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邱燕?”
看着那个正低头弯腰,仔细摆弄着菜摊的中年女人,我迟疑地叫出了这个几乎被岁月尘封的名字。
她穿着一件花色的罩衣,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被汗水黏在额角。听到声音,她动作顿了一下,却没有抬头,只是侧过脸,声音低沉而沙哑地回道:
“你认错人了。”
![]()
可那张脸,尽管被生活的风霜刻上了深深的痕迹,皮肤也变得粗糙暗沉,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邱燕,和我一起长大的发小,曾经形影不离的伙伴。
看着她这副明显回避、不愿相认的样子,我没有再追问,只是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思绪不受控制地飘飞起来,越过几十年的光阴,回到了那个同样充满躁动与希望的春天。
邱燕家就住在我家屋后。她命苦,出生没多久亲娘就没了,后娘进门后,对她算不上好。小时候,她最爱来我家蹭饭。我娘是典型的农村妇女,心善朴实,看她可怜,每次她来,只要赶上我们吃饭,总会拿个碗给她也盛上满满一碗,嘴里还念叨:“燕子,多吃点,正长身体呢。”
后来,我爹也因病去世了,家里塌了天,还欠下不少债。娘一个人带着我和年幼的弟弟,日子过得比邱燕家还艰难。有人劝娘趁年轻改嫁,娘总是摇头:“我拖着两个孩子,负担太重了,不能给人添麻烦。万一……万一人家嫌弃他俩,对孩子不好,那我这辈子心里都过不去。”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爹走后,我好像一夜之间就长大了。放学后不再疯玩,而是跟着娘一起下地干活,锄草、施肥、收割,回到家又抢着做饭、喂猪、洗衣。我就想着,多帮娘分担一点,她就能少累一点。初中毕业,娘拉着我的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静啊,娘实在供不起你们两个了……你和弟弟,只能一个继续念……”
![]()
我弟弟学习没我好,可他年纪小,又是男孩。我看着娘鬓角早早生出的白发,咬了咬牙,把继续读书的念头死死摁了下去:“娘,让弟弟读吧,我去镇上找活儿干。”
就这样,我进了镇上的服装厂,当了一名学徒工,每天踩着缝纫机,听着机器嗡嗡作响。
邱燕学习一直不好,加上她家孩子多(她后娘带来了一个男孩,后来又生了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初中没念完就辍学了,在家带弟弟,干不完的家务活。见我进了服装厂,她在家里闹了几次,她爹才勉强同意她也来,条件是以后拿了工资,要上交一大半。
因为在一个厂子上班,我们俩几乎天天一起顶着星星出门,披着月光回家,关系比以前更加亲密。在那段枯燥疲惫的打工岁月里,我们是彼此唯一的慰藉和依靠。
时间滑到1998年春天。那天,我起了个大早,被娘按在镜子前,非要给我好好收拾打扮。我心里却七上八下,提不起劲儿。
因为家里穷,我又放心不下娘和弟弟,自己的亲事就这么拖了下来,一晃都二十二了。在农村,这算是老姑娘了,娘心里急啊!
我正在镜子前心不在焉地梳着头,房门被敲响了。娘开门一看是邱燕,连忙让她进来,像是找到了救星:“燕子,你来得正好,快帮我好好劝劝静静,这丫头,今天相亲,一点不上心!”
![]()
邱燕和我同岁,她的亲事也一直没着落,原因更糟心——她后娘想让她嫁给那个毫无血缘关系的继兄,亲上加亲,还能省笔彩礼。邱燕死活不愿意,就这么硬拖着。
娘让邱燕帮我拾掇,自己出去忙活了。邱燕走到我身边,拿起梳子帮我梳理头发,语气里带着掩饰不住的羡慕:“静静,我真羡慕你。有你娘真心实意为你操心,亲事还能随你自己心意挑拣……”
看着她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我知道她又想到了自己的糟心事,赶紧岔开话题:“燕子,别说我了。要不……你今天陪我一起去吧?人多点,我也不至于太尴尬。”
邱燕一听,眼睛亮了亮,随即又开玩笑似的说:“让我去?你就不怕……我把你的好亲事给抢了啊?”
我当时想都没想,搂着她的肩膀笑道:“咱们俩谁跟谁啊?关系这么铁,你怎么会做对不起我的事?”
