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是下午三点多打来的。
彼时我正在给窗台那几盆吊兰浇水,秋天的太阳暖洋洋的,透过玻璃晒得人骨头都懒了。
我叫刘立夏,今年五十六。
退休会计,离异,女儿在上海做设计,一年回来一两次。
一个人的日子,清净得像杯搁温了的白开水。
手机在沙发上嗡嗡地震,屏幕上跳着两个字:老妈。
我心里咯噔一下。
那感觉就像平静的水面被丢进一颗石子,涟漪一圈圈荡开,全是烦躁。
我慢吞吞地放下水壶,擦了擦手,等它震了快一分钟,才滑开接听键。
“喂,妈。”
“还晓得接电话啊?我以为你忙得脚不沾地,连亲妈都不要了。”
电话那头,我妈王桂兰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嘹亮,中气十足,带着一股子理所当然的刻薄。
我没接话,习惯了。
这种开场白,是她所有谈话的固定序曲。
“中秋节,回来过吧。”她终于说到了正题。
“哦。”我淡淡地应了一声。
“什么叫哦?回不回来,给个准话!”
“回。”我能说什么呢?
每年的中秋和春节,对我来说不是节日,是渡劫。
是必须回去扮演那个“孝顺女儿”和“识大体姐姐”的年度大戏。
“回来就好。”王桂兰的语气缓和了些,像是给了我天大的恩赐。
“不过,我有几件事要跟你说清楚。”
来了。
我就知道,这通电话绝不可能只是“常回家看看”那么简单。
我捏着手机,走到阳台,看着楼下那棵半黄不绿的桂花树,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有股甜腻的香气,可我闻着只觉得发闷。
“你说。”
“第一,你弟的儿子,也就是你亲外甥,小军,最近谈了个对象,准备买车了。人家姑娘说了,没车不方便。”
我心里冷笑一声。
我那个宝贝外甥,二十五岁,换工作比换衣服还勤,眼高手低,至今没一份正经活儿。
“你当姐姐的,不能没点表示吧?你又是退休的,拿着退休金,手里肯定宽裕。”
“妈,您到底想说什么?”我打断她。
“你这次回来,带两万块钱过来。”
王桂兰说得轻描淡写,好像在说“回来带两斤苹果”。
两万。
我一个月退休金四千出头,除了日常开销,给女儿存点应急钱,剩下不了多少。
这两万,是我攒了小半年的清净。
“我没钱。”我说的是实话。
“怎么可能没钱!你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钱都花哪儿去了?刘立夏,我可跟你说,这是你亲外甥,你不帮谁帮?你忍心看他因为一辆车,婚事黄了?”
一顶“无情无义”的大帽子就这么扣了上来。
还是原来的配方,还是熟悉的味道。
我沉默着,听着她在电话那头数落我的“自私”和“冷漠”。
“行了行了,这事就这么定了。两万,一分不能少。”她不容置喙地做了决定。
“这是第一件。”
我的天,居然还有。
“第二,中秋那天家里人多,你弟媳妇一个人忙不过来。你提前一天回来,帮忙打扫卫生,买菜,准备年货。你是女儿,又是姐姐,多担待点是应该的。”
我闭上眼。
脑海里已经浮现出那个场景了。
我提前一天回去,系上围裙在厨房里忙得昏天黑地。
我弟刘立强,翘着二郎腿在客厅看电视,嗑瓜子。
我弟媳妇张兰,坐在沙发上玩手机,刷短视频,偶尔指挥我一句:“姐,那个鱼再多放点姜。”
我那个宝贝外甥小军,躺在自己房间里打游戏,饭做好了才出来。
而我妈王桂兰,会坐在主位上,满意地看着这一切,说:“还是女儿贴心。”
凭什么?
就凭我是女儿?凭我是姐姐?
“第三呢?”我问,声音已经冷得像冰。
“第三……”王桂兰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一个更离谱的要求。
“小军不是要买车吗?他驾照刚拿到手,开新车怕磕着碰着。我看你那辆小车就不错,开了几年了,也旧了,正好给他练练手。”
我怀疑我听错了。
“你说什么?”
