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晚秋,北风跟刀子似的。
我叫李卫东,红星机械厂的技术员,二十四岁,刚分到一间单身宿舍,不大,但那是我自己的地盘。
加完班,骑着我的永久牌二八大杠穿过黑漆漆的家属区,车链子“哗啦啦”地响,像在催我。
楼道里一股子烂白菜混合着煤球烟的味道,呛得人脑门疼。
我掏出钥匙,拧开我那间103的房门。
一股陌生的、带着皂角和洗发膏的甜香气,冲了我一脸。
我的床,我那张铺着蓝白格子床单的单人床,鼓囊囊地躺着一个人。
长头发,散在枕头上,像一滩黑色的墨。
我脑子“嗡”的一下,第一反应是进错了门,可门上明明挂着我用粉笔写的“李”字。
第二反应是遭了贼,可哪个贼偷东西还顺便在我床上睡一觉的?
心“咚咚”地跳,我反手把门关上,摸到墙上的拉线开关。
“啪嗒。”
灯亮了。
床上那人被惊醒,猛地坐起来,被子滑下去,露出穿着大红花布褂子的肩膀。
是个姑娘,十七八岁的样子,脸盘圆圆的,眼睛像受惊的兔子。
她看着我,我也看着她。
空气凝固了,只有窗外呜咽的风声。
我脑子里闪过一百个问号,嘴里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像被人掐住了脖子。
她先开了口,声音细得像蚊子叫,脸颊红得能滴出血。
“你……你就是卫东哥吧?”
我愣着,没点头也没摇头。
她把被子往上拉了拉,更小声了,带着点怯生生的理直气壮。
“俺……俺是林小梅,是你未婚妻。”
“未婚妻?”
这三个字像一颗炸雷,在我耳朵边上炸开,震得我眼前发黑。
我结婚我自己怎么不知道?还他妈冒出来个未婚妻?
“谁说的?”我声音干得像砂纸。
她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封信,递给我。
那熟悉的、歪歪扭扭的字迹,是我妈的。
信纸被她攥得有点潮,带着她的体温。
我一把夺过来,展开信,我妈那堪比“天书”的字迹扑面而来。
“卫东吾儿,见信如晤。家里给你寻摸了个好姑娘,叫林小梅,勤快能干,屁股大,好生养……”
我眼前一黑。
“……你一个人在城里,没人知冷知热,妈不放心。小梅先过去照顾你,你们处处感情,年底就回来把事办了。你那宿舍小,先挤一挤,年轻人,不怕……”
“挤一挤?”
我气得直想笑,这叫挤一挤?这是把我当成什么了?
我妈这是给我找了个媳妇,还是给我塞了个祖宗?
“她怎么进来的?”我抬头瞪着林小梅,怒火像炉子里的火苗,蹭蹭往上蹿。
林小梅被我吓得一哆嗦,眼圈都红了。
“是……是房管科的王大爷给开的门,他说有你妈的信,就信了。”
又是王大爷,那个爱管闲事的老头儿。
我把信纸“刺啦”一声撕成两半,又撕成四半,扔在地上。
“你走。”我指着门,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林小梅的眼泪“唰”就下来了,大颗大颗地往下掉,砸在被子上。
“俺……俺不走,俺娘说了,俺就是你的人了。”她哭着说,声音里全是委屈。
“我的人?谁他妈同意了?”我感觉自己的理智正在一寸寸断裂。
这算什么?强买强卖?
我辛辛苦苦加班,熬夜画图,好不容易得来的这个小小的、属于我自己的空间,凭什么被一个从天而降的陌生人占据?
她就坐在我的床上,哭得梨花带雨,好像我才是那个十恶不赦的坏蛋。
我被她这种颠倒黑白的逻辑气得说不出话。
“你走不走?”我压着火,最后问了一遍。
她摇头,哭得更凶了,像个被抢了糖的孩子。
我看着她,再看看这只有十平米的小屋,一种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我。
把她大半夜赶出去?她一个姑娘家,人生地不熟的,出了事算谁的?
