫茫一片,什么都感觉不到。
原来,我的痛苦,是他的负担。
我的婚姻,是他的钢丝。
而另一个女人,是他可以卸下所有伪装,轻松喘息的港湾。
多么可笑。
“所以,你把我们的家,当成了一个需要逃离的黑洞?”我问。
他的身体震了一下,嘴唇翕动,却说不出一个字。
“陈舟,我问你,你打算怎么办?”
我的声音不大,却像法庭上法官敲下的木槌,带着不容置喙的决绝。
他茫然地看着我。
“什么……怎么办?”
“离婚,或者,继续。选一个。”
我从我的行李箱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文件。
两份。
一份是离婚协议书。
我拟定的。财产分割,我没要他一分一毫的便宜,完全按照婚内财产对半的原则。房子归他,我拿折价的现金。车子归我。
另一份,是一份婚内忠诚协议。
里面详细规定了作为夫妻,双方应尽的忠诚义务。
包括:不得与第三方发生任何形式的亲密关系;所有超过五千元的非必要开支,需告知对方;晚归或出差,需明确报备行程与同行人。
以及,最重要的一条:违约责任。
若任何一方违反忠诚义务,自愿放弃所有婚内共同财产的百分之七十。
“签哪一份,你决定。”我把两份文件,推到他面前。
陈舟的目光,在那两份白纸黑字上逡巡,像是看着两份判决书。
他的脸色,比纸还要白。
“林漱,你……”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你这是在做什么?你在审判我吗?”
“我不是在审判你。”我说,“我是在保护我自己。”
“婚姻对我来说,是一份契约。我们是平等的合伙人。现在,一方违约了,另一方当然有权利提出新的条款,或者,解除合约。”
我的冷静,我的理智,我这种把感情完全条款化的处理方式,让他感到陌生,甚至恐惧。
“我们之间……就只剩下这些了吗?”他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合同,条款,违约责任?”
“不然呢?”我反问,“在你选择轻松,选择去另一个港湾喘息的时候,我们之间,还剩下什么?”
“忠诚不是一种选择,陈舟。它是一份契约里,最基本的义务。”
“你连义务都做不到,还想跟我谈感情?”
我的手机,就在这时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我按下免提。
电话那头,是一个年轻、怯生生的女声,带着一丝刻意压抑的得意。
“喂,是林漱姐吗?”
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陈舟。
他的脸,瞬间血色尽失。
电话那头的声音,还在继续。
“我是安然。”
“我跟陈总……哦不,我跟阿舟在一起。”
“我们在酒店的露天泳池,他说公司年会太闷了,想出来透透气。”
“这里的夜景很好,还能看到海。我们正在游泳,他游得可好了。”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细细的针,扎在死寂的空气里。
挑衅。
赤裸裸的,属于年轻女孩的,愚蠢而直接的挑衅。
她以为我会崩溃,会哭喊,会像所有被背叛的妻子一样,在电话里歇斯底里地咒骂。
陈舟猛地站起来,想抢过我的手机。
我抬手,制止了他。
我的目光,依然平静地落在他脸上。
然后,我对着电话,清晰地说:
“我知道。”
电话那头,沉默了。
“我知道你们在一起。”我继续说,“我还知道,你们明天早上九点,要去蜈支洲岛。票,也是陈舟订的。”
安然彻底没了声音。
我能想象到她此刻的错愕。
她精心策划的一场示威,却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不,是打在了一块坚硬的钢板上。
“小姑娘。”我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律师职业性的冷漠,“想玩,可以。但你要想清楚,玩的代价是什么。”
“有些东西,你玩不起。”
说完,我挂了电话。
然后,我把目光重新移回陈舟身上。
“现在,你可以选了。”
我指了指桌上的两份文件。
“签,还是不签。”
陈舟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缓缓地,缓缓地跌坐回沙发上。
他看着我,眼神里是全然的陌生。
仿佛从不认识我一般。
他大概从未想过,那个在他面前温柔、体贴,甚至因为不孕而带着一丝卑微的妻子,会有这样决绝而冷硬的一面。
