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的光,幽幽地照在我脸上。
世界安静得只剩下冰箱低沉的嗡鸣。
豆豆睡了,呼吸均匀,像一艘安稳的小船,停泊在梦的港湾里。
我刚把他汗湿的背擦干,掖好被角,蹑手蹑脚地走出来,瘫在沙发上。
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像往常的每一天一样,在尿布、辅食、和怎么也收拾不完的玩具里打着转。
我拿起手机,习惯性地刷一下,想看看这个世界在我缺席的这一天里,又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没什么大事。
只有一件小事,像一根针,精准地扎进了我的眼睛。
【陈氏家族欢乐一家亲(27)】这个群,又闪了。
我公公,陈建国,发了一条长长的消息。
还配了一张红底金字的“中秋快乐,阖家团圆”的图片,一看就是用什么老年人专用APP做的。
“各位家人,一年一度的中秋佳节又要到了。咱们陈家一向注重传统,讲究团圆。我跟你们妈商量了一下,今年中秋节晚上六点半,在‘福满楼’订了个大包间,一家人热热闹闹吃顿饭。”
底下紧跟着一长串“@”符号。
我眼皮一跳。
这是一种本能的预警。
我点开那个“@所有人”旁边的灰色小字,“查看详情”。
指尖往下滑。
一个。
两个。
三个。
@陈阳 @李琴 @陈斌 @王丽娟 @陈家大伯 @大伯母 @陈静 @静静老公……
我像一个审卷的老师,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看过去。
长长的名单,从我公公婆婆那辈,到陈阳他们这辈,再到几个半大不点的侄子侄女。
甚至连我那刚上大学、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表侄,都被圈了出来。
一共26个人。
我数了两遍。
26个。
群里明明有27个人。
那个没被@的人,是我。
林蔚。
我把手机扔在沙发另一头,屏幕磕在抱枕上,暗了下去。
心脏像是被人猛地攥了一下,然后又缓缓松开,留下一种又酸又麻的钝痛。
不是吧。
我扯了扯嘴角,想笑一下,却发现脸上的肌肉僵硬得不听使唤。
可能是……忘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我自己掐灭了。
怎么可能。
一个26人的名单,能把所有旁支末节都想起来,唯独忘了家里最重要的一个角色——长子的媳妇,长孙的妈?
这不是疏忽。
这是宣言。
这是一种无声的、却又无比清晰的告知:林蔚,你不属于这里。
我站起身,走到阳台上。
九月的晚风已经有了凉意,吹在身上,激起一片细小的疙瘩。
楼下小花园里,几个大妈还在跳广场舞,音乐开得震天响,“你是我天边最美的云彩”,一句句,跟锤子似的,砸在我耳膜上。
真热闹啊。
人家的热闹,是大家的热闹。
陈家的热闹,是26个人的热闹。
我掏出根烟,想点上,摸了摸口袋,才想起为了备孕生豆豆,早就戒了。
烦躁感在胸口横冲直撞,找不到出口。
我跟陈阳结婚五年,豆豆两岁。
这五年,我自问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我辞掉还不错的工作,在家带孩子,把小家打理得井井有条。
对公婆,我做不到像亲生女儿那样撒娇亲昵,但也从没短了礼数,逢年过节的礼物、红包,哪次不是我提前备好,让陈阳带回去?
可好像,都没用。
他们看我,永远隔着一层。
像看一个外人,一个需要时时提防、处处挑剔的“媳'fu'”。
我做的菜,婆婆永远能挑出毛病,“小蔚啊,这个鱼蒸老了点,下次火候要注意。”“这个汤,盐放多了吧?对身体不好。”
我给豆豆买的衣服,她总要念叨几句,“哎哟,这么贵的衣服,小孩子长得快,穿两次就不能穿了,浪费钱。”
转头,她就给弟媳王丽娟的女儿,买一条上千块的公主裙,眼睛都不眨一下。
王丽娟,我那个弟媳,嘴甜,会来事儿。
每次家庭聚会,她都像个花蝴蝶一样,围着公婆转,“妈,您这件衣服真好看,衬得您气色特别好!”“爸,您最近又在看那个历史剧啊?真有学问!”
而我呢?