可让她留下?我睡哪儿?
我气得在屋里转圈,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驴。
最后,我从床底下拖出两把椅子,又搬了条凳子,拼在一起。
“你睡床,我睡这儿。”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她好像被我的举动吓到了,止住了哭,怯生ely地看着我。
“卫东哥……”
“别叫我!”我吼了一句。
她立刻闭了嘴,缩回被子里,把自己裹得像个蚕蛹。
我关了灯,在椅子上躺下。
硌得慌,骨头跟木头椅子硬碰硬,生疼。
房间里弥漫着她身上那股甜腻的香气,钻进我的鼻子,搅得我心烦意乱。
黑暗中,能听到她小心翼翼的呼吸声。
我的床,我的被子,我的枕头,现在全属于她了。
我感觉自己像个被鸠占鹊巢的倒霉蛋。
凭什么?
就凭我妈一句“为你好”?
那一刻,我的家成了一个笑话,而我就是那个小丑。
一夜没睡好,骨头都快散架了。
天蒙蒙亮,我就被楼道里“哐当哐当”的炉子声吵醒了。
我睁开眼,看见林小梅已经起来了,正蹑手蹑脚地在屋里收拾。
她把我昨晚脱下的脏工服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头。
地上的碎纸屑也被她扫进了簸箕里。
屋子比我平时自己住的时候干净了不止一点。
她见我醒了,有点不好意思,小声说:“卫东哥,俺把热水瓶灌满了。”
我“嗯”了一声,从椅子上爬起来,浑身酸痛。
洗漱完,我看着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总不能把她一个人锁在屋里。
“走,去食堂。”我没好气地说。
到了厂食堂,正是早饭点,人声鼎沸。
我领着林小梅走进去,瞬间成了焦点。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打在我们身上。
“哟,卫东,这是谁啊?藏得够深啊!”车间的张胖子端着一碗豆腐脑,挤眉弄眼地喊。
我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我老家亲戚。”我含糊地解释。
“亲戚?哪个亲戚能大老远跑来跟你挤单身宿舍啊?”他那眼神,分明写着“我懂的”。
林小梅低着头,脸都快埋进胸口里了。
我打了两份饭,一份稀饭馒头,一份豆腐脑油条。
我把豆腐脑油条推到她面前。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小声说:“俺吃稀饭就行。”
“吃你的。”我命令道。
食堂里关于我的“桃色新闻”已经传开了,我能感觉到四面八方投来的八卦目光。
这顿饭吃得我如坐针毡。
吃完饭,我带她回宿舍。
“你今天就待在屋里,哪儿也别去,等我下班。”我像交代犯人一样对她说。
她乖乖点头。
我锁上门,感觉自己像个做贼的。
一整天,我上班都心神不宁。
脑子里全是林小梅那张又倔强又委屈的脸,还有食堂里那些人的眼神。
技术科的王科长找我谈话,说我设计的那个新零件有点问题,让我再改改。
我看着图纸,一个头两个大。
以前这种技术难题最让我兴奋,现在却只觉得烦躁。
下了班,我没直接回宿舍,而是去了邮局。
我要给我妈打电话,问问她到底想干什么。
长途电话贵得要死,接线员的声音慢悠悠的。
等了快半个小时,电话才接通。
“妈!”我冲着话筒喊。
“哎,卫东啊,怎么了?声音这么大?”我妈的声音听起来挺高兴。
“林小梅是怎么回事?你凭什么不跟我商量就把人送过来?”我质问道。
“什么叫不跟你商量?我给你写的信你没收到?”我妈的嗓门比我还大,“小梅多好的姑娘,十里八乡都挑不出来!你小子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福?我这十平米的破屋子,多躺一个人,连转身的地方都没有,这叫福?”
“那不是让你先处着嘛!等你们结婚了,厂里就能给你们分个大点的房子了!妈都是为你好!”