我不是善良。
我只是不喜欢脏。
婚姻这件白衬衫,沾了泥点,我可以努力洗干净。
但如果有人蓄意泼上了墨,还想让我假装看不见,那么,我宁可把它扔掉。
或者,用最强效的漂白剂,让它恢复原样,哪怕质地会因此变得僵硬。
“林漱……”他的声音嘶哑,“给我点时间。”
“好。”我点头,“公司年会的晚宴,八点开始。晚宴结束前,给我答案。”
说完,我拿起自己的礼服,走进了浴室。
关上门的那一刻,我全身的力气仿佛被抽空。
我靠在冰冷的门板上,身体止不住地发抖。
镜子里的我,脸色苍白,眼神却亮得吓人。
没有眼泪。
一滴都没有。
哀莫大于心死。
原来是真的。
当我把所有的感情都抽离,只剩下理智和逻辑时,我发现自己,强大得可怕。
我打开花洒,冰冷的水从头顶浇下。
让我冷静。
让我清醒。
今晚,是一场硬仗。
我化了一个精致的妆。
选了一条正红色的丝质长裙,衬得我皮肤雪白,气场全开。
脖子上,戴着我母亲在我结婚时送我的那块玉坠。
温润,厚重。
像是无声的支撑。
我走出浴室时,陈舟还维持着那个姿势,坐在沙发上,像一尊雕塑。
桌上的两份文件,还静静地躺在那里。
他没有动。
看到我,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艳,随即,是更深的灰败。
“走吧。”我说,“别让同事等久了。”
他像个提线木偶一样站起来,跟在我身后。
从房间到宴会厅,短短几百米的走廊,我们走得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走廊的灯光是暖黄色的,打在墙壁上,却照不进我们之间那片冰冷的真空地带。
我能感觉到身后无数道目光,那些都是陈舟公司的同事。
他们或许在羡慕,或许在赞叹。
“陈总监和他太太真恩爱。”
“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这些话,我听了七年。
今天听来,只觉得讽刺。
宴会厅里,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陈舟设计院的领导,一个姓张的院长,笑着迎了上来。
“陈舟,你可算来了!就等你了!”他热情地拍了拍陈舟的肩膀,又转向我,“林律师,越来越漂亮了啊!我们陈舟有福气!”
我微笑着点头致意:“张院您过奖了。”
我的目光,在宴会厅里扫了一圈。
很快,就锁定了一个目标。
角落的一张小桌旁,坐着一个年轻的女孩。
白色的连衣裙,长发披肩,脸上带着一丝不安和期待。
是安然。
她也看到了我。
看到我身边的陈舟。
看到我挽着陈舟的手臂,笑得从容而得体。
她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
她大概没想到,在接到那样的电话后,我还会和陈舟一起,如此“恩爱”地出现在这里。
她的剧本,不是这样的。
陈舟的身体是僵硬的。
我能感觉到,他手臂的肌肉绷得像一块石头。
我挽着他的手,稍稍用力,指甲隔着西装布料,轻轻抵着他的皮肤。
像一个无声的警告。
“去吧,跟你的领导同事打个招呼。”我松开他,语气温柔得像一个真正的贤内助,“我有点累,去那边坐一会儿。”
我指的,正是安然所在的那张桌子。
陈舟的瞳孔猛地一缩。
“林漱,你……”
“去。”我打断他,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最终还是转身走向了张院他们那一桌。
我端起一杯香槟,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向那个角落。
每一步,都像踩在安然的心跳上。
桌上还有另外两个年轻的女孩,大概是安然的同事。
看到我走过来,她们有些局促地站了起来。
“林……林律师。”
我认得她们,在陈舟公司的几次活动上见过。
“你们好。”我微笑着点头,“这里有人坐吗?”
“没、没有,您坐。”其中一个女孩赶紧说。
我施施然坐下,正好在安然的对面。
我把香槟杯放在桌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安然,是吗?”我看着她,目光温和,却带着审视的力度。
“是……是的,林律师。”她紧张地绞着手指,不敢看我。
“不用这么紧张。”我说,“我听陈舟提过你,说你很有才华,很努力。”
安然猛地抬起头,眼神里闪过一丝光亮。
“陈总……他真的这么说?”