“我说,你那辆车,就给你外甥开吧。你一个退休老太太,天天在家待着,要车有什么用?放着也是生锈。小军正是需要车的时候,上下班,接送女朋友,多方便。”
我气得笑出了声。
那笑声又短又促,像是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
“妈,那是我自己花钱买的车。”
“我知道是你买的!那又怎么样?我是你妈,他是你外甥!一家人,分那么清楚干什么?你开个车能开出花来?给他开,是物尽其用!”
物尽其用。
好一个物尽其用。
我这辈子,好像就是为了给他们“物尽其用”的。
小时候,好吃的、新衣服,永远是弟弟的。理由是:“他是男孩,以后要传宗接代。”
我考上大学那年,家里只肯出一个人的学费。我妈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干什么?早晚要嫁人。让你弟去读,以后有出息了,全家都跟着享福。”
我靠着助学贷款和勤工俭学,读完了大专。
工作后,工资大部分要上交。我妈说:“你一个女孩子,花不了多少钱,家里开销大,你弟还要娶媳妇。”
我结婚,彩礼一分没给我,全给我弟拿去装修了婚房。我妈说:“你嫁出去了就是泼出去的水,娘家给你养这么大,这点回报不是应该的?”
我离婚,带着年幼的女儿净身出户,最难的时候,想回娘家借两千块钱。
我妈把我堵在门口,说:“丢人现眼的东西!你回来干什么?我们刘家没你这种离了婚的女儿!别把晦气带回家!”
那天下着大雨,我抱着发烧的女儿,站在屋檐下,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心一寸寸地冷下去。
从那天起,我就对自己说,刘立夏,你没有娘家了。
你只有你自己,还有你的女儿。
这么多年,我一个人把女儿拉扯大,供她读书,送她去大城市。
我退休后,用攒了一辈子的积蓄,给自己买了一辆小小的代步车。
那不是一辆好车,一辆普通的日系小轿车,落地不到十万。
但那是我人生中第一件,完完全全属于我自己的,贵重物品。
它是我自由的腿,是我独立的证明。
我可以开着它去超市,不用再提着大包小包挤公交。
我可以开着它去郊区,看看山,看看水,不用再求任何人。
我可以偶尔心血来潮,开车去邻市,找老同学喝个茶,当天就能回来。
这辆车,是我后半生唯一的体面和尊严。
现在,我妈,王桂兰女士,张口就要我把它送给那个一事无成的废物外甥。
理由是,我一个老太太,用不着。
“刘立夏,你听见没有?就这么定了啊。你提前一天回来,把车和两万块钱都带上。哦对了,车钥匙留一把就行,你那车旧了,也别指望小军给你什么钱。”
电话那头,她已经替我安排好了一切。
我甚至能想象出她那副施舍般的嘴脸。
我握着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一股邪火,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五十六年了。
我忍了五十六年。
当牛做马,被敲骨吸髓,被当作一个予取予求的工具人,五十六年了。
够了。
真的够了。
“妈。”我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
“嗯?”
“您刚才说的三件事,我一件也办不到。”
电话那头沉默了。
足足有十秒钟。
然后,是火山爆发般的怒吼:“你说什么?!刘立夏!你翅膀硬了是不是!你敢跟我这么说话!”
“钱,我没有。有,也不会给一个二十五岁还需要长辈给他买车的男人。”
“家务,我不是你家的保姆。想让我干活,可以,按小时工算,一小时五十,亲情价。”
“车,是我的。谁也别想动。我就是开着它去买菜,开着它去兜风,开着它在停车场里放着生锈,那也是我的自由。”
“你……你……”王桂兰气得说不出话来,“你这个不孝女!白眼狼!我白养你这么大了!”
“您没白养。”我冷冷地说,“我工作后的工资,我结婚的彩礼,这么多年逢年过节的孝敬,早就还清了。从法律上,我有赡养您的义务,我会按月给您赡养费。但从感情上,您和我,早就两清了。”
“反了!真是反了天了!”她开始撒泼,“你要是不答应,你以后就别认我这个妈!你也别想再进这个家门!”
