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今天我发工资了,建军的也是,我转到咱们家总账上了。您那个存折,也一块儿给我吧,放我这儿统一管,用钱方便。”
林惠一边换着拖鞋,一边头也不抬地对我说。她的声音很平静,就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样。
我正从厨房里端出最后一盘菜,热气腾着,把我的老花镜都蒙上了一层白雾。
我顿了一下,把盘子稳稳放在桌上。
“行。”我应了一声。
那张存折,是我退休后厂里给办的,每个月一千八的退休金,雷打不动地打在上面。那是我在纺织厂吸了三十年棉絮,熬了无数个夜班,换来的一点体面。
我没觉得有啥不对。儿子家就是我的家,我的钱给孙子花,天经地义。
林惠是会计,精打细算,家里让她管着,我放心。
这种“放心”,让我觉得自己是这个家的主心骨,是不可或缺的一份子。我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去早市掐最新鲜的菜,回来做早饭,送孙子童童上幼儿园,下午接回来,陪他写作业,做晚饭,等儿子儿媳下班。
我像一个陀螺,从早转到晚,乐此不疲。我觉得,我用我的劳作和退休金,牢牢地嵌在这个家里,谁也离不开我。
这种稳定,让我心里踏实。
直到我弟的电话打过来。
电话是晚上九点多响的,林惠和建军在房间里辅导童童功课,我正在客厅里拿抹布擦桌子。
是我老家的弟弟,国胜打来的。
“姐。”国胜的声音带着一股子土腥味,还有点发虚。
“国胜啊,这么晚了,啥事?”我心里咯噔一下,老家那边没事一般不会这个点打电话。
“姐……那个……小芳……小芳她考上大学了。”
我一听,心里头那点不安立刻被喜悦冲开了。“真的?哎呀,这可是大好事啊!考上哪儿了?”
“就你们市里的师范大学,分数还高出不少呢。”
“那敢情好啊!来市里好,我还能照应着点。”我高兴得声音都大了些。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国胜才又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了,“姐,就是……就是这个学费……有点……”
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我太了解我这个弟弟了。老实巴交一辈子,在地里刨食,供出一个大学生,已经是把骨头里的油都榨干了。
“差多少?”我问得直接。
“第一年的学费加住宿费,得……得八千。”国胜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子无力感,“我跟你弟妹东拼西凑,还差五千。姐,我知道你也不容易,可我实在是……实在是没办法了。小芳是咱们老王家第一个大学生,总不能……”
他说不下去了,电话那头传来压抑的抽泣声。
我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
小芳那孩子,我记得,小时候黑黑瘦瘦的,就一双眼睛特别亮,像天上的星星。她懂事,每次我回老家,都跟前跟后地给我端水拿板凳。
这孩子有出息,我这个当大姑的,能不拉一把吗?
“国胜,你别急。”我压低声音,怕被建军他们听见,“钱的事,我想办法。你让孩子安心准备上学的东西,别耽误了。”
挂了电话,我拿着抹布,在桌子上同一个地方来来回回地擦,直到桌面的漆都快被我磨掉了。
五千块。
搁以前,我眼睛都不眨一下。我的工资,我的积蓄,我说了算。
可现在,我的存折在林惠那儿。
我得去跟她“要”我自己的钱。
这个念头一出来,我心里就堵得慌。那感觉很奇怪,明明是去拿自己的东西,却像是要去跟人讨饭。
我深吸一口气,走到童童的房门口。门没关严,留着一条缝。
林惠的声音传出来,很清晰:“这道题,妈妈讲了三遍了,你怎么还错?你看看你,再这么下去,钢琴课的钱都白花了!”
建军在旁边打圆场:“行了行了,孩子还小,慢慢来。”
“慢慢来?现在谁不是从小就抓紧的?一步跟不上,步步跟不上!”
我听着,敲门的手就放下了。
心里那点刚鼓起来的勇气,像被戳破的气球,一下子就瘪了。
我转身回了自己那个小房间,躺在床上,翻来覆去。
窗外的月光照进来,亮晃晃的,我却觉得心里一片漆黑。
第二天,我一整天都心神不宁。
买菜的时候,差点忘了给钱。做饭的时候,把盐当成糖放进了汤里。
童童喝了一口,小脸皱成一团:“奶奶,今天的汤好奇怪。”
林..惠尝了一口,眉头立刻就拧了起来,但她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把汤倒掉了。
晚饭的气氛有点沉闷。
我看着林惠,几次想开口,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我该怎么说?说我弟的女儿考上大学,缺钱?
