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晴一脚踹开我家大门的时候,我正窝在沙发里,慢悠悠地剥着一颗奶油味的瓜子。
“砰”的一声巨响,木门撞在墙上,又弹回来,哆哆嗦嗦地晃荡。
灰尘在斜射进来的阳光里跳舞。
“林素!你还坐得住!”
周晴的声音像一把淬了火的刀,又尖又利,直接扎进我耳朵里。
我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她头发乱糟糟的,额头上全是汗,新买的连衣裙下摆沾了一块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像是刚跑完八百米。
我没说话,把瓜子仁丢进嘴里,舌尖尝到一丝甜。
然后,不紧不慢地,又拿起一颗。
“楼上!楼上闹着要跳楼!”她冲过来,一把抢走我手里的瓜子,狠狠摔在地上。
塑料袋炸开,瓜子噼里啪啦滚了一地。
“你听见没有!”
“听见了。”我说,声音懒懒的,像没睡醒,“动静那么大,怎么可能听不见。”
楼下警笛声、消防车的声音、人群的嘈杂声,混在一起,像一锅煮沸的粥。
“是你儿子!是小宇!”周晴的眼眶红了,声音都在发抖,“他在顶楼!我们这栋楼的顶楼!说要往下跳!”
我“哦”了一声。
指尖捻了捻,没摸到瓜子,有点空。
我只好从茶几的果盘里,拿起一个橘子。
“林素!”
周晴大概是觉得我疯了,或者她自己快疯了。
她抓住我的肩膀,用力摇晃,“你儿子要跳楼了!你亲儿子!你在这里剥橘子?!”
橘子皮被我掐破了,一股清冽的酸味溅出来,沾在我手上,黏糊糊的。
我说:“不然呢?”
我看着她,很认真地问:“不然我该干什么?冲上楼抱着他一起哭,求他别跳?还是跪在楼下,跟底下那群看热闹的一样,仰着脖子等一个结果?”
周晴被我问住了。
她的手还搭在我肩膀上,力气却松了。
“你……你怎么能这么冷静?”她喃喃道,眼神里是全然的不可思信。
我掰开一瓣橘子,塞进嘴里。
真酸。
酸得我腮帮子都麻了。
“周晴,”我慢条斯理地咽下去,才开口,“这不是他第一次了。”
这话一出口,周晴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
是的。
这不是第一次了。
陈宇,我儿子,今年十七岁。
从他十四岁开始,每当他觉得人生不顺、要求得不到满足、或者纯粹就是想引起所有人的注意时,他就会选择一种最激烈、最省事、也最能戳中我软肋的方式。
寻死觅活。
第一次,是初二那年,他迷上了一款游戏,没日没夜地打,成绩一落千丈。我收了他的手机,他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用我的刮眉刀在手腕上划了一道浅浅的口子,然后拍了张照片发给我。
照片上,血珠子渗出来,背景是他惨白的脸和挑衅的眼神。
我当时正在外面跑一个订单,看到照片,魂都吓飞了。货也不送了,开着小电驴一路闯红灯往家赶,路上还摔了一跤,膝盖磕得鲜血淋漓。
我撞开门,看见他好端端地坐在电脑前,手腕上那道口子,还没我摔的那一下严重。
他看见我,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说:“手机给我。”
第二次,是高一。他跟人打架,学校要给他记大过。他从教学楼三楼的栏杆上翻出去,坐在狭窄的窗沿上,两条腿在外面晃荡。
整个学校的老师和同学都惊动了。
校长给我打电话,声音都在抖。
我又一次,丢下手里的所有事情,疯了似的赶到学校。隔着操场,我看见那个小小的身影,悬在半空中,我的心脏也跟着悬了起来。
那一次,学校妥协了。
没记过,只是口头批评,还请了心理老师给他“疏导”。
他从窗沿上下来,路过我身边时,脸上带着一丝得意的笑。
他说:“妈,你看,没什么事是解决不了的。”
还有第三次,第四次……
用刀片,用煤气,用绝食。
每一次,他都精准地拿捏着分寸,闹得天翻地覆,但又不会真的伤到自己。
每一次,我都像个被牵着线的木偶,被他耍得团团转。
我的惊慌,我的恐惧,我的眼泪,我的妥协,都成了他一次次“胜利”的勋章。
我的心,就在这一次次的折腾里,从滚烫到温热,从温热到冷却,最后,变成了一块又冷又硬的石头。
所以,今天,当周晴告诉我,他又在顶楼闹着要跳楼时。
我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了。
就像一个身经百战的老兵,听见远处传来一声枪响,只会懒懒地抬一下眼皮,判断一下方向和距离,然后继续擦自己的枪。
因为他知道,这枪,大概率不是冲着他来的。
只是虚张声势罢了。
“你……你的意思是,小宇他……”周晴结结巴巴,显然是被我的平静和这背后的故事震惊了。
“他不会跳的。”我淡淡地说,又掰了一瓣橘an。
“为什么?”
