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年63岁。
人到了这个岁数,就像秋后的老南瓜,外面看着还挺硬实,内里其实早就糠了。
这话不是我说的,是我那个死了快十年的老头子,老李,生前总挂在嘴边的。
以前我不信,现在我信了。
彻头彻尾地信了。
今天,上海出梅后的第三天,一个能把人活活烤熟的大热天。
我家的那台老科龙空调,终于在发出最后一声“咔哒”悲鸣后,彻底罢工了。
就那么一瞬间,整个世界的热气,好像找到了一个宣泄口,疯了似的往我这间不到五十平米的老破小里灌。
我站在客厅中央,汗珠子顺着额头的皱纹往下滚,像一条条咸涩的小溪。
第一个念头,不是热,是烦。
第二个念头,是给儿子李伟打电话。
电话“嘟”了很久才接通,背景音嘈杂得像个菜市场。
“喂,妈,什么事?我这儿正开会呢!”李伟的声音隔着电流,带着一股子不耐烦。
我清了清被热气燎得发干的嗓子,“小伟,家里空调坏了。”
“坏了?”他那边顿了一下,“坏了就找人修啊,或者干脆换个新的。”
我心里那股火“蹭”地就上来了。
说得轻巧!
“找谁修?这么个大热天,上哪儿找人?再说,换新的不要钱啊?”
“哎呀妈,钱我给你转过去不就行了嘛!你先在网上看看,选个好的,我给你付钱。”
又是钱。
好像除了钱,他就不会跟我说点别的。
我攥着电话,感觉手心里的汗都能拧出水来。
“我不会在网上买,那些东西我不懂。”
“那让李静帮你看啊!”他立刻把皮球踢给了他妹妹,我的女儿。
我冷笑一声。
“你妹妹?她比我还不如,再说了,远水解不了近渴,她人在北京,怎么帮我看?”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长长的沉默,夹杂着他压低声音跟旁边人说话的动静。
我能想象出他此刻的表情,一定是眉头紧锁,觉得我这个老妈又在没事找事。
“妈,我这儿真的特别忙,一个很重要的项目。这样,我先给你转五千块钱,你到楼下那个苏宁电器去看看,让他们给你装一台,行不行?我晚上再给你打电话。”
不等我回答,他就匆匆挂了。
紧接着,手机“叮”地一声,微信提示到账五千元。
我看着那个红色的数字,心里却比这三伏天还要燥热。
五千块。
他打发叫花子呢?
我不是气钱少,我是气他那个态度。
好像我就是个只会伸手要钱的麻烦。
我把手机扔在沙发上,一屁股坐下来,胸口堵得慌。
老李,你要是还在就好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眼泪就差点跟着掉下来。
要是老李还在,他肯定二话不说,搬个梯子,拿起工具箱,自己就先捣鼓起来了。
他总说,家里的东西,能自己修就不花那个冤枉钱。
我们这辈子,就是这么一分一厘省过来的。
当年买这台科龙空调,还是李伟考上大学那年。
我跟老李两个人,为了省那一百块的安装费,硬是自己研究说明书,把那个死沉的室外机,一点一点从窗户里递出去,固定在墙上。
老李在外面,我在里面,两个人汗流浃背,吼着号子,那场景,现在想起来还跟昨天一样。
装完之后,老李累得直接躺在了地上,冲我咧着嘴笑,一口大黄牙。
他说:“秀兰,往后咱们儿子闺女,夏天就不用再热得睡不着了。”
我看着他被汗水浸透的背心,心里又酸又甜。
那时候,我们什么都没有,但又好像什么都有。
现在呢?
房子还是这个房子,人却只剩下我一个。
儿子有出息了,在陆家嘴的高级写字楼里当什么总监,忙得脚不沾地。
女儿也嫁得好,在北京安了家,一年到头见不着几面。
他们都有了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家庭,自己的烦心事。
而我,成了他们生活里,那个需要被“安排”和“处理”的“历史遗留问题”。
我越想越气,抓起手机,想给李伟打回去,骂他一顿。
手指在屏幕上划拉了半天,最后还是停在了女儿李静的头像上。
算了,跟儿子说不通,跟女儿说说吧。
电话接通了,李静的声音听着很温柔,但带着一丝疏离的客气。
“妈,怎么啦?”