“当然。”我笑了笑,“不然,他也不会把这么重要的项目交给你,还亲自带着你到处学习。”
我的话,像一把柔软的刀子。
既肯定了她,又把她所有的“特殊”,都归结于“工作”和“提携”。
她脸上的那点得意,瞬间凝固了。
“我今天来,是想谢谢你。”我继续说。
“谢……谢我?”安然彻底懵了。
“是啊。”我端起酒杯,朝她示意了一下,“谢谢你这么尽心尽力地帮他。陈舟这个人,就是个工作狂,有时候忙起来,连家都忘了。有你们这些得力的下属帮他分担,我也能放心不少。”
我把“下属”两个字,咬得格外清晰。
安然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她身边的两个同事,面面相觑,眼神里充满了八卦的探寻。
“林律师,您……您和陈总监的感情真好。”一个女孩忍不住说。
“好?”我放下酒杯,轻轻叹了口气,“谈不上。婚姻嘛,就像合伙开公司,靠的不是感情,是契约精神。”
“只要大家都在规则内行事,履行好自己的责任和义务,公司就能正常运转。”
“一旦有人违约,破坏了规则,那就只能按照合同办事了。”
我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安然的脸。
“该清算的清算,该出局的出局。”
“毕竟,我不是个喜欢做亏本买卖的人。”
我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讨论一个普通的法律案例。
但安然听懂了。
她的身体,开始微微发抖。
她以为的爱情,我口中的“违约”。
她以为的炫耀,我眼里的“证据”。
她引以为傲的年轻和坦白,在我这里,变成了可以被量化的风险和损失。
这完全超出了她的认知。
她想看到的撕扯、哭闹、难堪,一样都没有发生。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她无法理解,也无法对抗的,冷静到冷酷的秩序。
就在这时,宴会厅的灯光暗了下来。
主持人走上台,宣布晚宴正式开始。
张院作为领导,上台致辞。
他说了很多官话套话,感谢员工的辛勤付出,展望公司的美好未来。
最后,他话锋一转。
“今天,我们不仅要表彰优秀的员工,还要感谢一直在背后默默支持我们的家属们。”
“尤其是我们设计院的顶梁柱,陈舟总监的夫人,林漱女士!”
“林律师本身也是行业精英,却一直是我们陈舟最坚实的后盾。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林律师上来说几句!”
聚光灯,瞬间打在了我身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了过来。
我有些意外,但很快就恢复了镇定。
这大概是张院临时的即兴发挥。
陈舟在主桌上,紧张地看着我。
安然在角落里,脸色惨白如纸。
我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裙摆,从容地走上台。
从主持人手里接过话筒,我微笑着,环视全场。
“谢谢张院,谢谢各位。”
“其实,我没什么好说的。作为家属,支持他的工作,是应该的。”
“陈舟常常跟我说,设计院就像他的另一个家,各位同事,就像他的家人。”
我的目光,穿过人群,精准地落在了陈舟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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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是什么?”
“家,是一个讲爱,但也讲规则的地方。”
“爱,是基础。但规则,是底线。”
“它意味着忠诚,意味着责任,意味着在任何诱惑面前,都能想起自己的身份,守住自己的本分。”
我的声音,通过麦克风,清晰地传到宴会厅的每一个角落。
“我很庆幸,我的先生陈舟,是一个非常懂得并尊重规则的人。”
“他知道,婚姻这份契约,一旦签订,就必须用一生去履行。任何单方面的撕毁,或者在契约之外,另签补充协议的行为,都是不被允许的。”
“因为违约的代价,我们都承担不起。”
说到这里,我顿了顿,目光转向角落里的安然。
她正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不甘。
我朝她,露出了一个无懈可击的微笑。
然后,我举起酒杯。
“所以,在这里,我不仅要感谢我的先生,也要感谢在座的每一位,是你们共同的努力和坚守,才让我们的‘大家庭’,如此和谐,如此稳固。”
“我敬大家一杯。”
说完,我一饮而尽。
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那些不明所以的同事,大概以为这只是一番高水平的家属致辞。
只有三个人知道,这场致辞,是一场不见硝烟的战争。
是一次公开的宣判。
我走下台,没有回到角落的座位,而是径直走向了主桌,在陈舟身边预留的空位上坐下。
张院带头鼓掌,笑得合不拢嘴:“说得太好了!林律师,你这口才,不去当外交官都可惜了!”
“陈舟啊,你看看,你看看你老婆,多给你长脸!”
陈舟的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他的手,在桌子底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
我感觉到了。
我把手,轻轻地覆在他的拳头上。
他的身体猛地一颤。
我凑到他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现在,全公司的人,都成了我们这份‘婚姻契约’的见证人。”
“你,还想违约吗?”