又是这句“为你好”。
我感觉自己像个提线木偶,所有的人生轨迹都被她安排好了。
“我不要!你让她回去!我自己的事自己做主!”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是我爸的声音,闷闷的:“卫东,别跟你妈吵。你妈也是……也是怕你一个人在外面苦。”
“苦?我现在这样就不苦了?我床上睡着个陌生人,我天天打地铺,这就不苦了?”
“那……那是个大活人,都送来了,怎么退回去?人家姑娘家的名声不要了?”我妈又抢过电话,“这事就这么定了!你要是敢把小梅赶走,你就别认我这个妈!”
“啪。”
电话挂了。
我握着冰冷的话筒,站在原地,气得浑身发抖。
他们根本不关心我怎么想,他们只关心他们的“安排”和“面子”。
回到宿舍楼下,我看见王大爷在跟几个老太太聊天,看见我,他笑得一脸神秘。
“卫东,回来啦?你妈可真疼你,给你找了个这么俊的媳妇。”
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黑着脸,没理他,径直上了楼。
打开门,屋里亮着灯。
一股饭菜的香味飘了出来。
林小梅正坐在小马扎上,守着一个蜂窝煤炉子,炉子上炖着一锅白菜豆腐。
旁边的小桌上,还摆着一盘炒鸡蛋。
金黄金黄的,撒了点葱花。
她见我回来,站起来,有点局促:“卫东哥,你回来了。俺看你这儿有炉子,就……就去买了点菜。”
我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
一天的烦躁和疲惫,好像被这股饭菜香冲淡了一点。
“钱哪儿来的?”我问。
“俺……俺自己带了点。”她小声说。
我没再说话,坐下来,拿起筷子。
白菜炖得很烂,豆腐也入味了,炒鸡蛋火候正好,很香。
比食堂的大锅饭好吃多了。
她就站在一边,看着我吃,眼睛亮亮的,像是在等一句表扬。
我埋头扒饭,一句话没说。
吃完饭,我把碗一推:“你洗。”
她“哎”了一声,高高兴兴地端着碗去水房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这个姑娘,像一棵韧性极强的藤,就这么硬生生地缠上了我的生活。
晚上,我依旧睡椅子。
半夜,我被冻醒了。
秋天的夜里真冷,我身上只盖了件旧外套。
我听见床上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黑暗中,林小梅抱着一床被子走到我身边,轻轻地盖在我身上。
是我的被子,带着我的气味和她的体温。
我的心,莫名其妙地颤了一下。
“卫东哥,你盖着吧,别冻着了。”她小声说。
我没出声,假装睡着了。
她站了一会儿,才轻轻地走回去。
我裹紧了被子,那股暖意,从身体一直传到心里。
但是,这并不能改变什么。
第二天,我依旧对她冷着脸。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
她每天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按时做好饭菜等我下班。
我的脏衣服,她抢着洗。
我的破袜子,她给我补。
她话不多,总是安安静静地做着自己的事,像个透明人,却又无处不在。
厂里的人已经默认了她是我的“对象”,见了面都开我玩笑。
我也从一开始的极力否认,到后来的麻木,再到现在的懒得解释。
好像,我也默认了。
有一天,我为了那个零件的设计,在技术科熬到半夜。
回到宿舍,她竟然还没睡,趴在桌上打盹,桌上的饭菜用碗扣着,还温着。
我走过去,看见桌上摊着一张纸,上面用铅笔画着一些歪歪扭扭的线条。
是我的那张设计图。
她竟然在看我的图纸。
我心里一阵火起,一个农村姑娘,她看得懂吗?
“你看什么?”我没好气地问。
她被我惊醒,吓了一跳,赶紧把图纸收起来。
“俺……俺就是瞎看看。”她结结巴巴地说。
“瞎看?这是你该看的东西吗?这是厂里的机密!”我训斥道。
其实没那么严重,但我的烦躁需要一个出口。
她被我吼得眼圈又红了,低着头,不敢说话。
我懒得理她,坐下来,对着那张让我头疼的图纸发呆。
那个零件的传动结构,总觉得有点别扭,效率上不去。
“卫东哥,”她突然小声开口,“俺觉得……你画的这个东西,像是在打架。”
“什么打架?”我皱起眉头。
“就是……这个齿轮,”她怯生生地指着图纸上的一个部分,“它转的时候,好像会跟旁边这个杆子……顶着劲儿。”
她说的完全是外行话,什么“顶着劲儿”,乱七八糟。
但我顺着她指的地方看过去……
我的脑子,像被一道闪电劈中。
我一直纠结于齿轮本身的参数,却忽略了它和连杆在某个特定角度下的干涉问题!