我把空调坏了的事又说了一遍。
李静听完,立刻说:“哎呀,那可怎么办,这么热的天。妈,要不你来北京住几天吧,我这边凉快。”
听听。
多会说话。
可我知道,这都是客套话。
她那边家里,亲家母正帮她带着孩子,我一个老太婆过去,算怎么回事?
给她添堵吗?
“不去了,我这把老骨头,折腾不起了。”我淡淡地说。
“那……要不我帮你问问我同学,他家好像就是做这个的,看看上海有没有认识的人。”
你看,又是这样。
绕来绕去,就是不想直接解决问题。
我叹了口气,“不用了,你哥说给我钱,让我自己去买。”
“那也行啊,哥现在能挣钱了,你就别替他省了。买个好点的,带自清洁功能的,省得你以后自己爬上爬下。”
她的话听着句句在理,句句贴心。
可我怎么就觉得那么不是滋味呢?
好像我们母女之间,隔着一整个太平洋。
我们聊的,是空调,是钱,是解决方案。
唯独没有人问我一句:妈,你一个人,热不热?烦不烦?
我草草地挂了电话,心里空落落的。
这间屋子,因为没有了空调的嗡嗡声,显得格外安静。
静得能听见墙上石英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一下,又一下,敲在我的心上。
我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一股热浪扑面而来,楼下小花园里,几个老头老太太正聚在树荫下乘凉,摇着蒲扇,有一搭没一没搭地聊着天。
张阿姨看见我,扯着嗓子喊:“秀兰,下来一道乘风凉快呀!”
我摇了摇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我不想下去。
我怕他们问我,你家小伟怎么不回来看看你?你家空调坏了怎么不让他给你弄?
我这张老脸,还要不要了?
我关上窗,拉上窗帘,把整个世界都隔绝在外。
屋子里闷得像个蒸笼。
我脱掉湿透的衬衫,去卫生间冲了个凉水澡。
冰冷的水浇在身上,心里的那股邪火,总算被压下去了一点。
出来后,我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冰镇的盐汽水,“咕嘟咕嘟”灌下去半瓶。
打了个长长的嗝,感觉人活过来了一点。
不能就这么坐着。
我得自己想办法。
我翻箱倒柜,找出了当年买空调的发票和保修卡。
早就过期了。
上面那个维修电话,打过去,提示是空号。
也是,都快二十年的老古董了,那个牌子还在不在都难说。
我又想起楼道里贴的那些“专业维修空调、冰箱、洗衣机”的小广告。
我走出去,揭了一张下来。
上面的手机号码,被油墨印得有些模糊。
我眯着老花眼,对着那个号码,按下了拨号键。
一个操着外地口音的男人接了电话,很不耐烦。
“喂!哪位!”
“师傅,你好,我想修个空调。”
“什么牌子?多大匹的?什么毛病?”一连串的问题砸过来。
我被他问得有点懵,“是……科龙的,一匹半,就是……不制冷了。”
“科龙?老机器了啊。不制冷原因多了,可能是没氟了,也可能是压缩机坏了。”
“那……能修吗?”
“修是能修,上门费八十,检查了再说。要是加氟,三百。要是换压缩机,那可就贵了,没个千把块下不来。我跟你说阿姨,你那老机器,没修的价值了,还不如换个新的。”
又是让我换新的。
我心里堵得更厉害了。
“师傅,你就不能先来看看吗?也许就是个小毛病呢?”
“行吧行吧,地址发我手机上,我下午看看有空就过去。”
说完,他就挂了。
我拿着手机,愣了半天。
这叫什么事啊。
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皮球,被儿子踢给女儿,被女儿踢给维修工,最后,被维修工一脚踢回了原地。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那个黑洞洞的空调,突然觉得很委屈。
想当年,我赵秀兰在厂里,也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
我是会计,管着全厂上千号人的工资。
谁见了我不客客气气地喊一声“赵姐”?
那时候,我手里握着算盘,噼里啪啦一打,分毫不差。
我觉得自己能掌控一切。
可是现在呢?