“好啊。”
我轻轻地说出这两个字。
“这可是您说的。”
说完,我直接挂了电话。
然后,关机。
世界瞬间清净了。
我站在阳台上,看着窗外,夕阳正一点点沉下去,把天边染成一片绚烂的橘红色。
很美。
但我心里那股火,还在烧。
烧得我四肢百骸都疼。
我回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下。
房子里空荡荡的,只有墙上钟表的滴答声。
一下,又一下,敲在我的心上。
我突然觉得这个我住了十多年的房子,小得让人窒息。
我不想待在这里。
我不想看见任何熟悉的东西。
我不想再想起刚才那通电话里的任何一个字。
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冒了出来。
出去。
离开这里。
去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
我站起身,走进卧室,拉开衣柜,拿出一个小小的旅行箱。
几件换洗的内衣,两件T恤,一件薄外套,一条舒服的裤子。
洗漱用品。
充电宝。
身份证,银行卡。
我没有犹豫,没有思考,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迅速地收拾着。
十分钟后,我拉着箱子,站在了门口。
我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家。
窗台的吊兰还滴着水珠,沙发上的靠垫歪在一边,茶几上还放着我没看完的书。
一切都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但我知道,如果我留下来,这些生活气息很快就会被无穷无尽的电话、骚扰、道德绑架所淹没。
我拿起车钥匙,打开门,走了出去。
轻轻地,带上门。
“咔哒”一声,像是斩断了什么。
地下车库里,我的小银车安静地停在车位上。
我打开车门,坐进去,把小小的行李箱放在副驾驶。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
发动机发出一声沉稳的轰鸣。
我打开车灯,挂上倒挡,缓缓驶出车位。
车库的出口,是一道缓缓升起的栏杆。
栏杆升起,外面是傍晚的城市,华灯初上,车流如织。
我把车开上马路,汇入滚滚车流。
去哪里?
我不知道。
我打开导航,随便在地图上划拉着。
往南,一直往南。
去一个温暖的,有海的地方。
我把音响打开,随便放了一首老歌。
“想得却不可得,你奈人生何……”
我跟着哼唱起来,声音嘶哑,不成调子。
唱着唱着,眼泪就下来了。
不是伤心,也不是委屈。
是一种……释放。
我一边哭,一边笑,一边踩下油门。
后视镜里,我生活了几十年的城市,在霓虹灯火中,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模糊的光点。
再见了。
我那个所谓的“家”。
再见了。
我那个当了五十六年的“工具人”刘立夏。
从现在起,我只是我。
一个五十六岁的,开着自己的车,奔向未知的女人。
第一站,我漫无目的地开着,直到高速路牌上出现“杭州”两个字。
那就去杭州吧。
西湖,灵隐寺,苏堤春晓……这些只在书本和电视里见过的名字,突然变得具体起来。
我订了一家西湖边上的民宿,评价很好,说老板娘养了一只很胖的橘猫。
夜里十一点,我终于把车停在了民宿门口。
古色古香的小院子,挂着两盏昏黄的灯笼。
老板娘打着哈欠出来接我,看见我一个人拉着箱子,愣了一下。
“大姐,一个人出来玩啊?”
“嗯。”我点点头,“想出来走走。”
她没多问,很热情地帮我把箱子提进去,领我到房间。
房间不大,但很干净,推开窗就能看到院子里的桂花树。
那只橘猫就趴在树下的石桌上,睡得四仰八叉,肚子一起一伏。
“它叫‘元宝’。”老板娘笑着说,“您累了吧,早点休息,明天早上我给您做酒酿圆子。”
“谢谢。”
关上门,我整个人都瘫在了床上。
开了一晚上车,身体是疲惫的,但精神却异常亢奋。
我洗了个热水澡,换上干净的衣服,躺在陌生的床上,闻着被子上阳光和桂花的味道。
没有电话,没有争吵,没有那些令人窒息的亲情绑架。
我居然真的逃出来了。
这种感觉,不真实得像在做梦。
第二天,我睡到自然醒。
醒来时,阳光已经透过窗棂,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元宝不知什么时候溜了进来,就蜷在我的脚边,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我伸出手,摸了摸它柔软的毛。
它蹭了蹭我的手心,翻了个身,继续睡。
那一刻,我心里某个坚硬的角落,突然就软了。
下楼时,老板娘已经把早餐准备好了。
一碗热气腾腾的酒酿圆子,两个茶叶蛋,一小碟酱菜。
“大姐,快趁热吃。”
我坐下来,慢慢地吃着。
酒酿的甜,圆子的糯,一点点熨帖着我的胃,也熨帖着我的心。
“大姐,看你样子,是有什么心事吧?”老板娘坐在我对面,一边择菜一边跟我聊天。
她大概四十岁左右,很健谈,也很通透。
我没瞒她,把那通电话,那三个要求,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我说得很平静,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老板娘听完,把手里的青菜往篮子里一扔,气得拍了一下大腿。
“太过分了!这哪是家人,这是债主啊!”