我只会闷头在厨房帮忙,或者安安静抚地看着豆豆,别让他闯祸。
我学不来那套。
我以为,一家人过日子,靠的是真心,不是演技。
现在看来,我错了。
在陈家这个舞台上,我这种不善言辞的演员,注定没有角色。
手机在客厅里“嗡”地震了一下。
我走回去,拿起来。
群里已经炸了锅。
被@到的人,一个个冒出来,积极响应。
陈斌(陈阳弟弟):“收到!保证准时到!”
王丽娟(弟媳):“哇!爸爸妈妈太好了!福满楼的烤鸭我可想了好久了!”
陈静(陈阳姑姑):“建国哥安排得妥当!我们肯定到!”
一片喜气洋洋,感恩戴德。
好像一场盛大的演出,所有演员都已就位,兴高采烈地讨论着剧本。
只有我,是那个被遗忘在后台的观众。
不,连观众都不是。
我只是个局外人,偶然瞥见了他们的节目单。
陈阳还没回复。
他在加班。
我把那张长长的@名单,截了个图。
然后,我点开我和陈阳的对话框。
我什么也没说。
只是把那张截图,发了过去。
做完这一切,我感觉身体里的力气被抽空了。
我走进厨房,打开冰箱,拿出一罐冰啤酒。
“咕咚咕咚”灌下去半罐,冰凉的液体顺着食道滑进胃里,激得我打了个哆嗦。
那股烦躁,总算被压下去了一点。
我看着窗外城市的万家灯火,每一扇窗里,或许都有一个关于“家”的故事。
有的温暖,有的平淡,有的,像我这样,看似圆满,内里却千疮百孔。
手机又震了。
是陈阳。
他回了两个字:“?”
一个问号。
多么精准,多么传神。
它完美地诠释了这个男人的性格:永远在状况外,永远在和稀泥,永远在假装一切都很好。
我盯着那个问号,忽然觉得特别好笑。
我回:“看不懂?”
他秒回:“看到了。爸可能发的时候手滑了,忘了@你。”
手滑。
又是这个词。
上次元宵节,他妈在家族群里发红包,所有人都有,就我没有。陈阳也是这么说的,“妈老了,手滑,点漏了。”
上次他弟媳妇生日,公公在群里祝贺,说“我们家又多了一个好女儿”。陈阳说,“爸就是随口一说,你别多想。”
一次是手滑,两次是巧合,次次都精准地“滑”过我,这就是故意的了。
我打字:“26个人都没滑,就滑了我一个。你爸这手,是帕金森了,还是装了导航?”
我的语气,很不客气。
我不想再客气了。
那些温良恭俭让,那些“顾全大局”,换来了什么?
换来了26个人的团圆饭,和我一个人的冷锅冷灶。
陈阳那边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回了。
他发来一段语音。
我点开,他压低了声音,背景里还有键盘敲击的杂音。
“你又怎么了?就为这点小事?爸都这么大年纪了,组织个饭局不容易,你体谅一下不行吗?你非要闹得大家都不开心吗?我还在公司加班呢,你能不能别给我添堵了?”
一连串的质问,像子弹一样射过来。
我听完,没生气。
真的,一点都没生气。
我只是觉得冷。
那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
“这点小事?”
我把这四个字打出去,发给他。
“在你眼里,我不被你的家人当人看,是小事?”
“在你眼里,你的妻子被公然排挤,是小事?”
“陈阳,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这五年,我对你,对豆豆,对这个家,有一点对不起的地方吗?”
“我辞职在家,没日没夜地带孩子,熬成黄脸婆,我抱怨过一句吗?”
“你爸妈次次给我脸色看,我为了你,为了家庭和睦,哪次不是忍了?”
“我忍,不是因为我没脾气,不是因为我贱。”
“是因为我把你当丈夫,我尊重你,所以尊重你的家人。”
“可你的尊重呢?你给我的尊重在哪里?”
“在你那句轻飘飘的‘别给我添堵了’里面吗?”
我一口气打完这些字,手指都在发抖。
不是气的。
是失望。
彻彻底底的失望。
我曾经以为,陈阳只是有点懦弱,有点“妈宝”。
我以为,只要我做得够好,只要我们的小家够稳固,他总有一天会站在我这边,会挺起腰杆,告诉他家人:“林蔚是我老婆,是我们家的人,你们必须尊重她。”
现在我明白了。
我等不到那一天了。
在他心里,他父母家族的面子、情绪、甚至一个莫名其妙的饭局,都比我的尊严和感受重要。
我不是他的战友。
我只是他用来维持“家庭和睦”这个假象的,一件可以随时牺牲的工具。
陈阳又发来一条语音,语气软了下来。
“好了好了,我错了,行了吧?我刚在开会,语气冲了点。你别生气了。这样,我等下就给爸打电话,让他把你加上。”
“或者,你别等他加了,中秋那天,我带你和豆豆直接过去,不就行了?”