我连一台坏了的空调都掌控不了。
我被这个飞速发展的时代,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什么网上购物,什么智能家电,我一概不懂。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守着这间老房子,守着那些过去的回忆,慢慢地变老,变没用。
下午,那个维修师傅总算来了。
一个瘦瘦高高的小伙子,穿着一件脏兮兮的蓝色工作服,手里拎着个工具箱。
他一进门,就四下打量了一下,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
“阿姨,就是这台?”
他指了指那个老科龙。
我点了点头。
他二话不说,搬过凳子,踩上去,三下五除二就把外壳给拆了。
他在里面捣鼓了半天,又是拿电笔测,又是拿螺丝刀敲。
我在旁边站着,大气不敢出,生怕打扰他。
过了大概二十分钟,他从凳子上跳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
“阿姨,你这压缩机启动电容坏了,换一个就行。”
我心里一喜,“那太好了!多少钱?”
他伸出三个手指头。
“三百?”我试探着问。
他摇了摇头,嘴一撇,“三百?三百我白跑一趟啊?三百是材料费,加上我这人工费、上门费,一共五百。”
五百?
我倒吸一口凉气。
抢钱啊!
一个电容能值几个钱?我虽然不懂,但也知道这玩意儿不贵。
“小伙子,这也太贵了吧?就换个小零件,怎么就要五百了?”
他一听,脸立刻拉了下来。
“阿姨,你这就没意思了啊。我大热天跑过来,不要油钱啊?我这技术不要钱啊?你要是觉得贵,那你自己修。”
说完,作势就要把工具箱收起来走人。
我一下子慌了。
他要是走了,我今天晚上可怎么过?
我赶紧拉住他,“哎,小伙子,你别生气,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看,能不能……便宜点?”
“最低四百五,一分不能少。你要是同意,我现在就给你换。不同意,你给我八十块上门费,我走人。”
他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还能说什么?
我咬了咬牙,“行,四百五就四百五,你给我修好吧。”
他这才脸色好看了一点,从工具箱里拿出一个新的电容,几下就换好了。
他把外壳装回去,插上电源,按下开关。
一阵熟悉的嗡嗡声响起,紧接着,一股凉风从出风口吹了出来。
我把手伸到下面,感受着那久违的凉意,心里五味杂陈。
四百五十块,就这么没了。
我从钱包里,一张一张地数出四张红票子,和一张绿票子,递给他。
他接过去,塞进口袋,连句“谢谢”都没有,转身就走了。
门“砰”的一声关上,屋子里又只剩下我和空调的嗡嗡声。
我坐在沙发上,吹着冷气,心里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这四百五十块,是我一个月的退休金的十分之一。
李伟是给了我五千块,可那是他的钱。
我花着,不踏实。
我这辈子,就没习惯过花别人的钱,哪怕是自己儿子的。
晚上,李伟的电话总算打来了。
“妈,空调弄好了吗?”
“弄好了。”我淡淡地说。
“换了新的?”
“没,找人修了一下。”
“修?修一下多少钱?”
“四百五。”
电话那头沉默了。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肯定觉得我傻,花四百五去修一个老掉牙的空调,还不如添点钱换个新的。
“妈,你怎么不听我的呢?我不是给你钱了吗?你买个新的,能用好多年,省心省力。”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无奈。
我心里的火又被他勾起来了。
“你的钱是你的钱,我花得不舒坦!再说了,这空调跟了我快二十年了,有感情了,能修好我为什么要扔了它?”
“感情?妈,你跟一个机器讲什么感情?你就是……你就是太固执了!”
固执。
又是这个词。
从我年轻的时候起,老李就说我固執。
后来,孩子们也这么说我。
好像坚持自己的想法,就是一种错误。
“我固执?李伟,我问你,要不是我固执,当年我能拉扯着你跟你妹妹,供你们俩都读完大学吗?要不是我固执,一分钱掰成两半花,你能有今天吗?”
我越说越激动,声音都开始发抖。
“妈,妈,你怎么又扯到这些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李伟的口气软了下来。
“那你是什么意思?你就是觉得我老了,糊涂了,不中用了,给你丢人了是不是?”
“我没有!妈,你别胡思乱想。”
“我胡思乱想?李伟,我一个人住在这里,我不胡思乱想我干什么?你一年回来几次?你妹妹呢?你们除了给我打钱,还管过我什么?”