林惠会不会觉得,我这是拿他们家的钱,去贴补我娘家?
可那明明是我的钱啊。
这个念头在心里反复地搅,搅得我五脏六腑都难受。
吃完饭,建军和童童在看电视,林惠在厨房洗碗。我走过去,站在她身后。
“小惠啊。”我开了口,声音有点干。
“嗯?妈,有事?”她没回头,手上的动作没停。
“那个……我有点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她关了水龙头,转过身,用毛巾擦着手,看着我。“您说。”
“就是……我老家,我弟弟,他女儿,考上大学了。”我话说得很慢,像是在掂量每一个字。
“哦,好事啊。”林惠的表情没什么变化。
“嗯,是好事。就是……就是学费还差一点。”我终于把最难的那句话说了出来,“我想……我想从我那个存折里,先取五千块,给我弟寄过去。”
我说完,紧张地看着她的脸。
林惠脸上的那点客气的笑意,慢慢地收了起来。
她没立刻回答,而是拉开一张椅子坐下,又示意我坐下。
“妈,小芳考上大学,是好事,我替您高兴。”她开口了,语气很平静,但这种平静让我更不安。
“但是,家里的情况,您也知道。”她从茶几下拿出一个本子,一支笔。“您看,这是咱们家每个月的固定开销。房贷三千五,童童的幼儿园、兴趣班一千五,水电煤气物业费五百,一家人吃饭买菜,一个月至少两千。这加起来就是七千五了。”
她一边说,一边在本子上写写画画。
“我跟建军,一个月工资加起来,不到一万。刨去这些,就剩下两千多块钱。这还得是没病没灾,没有人情往来的情况下。”
“您那一千八的退休金,我一分没动,都给您和童童存着,当教育基金和备用金。现在账上,连同您之前的积蓄,一共是三万出头。”
她的条理很清晰,数字一个一个地蹦出来,砸得我有点发懵。
“妈,我不是不让您帮您弟弟。可这五千块钱拿出去,咱们家的备用金就少了一大块。万一童童有个头疼脑热,或者我跟建军谁单位里有点什么事,怎么办?”
“而且,您开了这个头,以后呢?他家会不会觉得咱们家条件好,隔三差五就来要钱?妈,咱们过日子,得为自己这个小家考虑,对不对?”
她的话,句句在理。
每一句都像一把软刀子,扎在我心上。
她把我所有的路都堵死了。
我看着她,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能说什么?说那是我自己的钱,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这话一出口,这个家,怕是就要散了。
我看见建军从客厅那边探头看了一眼,眼神里有些躲闪,然后又缩了回去。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凉了下去。
原来,在他们眼里,我的钱,早就不是我的钱了。那是“家里的钱”,是“童童的教育基金”,是“备用金”。
而我,只是一个保管这些钱的,没有权利动用的人。
“我知道了。”我站起身,感觉腿有点软。“就当我……没说。”
我慢慢走回自己的房间,关上门。
靠在门板上,我才感觉自己浑身都在发抖。
我拿出手机,给我弟回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他才接。
“姐?”
