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练、比武、出警、复盘，一名消防员的养成

穿上消防救援服之前，他们的身份五花八门，有人毕业后直接入职，还是“白纸一张”，有人以前是外卖员、流水线上的小工，还有人曾登上过一百多米的塔架做电路维护……

在海淀区，社会公开招聘的专职消防员人数占到所有一线消防员人数的60%以上。

他们脱去过去的工装，投入封闭训练，和身体对抗，与过往切割，从责任认知、专业技能、思想觉悟三个维度完成消防员身份的转化。

这个过程并不容易，在海淀区消防救援支队消防员汪雪松眼里，基础训练、专项选拔和竞赛比拼，是消防员保持备战状态的方式，合格消防员的养成，还要从一次次出警中总结经验、吸取教训。只有这样，在火场、山岳、洪涝灾害、冰河湖泊的救援现场，他们才能临危不乱，担负起救助群众的使命。

海淀区消防救援支队消防员吉克约布、汪雪松和吉作小龙（从左至右）。受访者供图

洪水中搭起“人桥”

7月底的暴雨持续了两日，北京出现罕见的洪涝灾害，密云、怀柔多地受灾，北京市消防救援总队各区队伍集结前往支援。在怀柔区受灾最严重的琉璃庙镇，一条60多米宽的河道挡住了已经徒步行进30多公里的救援队伍。彼时，原本横跨两岸的一座水泥桥已经被冲塌，只剩中间部分残留。河对岸是一个还没有救援队伍和补给物资抵达的村落，外界急需知道他们的情况。

消防员吉克约布站了出来，他说，我可以试试先游过去，然后在两岸拉起救援绳做保护，让队友们过河。

当时太阳已经落山，断水断电的孤岛村落漆黑一片，湍急的洪水裹挟着上游的枯木、落石、砖块、彩钢板，任何一件被冲到突击队员身上，都会造成致命一击。他们尝试用梯子搭桥，但不够长，砍下岸边10米多长、半米多直径的树干，可它刚入水就被冲走了。

河对岸，村里联络人对情况做了统计，喊着告诉他们伤员暂无大碍。于是队伍就地休整，等天亮后再寻找更好的救援机会。

水流渐缓，对岸传来消息，一名被困在民宿的受伤游客情况加重，开始发烧。在仔细斟酌后，现场指挥员还是决定让吉克约布作为救援队伍的突击者，横渡急流。

救援绳一头系在他腰间，另一头由队友在他入水处的上游使劲拉着。扎进洪水的吉克约布感受到身体被推着顺流而下，水不过一米多深，但水流湍急导致他无法站立。

身体一边对抗洪水，一边迅速划动，十多秒的时间，他到了河中间，站在破损的桥体上拉紧救援绳，让队友们顺绳渡河到河中间。紧接着，同样的方法，他们又从河中间渡到对岸村落。

统计完村里的情况后，消防员们又回到河里，挽着绳索搭起一座人桥，用担架将当时几乎要昏迷的受伤人员抬出村子。

吉克约布的教练员，海淀区温泉消防救援站站长汪雪松当时在另外的村子救援，后来他从视频里看到这段画面。复盘时他说，即便自己带队在场，也会选吉克约布来完成这个任务，“因为他有这个能力。”

今年7月，在怀柔区洪水救援中，汪雪松和队友在转移载着婴儿的童车。受访者供图

“救援现场就是战场”

吉克约布2022年初通过北京市消防救援局组织的专职消防员考核，成为一名专职消防员。这个出生在四川凉山州的彝族青年，高中毕业后原本打算进厂打工，刷到专职消防员的招聘信息，到了北京。

早在几年前，北京市消防救援局就开始陆续招聘专职消防员，30岁以下的男性，只要通过体能素质、心理测验等考核，就可以进入消防队伍。像吉克约布一样的青年，扩充了消防员队伍，直至现在成为一线消防员中的主力军。

汪雪松介绍，就目前海淀区消防救援支队的构成看，专职消防员人数占到所有一线消防员人数的60%以上。

他们中，有退伍的战士，有刚毕业的学生，也有当过快递员、骑手、司机的打工人，还有自己创过业、做过小买卖的生意人。比吉克约布更早一批被录取的彝族青年吉作小龙，中专毕业后做过汽车维修，干过电力塔架高空维护。

录取后，专职消防员会被分配到海淀区各消防站，在站内开展培训，项目包括队列训练、体能训练、基础业务训练，然后逐渐加入水带连接、挂梯登楼、高空攀爬、绳结、破拆工具使用等一线消防救援中可能用到的技能，最后还需要进行实战化训练整合。

今年，温泉消防救援站成立，除去辖区救援任务外，全区新入职的专职消防员会集中来到这里进行为期三个月的培训，然后再分配到各基层岗位。

因此，作为温泉消防救援站站长，汪雪松还担当着组训干部的角色。

汪雪松学体育出身，运动训练专业。2017年大学毕业后进入海淀区消防救援支队，因有体育训练经历，他逐渐成为站里的教练员，在基础体能之外，他还在水域、绳索等特种灾害救援中有了更专业的技能，先后参加北京总队水域救援技术教练员培训，担任全国水域救援技术教练员培训教官、海淀支队舟艇驾驶员培训教官，成为北京水域救援领域的专家。