我把积压在心里许久的怨气,一股脑地全倒了出来。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死寂。
过了好一会儿,李伟才用一种极其疲惫的声音说:“妈,对不起,我……我最近压力真的很大。公司裁员,项目又紧,我每天都睡不好。我不是不想管你,我是真的……力不从心。”
他说着,声音里竟然带上了一丝哭腔。
我愣住了。
在我的印象里,李伟从小到大,都是个要强的孩子。
他几乎没在我面前哭过。
我心里的那堵墙,瞬间塌了一角。
“怎么了?公司出什么事了?”我急忙问。
“没什么……就是……唉,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又是这句“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像一盆冷水,把我刚刚升起的一点温情,浇得一干二净。
是啊,我不懂。
我不懂什么叫“项目”,什么叫“裁员”,什么叫“KPI”。
我只知道,我的儿子,在离我不到二十公里的地方,过着一种我完全无法想象的生活。
他有他的难处,他的压力。
而我,非但帮不上忙,还在给他添乱。
我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行了,你忙你的吧,我没事了。”
我挂了电话,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空调的冷风吹在身上,有点冷。
我想起了老李。
他临走前的那段日子,人瘦得脱了形,躺在病床上,话都说不清楚。
有一次,他拉着我的手,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
我把耳朵凑过去,听了半天,才听明白。
他在说:“秀兰,我对不住你……让你……受苦了……”
我当时眼泪就下来了。
我说:“老李,你别说傻话,我们是一家人,什么苦不苦的。”
他摇了摇头,眼角滑下一滴泪。
其实我知道,他心里有愧。
他这辈子,没让我过上什么好日子。
我们俩,都是苦出身,从年轻时就拼命工作,养家糊口。
好不容易把孩子都拉扯大了,以为可以享享清福了,他又得了这个病。
家里那点积蓄,像流水一样花出去。
最后,人还是没留住。
我常常在想,如果当初我们对自己好一点,是不是结果会不一样?
如果当年我们没有为了省钱,自己去装那台空调,而是请个专业的师傅。
如果老李没有为了多挣点加班费,天天在车间里吸那些有毒的粉尘。
如果我没有为了给孩子们攒学费,连一件新衣服都舍不得买。
是不是,我们的人生,会是另一番光景?
可是,没有如果。
生活就是这样,一步一步,走过来,就回不去了。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
心里那股气还没消,但日子总得过。
我去菜市场买了点菜,回来给自己做了顿早饭。
一碗白粥,一碟咸菜。
吃了半辈子了,还是这个味道最习惯。
吃完饭,我坐在窗边发呆。
楼下张阿姨又在喊我了。
“秀兰,今天天气好,我们几个老姐妹,准备去公园里唱唱歌,你去不去?”
唱歌?
我都多少年没唱过歌了。
年轻的时候,我还是厂里文艺宣传队的骨干呢。
那时候,我最喜欢唱《洪湖水浪打浪》。
“洪湖水呀,浪呀么浪打浪啊……”
我鬼使神差地,就应了一声:“好啊,我换件衣服就下来。”
张阿姨她们都很惊讶。
平时我都是拒绝的。
我找了半天,从衣柜最底下,翻出一条藏青色的连衣裙。
那是有一年,李静带我去商场买的。
我嫌贵,一直舍不得穿。
今天,我突然想穿了。
我对着镜子,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还破天荒地,抹了一点雪花膏。
镜子里那个老太太,面色有些憔ăpadă,眼角的皱纹像刀刻的一样。
但她的眼睛里,好像有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我下了楼,张阿姨她们已经等在那里了。
看到我,都眼前一亮。
“哟,秀兰,你今天可真精神!”
“这裙子真好看,衬得你皮肤白。”
我被她们夸得有点不好意思,摆了摆手,“老太婆了,穿什么都一样。”
我们一行五六个人,浩浩荡荡地往公园走去。
一路上,叽叽喳喳,像一群放飞的小鸟。
到了公园,她们拿出带来的小音箱,开始放伴奏。
她们唱的,都是些我没听过的流行歌曲。
什么“我们一起学猫叫,一起喵喵喵喵喵”。
我听得直皱眉。
这都唱的什么玩意儿?