“国胜啊。”我的声音很哑,“那个钱……姐这边……有点紧,一下拿不出那么多。”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我能想象到他此刻的表情,从满怀希望到彻底失望。
“姐,没事。”他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声音里带着刻意装出来的轻松,“我再……再想想别的办法。你别为难。”
挂了电话,我坐在床边,看着窗外的黑夜,一夜没合眼。
那种屈辱和无力感,像潮水一样,把我整个人都淹没了。
我辛苦一辈子,到老了,连支配自己五千块钱的权利都没有。
我为这个家当牛做马,结果呢?我只是一个带着存折的免费保姆。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气氛很怪。
林惠对我客气得有些过分,总是“妈,您歇着”、“妈,我来弄”。
建军不敢看我的眼睛,跟我说话也是小心翼翼的。
他们越是这样,我心里越是难受。
那种感觉,就像你明明是主人,却被当成了客人,还是一个不受欢迎的客人。
一天下午,我去接童童放学,在幼儿园门口碰到了我以前在纺织厂的老姐妹,刘姐。
刘姐比我活得通透,退休后跟老伴儿旅旅游,跳跳广场舞,自在得很。
“桂芬?哎哟,看你这脸色,怎么这么差?”刘姐拉着我的手,一脸关切。
我看着她,心里积压了多天的委屈一下子就涌了上来,眼圈一红。
“刘姐……”我一开口,声音就哽咽了。
刘姐把我拉到旁边的公园长椅上坐下,听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她听完,半天没说话,只是拍着我的背。
“桂芬啊,我说你什么好。”她叹了口气,“你就是太老实了,把人心想得太好了。”
“这不是老实不老实的事,我……”
“就是!”她打断我,“什么叫‘统一管理’?说白了,就是把你的钱袋子捏在她手里!你给她带孩子做饭,还把退休金搭进去,她倒好,连你自己的钱你都动不了了。有这么当儿媳妇的吗?”
“可她说的也有道理,家里开销大……”
“开销大是他们两口子的事!你帮他们是情分,不是本分!你那点退休金,是你自己的养老钱,救命钱!凭什么给她管?”刘姐越说声音越大。
我被她问得哑口无言。
是啊,凭什么呢?
“那你……那你说我该怎么办?”我六神无主地问。
“怎么办?”刘姐眼睛一瞪,“把存折要回来!从今天起,你的钱,你自己管。他们要是孝顺,该给你养老钱,一分不能少。你要是愿意帮衬他们,那是你的事,但钱必须在你自个儿手里攥着!”
“要回来?我怎么要啊?为这事都闹得不愉快了,我再要,不是更……”
“你傻呀!”刘姐点了点我的额头,“谁让你硬要了?你明天就去银行,说存折丢了,办个挂失,重新办一张新卡!地址就留我家的!以后退休金直接打新卡里,神不知鬼不觉的!”
我愣住了。
挂失?办新卡?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心里混沌的迷雾。
我从来没想过,事情还可以这么办。
我感觉自己的心跳得很快,有点紧张,又有点莫名的兴奋。
“这……这行吗?他们要是知道了……”
“知道就知道!怕什么?钱是你的,你挂失自己的存折,天经地义!他们要是为这个跟你闹,那正好,让你儿子看看他娶了个什么样的媳-妇!”刘姐说得斩钉截铁。
那天回家的路上,我脑子里一直盘旋着刘姐的话。
我看着路上来来往往的人,看着天边的晚霞,突然觉得,我好像不认识这个世界了。
我一直以为,一家人就该不分彼此,和和美美。
可现实却告诉我,亲人之间,也得明算账。
回到家,林惠已经做好了饭。
“妈,您回来啦?快洗手吃饭吧。”她笑着说。
我看着她的笑,第一次觉得,那笑容下面,藏着一把算盘。
我不再是被动地难过和纠结了。
我心里有了一个决定。
我不再去想“他们为什么这么对我”,而是开始想“我该怎么拿回属于我自己的东西”。
这个念头的转变,让我整个人都变得不一样了。
我吃饭的时候,腰杆都挺直了些。
第二天,我跟林惠说,要去医院开点降压药。
我没去医院。
我直接去了银行。
银行里人不多,很安静,只有叫号器的声音在响。
我坐在等候区,手心里全是汗。
我这辈子,没撒过什么谎,更没做过这么“偷偷摸摸”的事。
我感觉自己像个小偷,来偷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
“A134号,请到3号窗口。”
我站起来,腿肚子有点发软。
走到窗口,我把身份证递进去,声音发颤:“同志,我……我的存折……丢了,我想办个挂失。”
柜员是个年轻的小姑娘,她看了我一眼,公事公办地说:“身份证给我,记得密码吗?”