就是这个“顶着劲儿”!
这个最简单的、最直白的描述,点醒了我这个钻牛角尖的技术员。
我猛地站起来,抓起铅笔和计算器,在草稿纸上飞快地演算起来。
调整连杆的长度,改变齿轮的安装角度……
半个小时后,一个全新的方案在我脑中成型。
我激动得一拍大腿:“成了!”
我转过头,想跟她说声谢谢,却发现她已经蜷在小马扎上睡着了,身上只搭了件薄薄的外套。
灯光下,她的脸显得很恬静。
我心里,第一次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这个被我妈硬塞过来的姑娘,好像……也不是那么一无是处。
新的设计方案交上去,王科长拍着我的肩膀,大加赞赏。
厂里给我发了三十块钱奖金,还评了个“技术革新能手”。
拿着那三十块钱,我心里沉甸甸的。
这荣誉,有一半是她的。
下班路上,我鬼使神差地拐进了百货商店。
买了一条在当时很时髦的,的确良的红格子围巾。
回到宿舍,我把围巾扔给她。
“给你的。”我声音生硬。
她愣住了,拿起那条围巾,眼睛里闪着光。
“给……给俺的?”她不敢相信。
“不要就扔了。”
“要!要!”她赶紧把围巾抱在怀里,宝贝似的,脸上笑得像朵花。
那是她来到这里之后,我第一次见她笑得这么开心。
我的心情,也莫名其妙地好了起来。
但好心情没持续多久。
周末,我哥李卫国,带着我嫂子和侄子,一家三口,浩浩荡荡地杀来了。
他们是来“打秋风”的。
我哥在镇上的粮站上班,油水不多,总惦记着我这个在城里工厂的弟弟。
“卫东啊,听说你找了个对象?”我哥一进门,就四处打量,那眼神活像个地主在巡视自己的田产。
我嫂子更是直接,一屁股坐在我的床上,捏了捏被子,又看了看林小梅。
“哟,这就是弟妹啊?长得还挺水灵。农村来的吧?”那语气,带着城里人特有的优越感。
林小梅局促地站在一边,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哥,嫂子,你们怎么来了?”我问。
“想我大侄子了没?”我哥把我五岁的侄子推到前面。
小家伙手里拿着个变形金刚,是我上次回去给他买的。
“小叔!”他奶声奶气地喊。
我还没来得及应,我嫂子就开了口:“卫东啊,你侄子快上学了,还差个书包。城里的书包肯定比我们镇上的好,你给买一个呗?”
这就是“点菜”了。
我心里一阵不爽。
林小梅很机灵,赶紧给他们倒水。
我嫂子喝了口水,又说:“还有啊,你哥最近关节炎犯了,听说你们厂发的劳保手套特别厚实,能不能……”
我哥在旁边咳嗽了一声,打断了她。
“行了行了,说正事。”他清了清嗓子,“卫东,你这儿……添了口人,是不是该跟厂里申请个大点的房子了?”
我心里冷笑,这才是他今天来的真正目的。
要是能分个两室一厅,他就能名正言顺地带着老婆孩子来“小住”了。
“没那么容易,排队呢。”我淡淡地说。
“那也得去争啊!”我哥说得理直气壮,“你现在是两个人了,情况特殊!你不去说,谁知道你的难处?”
我看着他那张急切的脸,突然觉得很可笑。
我的“难处”,不就是他们一手造成的吗?