“都是一家人,谁还真把你拦在门外不成?”
听着他这番话,我忽然笑出了声。
他还是不懂。
或者说,他假装不懂。
这件事的重点,从来就不是我能不能去吃那顿饭。
福满楼的烤鸭,我自己买不起吗?
重点是“被邀请”。
是那种“我们记着你,我们需要你,你是我们的一份子”的归属感。
现在,他让我“直接过去”。
那算什么?
一个不请自来的、厚着脸皮蹭饭的怨妇吗?
去接受他家26个人或同情、或鄙夷、或看好戏的目光?
去听他妈阴阳怪气地说一句:“哎呀,小蔚来了啊,我们还以为你忙,不来了呢。”
然后他爸再打个圆场:“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快坐。”
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像个小丑。
我回复他:“不必了。”
“你爸的饭局,太金贵,我高攀不起。”
“你们一家27口,好好聚。”
“哦,不对,是26口加一个你。祝你们阖家欢乐,团团圆圆。”
发完,我直接把他拉黑了。
连同那个所谓的【陈氏家族欢乐一家亲】群,我也退了。
世界,彻底清净了。
啤酒已经不冰了,喝在嘴里,一股苦涩的味道。
我把剩下的半罐一饮而尽。
然后,我做了一个决定。
你们不带我玩?
行。
老娘自己组个局。
我翻出通讯录,找到我妈的电话,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两声就接通了。
“喂,蔚蔚?这么晚了,还没睡啊?豆豆呢?”我妈的声音永远那么温暖。
“妈。”我开口,鼻子有点发酸,但我忍住了,“豆豆睡了。我跟您说个事儿。”
“你说。”
“中秋节,你们有安排吗?”
“没啥安排,就我跟你爸,你哥不是说公司要值班嘛,估计就我俩在家随便吃点。”
“别随便吃了。”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愉快,“我请客。我订个好点的餐厅,咱们一家人,也出去热闹热闹。”
我妈在那头顿了一下,很敏锐地问:“怎么了?跟陈阳吵架了?还是他爸妈又给你气受了?”
知女莫若母。
我的这点故作坚强,在她面前,一秒破功。
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我捂住嘴,不想让自己哭出声,可委屈就像开了闸的洪水,怎么也堵不住。
这五年的隐忍,这五年的退让,在这一刻,全都变成了滚烫的泪水。
“妈……”我哽咽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哎,哎,不哭不哭。”我妈在那头急了,“好孩子,不哭啊。跟妈说,到底怎么了?是不是陈阳那小子欺负你了?你等着,我明天就去找他算账!”
“不是他……”我抽噎着,“是他爸,订了中秋的家宴,他们家所有人都叫了,就没叫我。”
我说得很慢,很平静。
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重新在心上划了一遍。
电话那头,我妈沉默了。
我能想象到她此刻的表情,一定是心疼,是愤怒。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声音也变得硬邦邦的:“不叫就不叫!什么了不起的!咱们不去他家受那份闲气!”
“对!不去!”我爸的声音也传了过来,显然是在旁边听着,“闺女,别哭!多大点事儿!他陈家不稀罕我闺女,我们老林家自己稀罕!”
“就是!”我妈接话,“蔚蔚,你听着。你爸说得对。这饭,咱们必须吃!不但要吃,还要吃好的!你定地方,想吃什么定什么,钱爸妈出!让你哥也请假回来,咱们一家四口,好好过个节!”
“哥不是要值班吗?”
“值个屁的班!”我爸吼了一嗓子,“天塌下来,也得先紧着自己家!我等下就给他打电话,他要是不回来,我腿给他打断!”
我听着电话里我爸妈气急败坏的声音,又哭又笑。
看,这就是家人。
家人就是,不管你怎么样,他们永远无条件地站在你这边。
家人就是,你的委屈,他们比你更感同身受。
家人就是,你被人欺负了,他们会比你更愤怒,恨不得立刻为你出头。
挂了电话,我感觉心里那块被冻住的地方,开始慢慢融化了。
我擦干眼泪,打开美食APP。
福满楼?