“记得,记得。”
输密码,签字,办手续。
整个过程不到十分钟。
小姑娘递给我一张回执单,“阿姨,七天后带着这个和身份证,来取新卡。”
我接过那张薄薄的纸,感觉它有千斤重。
走出银行,外面的阳光刺得我眼睛发疼。
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感觉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但另一块石头又悬了起来。
接下来的一周,我过得提心吊胆。
我总觉得林惠看我的眼神带着审视,好像她已经知道了什么。
她每次跟我说话,我都心虚。
建军倒是没心没肺的,还跟我说:“妈,我看您这几天气色好多了。”
我只能勉强笑笑。
七天后,我借口出去买菜,绕到刘姐家,拿了她帮我代收的银行卡。
那是一张崭新的卡片,蓝色的卡面,在阳光下闪着光。
我把它紧紧地攥在手心,放进最贴身的口袋里。
回家的路上,我甚至在菜市场多买了一只鸡,想着晚上给他们炖汤喝。
我心里有点愧疚,觉得自己像个背叛者。
但同时,又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
我知道,从今天起,我的人生,又回到我自己手里了。
暴风雨是在半个月后到来的。
那天是周末,林惠要用网银交童童的钢琴课费用。
我在厨房里和面,准备包饺子。
突然,我听见书房里传来林惠“咦”的一声。
紧接着,是她有点不耐烦的声音:“建军,你来看看,妈那个账户怎么登不进去了?提示账户异常。”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手里的面团“啪”的一声掉在案板上,沾了一层面粉。
建军的声音传来:“我看看……密码没错啊。怎么回事?要不你给银行打个电话问问。”
我听见林-惠拨电话的声音,然后是她跟客服的对话。
她的声音越来越冷,越来越硬。
“什么叫账户已销户?钱都转到新卡里了?新卡?我们没有办过新卡啊!”
“什么叫本人持身份证办理的挂失?什么时候办的?”
厨房里,我感觉空气都凝固了。
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像在打鼓。
书房的门“砰”的一声被推开。
林惠站在门口,手里拿着手机,脸色铁青地看着我。
她的眼睛里,像是燃着两团火。
“妈。”她叫我,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您能跟我解释一下吗?您的存折,什么时候挂失了?新卡呢?”
我看着她,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建军也跟了出来,一脸错愕地看着我们俩,显然还没搞清楚状况。
“林惠,怎么了?妈,怎么回事?”
林惠没理他,一步一步向我走过来。
“妈,我真是没想到。我把您当亲妈一样敬着,家里的钱,每一笔我都记着账,清清楚楚。我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这个家,为了童童吗?”
“您倒好,在背后跟我玩这一手!偷偷摸摸地把存折挂失了,办了新卡!您防我跟防贼一样啊!”
她的声音越来越尖利,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扎在我心上。
“我没有……我……”我想解释,却发现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
“你没有?那银行的记录是假的吗?妈,您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这时候,建军也反应过来了,他看着我,眼神里满是不可思议和失望。
“妈,您怎么能这么做呢?一家人,有什么事不能摊开说吗?您这样……让林惠怎么想?”
我看着我一手带大的儿子,他没有问我为什么这么做,而是先指责我让他的妻子不好想。
我的心,彻底凉透了。
“摊开说?”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我跟你说了,我说我弟缺五千块钱给孩子交学费,你们是怎么说的?你们说要为了这个小家,说我开了这个头以后没完没了!那是我亲弟弟!那是我自己的退休金!”
“所以您就偷偷把钱转走了?”林惠冷笑一声,“妈,您住在我家,吃在我家,我给您养老,您的钱不就是家里的钱吗?您现在跟我算得这么清楚,是什么意思?”
“是什么意思?”我看着她,积压了这么多天的委屈、愤怒、失望,在这一刻全部爆发了。
“意思就是,我不想再当一个带着存折的免费保姆了!我给你们带孩子,做家务,我没要过一分钱!我把我的退休金拿出来,是想为这个家添砖加瓦,不是让你们把我的根都拔掉!”
“我连用自己钱的权利都没有了,我活了一辈子,活成了一个要看儿媳妇脸色讨钱的可怜虫!这就是你说的‘当亲妈一样敬着’?”
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嘶哑。
林惠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显然是被我说中了痛处。
她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冰冷而决绝。
“好,妈,既然您把话说得这么明白了,那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
她指着门口,一字一句地说:
“留下你的工资卡,走人!”