轮到我的时候,我清了清嗓子,说:“我唱个老的吧。”
我点了一首《洪湖水浪打浪》。
音乐一响,我感觉自己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四十年前。
那个时候,我还年轻,嗓子还亮。
我站在工厂的舞台上,下面是黑压压的人群。
老李就站在第一排,傻乎乎地看着我笑,用力地鼓掌。
“洪湖水呀,浪呀么浪打浪,洪湖岸边是家乡……”
我一开口,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虽然声音不如当年清亮,但调子还在,感情还在。
我闭上眼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歌声里。
一曲唱罢,周围一片寂静。
我睁开眼,看到张阿姨她们都愣愣地看着我。
过了几秒钟,她们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秀兰,你唱得太好了!”
“这才是真正的唱歌啊!”
“比电视上那些明星唱得还好听!”
我被她们说得脸都红了。
那天下午,我成了公园里的小明星。
我一首接一首地唱,把我会唱的老歌,都唱了个遍。
《南泥湾》、《我的祖国》、《英雄赞歌》……
每一首歌,都藏着一段我的青春记忆。
唱到最后,我嗓子都哑了。
但我的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舒畅。
那种感觉,比吹着空调吃西瓜还要痛快。
回家的路上,张阿姨跟我并排走着。
她突然问我:“秀兰,你是不是跟孩子闹别扭了?”
我心里一惊,没想到被她看出来了。
我勉强笑了笑,“没有啊,瞎说什么呢。”
张阿姨拍了拍我的手,“你别瞒我了,你那点心事,都写在脸上了。昨天你家空调坏了,我看你一个人在窗户那儿发呆,就知道你心里不痛快。”
我的眼圈一红。
“张姐,你说,我是不是个很失败的母亲?”
我把昨天跟儿子打电话的事,跟她说了。
张阿姨听完,叹了口气。
“秀兰啊,你不是失败,你就是……太把孩子当回事了。”
“他们是我的孩子,我不把他们当回事,把谁当回事?”
“话是这么说,可孩子长大了,就是客人了。他们有自己的家,自己的生活。你总不能指望他们还跟小时候一样,天天围着你转吧?”
“我没指望他们天天围着我,我就是……我就是觉得,他们不理解我。”
“他们为什么要理解你?他们有他们的压力。小伟在陆家嘴上班,那是什么地方?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他每天操心的,是怎么保住自己的饭碗,怎么还房贷车贷,怎么给他儿子挣出国的学费。他哪有心思去想,他妈的空调是修还是换?”
张阿姨的话,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在我的心上。
虽然难听,但句句是实话。
“那……那我该怎么办?我就这么一个人,孤零零地过下去?”
“谁让你一个人过了?”张阿姨白了我一眼,“你不是还有我们吗?你不是还会唱歌吗?秀兰,我跟你说,人老了,得自己找乐子。指望孩子,是靠不住的。”
自己找乐子。
这五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混沌的脑袋。
是啊。
我为什么要把自己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寄托在孩子身上呢?
他们忙,他们累,他们有他们的世界。
难道我就没有我自己的世界吗?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老李回来了。
他还是年轻时候的样子,穿着一身蓝色的工装,头发上还沾着机油。
他冲我笑,说:“秀兰,我听见你唱歌了,真好听。”
我说:“老李,我好想你。”
他说:“我知道。秀兰,别总想着我们,也别总想着孩子。多想想你自己。你得为自己活。”
说完,他就转身走了,消失在一片白光里。
我哭着醒了过来。
枕巾湿了一大片。
我坐在黑暗里,想了很久很久。
天亮的时候,我做出了一个决定。
我给李伟发了条微信。
“五千块钱我收到了。空调修好了,花了四百五。剩下四千五百五十块,我给你转回去。”
我没有用他那笔钱。
我用的是我自己的退休金。
我不想再跟他有这种不清不楚的经济往来。
很快,李伟回复了。
是一个很惊讶的表情。
然后是一行字:“妈,你这是干什么?我给你的钱,你就拿着花啊。”
我回他:“你的钱你自己留着。你也有家要养,有孩子要带。我这里,有退休金,够花了。”
发完这条,我把手机扔到一边,心里一阵轻松。
然后,我打开了电脑。
这是李伟前几年给我买的,说是让我上网看看新闻,解解闷。
我一直没怎么用过,嫌麻烦。
今天,我决定要把它学会。
我打开百度,颤颤巍巍地,用一指禅,敲下了几个字:老年人旅游团。
屏幕上,立刻跳出来无数个链接。
夕阳红品质游、慢生活养生之旅、老朋友结伴看世界……
我看得眼花缭乱。
我点开一个“江南水乡五日游”的链接。
乌镇、西塘、周庄……
那些我只在电视上看到过的地方,突然变得触手可及。
价格也不贵,两千多块钱。
我的退休金,足够了。
我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呐喊:去吧!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你已经为别人活了大半辈子了,剩下的日子,该为自己活了!