太普通了。
我要订个更好的。
我选了一家新开的江景私房菜馆,人均消费是福满楼的三倍。
包间,要最大的。
菜,要最贵的。
波士顿龙虾,帝王蟹,东星斑,佛跳墙……我闭着眼睛点。
以前,我总想着要给陈阳省钱,要给豆豆攒教育基金。
现在我明白了。
钱,只有花在自己和爱自己的人身上,才有意义。
为了一群不相干的人委屈自己,是最愚蠢的行为。
订完餐厅,我给我哥林涛发了条微信。
“哥,中秋节晚上,我请客吃饭。爸妈说了,你必须来,不来打断腿。”
我哥几乎是秒回:“!!!!”
“咋了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这铁公鸡终于舍得拔毛了?”
我回了个翻白眼的表情。
“少废话,来不来?”
“来来来,必须来啊!我妹请客,刀山火海也得去啊!地址发我。”
“定了告诉你。对了,把嫂子也带上。”
“得嘞!保证拖家带口到场!”
看着我哥贫嘴的回复,我心情彻底好了起来。
去他妈的陈家。
去他妈的26人饭局。
老娘有自己的家人,有自己的底气。
接下来的几天,我把陈阳彻底屏蔽了。
他打不通我电话,微信也被拉黑。
他开始轰炸我妈,我哥。
我提前跟他们打了招呼,让他们别理。
我妈倒是听话,直接把陈阳也拉黑了。
我哥就没那么客气了。
他把跟陈阳的聊天记录截图发给了我。
陈阳:“哥,你劝劝林蔚吧,让她别闹了,多大点事儿啊。”
我哥:“多大点事儿?陈阳我问你,要是我家办聚会,把你一个人落下,你心里能舒坦?”
陈阳:“那不一样啊……”
我哥:“怎么不一样了?就因为她是你老婆,她就活该受委屈?就因为她脾气好,你们就可劲儿欺负她?”
陈阳:“我没欺负她,是我爸……”
我哥:“你爸?你爸是你爸,你是你。林蔚嫁的是你,不是你爸!你作为她丈夫,连自己的老婆都护不住,你算什么男人?”
陈阳:“……”
我哥:“我告诉你陈阳,这事儿没完。我妹这些年在你们家受的委屈,我们都记着呢。以前她不说,是为了你,为了孩子。现在你们把事儿做绝了,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
“中秋节,我妹请我们全家吃饭。你,就别来了。跟你那26个亲人好好过吧。”
看完截图,我心里那叫一个痛快。
有个能打架的亲哥,感觉真好。
这几天,我没闲着。
我带着豆豆,去商场给自己和我爸妈、我哥嫂都买了新衣服。
给自己的,是一件设计感很强的连衣裙,价格让我以前想都不敢想。
但刷卡的时候,我眼睛都没眨一下。
我甚至还去做了个头发,做了个指甲。
镜子里的人,容光焕发,神采飞扬。
哪里还有半点黄脸婆的影子?
我发现,女人的自信,有时候真的跟钱,跟心情,有直接关系。
当你不再为别人而活,当你开始取悦自己的时候,整个世界都变得明亮起来。
中秋节那天,下午四点,我哥就开着车来接我们了。
他一见我,就吹了声口哨:“哟!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我妹这是要去参加选美吗?”
我嫂子白了他一眼:“就你嘴贫。蔚蔚本来就好看,就是以前太不爱打扮了。”
她拉着我的手,小声说:“蔚蔚,别怕,有我们呢。”
我点点头,心里暖暖的。
到了我爸妈家,他们也早就穿戴一新,等着了。
我妈拉着我左看右看,眼圈红红的:“瘦了。”
我爸在一旁清了清嗓子:“哭什么!今天是大喜的日子!都给我高兴点!”
他从房间里拿出一个厚厚的红包,塞到豆豆手里:“来,外公给的大红包!祝我的乖外孙中秋快乐,快高长大!”
豆豆抱着红包,咯咯直笑。
一家人,其乐融融。
五点半,我们出发去餐厅。
江景私房菜馆果然名不虚传。
包间很大,装修得古色古香,一面巨大的落地窗,正对着波光粼粼的江面。
夕阳的余晖洒进来,给整个房间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菜一道道地上来,精致得像艺术品。
我爸开了瓶好酒,给我哥和我一人倒了一杯。
“来!”他举起杯,“今天,咱们家的中秋宴,正式开始!”
“第一杯,祝我们家的大功臣,林蔚女士,以后天天开心,谁也别想给我们气受!”