她看着我,眼神里满是同情和理解。
“大姐,我跟你说,你跑出来就对了!这种家庭,就是个无底洞,你填不满的。”
“我以前也觉得,家和万事兴,忍一忍就过去了。”我说,“可我忍了半辈子,发现根本过不去。他们只会变本加厉。”
“就是这个理!”老板娘说,“人啊,活到一定岁数就得明白,不是所有人都值得你付出的。有些人,你得学会放手,尤其是亲人。因为他们仗着那点血缘关系,伤你最深。”
她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里最后一道锁。
是啊,我一直在纠结,一直在内耗。
我怕别人说我不孝,怕我妈真的气出个好歹,怕我弟到处败坏我名声。
我怕的太多了。
可我怕的这些,他们哪一样没对我做过呢?
“大姐,别想那么多了。”老板娘把择好的菜洗干净,“难得出来一趟,好好玩。西湖今天天气好,去走走吧。把那些糟心事,都扔进西湖里。”
我点点头,笑了。
“好。”
那天,我真的去逛了西湖。
我没有坐船,也没有去那些人挤人的景点。
我只是沿着苏堤,慢慢地走。
秋天的西湖,风是凉的,阳光是暖的。
湖边的柳树垂下万千丝绦,湖面上有水鸟掠过。
我看到有年轻的情侣在拍婚纱照,新娘笑得很甜。
看到有白发苍苍的老夫妻,互相搀扶着,走得很慢。
也看到有像我一样,一个人默默走路的。
我们擦肩而过,互不相识,但那一刻,我却觉得我们是同类。
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与这个世界和解。
晚上,我找了一家临湖的馆子,点了一条西湖醋鱼,一盘东坡肉,一碗片儿川。
都是我一个人。
邻桌是一家三口,孩子很吵,父母在耐心地哄着。
我突然想起了我的女儿,文文。
我出来得匆忙,还没告诉她。
她肯定担心坏了。
我拿出手机,开机。
瞬间,几十个未接来电和一堆微信消息涌了进来。
大部分是我妈和我弟的。
那些红色的数字,看得我眼睛疼。
我直接忽略,找到了文文的微信。
她给我发了十几条消息。
“妈,你电话怎么关机了?”
“妈,看到回个信,我很担心。”
“妈,外婆给我打电话了,语气很不好,是不是又为难你了?”
“妈,你别理他们,你没做错什么。”
“妈,你现在在哪?安全吗?”
最后一条,是半小时前发的。
“妈,如果你想一个人静一静,我支持你。但请一定让我知道你平安。我爱你。”
看着那句“我爱你”,我的眼眶又湿了。
我养大的女儿,她懂我,她支持我。
这就够了。
我给文文回了个视频电话。
她几乎是秒接。
“妈!你终于开机了!你吓死我了!”视频那头,文文的脸都皱成了一团。
“我没事,好着呢。”我把镜头转向窗外的西湖夜景,“看,我在杭州。”
“杭州?”文文愣住了,“你怎么跑杭州去了?”
“出来散散心。”
“因为外婆那通电话?”
“嗯。”
文文沉默了一下,然后长长地舒了口气。
“妈,你做得对。”
她说。
“你早就该这样了。这么多年,你为他们付出的够多了。你也是个人,你不是他们的提款机,也不是他们的免费保姆。”
“我只是觉得……有点对不起你。”我说,“中秋节,没法陪你了。”
“说什么呢?”文文笑了,“你现在开心最重要。妈,我早就成年了,我能照顾好自己。你啊,也该为你自己活一次了。”
“你外婆他们……没少骂我吧?”