如何让他们快速适应消防员身份，成为一名合格消防员，汪雪松有自己的一套方法，“首先要在思想上做好成为一名消防员的准备。”他回忆自己从一名运动员转为消防员时的诸多不适和转变，“接受身份的变化”是他认为做好这份工作的第一步。

汪雪松也是在成为消防员后逐渐理解，这是一份时刻要面临危险的工作，保护好自己、为人民群众挽损甚至是挽回生命，需要过硬的心理素质和专业技能的叠加，“服从命令、听从指挥，在关键时候能打胜仗。因为救援现场就是战场，我们要打好一场场仗。”

技术过硬，是应对实战的底气

汪雪松会观察每个新入职消防员的表现和情绪，有的人一下进入准军事化管理状态无法适应，有的人不能面对一天近10个小时的训练，叫苦不迭。重复的100米短跑，他要求他们挑战自己，盯着0.1秒的进步空间死磕，招来抱怨，有队员问他，“有必要吗？”

开导、疏解、帮忙解决困难，汪雪松不会用教练员的身份压他们一头，在他看来，竞技成绩在很大程度上象征着话语权，他会邀约对方，“整好训练服去操场比一把。”为此，他也不断重复训练，让身体和精神都保持着竞技状态，“带队伍，首先把自己带好。”

训练中在力量、耐力、协调性方面的出类拔萃者，汪雪松会选拔出来进行适合他们的针对性训练，并加入各类比武的集训队，但这些的前提是他们“吃苦，能拼搏”。

吉克约布和吉作小龙就是这样被选入集训队的。汪雪松第一次带吉克约布进入集训队是在2024年3月份，初春的北京开放水域冰冷彻骨，但他记得吉克约布没有半点喊苦叫累，逐渐成为海淀消防支队集训队骨干力量。吉作小龙刚入队时坚韧的样子也给汪雪松留下深刻印象，登山、跑步、攀爬对他来说不难，自幼生活在大凉山，他早就习惯了单程走五六公里山路去上学，即便进入消防救援队伍，这个训练强度于他而言也能够接受。但绳索装备的快速整装和使用对他来说难度不小，只能通过比别人更长时间的反复磨炼，才逐渐顺手起来。

吉作小龙记得汪雪松说的话，“想要好成绩，别人练100遍，你就练上1000遍。”

汪雪松（中）在指导队员训练。受访者供图

从2022年到2025年，在北京市消防救援总队的8次比武竞赛中，汪雪松作为教练员，带领队员在“应急救援员全能岗位”“攻坚组队员全能岗位”等各项科目中，分别取得1次“第一名”、6次“第二名”、5次“第三名”的成绩。

技术过硬，是他们应对实战的底气。在怀柔那次救援中，吉克约布回忆，他的身体在急流冲刷下十几秒内就失控过几次，但这感觉在日常训练的急流斜渡、急流横渡、急流进攻抢滩登陆项目中也有过，心理和身体都做好了应战准备，他成功了。

事后，吉克约布因在救援现场表现突出，荣获个人三等功。汪雪松说，他很自豪，这是比自己获奖更高兴的事。他看到了吉克约布、吉作小龙以及许多专职消防员的成长和变化，“小龙有一次说，训练苦，但是和他在老家打工没法比，过去的那种苦是难熬的，现在的苦是有盼头、有希望的，是自豪的。”

及时复盘战斗经验

训练和比赛只是在出警救援中保持备战状态的一种方式，一名合格的消防员，还要从一次次出警中总结经验、吸取教训。

汪雪松记得自己刚参加工作时的一起山岳救援，白天接警后进山搜寻被困者，夜里才找到人，他们抬着担架慢慢下山，走了几个小时。夜里气温低，伤者被困太久，已经出现失温的情况，他们将作战服裹在伤者身上，这就意味着，自己要面临低温带来的风险。

那次以后，汪雪松就记住，上山搜救，保温毯、水、食物等补给是必须装在包里的，在雨季，雨衣也不能少，这些细节对救援成功或许会起到决定性的作用。吉作小龙也有过一次类似的经历，接警进山时虽然是白天，但随着搜救的持续，夜里他们还在工作，但头顶灯却几乎要没电，他后悔出门没检查设备，将自己置于险境。

汪雪松告诉队员们，每一次出警救援都是一次课程培训，复盘很重要，从战场上带下来的战斗经验，能快速将一个新人磨砺成老手。

2023年7月，北京市房山、门头沟遭遇强降雨引发的洪水，作为水域救援技术骨干，汪雪松在一线抗洪抢险。正是在那时候他发现，某些水域救援装备在洪水灾害救援中并不适用，需要优化。

比如水域救援服，尽管它能在水中更舒适并起到保护作用，但抗洪抢险中某些情况下要徒步进山，几十公里的山路走下来，水域救援服黏在身上反倒不舒服，影响救援效率，反而抢险救援服在抗洪救援现场更适用。

还有一些抗洪抢险的现场水质情况差，水中泥沙石、杂质很多，舟艇发动机可能出现熄火的情况。这种情况，利用水中结绳索横渡河流，是更优选。

汪雪松将这些经验反复内化再输出，近几年多次担任全国级消防比武竞赛水域救援科目裁判员，多次给全北京消防员开展水域救援业务理论授课，连续四年获评北京市消防救援总队“优秀教练员”，并入选全国水域救援专家库成员。

新京报记者 张静姝 编辑 刘倩 校对 贾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