这句话,像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我的脸上。
我愣在原地,浑身的血液好像都凝固了。
建军也惊呆了,他拉了拉林惠的胳膊:“小惠,你胡说什么呢!那是我妈!”
“你妈?”林惠甩开他的手,指着我,“在你妈眼里,我们是什么?是算计她钱的贼!这个家,有她没我,有我没她!今天,她要是不把新办的卡交出来,就立马给我搬出去!”
她这是在逼我,也是在逼建军。
我看着建军。
我的儿子,此刻正一脸为难地看着我,眼神里有哀求,有无奈,却没有一丝一毫要为我出头的意思。
我明白了。
在这个家里,我早就成了一个外人。
我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掏空了,什么都不剩了。
绝望,也不过如此吧。
我慢慢地挺直了腰。
我看着林惠,出乎意料地平静。
“走人行。”我说,声音不大,但很清晰,“工资卡,休想要。”
说完,我没再看他们一眼,转身走进我的房间。
我没什么东西好收拾的。
几件换洗的衣服,一个老相框,里面是我和老伴年轻时的合影。
我把这些东西装进一个小布包里。
拉开门,我走了出去。
客厅里,林惠和建军还站在那里,像两尊雕塑。
我谁也没看,径直走向门口。
手搭在门把手上的时候,我听见身后传来童童的哭声。
“奶奶……奶奶你别走……”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紧紧地攥住了,疼得我喘不过气。
我没有回头。
我怕我一回头,就再也走不了了。
我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在我身后“砰”的一声关上了。
那声音,像是给我前半生的付出,画上了一个句号。
我提着我的小布包,站在楼道里,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天大地大,好像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最后,我还是给刘姐打了电话。
刘姐在电话里把我骂了一顿,骂我傻,骂我犟,然后让我去她家。
在刘姐家那张小小的客床上,我躺了整整三天。
不吃不喝,也不想说话。
脑子里反反复-复地,都是林惠那句“留下你的工资卡,走人”,还有建军那躲闪的眼神。
我这辈子,到底图了个什么?
我辛辛苦苦把儿子拉扯大,给他买房娶媳妇,到头来,却被赶出了家门。
刘姐看我这样,也着急,天天变着法地劝我。
“桂芬,你别这样。为了那种人生气,不值得。”
“你现在有钱有闲,自己过,多舒坦!干嘛非得在他们那棵树上吊死?”
道理我都懂。
可心里的那个坎,就是过不去。
我最放不下的,是童童。
那是我一手带大的孙子,他那么小,那么依赖我。
我走了,谁给他讲睡前故事?谁在他磕破膝盖的时候哄他?
林惠工作忙,建军又是个甩手掌柜。
一想到童童,我的心就揪着疼。
一个星期后,我实在忍不住了。
我偷偷地跑到童童的幼儿园门口。
放学的时候,孩子们像一群小鸟一样涌了出来。
我一眼就看见了童童。
他背着小书包,一个人慢吞吞地走在最后面。
林惠来接他,蹲下身子给他整理衣服。
我看见童童低着头,不说话,也不像以前那样叽叽喳喳地跟妈妈分享幼儿园的趣事。
他瘦了,小脸也没了往日的神采。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我躲在一棵大树后面,不敢让他们看见。
旁边一个接孩子的奶奶,是童童同学的姥姥,跟我认识。
她看见我,走过来,“哎,童童奶奶,你怎么在这儿?好几天没见你了。”
我赶紧擦了擦眼泪,“哦,我……我有点事,回老家了几天。”
“我说呢。”那奶奶叹了口气,“你不在,童-童这孩子,在幼儿园里都不怎么说话了。前天还问老师,说他奶奶是不是不要他了。唉,这孩子,可怜见的。”
那句话,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进我的心里。
我看着童童被林惠牵着手,越走越远。
小小的背影,看起来那么孤单。
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的怨恨、委屈,好像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我只觉得心疼。
心疼我的孙子。
我开始反思,我是不是做错了?