“骂呗。”文文一脸无所谓,“反正他们骂你的话,我从小听到大,都快能背了。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就行。你别往心里去。”
“你……真的不怪我?”
“我怪你什么?怪你终于学会反抗了?怪你没有继续当个任人宰割的包子?”文文在视频那头,表情严肃起来,“妈,我为你感到骄傲。真的。”
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的不安、愧疚、动摇,全都烟消云散。
我有一个这么好的女儿。
我还有什么可怕的?
“妈,你准备在外面玩多久?”
“不知道,走到哪算哪吧。”我说,前所未有的轻松。
“行!钱够不够?我给你转点。”
“够了够了,我有退休金,还有点积蓄。”我赶紧拒绝,“你在上海一个人,花钱的地方多。”
“那不一样,这是我孝敬你的旅游经费。”文文不由分说,给我转了一万块钱。
微信提示音响起,我看着那个转账,心里又酸又暖。
“收下!不然我生气了!”文文“威胁”道,“你就当是我陪你一起玩了。每天给我发照片,报平安就行。”
“好。”我吸了吸鼻子。
“对了妈,我给你个建议。”文文突然神秘兮兮地说。
“什么?”
“你不是一直想看海吗?从杭州继续往南开,去舟山,或者温州,那边的海很漂亮。找个小渔村住下,吃吃海鲜,吹吹海风,肯定很舒服。”
看海。
是啊,我长在内陆,活了五十六年,还没见过真正的大海。
“好主意。”我说。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的湖光山色,心里已经开始勾勒大海的模样。
蓝色的,无边无际的。
潮水拍打着沙滩,发出哗哗的声响。
海风吹在脸上,带着咸咸的味道。
第二天一早,我告别了老板娘和“元宝”,重新上路。
下一站,舟山。
从杭州到舟山,要开过很长的跨海大桥。
那是我第一次,把车开在海上。
两边是灰蓝色的海水,一望无际。
天和海连成一片,分不清界限。
巨大的货轮在远处缓缓移动,像一座座移动的小山。
风从车窗的缝隙里灌进来,带着海水的腥气。
我的心,也跟着开阔起来。
我在舟山的一个叫东沙的小镇停了下来。
这是一个古老的渔镇,房子都是石头砌的,沿山而建,错落有致。
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走在上面,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
镇上很安静,没什么游客。
当地的居民在门口晒着鱼干,补着渔网,说着我听不懂的方言。
我找了一家能看到海的客栈住下。
房间的阳台正对着大海。
我终于看到了我心心念念的大海。
它不是我想象中的那种纯粹的蓝色,而是一种深沉的,带着点灰绿的颜色。
海浪不知疲倦地冲刷着礁石,卷起白色的泡沫。
海鸥在空中盘旋,发出清亮的叫声。
我坐在阳台的藤椅上,可以看一个下午。
傍晚,我去码头。
渔船陆续回港,带回一筐筐鲜活的海鲜。
我在一个大排档坐下,点了一条清蒸带鱼,一盘葱油蛏子,还有一碗海鲜面。
老板很实在,给的量很足。
带鱼很新鲜,肉质紧实,入口即化。
蛏子没有一点沙,鲜美无比。
我一个人,慢慢地吃着,喝着一点老板自己酿的杨梅酒。
周围是渔民们的喧闹声,划拳声,笑骂声。
那种鲜活的,充满了生命力的市井气息,让我觉得无比放松。
我突然觉得,我以前活得太紧绷了。
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橡皮筋,随时都可能断掉。
而现在,这根橡皮筋,终于松弛了下来。
在东沙住了三天。
每天就是看看海,逛逛古镇,吃吃海鲜。
我把手机调成了静音,除了每天给文文发一张照片报平安,我不看任何消息。
我知道,我妈和我弟肯定已经把我的“罪行”传遍了所有亲戚。
我能想象到那些亲戚在背后是怎么议论我的。
“刘立夏真是越老越不懂事了。”
“她妈养她那么大,让她出点钱怎么了?”