他的拳头,一点点松开。
手心里,全是冷汗。
晚宴后半段,变成了自由交流时间。
很多人过来跟我敬酒,恭维的话不绝于耳。
我一一应付,滴水不漏。
陈舟一直坐在我身边,沉默得像个影子。
我用余光瞥了一眼角落,安然的位置,已经空了。
她提前离场了。
这场她主动挑起的战争,她输得一败涂地。
她以为能看到一场原配大战小三的闹剧,结果,却只看到了一场冷静到可怕的,单方面的规则宣示。
她懵了。
因为我根本没按她的剧本演。
我把她的“爱情”,降维打击成了“违约行为”。
把她的“挑衅”,变成了我巩固“契约”的工具。
她所有的情绪,所有的武器,在我这里,都失效了。
晚宴在午夜时分结束。
回到酒店房间,我脱下高跟鞋,长长地舒了口气。
像打完了一场漫长的官司。
陈舟跟在我身后进来,关上了门。
房间里,没有开灯。
窗外的城市灯火,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了进来,在我们之间,投下一片明明暗暗的光影。
“林漱。”
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嗯?”我应了一声,没有回头。
“我签。”
他说。
我转过身。
他已经走到了桌边,拿起了那份《婚内忠诚协议》。
他没有开灯,就着窗外的微光,翻到了最后一页。
找到签名栏。
拿起笔,毫不犹豫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陈舟。
那两个字,他写得用力,笔尖几乎要划破纸张。
签完,他把协议推到我面前。
“这样,你满意了吗?”他问,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
“这不是满不满意的问题。”我说,“这是规则。”
“从今天起,这就是我们之间的新规则。”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挣扎。
“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么?”他问,“一个需要被条款约束的犯人?”
“在我心里,你是我丈夫。”我走到他面前,直视着他的眼睛,“正因为如此,我才要用最有效的方式,来捍卫我的身份,和我的婚姻。”
“陈舟,我不是在惩罚你,我是在给你,也是给我自己,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一个建立在坦诚和规则之上的,新的开始。”
“如果你觉得这份协议是束缚,是惩罚,那么,旁边还有另一份。”我指了指那份离婚协议书。
“你可以随时选择解除合约。”
他沉默了。
良久,他伸出手,想要触碰我的脸。
我没有躲。
他的指尖,冰凉,带着微微的颤抖。
“林漱。”他低声说,“我错了。”
“我真的错了。”
“我以为我找到了一个出口,结果,却掉进了另一个更深的黑洞。”
“我累,但这不能成为我伤害你的理由。”
“你今天在晚宴上说的每一句话,都像刀子一样,扎在我心上。”
“不是因为难堪,而是因为……羞愧。”
“我把我们的婚姻,变成了我需要逃离的地方。我才是那个最混蛋的人。”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如此脆弱,如此坦诚地剖析自己。
没有辩解,没有推诿。
只有全然的承认。
我心里的那片冰封雪原,似乎有了一丝松动的迹象。
“陈舟。”我开口,声音软化了一些,“我们之间的问题,不只是一个安然。”
“孩子的事,工作压力,沟通的缺失……这些,都是我们之间早就存在的裂痕。”
“安然,只是恰好出现在那道裂痕上的一只蚂蚁。”
“赶走了这只,还会有别的。”
“我们真正要做的,是修复这道裂痕。”
他看着我,眼睛里慢慢蓄满了泪水。
这个在我面前永远坚强,永远体贴的男人,终于卸下了他所有的伪装。
“还能……修复吗?”他问,声音里带着乞求。
“我不知道。”我诚实地回答,“但这份协议,是修复的开始。”
“它不是牢笼,陈舟。它是我们重新学习信任和尊重的脚手架。”
“我们需要把过去那些模糊的、被默认的规则,全部白纸黑字地写下来。”
“什么时候该报备,财务如何透明,底线在哪里,违约的后果是什么。”
“当一切都变得清晰、可执行,我们才不会因为猜忌和误解,再次走上岔路。”
我把那份他签好字的协议,收了起来。
“明天,我会让助理把它拿去公证。”
“从法律上,它将具备效力。”
他点了点头,没有异议。
“那……安然呢?”他问。
“这是你需要解决的问题。”我说,“按照你公司的规定,办公室恋情,尤其是上下级之间,是不被允许的吧?”
