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8年初秋,龙山的枫叶已经开始变黄变黄、变红,汝河边的杨树柳树倒映在汝河浑浊的水面上,随着涟漪扭曲、破碎。拐河村的玉米即将成熟,长长的叶子开始干枯,在干热的风中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大地在干渴中发出的、无休止的叹息。
![]()
刘恒心在堂屋的油灯下,手指反复摩挲着那张从洛阳辗转寄来的师范学堂入学通知。纸张粗糙,墨迹微晕,边角已被摩挲得发软。这张薄纸,却像一道窄窄的门缝,透进一束微弱却执拗的光,照亮了他心中那幅被石片刻在墙上的“锄奸图”和旁边炭笔写下的誓言:“学理,习技,明志,护人。” 这八个字,是他无数个日夜,在田埂上、在油灯旁,用父亲的血、恩师的火、自己的愤怒与迷茫反复淬炼出的信条。
“爹,”他声音低沉,像从地底传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前些天俺去考洛阳师范,现在通知书下来了,俺……俺想去上学。”
刘大山正坐在门槛上,磨那把祖传的大刀。刀石与刀刃摩擦,发出单调而持续的“嚓嚓”声,像时间在流逝,又像某种古老的咒语。他停下动作,抬起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抹了把脸,深深看了儿子一眼。那眼神里,有深潭般的不舍,有对前路未知的忧虑,但更多的是了然,是农人看种子入土时的沉默期许,是一种将整个生命重量托付出去的沉甸甸的信赖。
“去吧。”父亲的声音沙哑,却像山石般稳重,压过了秋风的呜咽,“记住,路远,心要定。你的根在龙山,魂在汝河。累了,就回来看看,听听,它们会告诉你,你是谁。”他顿了顿,目光如炬,扫过儿子手中拿着边缘已磨损的绒布红五星,“还有周先生,还有受地主恶霸和土匪伤害的人,他们的血,不能白流。学好了本来,要回来保护好村民。”
“孩儿记住了。”刘恒心重重地点头,喉结滚动,将所有翻涌的情绪压回心底。
消息像秋风卷起的枯叶,吹过村巷。刘子龙要去洛阳上学的消息董秀芝是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听谢文甫说的。虬结的老槐树,枝干如龙爪,今年的槐花曾开得如雪如瀑,如今花期已过,只余下干枯的豆荚在风中空响,像一声声无言的告别。她怔怔地站在树下,望着远处龙山沉默的、被枫叶染红的轮廓,半晌没动,仿佛灵魂已随那消息飘向了远方。
当夜,董家老屋的油灯亮到了后半夜。董秀芝坐在自家小院的石墩上,就着清冷的、如霜的月光,穿针引线。她手中是一块深蓝色的粗布,那是她攒了许久、省吃俭用才买下的料子,原是准备给自己做件新衣裳的。此刻,她却将它剪裁成了一个银锁样的形状——她要做一个香囊送给刘恒心,里边除了香料还放上了一缕自己的头发,让自己时刻陪伴着他。
针尖在粗粝的布面上艰难穿梭,细密而专注。月光下,她苍白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苦修般的虔诚。香囊的外侧,她用白线绣了一个端端正正的“平”字,旁边是“安”字——平平安安。虽然她不会写字这两个字,但是知道他们的含义,照着样子也能绣出来。内侧,她则用更细的线,一针一线,绣了一条遒劲有力的“龙”——那是龙山的龙,是汝河的龙,是她和刘恒心在雪地上画过的那条守护之龙。针尖偶尔扎到手指,沁出血珠,殷红的血珠渗进深蓝的布里,像一朵朵微小的梅花。她只是轻轻吮一下指尖,继续飞针走线。她要把所有的不舍、所有的期盼、所有那些在心底翻腾了千百遍却永远说不出口的言语,都密密地缝进这一针一线里,缝进这无声的守护里。
离别的日子到了。一个微凉的清晨,薄雾如轻纱,笼罩着汝河两岸,将远山近水都晕染成一片朦胧的灰蓝。刘恒心和谢文甫收拾好简单的行囊,背上各自的包袱,走出家门。谢文甫的父亲和弟弟谢文豪也来送行,两个少年并肩而立,眼神里既有对山外世界的憧憬,也有一丝被晨雾浸染的迷茫。
一行人来到村外古老的汝河石桥。桥是祖辈用青石垒成的,桥身爬满了湿滑的青苔,桥下流水潺潺,映着秋日初升的、清冷的晨光。
![]()