邱燕也笑了,语气肯定地说:“那当然,我开玩笑的,我肯定不会做对不起你冉静的事。”
相亲对象是我姥姥认的一个老姐妹给介绍的。那位姨姥姥一直很喜欢我娘,即使我娘出嫁后,两家也没断了来往。我爹去世后,姨姥姥没少明里暗里帮衬我们。姨姥姥的丈夫是“六号厂”(当时我们对一家效益很好的国营工厂的俗称)的副厂长,今天要见的男孩就是他们厂的工人,算是端着了铁饭碗。
说实话,我心里是有点自卑和抗拒的。我自己文化低,又只是个服装厂的临时工,人家是正经国营厂的工人,能看上我吗?可这是姨姥姥的一片心意,我不好驳斥。
![]()
我和邱燕,还有我娘,一起到了姨姥姥家。男孩子和他母亲已经到了。那小伙子叫李俊,人如其名,长得挺俊朗,个子高高大大的,穿着当时流行的夹克衫,看起来很精神。他看到我,眼睛亮了一下,显然对我的第一印象不错。我虽然家境不好,但个子高挑,皮肤随我娘,还算白净,模样也周正。
相亲过程还算顺利,主要是大人们在聊。结束时,姨姥姥拉着李俊到里屋问了意见。没多久出来,李俊和他母亲就笑着递给我一个红包。按照我们那儿的规矩,相亲时女方如果接了男方的红包,就表示默认了这层关系,接下来就是相处、订婚了。在娘的示意下,我红着脸,接过了那个红包。
那段时间,服装厂活儿多,经常加班。李俊就常常来厂门口接我下班,然后一起去吃个饭,或者看场电影。邱燕几乎每次都和我们一起。我性子有点闷,不太爱说话,而邱燕性格活泼,话多,会找话题,有她在,气氛从来不会冷场。我当时只觉得热闹,根本没往别处想。
就这样过了大概两个月,姨姥姥把两家人叫到一起,商量订婚的具体事宜。大家都高高兴兴的,我心里也慢慢接受了李俊,开始对未来有了憧憬。
可就在商量酒席日子的时候,李俊却突然站了起来,脸上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声音不大,却像惊雷一样炸响在屋里:
“对不起,冉姨,冉静……我……我喜欢的是邱燕。我们……我们想在一起。”
一瞬间,屋里安静得可怕。我猛地扭头看向站在角落的邱燕,她低着头,双手紧紧绞着衣角,不敢看我。
![]()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几乎无法呼吸。
后来,我找到邱燕,质问她为什么。她哭着脸,声音带着哀求:“静静,对不起……我真的不想嫁给我继兄!你长得比我好看,又有姨姥姥这门好亲戚,以后他们肯定还能给你介绍更好的……可我等不起了,我后娘天天逼我……李俊他……他对我挺好的……”
我看着眼前这个一起长大的姐妹,感觉无比陌生。那些曾经以为坚不可摧的友情,在现实的利益和个人的私欲面前,竟然如此不堪一击。
那之后,我和邱燕彻底断了来往。我把自己关在家里,难过了很久。娘心疼地劝我:“静啊,想开点。为这样一个摇摆不定的男人,不值得。他能被邱燕抢走,说明他心思不稳,你今天嫁了,明天说不定还有张燕、王燕,那才是真害了你一辈子!”
姨姥姥也觉得愧对我们,一个劲儿保证再给我介绍个更好的。但我都拒绝了。我无法再面对这个充满了尴尬和伤心回忆的地方,也无法再若无其事地看到邱燕和李俊。
为了换环境,我独自一人去了西安投奔远房亲戚。在那里,我从餐馆服务员做起,什么苦活累活都干过。后来,我认识了现在的丈夫。他是个踏实肯干的人,我们一起摆过地摊,开过小店,相互扶持,慢慢在西安站稳了脚跟。虽然做生意起早贪黑很辛苦,但夫妻感情很好,日子过得平淡却温馨。
至于邱燕,我只零星听说她如愿嫁给了李俊,之后就再没有刻意打听过她的消息。那段往事,被我深深埋在了心底。
直到今天,陪着母亲回老家探亲,在喧闹的菜市场里,毫无预兆地遇见了她。
看着她如今这副饱经沧桑、比我看起来老了十几岁的模样,我怎么也无法把她和记忆里那个活泼爱笑的姑娘联系起来。
见她执意不肯相认,我叹了口气,拉着同样认出她、欲言又止的母亲,默默转身离开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母亲才叹了口气,告诉我她后来听说的关于邱燕的事:“李俊那孩子,耳根子软,没什么主见。邱燕嫁过去后,一直没个正式工作。时间长了,李俊架不住厂里一些人的闲言碎语和挑唆,跟车间另一个女工好上了……死活要跟邱燕离婚。她后娘家嫌她带着个女儿是拖累,不让她回去。没办法,她只能自己带着女儿过,在这菜市场租了个摊位,卖点蔬菜,勉强糊口……”
母亲最后幽幽地说:“她当初费尽心机,抢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可惜啊……还是没守住。”
听完母亲的讲述,我心里百感交集,说不清是释然、是惋惜,还是别的什么。奇怪的是,当年那股被背叛的愤怒和刺痛,此刻竟然淡了许多。
那一刻,我忽然有些庆幸,庆幸当年邱燕的“截胡”。如果不是她,我或许会按部就班地嫁给李俊,过着看似安稳却可能暗流涌动的生活。而正是那场猝不及防的失去,逼着我走出了闭塞的小镇,去了更广阔的天地,靠自己的双手挣扎、奋斗,最终遇到了真正适合我、珍惜我的人。
命运有时候就是这样奇妙,它关上一扇门,未必不是想给你打开一扇更明亮的窗。当年的“失去”,如今看来,何尝不是一种侥幸的“得到”?而邱燕,她用尽心机争取来的,或许从一开始,就不是真正属于她的幸福。人生路长,有时候,品行和选择,真的比一时的得失更重要。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