“要么她走,要么你走。你自己选。”
“我需要一个干净的工作环境,也需要一个干净的家庭环境。”
“我不是在逼你,我是在给你划定边界。”
“我的丈夫,他的工作伙伴里,不能有这样一个人存在。”
他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神里多了一丝决然。
“我明白了。”
那一晚,我们分床睡的。
我睡在床上,他睡在沙发上。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我醒来时,他已经不在房间里。
桌上,放着一杯温水,和他留下的字条。
【我去处理事情了。早餐在楼下餐厅,我给你点了你爱吃的鲜虾云吞面。】
字迹,有些潦草。
我没有去吃那碗面。
我叫了客房服务,在房间里简单吃了点。
然后,我开始处理我的工作。
邮件,电话会议。
我把自己沉浸在工作中,不去想任何关于陈舟和安然的事情。
中午时分,陈舟回来了。
他看起来很疲惫,但眼神却很平静。
“都处理好了。”他说。
“安然……她主动辞职了。”
“我给了她三个月的薪水作为补偿。”
“补偿?”我挑了挑眉。
“是封口费。”他坦然地看着我,“我跟她说,如果她再来骚扰你,或者在公司散播任何不实言论,我不仅会收回这笔钱,还会追究她的法律责任。”
“我把我们签的协议,给她看了。”
我有些意外。
“她什么反应?”
“她哭了。”陈舟说,“她说我冷酷,说我根本没有爱过她,只是在利用她。”
“她说得没错。”
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
“我就是在利用她的年轻和崇拜,来逃避我自己在婚姻里的无能和懦弱。”
“是我毁了她对爱情的想象,也差点毁了我们的家。”
“林漱,这件事,是我一个人的错。”
我看着他。
这是他第一次,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
没有再提他的“累”,他的“压力”。
“钱,从我们共同账户走。”我说。
他愣了一下。
“这是我们共同为你的错误,付出的代价。”我补充道,“我需要你记住,你的每一次‘行差踏错’,都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我,也要跟着你一起买单。”
他的眼圈,红了。
“好。”他点头。
从三亚回来的飞机上,我们依然没有太多交流。
但气氛,已经和来时完全不同。
来的时候,是暴风雨前的死寂。
回去的时候,是尘埃落定后的平静。
回到家,推开门,一切都还是熟悉的样子。
玄关的绿植,客厅的沙发,阳台上的摇椅。
只是,看在眼里,心境已然不同。
生活,开始按照那份“新规则”,有条不紊地运行。
陈舟开始准时下班。
如果需要加班,他会提前发信息给我,告诉我预计结束的时间,以及和谁在一起。
他的手机,可以随时放在我能看到的地方。
密码,我们换成了我们俩共同的纪念日。
每个周末,他会把他的工资卡和信用卡账单给我看。
我们一起规划家里的开支,一起讨论投资理财。
他开始学着做饭。
从最简单的西红柿炒蛋,到复杂的炖一锅汤。
有一次,我下班回家,看到他在厨房里,笨拙地剥一个石榴。
红色的汁水,溅得到处都是。
“妈说,多吃石 ઉ榴对你好。”他看到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样子,心里某个坚硬的角落,忽然就软了一下。
我走过去,从他手里拿过石榴,放在水里,教他怎么轻松地把石榴籽完整地剥下来。
饱满的、晶莹剔透的石榴籽,像一颗颗红宝石,在碗里堆积起来。
“你看,凡事都有方法的。”我说。
“用对了方法,就不会那么狼狈。”
他看着我,点了点头。
“是啊,用对了方法。”
那天晚上,他给我看了一份新的设计图。
不是什么宏伟的建筑,只是一栋小小的房子。
有院子,有落地窗,有我喜欢的开放式厨房,还有一个温馨的婴儿房。
“这是我为你设计的家。”他说。
“等我们老了,就去一个安静的小镇,把这栋房子盖起来。”
我看着图纸,久久没有说话。
我知道,他在试图修复。
用他的方式,一点一点,把那些裂痕填补起来。
我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我只是说:“图纸收好,以后再说。”
我需要时间。
他也需要。
修复一段关系,比摧毁它,要难得多。
这需要耐心,更需要时间。
我妈打来电话,旁敲侧击地问我和陈舟最近怎么样。
上次从三亚回来,我跟她坦白了一切。
我妈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然后开始劝我。
“漱漱啊,男人嘛,一时糊涂是有的。”
“他知道错了,也愿意改,你就给他个机会。”
“夫妻之间,哪有不磕磕碰碰的。忍一忍,就过去了。”
“你都这个年纪了,再离婚,还能找到什么样的?”