“因为楼下铺了气垫了。”我指了指窗外。
从我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楼下那块巨大的、黄色的消防气垫,像一块笨拙的奶酪。
“他要真想跳,早在消防车来之前就跳了。”
“他只是在等。”
“等什么?”周晴追问。
“等观众。”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说不清是嘲讽还是悲哀的笑,“等一个足够盛大的舞台,等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等我。”
我把最后一瓣橘子塞进嘴里,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黏腻。
“走吧,去看看我们的大明星。”
我趿拉着拖鞋,慢悠悠地朝门口走去。
周晴愣在原地,看着我的背影,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
她大概无法理解,一个母亲,怎么能用“大明星”这种词来形容自己那个正站在生死边缘的儿子。
可她不知道。
当悲剧演得次数多了,就成了闹剧。
而我,已经当了太久的观众,早就腻了。
走出单元门,一股热浪夹杂着人声扑面而来。
我们这栋老旧的居民楼,从没有像今天这么热闹过。
楼下的小花园里、过道上,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人。
有我们楼的,有隔壁楼的,还有纯粹路过看热闹的。
他们全都仰着头,像一群等待投喂的鸭子,脖子伸得老长。
手机的摄像头,像无数只黑洞洞的眼睛,齐刷刷地对准了顶楼天台的同一个方向。
“哎,这谁家的孩子啊?这么想不开?”
“听说是15楼林素家的,就是那个离婚自己带孩子的。”
“哦哦哦,是她家啊,那孩子我见过,染着一头黄毛,看着就不怎么正经。”
“啧啧,现在的孩子,心理太脆弱了。”
“可不是嘛,说跳就跳,爹妈得伤心死。”
议论声像苍蝇一样,嗡嗡地往我耳朵里钻。
我面无表情地穿过人群。
有人认出了我。
“哎,那不是孩子他妈吗?”
“她怎么才来啊?”
“你看她那样子,一点都不着急啊?”
瞬间,无数道目光从楼顶转移到了我身上。
那些目光里,有同情,有好奇,有审视,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指责。
仿佛我这个母亲的“不合格”,才是导致楼上那个少年走向绝路的根源。
我没理会。
我只是抬起头,看向天台。
阳光很刺眼,我眯了眯眼睛。
陈宇就站在天台的边缘,穿着一件黑色的T恤,风吹起他的衣角,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只摇摇欲坠的黑色风筝。
他果然选了一个最好的位置。
正对着楼下的小广场,视野开阔,能让所有人都清楚地看见他。
一个警察正在天台的另一头,拿着扩音器,小心翼翼地劝说着什么。
“孩子,你冷静一点!有什么话好好说!千万别做傻事!”
陈宇不理他,只是低着头,看着楼下。
我猜,他是在找我。
周晴紧紧跟在我身边,攥着我的胳C膊,手心全是汗。
“林素,怎么办啊?要不,你上去跟他聊聊?”她带着哭腔说,“他最听你的话了。”
我笑了。
最听我的话?
这真是我这辈子听过最好笑的笑话。
如果他真的听我的话,就不会有第一次,第二次,以及现在的第N次。
“上去说什么?”我反问她,“求他下来?然后答应他所有要求?是给他买最新款的游戏机,还是替他还掉他欠下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账?”
周晴的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她知道,我说的是事实。
陈宇的每一次“表演”,背后都有一个明确的目的。
而我,就是那个负责埋单的人。
“可……可万一呢?”周晴还是不放心,“万一这次他是真的……”
“没有万一。”我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
我太了解他了。
他比谁都怕死。
他只是享受这种把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感觉。
尤其是,我。
果然,楼上的陈宇似乎终于在人群中找到了我。
他的身体动了动。
楼下的人群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呼。
“他要干什么?”
“要跳了吗?!”
周晴的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肉里。
我却一动不动,只是静静地看着。
陈宇没有跳。
他只是往前挪了一小步,然后冲着我这边,大声喊了一句。
风太大,声音断断续续的。
但我听懂了。
他在喊:“钱!”
周围的人都愣住了。
那些刚才还满脸同情的大爷大妈们,面面相觑。
剧情的发展,显然超出了他们的预料。
不是为情所困,不是学业压力,不是家庭矛盾……
是为了钱?