刘大山将那把用油布包着的祖传大刀郑重地放进刘恒心的包袱。他粗糙的大手用力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那力道,仿佛要将山的重量和土的坚韧都拍进他的骨头里。声音哽咽,却字字清晰:“记住,莫忘根!累了,就回来看看龙山的雪,听听汝河的水声。它们……会告诉你,你是谁。”
“爹,您保重!”刘恒心眼圈发红,深深鞠了一躬,额头已于胸口齐平。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桥头的雾中跑来。是董秀芝。她跑得有些急,脸颊泛着不自然的红晕,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用蓝布包好的小包裹。
她跑到刘恒心面前,停下,喘着气,胸膛起伏,没有说话,只是将那个小包裹塞进他手里。她的手指冰凉,微微颤抖,像秋风中最后一片枯叶。
刘恒心打开蓝布,里面是一个方形的小铁盒,铁盒里放着三样东西:一包用油纸仔细包好的、晒得干透的槐花,散发着淡淡的、熟悉的、属于故乡的清香;还有一小包用细纱布裹着的、饱满的槐花种子,像一颗颗微小的希望。它们的旁边,是秀芝熬夜做好的蓝布香囊,静静地躺在那里,散发着幽香。
“你走后,”董秀芝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这凝固的晨雾,又像怕自己一开口,眼泪就会决堤,“俺就把它们种在咱村口的老槐树下。等你回来……”她抬起头,泪光在眼眶里剧烈地打转,像晨露悬在叶尖,却努力牵动嘴角,绽放出一个比秋阳更暖的笑容,“等你回来,树就开了,满树都是香的。”
她顿了顿,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自己发间取下那支陪伴她多年的、磨得发亮的银簪——簪头是朵小小的、朴素的野菊。她轻轻放在刘恒心摊开的手心,然后用自己微凉的手,覆上他的手指,将银簪和他的手紧紧包住:
“俺也会开始认字,学会了就给你写信。一个字一个字地学,写长长的信,写满你离开的每一天。”
刘恒心紧紧握住那支银簪和那包槐花种子,心口像被一块滚烫的石头堵住,喉咙哽咽,发不出任何声音。那支银簪的凉意,透过皮肤,直抵心脏。
董秀芝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有千言万语,有托付,有期盼,有恐惧,有无尽的柔情,最终只化作一句,轻得像一声飘散在风中的叹息,却又重得如同烙印,刻进他灵魂最深处:
“野菊开时,我等你。”
“嗯!”刘恒心重重地点头,将银簪、香囊和槐花种子死死按在胸口,仿佛要将它们嵌入血肉,融入每一次心跳。
“走吧!”谢文甫在旁催促,也向家人挥手告别。
两个少年踏上石桥,走向通往山外的小路。刘恒心走到桥中央,忍不住回头。
父亲刘大山还站在桥头,佝偻的身影在秋雾中显得那么单薄,像一株被风霜压弯的老树,却又透出磐石般的坚韧。董秀芝站在他身旁,一袭素衣,像一株静默绽放的秋菊。她没有再挥手,只是静静地、深深地望着他,目光穿透薄雾,牢牢锁住他的背影,直到他的身影被山道的弯折彻底吞没,消失在苍茫的山色里。
![]()
刘恒心最后望了一眼龙山,望了一眼汝河,望了一眼那棵老槐树的方向。他背起行囊,里面装着大刀、戒尺、红五星、董秀芝的银簪、槐花和种子,还有父亲的嘱托、恩师的遗志、挚友的并肩、爱人的誓言——这些沉甸甸的、无法言说的重量,都压在他的肩上。
他深吸一口气,秋日清冽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泥土、枯叶和远方的气息。心中那幅雪地里的“护村图”,那点朦胧的“护人”信念,此刻已被离别的泪水、父亲的血、恩师的火、爱人的约,淬炼成一条无比清晰、无比坚定的道路,笔直地延伸向远方,像一道劈开迷雾的闪电。
他迈开脚步,踏上了通往洛阳的路。每一步,都像在丈量着从故土到天涯的刻度。身后的故乡在晨雾中渐渐模糊,轮廓消散,而前方的天地,正等待着他去闯荡,去守护,去用一生,去践行那个“野菊开时”的约定。
他想好了,从上师范开始,他要改名为刘子龙了,他希望自己今后成为像常山赵子龙那样的英雄,保护父亲、保护秀芝,保护拐河村。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