“就是,一个女人家,开那么好的车干什么,给她外甥怎么了?”
“太自私了,一点亲情都不讲。”
以前,我听到这些话,会气得发抖,会想去跟他们理论。
但现在,我只觉得可笑。
他们站在道德的制高地上,对我指指点点。
可我受苦的时候,他们在哪?
我一个人拉扯孩子,穷得揭不开锅的时候,他们在哪?
他们只看到了我的“不顺从”,却看不到我这五十六年来,吞下了多少委屈。
算了。
夏虫不可语冰。
我的世界,他们不懂。
我也不需要他们懂。
第三天下午,我正坐在阳台上看海,手机突然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是刘立夏吗?”
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有点耳熟。
“我是。”
“我是你弟,刘立强!”电话那头的声音,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愤怒。
我愣住了。
他怎么会有我的新号码?
哦,不对,我没换号。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我怎么知道?我让文文告诉我的!你倒好,一个人在外面逍遥快活,你知道家里都乱成什么样了吗?”
文文?
我心里一沉。
“你别怪文文,是我逼她说的!”刘立强的声音很大,像是要穿透我的耳膜,“我跟她说,你要是再不接电话,我就报警说你失踪了!”
这个无赖!
“你找我干什么?”我的声音冷了下来。
“干什么?你还好意思问我干什么!你把妈气得犯了高血压,现在还躺在床上起不来!刘立夏,你满意了?”
又是这套。
“她有高血压不是一天两天了,按时吃药就行。别什么事都赖我头上。”
“你……你还有没有良心!妈说了,你要是再不滚回来,她就当没你这个女儿!”
“这话她上次已经说过了。”我淡淡地说,“还有别的事吗?没有我挂了,我忙着看海呢。”
“看海?你还有心情看海?”刘立强简直不敢相信,“我告诉你,刘立夏,你必须马上回来!把钱和车都带上,给妈跪下认错!不然,这事没完!”
“跪下认错?”我笑了,“刘立强,你是不是电视剧看多了?我没错,我为什么要认错?”
“你没错?你忤逆不孝,你自私自利,你还没错?”
“我孝顺了你们半辈子,换来了什么?换来你们把我当成可以随意丢弃的垃圾。刘立强,我问你,我离婚带个孩子,最难的时候,你在哪?我女儿上大学交不起学费,你这个当舅舅的,在哪?现在,你儿子要买车,你就想起我这个姐姐了?你脸呢?”
我一连串的发问,让他哑口无言。
“那……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他结结巴巴地辩解,“再怎么说,我们也是一家人啊!”
“一家人?”我反问,“一家人就是你心安理得地吸我的血,我还得笑着说‘多吸点’?”
“你……你不可理喻!”
“对,我就是不可理喻。”我说,“所以,以后别再来找我了。赡养费我会按月打到妈的卡上,一分不会少。其他的,免谈。”
“刘立夏!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
我直接挂了电话,拉黑。
一气呵成。
但我的手,还是在微微发抖。
心里那片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海,又被搅乱了。
我给文文打了个电话。
“妈,对不起,我……”文文的声音带着哭腔。
“傻孩子,道什么歉。”我打断她,“舅舅那种人,什么事做不出来。你一个小姑娘,别跟他硬碰硬。”
“可是我……”
“没事了。”我说,“他找不到我的。我准备明天就离开这里,去下一个地方了。”
“妈,你别因为这个影响心情。你继续玩你的。”
“我知道。”
挂了电话,我看着眼前的大海,突然觉得有点索然无味。
被刘立强这么一闹,东沙这个美丽的小镇,也仿佛蒙上了一层阴影。
我决定离开。
连夜收拾好行李,退了房。
老板娘看我脸色不好,关心地问:“大姐,出什么事了?”