中午,我带他们去厂门口的国营饭店吃饭。
我嫂子一点没客气,点了四喜丸子、红烧鱼,还要了瓶啤酒。
一顿饭,花了我快十块钱,我半个月的饭票。
吃饭的时候,我嫂子不停地给林小梅夹菜,嘴里却句句带刺。
“小梅啊,你家是哪个村的啊?种地的吧?一年能挣多少钱啊?”
“城里可不比乡下,什么都要钱,以后你可得学着点,别大手大脚的。”
林小E被她说得头都抬不起来,一个劲儿地扒饭。
我侄子在旁边吵着要喝橘子汽水,我嫂子就冲我使眼色。
我忍着气,又要了一瓶。
我感觉自己不是在请客,是在被“合法抢劫”。
吃完饭,他们也没要走的意思。
我嫂子拉着林小梅,盘问她家里的情况,从父母问到兄弟姐妹,像查户口一样。
我哥则拉着我,给我“上课”。
“卫东,你别嫌哥说话难听。这姑娘,看着是挺老实,但毕竟是农村来的,没什么见识。你以后可得把家里的钱看紧了,别让她随便寄回娘家,那可是个无底洞!”
我心里的火“腾”地一下就冒了上来。
“哥,她是我媳妇,不是贼。”我冷冷地说。
我哥愣了一下,大概没想到我敢顶嘴。
“我这不是为你好吗!你个愣头青,懂什么!”他脸涨得通红。
“我的事,不用你管。”我站起来,“你们要是没别的事,就早点回去吧,我下午还要去厂里加班。”
我这是下逐客令了。
我哥和我嫂子的脸都拉了下来。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我们大老远来看你,你还赶我们走?”我嫂子尖着嗓子说。
“就是,没良心!”我哥也骂道。
林小梅见状,赶紧过来打圆场。
“大哥,大嫂,卫东哥不是那个意思,他就是工作忙……”
“你闭嘴!这儿有你说话的份儿吗?”我嫂子冲她吼道。
林小梅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我再也忍不住了。
“够了!”我大吼一声,整个屋子都安静了,“这是我的家!你们要是不想待,现在就走!”
我哥和我嫂子都惊呆了。
他们大概从没想过,一向老实听话的我,会发这么大的火。
最后,他们骂骂咧咧地走了。
我嫂子临走前,还把我给侄子买的零食全都塞进了包里,一点没浪费。
屋子里终于安静了。
我看着一片狼藉的房间,和站在墙角,像做错事的小孩一样的林小梅,感觉筋疲力尽。
“对不起,卫东哥,”她小声说,“都怪俺。”
我看着她,心里突然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她有什么错呢?
她只是被命运推到了我面前。
真正可笑的,是那些打着“为你好”的旗号,肆意干涉你生活的人。
“不怪你。”我说,声音有些沙哑,“你……没做错什么。”
她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我。
那是我第一次,对她说了句软话。
生活的齿轮,好像在那一刻,悄悄地换了个方向。
日子还得过。
我哥那次“视察”之后,我反倒觉得轻松了些。
至少,我表明了我的态度。
我和林小梅之间,也少了一层看不见的隔阂。
我不再睡椅子了。
我管同事借了张行军床,在屋里支开,虽然挤,但总比睡椅子强。
她依旧默默地做着一切,但偶尔,也会跟我说几句话。
“卫东哥,今天菜市场的白菜便宜,俺多买了一棵。”
“卫东哥,你的那件蓝色工服,袖口磨破了,俺给你补好了。”
我通常只是“嗯”一声,但心里,已经不像当初那么抗拒了。
我发现,她其实很聪明。
我那些复杂的设计图,她虽然看不懂原理,但总能凭着一种直觉,发现一些我忽略的细节。
她就像一面镜子,用最朴素的方式,照出我思维里的盲点。
我开始习惯,在画图遇到瓶颈时,让她“瞎看看”。
也开始习惯,每天下班,推开门就能闻到饭菜的香气。
习惯,真是一种可怕的东西。
转眼,冬天来了。
厂里效益不好,接不到新的订单,车间里一半的机器都停了。
风言风语开始流传,说要“优化人员”,也就是裁员。
人心惶惶。
我这个“技术革-新能手”也开始焦虑。
“铁饭碗”,好像一夜之间,有了裂痕。
如果我被裁了,怎么办?
