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云芳
平日里,山下的河是安静的,裸露出满是鹅卵石的河滩。偶有一潭水,像块铺在河底的镜子,倒映着山崖上的风景和路过的云。松鼠会从“镜子”旁跳过。有时候是一只兔子、一只山鸡。它们喝几口水,照照“镜子”,又飞快离开,远远躲着观察它们的人类。
我们去河滩,要么放牛,要么捡石子。滚圆的石子铺在平底锅上,可做石头饼用。面饼会擀得很薄,母亲和面的时候,还会往里边放上鸡蛋、花椒叶,别有一番奇香。做好以后,挂在高处的篮子里,能存放很长时间。
拿起石头饼,我总会想起河滩。那条河一定没想到,它会以这样的方式跟我们的吃食联系在一起吧。
比起其他山里人,我们一家去河滩的理由多一个:姥姥家住在对面的山里,那段河滩是必经之路。
途中,我总是抬起头看着崖壁,大大小小的石头镶嵌其中,石头缝里拼命长出一棵棵松柏。不少树木先是往下生,接着又往上长,好像曲曲折折,终于找到了阳光。母亲总是催促快些走,我却舍不得离开,眼睛在两岸的树木山石上流连,总感觉那些石头和植物身上藏了更为丰富的秘密。
母亲问,你看啥呢?我回,看河。
母亲说,那是一条靠不住的河,凶的时候像一条恶龙。后来,我真见识过一次。天上还是晴空万里,伴随着一阵巨大的咆哮声,凉气袭来。我们站在河崖之上,看到比房子还高的黄色水浪自上游奔涌而来。我才知道,那高高的河道并不是天公创造的独特风景,而是河水一点点冲出来的专用道路,那些石头则是河水的脚印。洪水过后,上游遗失的一件农具、一双鞋,或者半只陶罐,在河底显现出来。河水已经远去,这些物品像疲惫的乘客,滞留在淤泥里。
我曾为这些“乘客”编故事,想象它们为何被冲走,它们的主人如何在后来的日子里追着河流寻找它们。我也为河道里那些山洞、奇形怪状的石头,那些植物和鸟编各种故事,讲给小伙伴们听。他们信以为真,好几次想跟着我去河滩看看,都被大人们拦住了。母亲说,不要长时间在那里逗留。我只好去往山崖,站在一丛红了的黄栌树叶间向山下的河流望去。我指给他们看,河滩那里都长了什么,有时还在地上画起来。我讲得那么认真,仿佛在介绍一位老朋友的家园。
那年,我坐上了去外省的火车。铁轨旁始终有河道相随,它们时而干涸,时而湍急。我始终盯着河水,脑子里想象着故乡的那条河。
我一直以为故乡的河停在原处,只在当地流淌。直到后来,故乡的大山变成了国家级公益林,河底开始常年有水流淌,一直通向山下的河渠。我向那些识字的老人打听,他们才说,这河流事实上是汾河的支流,河水最终会流向黄河,汇入大海。我大为震惊。再回到故乡时,站在岸边看河,目光里蓄满了敬意:我以为的静止的河流,原来早将触角伸向我抵达不了的地方。而我记忆中的种种图景,不过是它无数次潮涨潮落中短暂的一瞬。
姥姥、姥爷离世后,父母也搬到了城里,那条河不再是我们的必经之路。看河变得奢侈。
多年后,故乡相对而立的那两座大山挖了长长的隧道,火车通过时,人们可以在两条隧道之间短暂看到这条河。它成了两段黑暗之间唯一被光亮照着的地方。后来,山顶的两座古庙因为道路越修越好,成为当地的网红打卡地。从此,故乡的河流与山脉都成了别人镜头下的美景,而我借他们的镜头看山、看河。
夜晚,打开网络地图,定位到故乡,再滚动鼠标放大,按照地图俯视的角度,我感觉自己仿佛一个从天而降的人。我看着那河,它像一条藏在墨绿山峦间时有时无的白线。往昔存储在记忆里的凉风,隔着屏幕瞬间冲进鼻孔。
孩子看到我的神情,好奇地问,妈妈,你看啥呢?
我回他,看河。就像它曾倒映过母亲的青春和我的童年一样,如今,这条河又倒映在我孩子的瞳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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