“好!”我哥我嫂子大声叫好。
我眼眶一热,仰头把酒喝了。
辣的,呛得我眼泪都出来了。
但心里,是甜的。
我们一边吃,一边聊。
聊我小时候的糗事,聊我哥上学时打架被请家长,聊豆豆的可爱,聊未来的打算。
没有人提起陈家,没有人提起那些不愉快。
仿佛那些人,那些事,都已经被隔绝在了这个温暖的包间之外。
吃到一半,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号码。
我本来不想接,但我哥说:“接。开免提。我倒要听听他们还想说什么。”
我按了接听键,开了免提。
电话那头,传来陈阳焦急的声音。
“林蔚!你到底在哪儿?我给你打了多少电话你都不接!你什么意思啊?”
我没说话。
我慢条斯理地夹了一块龙虾肉,蘸了点酱汁,放进嘴里。
真好吃。
“林蔚!你说话啊!你是不是跟我哥他们在一起?你把电话给我哥!”
我哥拿过我的手机,冷笑一声:“陈阳,你找我妹干嘛?查岗啊?”
“哥,你让林蔚听电话。今天中秋节,她怎么能不回家呢?我爸妈都生气了!”
“回家?回哪个家?”我哥的声调陡然拔高,“回你那个26个人齐聚一堂,唯独没有她的家吗?”
“陈阳,我以前觉得你就是有点软弱,现在我发现,你就是又蠢又坏!你老婆被人指着鼻子羞辱,你不想着怎么替她出头,反而怪她不识大体?你脑子被门夹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
背景音里,传来一阵嘈杂的劝说声。
“哎呀,阿阳,跟她废什么话!”一个尖利的女声响了起来,是我婆婆李琴,“她爱来不来!少了她,我们这桌菜还能不香了?”
“就是!”一个苍老但中气十足的男声,是我公公陈建国,“翅膀硬了,想造反了!由她去!看她能翻出什么天来!”
然后,电话被抢了过去。
陈建国的声音,带着居高临下的威严,从听筒里传来。
“林蔚,是你吗?”
我放下筷子,擦了擦嘴。
“是我。爸。”
我这两个字,说得不卑不亢。
“你现在在哪儿?像什么样子!今天是中秋团圆节!你一个做儿媳妇的,不在家伺候公婆,带着孩子在外面野,你还有没有一点规矩?”
我笑了。
“爸,您这话说的。我倒是想伺候公公婆婆,可也得有机会啊。”
“您那26人的团圆饭局,没我的位置,我去了,坐哪儿呢?坐小孩那桌吗?”
“你!”陈建国被我噎得一口气没上来,“你这是什么态度!我辛辛苦苦组织大家吃饭,有点疏忽不是很正常吗?你就抓着这点小事不放,斤斤计较,心胸也太狭隘了!”
“爸,您别偷换概念。”我拿起酒杯,轻轻晃了晃里面的红色液体,“这不是心胸狭隘的问题,这是尊不尊重人的问题。”
“我嫁给陈阳五年,给你们陈家生了长孙,我自问没做过一件出格的事。可你们呢?你们是怎么对我的?”
“从我进门第一天起,您二老就没给过我好脸色。我妈给我的陪嫁,您嫌少。我怀孕口味重,您妈说我矫情。我坐月子想请月嫂,您妈说我浪费钱,非要自己来,结果天天给我吃猪蹄汤,害我堵奶发高烧。”
“这些,我都没说过什么。因为我觉得,一家人,磨合磨合,总会好的。”
“但这次,不一样。”
“中秋节,阖家团圆。你们把所有沾亲带故的人都请了,唯独漏了我。这不是疏忽,这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我林蔚,在你们陈家,就是个外人。”
“既然是外人,那我何必再去凑这个热闹呢?您说对吗?”
我的声音很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钉进电话那头。
整个包间里,鸦雀无声。
我爸妈,我哥嫂,都停下了筷子,看着我。
他们的眼神里,有心疼,有愤怒,但更多的是支持。
电话那头,也沉默了。
良久,陈建国才用一种压抑着怒火的声音说:“好,好,好!林蔚,算你有种!”
“既然你觉得你是外人,那以后,我们陈家的事,你就别管了!”
“陈阳!”他大吼一声,“你听到了吗?这个女人,她不认我们这个家了!你自己选!是要你爸妈,还是要这个不孝的媳妇!”