我没了工作,没了收入,我拿什么在城里立足?
我妈要是知道了,不得急死?
那几天,我整个人都蔫了,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
林小梅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一天晚上,她给我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鸡蛋面。
“卫东哥,你吃点吧,人是铁饭是钢。”
我看着那碗面,一点胃口都没有。
“吃不下。”我摆摆手。
她把碗放在桌上,坐在我对面,犹豫了半天,才开口。
“卫东哥,俺……俺有个想法。”
“什么想法?”
“俺们……可以去卖饺子。”
我愣住了:“卖饺子?”
“嗯,”她点点头,眼睛里有光,“俺娘教过俺,俺包的饺子,我们村里人都说好吃。我们可以在晚上,去厂门口的夜市摆个摊,肯定能挣钱。”
去夜市摆摊?卖饺子?
我一个国营大厂的技术员,去当小摊贩?
我的脸往哪儿搁?
“不行!”我立刻否决,“让人看见了,笑话死我!”
“面子能当饭吃吗?”她竟然反问我,语气里带着一丝执拗,“要是厂里真不要你了,我们吃什么?喝什么?”
我被她问得哑口无言。
是啊,面子能当饭吃吗?
在生存面前,那点可怜的自尊心,一文不值。
“卫东哥,俺知道你放不下架子,”她放软了声音,“可是,靠自己的手艺挣钱,不丢人。俺爹说了,只要不偷不抢,干啥都光荣。”
靠自己的手艺挣钱,不丢人。
这句话,像锤子一样,敲在我心上。
我看着她,这个我曾经无比嫌弃的农村姑娘,在危机面前,比我这个城里人,看得更通透,也更勇敢。
我沉默了很久。
“……那就试试吧。”我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说干就干。
我们拿出了我所有的积蓄,又凑了点她带来的钱,一共不到一百块。
买了面粉、肉、菜,还有一口大锅,一个煤炉。
我又找车间的师傅,焊了个简易的小推车。
第一个出摊的晚上,风特别大。
我把脸埋在林小梅给我织的红格子围巾里,只露出一双眼睛,推着小车,跟做贼一样。
林小梅倒是不怕,她穿着厚厚的棉袄,像个要去打仗的女将军。
我们在夜市的角落找了个位置,点亮了马灯。
她和面,擀皮,我负责烧水,打下手。
她的手很巧,包出来的饺子,个个都像元宝,漂亮极了。
很快,热气腾腾的饺子就出锅了。
香气飘出去,引来了第一个客人。
是厂里锅炉房的老李。
“哟,这不是卫东吗?你……你在这儿干啥呢?”他一脸惊奇。
我的脸“刷”地一下,比炉火还烫。
“我……我对象,她……她闲着没事,弄点吃的。”我结结巴巴地解释。
“来一碗尝尝!”老李倒是爽快。
林小梅利索地盛了一碗,递过去。
老李吃了一个,眼睛一亮:“嘿,这味儿,绝了!比国营饭店的还好吃!”
他三下五除二吃完一碗,又要了一碗。
那天晚上,我们卖了二十多碗饺子,挣了五块多钱。
收摊的时候,我数着手里那一堆毛票,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累,是真累,冻得手脚都麻了。
但看着林小梅被冻得通红,却亮晶晶的眼睛,我又觉得,这钱,挣得踏实。
铁饭碗会生锈,可人的手,却是热的。
饺子摊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好。
林小梅的饺子,皮薄馅大,味道鲜美,很快就有了回头客。
很多人都冲着“技术员老婆的饺子”这个名头来尝鲜。
我从一开始的羞于见人,到后来也慢慢放开了。
我负责收钱、刷碗,跟客人聊天。
我发现,跟这些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比整天对着冰冷的图纸有意思多了。
我的话也变多了,甚至学会了跟人开玩笑。
厂里裁员的名单下来了,没有我。
王科长找我谈话,说厂里要成立一个新的攻关小组,研究进口设备的技术替代,点名让我当组长。
这是天大的好事。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林小梅的时候,她比我还高兴。
“太好了!卫东哥!我就知道你最厉害!”她激动得脸都红了。
那天晚上,她特意多包了几个带虾仁的饺子给我。
“那……我们的饺子摊,还摆吗?”我问她。
“摆!怎么不摆?”她说得斩钉截铁,“厂里的工作是铁饭碗,但我们自己的生意,是金饭碗!不能丢!”