“家里一点小事,处理完了。”我勉强笑笑,“我准备去下一个地方了,谢谢你这几天的照顾。”
“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老板娘叹了口气,“大姐,不管怎么样,自己开心最重要。别委屈自己。”
“嗯,我知道。”
我发动汽车,离开了东沙。
这一次,我没有明确的目的地。
我只是沿着海岸线,一直往南开。
开过宁波,开过台州,开过温州。
白天开车,晚上就随便找个小县城住下。
我路过无数的风景,看到无数陌生的人。
我吃了很多地方的小吃,有些好吃,有些吃不惯。
我的心,在路上,一点点地沉淀下来。
刘立强的那通电话,像一颗投入水中的石子,虽然激起了涟漪,但涟漪过后,水面又恢复了平静,甚至比以前更加清澈。
我开始想明白一件事。
我的愤怒,我的逃离,并不仅仅是因为那三个离谱的要求。
那只是一个导火索。
真正让我无法忍受的,是那种不被尊重,不被爱,不被当成一个独立的人来看待的,长达半个多世纪的窒息感。
我逃离的,不是我的家,而是那个被定义,被束缚,被压榨的“角色”。
在路上漂泊了大概十天。
我的皮肤被海风吹得有点粗糙,人也黑了,瘦了。
但我的眼神,亮了。
我觉得我整个人,都通透了。
中秋节那天,我在福建的一个小渔村。
村子很小,小到只有一条主路。
我住的民宿,就在海边。
晚上,月亮升起来了。
又大,又圆,又亮。
银色的月光洒在海面上,波光粼粼,像撒了一层碎银。
我搬了把椅子,坐在沙滩上。
海浪轻轻地拍打着脚边,带来一丝凉意。
我给文文发了张月亮的照片。
“中秋快乐,宝贝。”
文文很快回了视频过来。
“妈,中秋快乐!你那边月亮好美啊!”
视频里,她正在跟朋友们一起吃饭,看样子是在外面聚餐。
“你呢?吃了月饼吗?”我问。
“吃了吃了,豆沙馅的。”她笑着说,“妈,你什么时候回来啊?我想你了。”
“快了。”我说,“等我把这片海看够了,就回去。”
“好。回来我给你接风。”
我们聊了一会儿家常,挂了电话。
我一个人坐在沙滩上,看着天上的月亮,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中秋节。
那时候,我还没结婚,还在家里。
中秋节,妈妈会做很多好吃的。
但桌子上,鸡腿永远是弟弟的,最大的那块月饼,也永远是弟弟的。
我只能在旁边,拣点剩下的。
有一年,我实在馋,偷偷拿了弟弟那块月饼,咬了一小口。
被我妈发现了。
她抄起扫帚,追着我打了半个村子。
一边打,一边骂:“你这个馋鬼!贼骨头!敢偷你弟弟的东西!”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明白为什么我只是想吃一口月饼,就要挨这么毒的打。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对那块最大的月饼,有过任何非分之想。
我学会了“懂事”,学会了“谦让”,学会了把所有好的东西,都推到弟弟面前。
因为我知道,只有这样,才能少挨一顿打,才能换来母亲一个短暂的笑脸。
可我换来了什么呢?
我换来了他们的得寸进尺,理所当然。
我换来了我一辈子的不快乐。
想到这里,我长长地叹了口气。
一阵海风吹来,吹散了那些久远的,令人不快的记忆。
也吹走了我心底最后一丝留恋。
王桂兰,她或许生了我。
但她,从来没有爱过我。
她爱的,是那个能为她儿子奉献一切的女儿。
她爱的,是那个能给她带来利益和方便的工具。
当这个工具不再好用,当这个女儿开始反抗,她就只剩下厌恶和咒骂。
这段母女关系,从根上,就是烂的。
烂了的东西,剜掉,才会好。
虽然会疼,但长痛不如短痛。
想通了这一点,我整个人都释然了。
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沙子,回了民宿。
第二天,我开始往回开。
归途的心情,和来时完全不同。
来的时候,是仓皇,是愤怒,是逃离。
回去的时候,是平静,是坚定,是面对。
我不再害怕。
我知道,我回去要面对的是什么。
我也知道,我该怎么做。
半个月后,我回到了我熟悉的城市。
车子开进小区,停在原来的车位上。
我拉着那个小小的行李箱,回到我的家。
打开门,一切都和我离开时一模一样。
窗台的吊兰,因为缺水,叶子有点蔫了。
我放下行李,第一件事,就是给它们浇水。
看着它们重新舒展开叶片,我笑了。
生活,好像又回到了正轨。
但又有什么,不一样了。
我开机。
手机安静得可怕。
没有未接来电,没有微信消息。
看来,在我拉黑我弟之后,他们也放弃了。
或者说,是在等我主动联系他们。
我没联系。
我像往常一样,去超市买菜,回家做饭,晚上看会儿电视,或者看会儿书。
日子过得波澜不惊。
直到一个星期后,我的门被敲响了。
我从猫眼里一看。
是我妈,王桂兰。
她一个人来的。
脸色很难看,嘴唇抿得紧紧的。
我打开门。
“有事?”我堵在门口,没让她进。
她没想到我是这个态度,愣了一下,随即怒火就上来了。
“刘立夏!你还知道回来!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妈!”