这道选择题,终于还是来了。
虽然,是以一种如此难堪的方式。
我握着手机,等着陈阳的答案。
其实,我心里已经知道了答案。
但我还是犯贱地,想亲耳听一听。
听他如何将我这五年的付出,彻底碾碎。
电话那头,是死一般的寂静。
我能听到陈阳粗重的呼吸声。
我能想象他此刻的表情,一定是痛苦的,挣扎的。
但这种挣扎,不是为了我。
是为了他自己。
是为了他那个“孝子”的名声,和他那点可怜的、需要靠牺牲我来维持的“家庭和睦”。
“爸……”他终于开口了,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您别生气……林蔚她就是一时糊涂……”
“我不管她糊涂不糊涂!”陈建国打断他,“我问你,你选谁!”
“我……”
“陈阳,”我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我”,“不用选了。”
“我替你选。”
“你好好陪着你爸妈,你那26个亲人,过你们的团圆节吧。”
“我,就不奉陪了。”
说完,我直接挂了电话。
然后,关机。
世界,再次清净了。
我端起酒杯,对着我爸妈,我哥嫂,笑了笑。
“抱歉,扫了大家的兴。”
“说什么呢!”我哥一拍桌子,“挂得好!怼得好!我妹威武!”
“就是!”我嫂子也说,“这种人家,不断干净了留着过年吗?”
我爸没说话,只是又给我满上了一杯酒,然后端起自己的杯子,跟我碰了一下。
“闺女,别怕。”他看着我,眼睛里有我从未见过的坚定,“天塌下来,有爸给你顶着。大不了,就离婚!我林家的闺女,不是嫁不出去!”
我妈在一旁,眼泪又下来了,但她这次没哭出声,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
我看着他们,心里最后那一点点对陈阳,对那段婚姻的留恋,也烟消云散了。
是啊。
我有什么好怕的?
我有工作能力,虽然荒废了几年,但捡起来并不难。
我有孩子,有我最爱的豆豆。
我还有……全世界最好的家人。
这顿饭,我们吃到了很晚。
江上的游船亮起了彩灯,像一条条流动的光河。
城市的夜景,璀璨夺目。
我喝了很多酒,但没有醉。
我前所未有地清醒。
回家的路上,豆豆在我怀里睡着了。
我哥开车,我嫂子坐在副驾,我妈坐在我旁边,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就像我小时候一样。
车里放着一首老歌。
“阳光总在风雨后,乌云上有晴空。”
是啊。
风雨已经过去了。
我的晴空,就要来了。
回到我的小家,我哥和我嫂子帮我把东西搬上楼,又检查了一遍门锁,才放心离开。
我妈不放心我一个人,想留下来陪我。
我把她推出了门外。
“妈,我没事。真的。”我抱着她,“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能处理好。”
“你快回去吧,爸一个人在家呢。”
送走他们,我关上门。
房间里,一片狼藉。
沙发上,还扔着我那天发泄时砸的抱枕。
茶几上,有陈阳回来过又离开的痕迹——一个烟灰缸,里面塞满了烟头。
我看着这一切,没有伤感,只觉得陌生。
这里,真的是我的家吗?
我走进卧室,看着熟睡的豆豆,心里一片柔软。
这,才是我的家。
有豆豆的地方,才是我的家。
我洗了个热水澡,换上睡衣。
躺在床上,我打开了关机一整天的手机。
无数的未接来电,无数的微信消息。
有陈阳的。
有他朋友的。
甚至还有我那从未联系过的婆家亲戚的。
我一条都没看。
直接全部删除。
然后,我打开了招聘网站。
我曾经是做项目管理的,业绩一直不错。
这几年虽然脱离了职场,但行业动态我一直有关注。
我更新了我的简历,把我这几年“全职妈妈”的经历,包装成了“家庭项目独立负责人”。
负责项目(豆豆)的从0到1启动,日常运营,健康管理,早期教育规划,以及家庭资源的统筹协调。
我看着自己写下的这些履历,忽然觉得,这几年,我并没有白费。
我学会了耐心,学会了统筹,学会了在混乱中建立秩序。
我变得比以前更强大了。
第二天一早,我把豆豆送到我妈家。
我妈什么也没问,只是说:“放心去吧,家里有我。”
我换上新买的职业装,化了精致的淡妆,出门去面试。
阳光很好。
我深吸一口气,感觉空气都是甜的。
生活,翻开了新的一页。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像个陀螺一样转。
面试,笔试,复试。
很累,但很充实。
陈阳来找过我几次。
第一次,是在我妈家楼下堵我。
他看起来憔悴了很多,胡子拉碴,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蔚蔚,我们谈谈。”
“没什么好谈的。”我绕开他,想走。
他拉住我的胳膊:“你非要这么绝情吗?五年的夫妻感情,说不要就不要了?”