我看着她,笑了。
这个姑娘,总能说出一些让我刮目相看的话。
从那天起,我白天是厂里的技术组长,晚上是夜市的饺子摊主。
忙得像个陀螺,但心里却前所未有的踏实。
我们的钱,越攒越多。
我给她买了一件呢绒大衣,她高兴得转了好几个圈。
她也给我买了一块上海牌手表,花光了她自己攒的私房钱。
我嘴上说她败家,心里却美滋滋的。
我发现,我越来越离不开她了。
离不开她做的饭,离不开她补的袜子,更离不开她在我烦躁时,那句“不丢人”。
快过年的时候,我妈又来了信。
信里不再是命令的口气,而是小心翼翼地问我们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回去办“事”。
我把信给林小梅看。
她看着信,脸红了。
“卫东哥,你……你想啥时候办?”
我看着她,灯光下,她的眼睛像两颗黑葡萄。
我心里一动,拉住她的手。
她的手,因为常年干活,有些粗糙,但很温暖。
“小梅,”我第一次这么叫她,“等开了春,我们就回去结婚。”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但这次,是高兴的泪。
我没告诉我妈我们摆摊的事。
我只是在回信里说,我们都很好,让她别担心。
我还给她和爸,一人寄了五十块钱。
这是我第一次,用自己“挣”的钱,而不是工资,孝敬他们。
我相信,当我带着林小梅,还有我们的“金饭碗”故事回家时,他们会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为我好”。
春节,我带着林小梅回了老家。
我穿着呢绒大衣,戴着上海牌手表。
林小梅也穿着新衣服,围着红围巾,看起来像个城里姑娘。
我哥我嫂子看见我们,眼睛都直了。
我妈拉着林小梅的手,左看右看,嘴都合不拢。
“好,好,我们卫东有眼光。”
我把我们摆摊挣的钱,换成了一沓崭新的大团结,放在桌上。
“妈,爸,这是我们孝敬你们的。”
我哥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卫东,你……你哪来这么多钱?你不是说厂里效益不好吗?”
我笑了笑,把我和林小梅的故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我讲到被他和我嫂子“打秋风”,讲到厂里要裁员的恐慌,讲到林小梅提议卖饺子,讲到我们第一个晚上只挣了五块钱。
我讲得很平静。
全家人都听呆了。
我妈的眼圈红了,她看着林小梅,满眼都是疼爱和愧疚。
“好孩子,是我们……是我们委屈你了。”
我哥和我嫂子,低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顿年夜饭,吃得特别香。
我爸喝了点酒,拉着我的手说:“卫东,你长大了,比爸有出息。”
我知道,他指的不是我挣了多少钱,而是我终于成了自己生活的主人。
婚礼办得很热闹。
回到城里,厂里给我们分了一间一室一厅的房子。
虽然不大,但那是我们真正的家。
饺子摊还在继续。
它就像我们生活的底气,提醒着我们,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靠着自己的双手,总能闯过去。
有时候,我看着在灯下认真包饺子的林小梅,还是会想起那个秋天的夜晚。
那个突然出现在我床上的陌生姑娘。
是她,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平静的生活,激起了所有的波澜。
也是她,在我最迷茫的时候,拉了我一把,让我看清了生活的真相。
爱,或许不是一见钟情的心动。
它更像我们一起推过的那辆小车,在坑坑洼洼的路上,吱呀作响,却坚定地,走向每一个天亮的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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