就在我准备下单的时候,我的身体,却跟我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我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我再有意识的时候,人已经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
手上扎着吊针,冰凉的液体,一滴一滴地流进我的血管。
李伟和李静,都守在我的床边。
两个人的眼睛都红红的,像是哭过。
看到我醒了,李静第一个扑了过来。
“妈!你吓死我了!”
李伟也紧紧地握住我的另一只手,声音沙哑:“妈,你感觉怎么样?”
我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发现嗓子干得冒烟。
医生说,我是突发性的眩晕,加上有点低血糖,晕倒了。
幸好邻居张阿姨发现得及时,打了120。
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我在医院住了三天。
这三天,是这几年来,我们一家三口,待在一起最长的时间。
李伟公司那边请了假,李静也把孩子交给了她婆婆,从北京飞了回来。
他们俩轮流照顾我,给我喂饭,擦身,陪我说话。
我看着他们忙碌的身影,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知道,他们是出于愧疚。
因为他们的疏忽,差点让我这个老妈一个人死在家里。
第三天晚上,李静在给我削苹果。
她削得很仔细,一圈一圈,果皮都没有断。
她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妈,等出院了,你搬来北京跟我住吧。”
我摇了摇头。
“那你搬去跟哥住,他那边房子大。”
李伟也赶紧附和:“是啊妈,你一个人住我们不放心。”
我看着他们俩,一唱一和,像是在排练好了一样。
我心里明白,他们是怕了。
他们怕我再出什么意外,他们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我笑了笑,笑得有些苍凉。
“你们是想把我当犯人一样看着吗?”
“妈!你怎么能这么想?”李静急了。
“难道不是吗?你们俩,一个在上海,一个在北京,都有自己的家,自己的工作。我去了,能干什么?给你们当保姆?还是当个活的摆设,提醒你们自己有多孝顺?”
我的话,说得很重。
重得像石头,砸在他们心上。
李伟的脸,一下子白了。
李静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病房里,一片死寂。
只有墙上的时钟,在“滴答滴答”地走着。
过了很久,李伟才开口,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无力。
“妈,那你想我们怎么样?”
是啊。
我想他们怎么样?
我希望他们能像小时候一样,天天陪在我身边?
不可能。
我希望他们能放下自己的工作和家庭,来全心全意地照顾我?
不现实。
那我到底想要什么?
在医院的这几天,我想了很多。
我想起了我晕倒前的那个瞬间,那种无助和恐惧。
我想起了张阿姨说的话,“人老了,得自己找乐子,指望孩子是靠不住的。”
我想起了老李在梦里对我说的话,“你得为自己活。”
我突然就想明白了。
我看着眼前的儿子和女儿,他们虽然长大了,但在我眼里,还是孩子。
他们有他们的不容易,他们的身不由己。
我不能再用我的“爱”,去绑架他们的人生。
我也不能再把我的晚年幸福,寄托在他们的“孝顺”上。
我深吸一口气,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的语气,对他们说:
“我谁家也不去。我就住我自己的老房子。”
“可是妈,你一个人……”
“我不是一个人。”我打断了李伟的话,“我还有我的老邻居,老朋友。我还要去公园唱歌,我还要去报旅游团,去看看江南水乡。”
“我这辈子,前半生为你们爸,后半生为你们。现在,你们都长大了,我也老了。剩下的日子,我想为自己活一次。”
我说完这番话,感觉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李伟和李静都愣住了。
他们看着我,眼神里有惊讶,有不解,但更多的是一种……释然。
或许,我的这个决定,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种解脱。
出院后,我没有食言。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楼下的苏宁,给自己买了一台最新款的格力空调。
带变频,带自清洁,还带智能遥控。
花了六千多块,是我自己退休金卡里刷的。
安装师傅来的时候,我给他们递上冰镇的盐汽水和西瓜。
他们干活特别卖力,走的时候,还帮我把旧空调也给拆下来,搬到了楼下。
我看着那个崭新的空调,心里特别舒坦。
这才是花钱的乐趣。
为自己花钱的乐趣。
接着,我真的去社区活动中心,报了一个老年大学的书法班。
每周两次课。
我从小就喜欢写字,但一直没机会练。
现在,我终于可以圆了自己年轻时的梦。
我还联系了那个“江南水乡五日游”的旅行社,交了定金。
出发日期,就定在下个月。
我的生活,一下子变得忙碌而充实。
每天早上,我去公园散步,跟张阿姨她们聊聊天。
上午,我去上书法课,一笔一划,练习“永”字八法。
下午,我回家看看书,听听评弹,或者研究一下旅游攻略。
我甚至还学会了用手机点外卖。
不想做饭的时候,就点一份自己喜欢吃的酸菜鱼或者红烧肉。
虽然贵了点,但开心啊。
李伟和李静,还是会定期给我打电话。
但我们聊天的话题,变了。
他们不再小心翼翼地问我“钱够不够花”,也不再催促我“搬过去住”。
他们会问我,书法练得怎么样了?旅游的行李准备好了吗?