“陈阳,”我甩开他的手,冷冷地看着他,“是你先不要的。”
“从你默许你家人排挤我的那一刻起,我们之间,就完了。”
“我爸妈也是一时糊涂,他们年纪大了……”
“别拿年纪大当借口!”我打断他,“我爸妈年纪也大了,他们怎么就知道心疼自己女儿?说到底,就是没把我当自己人。”
“而你,作为我的丈夫,不仅不维护我,还反过来指责我。陈阳,我们过不下去了。”
“为了豆豆,也不行吗?”他打出了最后一张牌。
“为了豆豆,我们才更应该分开。”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不想我的儿子,在一个不尊重他母亲的环境里长大。我不想他以后,也变成一个不懂得尊重女性的男人。”
说完,我转身就走,再也没有回头。
第二次,他找到了我面试的公司楼下。
他手里捧着一大束玫瑰花,看起来滑稽又可悲。
“蔚蔚,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
“我们重新开始。”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陈阳,你知道你错在哪儿了吗?”
他愣住了。
“你没错在没有维护我。你错在,你根本就不认为你需要维护我。”
“在你心里,妻子,就应该无条件地顺从丈夫的家庭。受了委屈,就应该忍着。这才是你根深蒂固的想法。”
“你现在来道歉,不是因为你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而是因为我‘不听话’,打乱了你的生活秩序,让你‘没面子’了。”
“你不是来求我原谅的,你是来让我‘回家’,让你恢复以前那种体面、安逸的生活的。”
“所以,收起你这套吧。我们之间,不可能了。”
他手里的花,垂了下去。
我从他身边走过,没有一丝留恋。
一个星期后,我拿到了一家心仪公司的offer。
职位,薪水,都超出了我的预期。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公司附近,租了一套两居室的公寓。
不大,但很温馨。
我带着豆豆,正式搬出了那个我和陈阳的“家”。
搬家的那天,我妈和我哥都来帮忙。
东西不多,我的衣物,豆豆的玩具和用品。
至于那些家具家电,那些锅碗瓢盆,我一样都没带走。
就让它们,和那段不堪的过去一起,尘封在那里吧。
新的生活,开始了。
我很快适应了职场的节奏。
每天上班,下班,接豆豆,陪他玩,给他讲故事。
周末,带他去公园,去游乐场,或者回我爸妈家蹭饭。
很忙,很累。
但我的心,是满的。
我再也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再也不用委曲求全。
我可以给豆豆买任何我认为好的东西,而不用听别人在耳边念叨“浪费钱”。
我可以随心所欲地做自己喜欢的事,而不用担心别人说我“不顾家”。
我挣的每一分钱,都花得理直气壮。
我过的每一天,都活得扬眉吐气。
这天晚上,我加完班回到家,豆豆已经睡了。
我妈给我留了张纸条,说汤在锅里温着。
我喝着汤,刷着手机。
无意中,看到了我那个弟媳王丽娟的朋友圈。
她发了一张九宫格照片。
是中秋节那天,在福满楼拍的。
一张大圆桌,坐得满满当当。
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配文是:“家人,是永远的港湾。中秋快乐阖家团圆”
我看着那张照片,照片里没有我,也没有陈阳。
听说,那天陈阳后来也走了。
他和陈建国大吵了一架。
再后来,他就搬回了父母家。
我看着那张照片,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我甚至觉得有点可笑。
港湾?
一个把儿媳妇排挤出门的家庭,算什么港湾?
一个靠牺牲小家来维持大家“和谐”的男人,又算什么依靠?
我点开王丽娟的头像,把她也删了。
然后,我发了一条我自己的朋友圈。
只有一张照片。
是我新家的窗台。
一盆绿萝,长得正茂盛。
窗外,是城市的璀璨灯火。
我的配文是:
“港湾,是自己给自己造的。”
发完,我关掉手机,走进卧室。
豆豆在床上睡得正香,小嘴微微嘟着。
我俯下身,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
晚安,我的宝贝。
晚安,我的新生活。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