“有事说事,没事我关门了。”我平静地看着她。
我的平静,似乎更激怒了她。
“你……你让我进去!”她伸手就要推我。
我没动,她没推动。
她大概没想到,我这个一向“柔顺”的女儿,居然敢拦她。
“你长本事了啊!在外面野了半个月,心都野了!”她开始拍着大腿哭嚎,“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养了你这么个白眼狼!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你就这么对我!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熟悉的戏码,又上演了。
以前,她一这样,我就心软,就妥协。
但现在,我看着她,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就像在看一个蹩脚的演员,演着一出烂俗的苦情戏。
我等她嚎完了,才开口。
“说完了吗?”
她被我噎住了,眼泪还挂在脸上。
“说完我跟您说几句。”
“第一,我不是白眼狼。这么多年,我对这个家,对你,对刘立强,仁至义尽。我谁也不欠。”
“第二,您以后别再跟我提那三个要求。钱,我不会给。车,是我的。活,我也不会再多干。如果您觉得我给的赡养费不够,我们可以去法院,让法院判,判多少,我给多少。”
“第三,”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从今往后,我们母女,就维持法律上最基本的赡养关系。您别再指望我像以前一样,对你们有求必应。我做不到了,也不想做了。”
王桂兰呆呆地看着我,好像不认识我一样。
她大概从来没见过我这个样子。
不哭,不闹,不争辩,只是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
“你……你这是要跟我断绝关系?”她的声音在发抖。
“不是断绝关系。”我说,“是划清界限。”
“为了两万块钱,为了一辆破车,你连妈都不要了?”她还是不甘心。
“不是为了钱,也不是为了车。”我摇摇头,“是为了我自己。妈,我已经五十六岁了,我不想再为别人活了。我想为自己活几年。”
我说完,打开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您请回吧。我累了。”
王桂...桂兰看着我,眼神复杂。
有愤怒,有不解,有失望,甚至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慌乱。
她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看着她有些佝偻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
我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没有快感,也没有悲伤。
只是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
我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后面,还会有我弟的纠缠,还会有亲戚的闲言碎语。
但我不怕了。
当我决定为自己而活的那一刻,我就已经给自己穿上了最坚硬的铠甲。
关上门,我给文文打了个电话。
“妈,外婆去找你了?”
“嗯。”
“她没为难你吧?”
“没有。”我笑了笑,“放心吧,你妈现在,百毒不侵。”
“那就好。”文文也笑了,“妈,你猜我现在在哪?”
“在哪?”
“我在回家的火车上。公司正好有个项目结束了,我调休了几天。我回来陪你。”
“真的?”我惊喜地站了起来。
“真的。明天早上到。妈,我想吃你做的红烧肉了。”
“好!好!妈给你做!”
我挂了电话,眼泪再也忍不住,掉了下来。
这一次,是喜悦的眼泪。
我失去了一个不断索取的“家”。
但我拥有了一个爱我、支持我的女儿。
我拥有了自由,拥有了找回自己的勇气。
我拥有了后半生,为自己而活的权利。
窗外的阳光,正好。
我走到阳台,看着那些喝饱了水的吊兰,绿得发亮。
我知道,我的生活,也像它们一样。
虽然经历过干涸和枯萎。
但从今天起,它将重新,舒展,鲜活,充满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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