我会跟他们分享,我今天又学会了写哪个字,张阿姨又说了什么笑话。
我们之间的关系,好像回到了一个最舒服的状态。
我们是母子,是母女,但我们更是独立的个体。
我们彼此关心,但互不干涉。
我们彼此相爱,但各有各的生活。
有一天,李伟来看我。
他给我带来了一大堆保健品。
我白了他一眼,“又乱花钱。我身体好着呢,不需要这些。”
他笑了笑,说:“妈,看你现在这样,我真为你高兴。”
“高兴什么?高兴我不管你们了?”
“不是。”他摇了摇头,“是高兴你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生活。妈,以前是我不对,总觉得给你钱,就是对你好了。我忽略了,你需要的不是钱,是陪伴,是尊重,更是你自己的价值感。”
我听着他的话,眼眶有点湿。
这小子,总算长大了。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行了,别说这些酸不溜秋的话了。快看看我写的字,给你评评。”
我把他拉到书桌前,献宝似的,把我写的字给他看。
他看着那些歪歪扭扭,但力道十足的毛笔字,由衷地赞叹道:“妈,你写得真好!”
我知道他是哄我的。
但我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现在,我坐在这间开了新空调,凉爽舒适的屋子里,给你写下这些话。
我今年63岁,才真正醒悟。
当你老了,当你只剩下一个人的时候,你千万要记住几件事。
第一,钱是自己的胆。
别总想着给儿女攒钱,他们有他们的命。你手里的钱,是你晚年生活唯一的保障,是你活得有尊严的底气。想吃什么就吃,想穿什么就穿,想去哪儿玩就去。别委屈自己。
第二,别把子女当成你生活的全部。
他们爱你,但他们也有自己的生活和压力。你不能指望他们时刻围着你转。他们就像你放出去的风筝,飞得再高再远,线还在你手里。但你不能总想着把线收回来。你要做的,是偶尔牵一牵,知道他们安好,就行了。
第三,一定要有自己的爱好和圈子。
别整天闷在家里,等着孩子给你打电话。走出去,去跳广场舞,去唱歌,去学画画,去旅游。当你有了自己的事情做,你就不会再感到孤独和空虚。你的世界,应该比你家那几十平米要大得多。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保重好自己的身体。
身体是你最后的本钱。别为了省那点钱,吃剩菜剩饭。别为了不麻烦孩子,有病就扛着。定期体检,均衡饮食,适度锻炼。只有一个好身体,你才能去享受生活,去实现你那些未完成的梦想。
我把这些话,写在了我的日记本上。
也写给所有,正在变老,或者即将变老的朋友们。
人生这趟列车,有的人早下车,有的人晚下车。
我们能做的,就是珍惜还在车上的时光,好好欣赏沿途的风景。
而不是总盯着终点站,唉声叹气。
下个月,我就要去乌镇了。
我要穿上我那条藏青色的连衣裙,在小桥流水边,给自己拍一张照片。
然后发到朋友圈里,配上一句话:
“我63岁,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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