这是我母亲那一代人的婚姻观。
隐忍,妥协,为了家庭的完整,可以牺牲掉一部分的自我。
“妈。”我打断她,“我和他,没有离婚。”
“我们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相处。”
我跟她解释了那份忠诚协议。
我妈听得目瞪口呆。
“你这孩子……把日子过成这样,跟做生意一样,还有什么人情味?”
“妈,就是因为有人不讲人情,我才要跟他讲规则。”我说。
“当感情靠不住的时候,至少,我还有规则可以依靠。”
“这不是冷漠,这是清醒。”
我妈无法理解,但她没有再多说什么。
她只是叹了口气,说:“你自己想清楚就好。”
是的,我想得很清楚。
我不再是那个会为了爱情,飞蛾扑火的小女孩了。
我是一个成年人。
我需要的是一段稳定、可靠、有安全感的合作关系。
爱,很重要。
但比爱更重要的,是支撑这份爱的规则和底线。
日子一天天过去。
秋去冬来。
我和陈舟之间的关系,像解冻的河流,开始慢慢恢复流动。
我们一起看电影,一起去逛超市,一起在周末的午后,坐在阳台上喝茶,聊天。
聊工作,聊时事,聊小时候的趣事。
我们很有默契地,避开了“孩子”和“未来”这样沉重的话题。
我们都在努力,把当下过好。
就像两个重新学习走路的人,小心翼翼地,迈出每一步。
那份协议,就锁在我书房的抽屉里。
我们谁都没有再提过。
但它就像一根定海神针,无声地矗立在我们之间。
提醒着我们,边界在哪里。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不好不坏地,继续下去。
直到那天。
我收到了一条短信。
来自一个陌生的号码。
【林律师,你觉得一纸合约,真的能锁住一个人的心吗?】
我的心,猛地一沉。
【有些东西,是关于感觉,不是关于规则的。】
【比如,他每次加班,吃的宵夜,依然是我给他叫的,他最爱吃的那家小馄饨。】
【比如,他上周感冒,吃的药,是我托同事带给他的。因为我知道,他对青霉素过敏。】
【你以为你赢了,是吗?】
【但你得到的,只是一个遵守规则的躯壳。】
【而他的心,他的习惯,他的脆弱,依然留在这里。】
【我没有放弃。】
【我们,走着瞧。】
发信人,没有署名。
但我知道,是安然。
我拿着手机,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一场新的战争,似乎又要开始了。
只是这一次,战场,变得更加隐秘,也更加复杂。
我关掉手机,走到厨房。
陈舟正在煲汤。
是乌鸡汤,里面放了红枣和枸杞。
他说,冬天喝,对我的身体好。
厨房里,弥漫着温暖的,食物的香气。
他听到声音,回过头,看到我,笑了笑。
“快好了,再等十分钟。”
他的笑容,和煦,温暖。
看起来,毫无破绽。
我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了他的腰。
他的身体,僵了一下。
这是那件事之后,我第一次,主动和他有这样亲密的接触。
“怎么了?”他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我把脸,贴在他的后背上。
隔着毛衣,我能感受到他的心跳。
一下,一下,沉稳,有力。
“没什么。”我说。
“只是突然觉得,这汤,闻起来很香。”
他似乎松了口气,转过身,摸了摸我的头。
“喜欢喝,以后我天天给你煲。”
我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
那里面,是熟悉的,温柔的笑意。
可是,这笑意背后,到底藏着什么?
是真心悔过的安宁,还是更高明的伪装?
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我的战争,还远没有结束。
我拿出手机,调出那个陌生的号码。
编辑了一条短信。
【谢谢你的提醒。】
【不过我想,你可能搞错了一件事。】
【我不需要锁住他的心。】
【我只需要他的人,和他的钱,安安分分地待在这份契约里。】
【至于他的心,他的习惯,他的脆弱……】
【一个成年人,如果连自己的心都管不住,那只能证明,他是一个失败的,需要被监管的资产。】
【而我,最擅长的,就是处理不良资产。】
【欢迎你,随时来挑战我的专业。】
点击,发送。
然后,我删除了所有的信息。
抬起头,对陈舟露出一个微笑。
“老公,汤好了吗?”
“我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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