为了所谓的尊严,为了那张卡,我离开了我的孙子,让他这么难过。
这真的是我想要的吗?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
我想起了林惠。
她其实,也不是个坏人。
她很要强,什么事都想做到最好。工作上是,教育孩子也是。
她之所以对钱那么看重,那么没有安全感,是因为她怕。
她怕在这个大城市里站不稳脚跟,怕给不了童童最好的生活,怕被别人比下去。
她把所有的压力都自己扛着,所以她变得很焦虑,很计较。
她把我的退休金牢牢攥在手里,不只是为了控制,更是为了一份虚幻的安全感。她觉得,多一分钱,这个家就多一分保障。
而我呢?
我固守着我那套老旧的观念,觉得我付出了,就应该得到回报,就应该被尊重。
我用我的“功劳”,来衡量我在这个家里的价值。
当我觉得我的价值被否定时,我就用最激烈的方式去反抗。
我们俩,其实都没有错。
我们只是站在各自的立场上,用自己的方式,去守护自己认为最重要的东西。
她守护的是这个小家的未来。
我守护的是我作为长辈的尊严。
我们都忽略了对方的感受,也忽略了夹在中间的建军,和最无辜的孩子。
我突然明白了。
钱,或者说那张卡,只是一个导火索。
真正的问题,是我们之间缺乏界限,也缺乏沟通。
我把他们的小家当成我的家,毫无保留地付出,也理所当然地认为,我应该拥有一切权利。
而林惠,她接受了我的付出,却又本能地想捍卫她作为这个家女主人的权威。
我们都想抓住点什么,结果却把彼此都弄得伤痕累累。
我的顿悟,就在那一瞬间。
我意识到,真正的亲情,不是毫无保留的捆绑,而是带着尊重的分离。
我可以爱我的儿子,爱我的孙子,但我不能再把他们的人生,当成我人生的全部。
我得有我自己的生活。
而我的尊-严,也不需要通过一张卡来证明。
我的尊-严,应该来自于我作为“王桂芬”这个独立的个体,而不是“建军的妈”或者“童童的奶奶”。
想通了这一点,我心里豁然开朗。
我不再纠结于谁对谁错,也不再沉浸在被抛弃的痛苦里。
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了。
我给建军打了个电话,约他在外面见一面。
我们约在小区附近的一个小公园里。
他来了,看起来憔悴了很多,胡子拉碴的。
看见我,他眼圈红了,“妈。”
我看着他,心里很平静。
“坐吧。”我在长椅上坐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他挨着我坐下,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妈,对不起。”他闷声说,“那天……是我不对,我没护着您。”
我摇了摇头。
“建军,妈今天找你,不是来听你道歉的。”
我看着他的眼睛,很认真地说:“妈想了很久,这件事,不全怪你,也不全怪小惠,妈自己也有问题。”
我把我这些天的想法,都跟他说了。
关于界限,关于尊重,关于我们三个人各自的困境和焦虑。
我没有指责,也没有抱怨,只是平静地陈述。
建军一直安静地听着,眼里的惊讶越来越浓。
他可能从来没想过,他的妈妈,会跟他说这些。
“妈,我……”
“你听我说完。”我打断他,“妈决定了,我不回去了。”
建军猛地抬起头,“妈!您说什么呢?您不回去,您去哪儿啊?”
“我准备在附近租个小房子,自己住。”我说,“我还有退休金,养活自己没问题。以后,你们忙的时候,我可以过去帮忙带带童童。你们不忙的时候,我就过我自己的日子。去老年大学报个班,跟刘姐她们跳跳舞,都行。”
“这怎么行!传出去别人不说我王建军不孝吗?”他急了。
“孝顺,不是非得住在一起才叫孝顺。”我看着他,“建军,你长大了,有自己的家了。妈也老了,也该有自己的生活了。我们离得近一点,彼此有个照应,但又各自独立,互不干涉。这样,对我们所有人都好。”
“至于童童,”我继续说,“我爱他,这点永远不会变。以后,我每个月从退休金里,拿出一千块钱,单独给他存一个教育账户,就当我这个奶奶,给他的一点心意。这钱,是给童-童的,跟你们没关系。剩下的钱,我得自己留着,养老,或者万一生病了,也得用。”
建军愣愣地看着我,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他可能没想到,我会提出这样一个方案。
一个如此清晰,如此有边界感的方案。
“妈,您……您真的想好了?”
“想好了。”我点点头,语气很坚定,“比任何时候都想得清楚。”
那天,我们在公园里聊了很久。
我感觉,这是我跟儿子成年后,第一次这么心平气和地,像两个成年人一样对话。
他没有把我当成一个需要他赡养的、唠叨的母亲。
我也没有把他当成一个需要我事事操心的、长不大的孩子。
我们都在学着,尊重对方,是一个独立的个体。
建军回家后,是怎么跟林惠说的,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三天后,建军给我打电话,说:“妈,我们……我们同意了。”
电话那头,他的声音有点哽咽。
“我帮您在咱们小区隔壁,找了个一居室,租金不贵,也干净。我跟小惠帮您把东西都搬过去。”
他还说:“小惠说,她想跟您道个歉。”
我拿着电话,眼泪流了下来。
这一次,不是委屈的泪,也不是难过的泪。
是一种,说不出的,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的轻松。
搬家的那天,林惠来了。
她瘦了,眼下有淡淡的黑眼圈。
她没说太多话,只是默默地帮我收拾东西,把我的衣服一件一件叠好,放进箱子里。
在我那个小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她叠着衣服,低着头,突然很轻地说了一句:“妈,对不起。”
我正在擦那个老相框,听到这句话,手顿了一下。
我转过头看她。
“都过去了。”我说。
她抬起头,眼睛红红的,“我那天……话说得太重了。”
“你压力大,我懂。”我看着她,“以后,咱们都轻松点过。”
她看着我,点了点头,眼泪掉了下来。
我没去安慰她。
我知道,有些坎,需要自己迈过去。有些成长,需要付出代价。
我们俩,都为这次的成长,付出了代价。
但好在,一切都还来得及。
我很快就搬进了我的新家。
一个三十多平米的一居室,朝南,阳光很好。
我自己去买了新的床单被罩,碎花的,看着就亮堂。
刘姐陪我逛花鸟市场,买了两盆绿萝,放在窗台上。
我开始了我自己的生活。
早上起来,给自己做一碗清淡的面条,然后去公园里跟着人家打太极。
中午回来,睡个午觉,下午去老年大学上上书法课。
我的日子,过得平静又充实。
每周,建军和林惠会带着童童来看我。
他们会提着大包小包的菜,林惠就在我那个小小的厨房里忙活,给我做一顿饭。
我们坐在一起吃饭,聊天。
聊童童在幼儿园的趣事,聊建军工作上的烦恼,聊林惠新买的衣服。
我们不再聊钱,不再聊谁付出了多少。
我们之间的气氛,反而比以前住在一起时,更融洽,更亲近了。
童童特别喜欢来我这里。
他会在我的小沙发上打滚,会拿着我的毛笔在纸上乱画。
我会给他讲故事,陪他搭积木。
林惠和建军就在旁边看着,脸上带着笑。
有一次,林惠悄悄塞给我一个信封。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两千块钱。
“妈,这是我们这个月给您的生活费。”她说。
我把信封推了回去。
“我有退休金,够花了。”我说,“你们把钱留着,好好过日子,把童童带好,比给我什么都强。”
她看着我,没再坚持。
只是从那以后,他们每次来,家里的冰箱都会被塞得满满当-当。
我知道,这是他们表达孝心的方式。
我也坦然地接受了。
亲情,换了一种方式,反而变得更坚韧,更温暖了。
有一天,我翻看我的新银行卡,看到每个月一号,都会有一笔一千块钱的转账记录,摘要是“童童教育金”。
我笑了。
这张卡,曾经是我和这个家决裂的导火索。
而现在,它成了我和我的孩子们之间,一道新的、温暖的桥梁。
它不再代表着控制和索取,而是代表着爱,和心甘情愿的付出。
我终于明白,一个家,最好的状态,不是亲密无间,也不是渐行渐远。
而是在一碗汤的距离里,彼此守望,各自安好。
我端着一杯热茶,坐在洒满阳光的窗前,看着窗台上的那盆绿萝,又长出了新的嫩芽。
我觉得,我的生活,也像这盆绿萝一样,重新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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