一个警察大概也听到了,他拿起扩音器:“孩子!你要多少钱?你先下来,钱的事情都好商量!”
陈宇不理警察,他死死地盯着我,又喊了一声。
这次更清晰了。
“给我五万!不然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人群“嗡”的一声,炸开了锅。
“五万?抢钱啊这是!”
“为了五万块钱就要跳楼?这孩子疯了吧!”
“哎哟,这妈也太可怜了,养了这么个讨债鬼。”
指责的目光,变成了同情的目光。
我却觉得更讽刺了。
周晴脸色煞白地看着我:“林素,他……他怎么会要这么多钱?”
我怎么知道?
也许是又欠了哪个校园贷,也许是又想买什么新出的电子产品,也许,纯粹就是觉得“五万”这个数字,听起来比较有分量。
足以匹配他今天这场盛大的演出。
一个穿着制服,看起来像是指挥官的人走了过来。
他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周晴,大概是把她当成了我的亲戚。
“是家属吧?”他问,语气还算客气。
我点了点头。
“我是这里的现场指挥,我姓王。”王警官说,“现在情况比较紧急,孩子情绪很激动。你看,能不能先满足他的要求,把他稳住,让他下来再说?”
“满足他的要求?”我重复了一遍。
“对,”王警官点点头,“安全第一。钱的事情,后面我们再想办法。”
我看着他,忽然笑了。
“王警官,你知道吗?”
“上个月,他用同样的方式,问我要走了两万。”
“上上个月,是一万。”
“再上上个月,是为了一个游戏账号,八千。”
我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周围的议论声渐渐小了下去。
王警官的眉头皱了起来。
“这是一个无底洞。”我一字一句地说,“今天我给了他五万,他下来了。那下个月呢?他是不是就要站在更高的楼上,问我要十万,二十万?”
“我只是一个开网店卖点小东西的单亲妈妈,我不是印钞机。”
我的目光越过王警官,再次投向楼顶那个黑色的身影。
“你们可以救他一次,救他两次。”
“可谁来救我呢?”
最后那句话,我说得很轻。
轻得像一声叹息。
王警官沉默了。
他大概处理过很多类似的警情,但可能没见过我这么“不配合”的家属。
周晴在一旁急得直掉眼泪。
“林素,你别说气话了!现在是说这些的时候吗?先把人救下来啊!”她拉着我的手,苦苦哀求,“钱没了可以再赚,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钱没了可以再赚……”我咀嚼着这句话,觉得无比荒谬。
她站着说话不腰疼。
她老公是企业高管,她是全职太太,每天的生活就是逛街、美容、下午茶。
她不知道,我那两万块,一万块,八千块,是我每天熬到半夜一两点,对着电脑屏幕,一个一个跟客户磨出来的。
是我顶着大太阳,骑着小电驴,一件一件送出去的。
是我省下了新衣服,省下了化妆品,省下了和朋友聚餐的钱,一分一分攒下来的。
那是我的血汗钱。
也是我曾经,想为我和我儿子,攒出一个未来的钱。
可现在,这个未来,早就被他亲手撕碎了。
楼顶上,陈宇见我迟迟没有反应,似乎有些不耐烦了。
他开始在天台边缘来回踱步,嘴里大声地倒数。
“十!”
“九!”
楼下的人群,心又被提到了嗓子眼。
几个胆小的女人已经捂住了眼睛。
周晴的身体抖得像筛糠。
“八!”
王警官也急了,他对着对讲机吼着什么,大概是让天台上的同事赶紧想办法。
“七!”
“林素!算我求你了!”周晴“噗通”一声,竟然给我跪下了。
我惊呆了。
周围的人也惊呆了。
所有人都看着我们,一个冷静得近乎冷酷的母亲,一个为朋友的儿子下跪的“好闺蜜”。
这画面,可比楼上那个少年跳楼,要戏剧性多了。
“你快答应他吧!我借给你!五万块我借给你!”周晴哭着喊,“只要小宇下来,怎么样都行!”
“六!”
陈宇的声音,像催命的鼓点。
我看着跪在我面前的周晴,看着她那张被泪水和惊恐扭曲了的脸。
我忽然觉得,很累。
非常非常累。
我不想再跟她解释什么了。
解释我的心是怎么一点点死的,解释我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没用的。
针不扎在她身上,她永远不知道有多疼。
我弯下腰,想把她扶起来。
“你起来。”
她不肯,死死地抱着我的腿。
“你答应我!你先答应他!”
就在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了。
人群外围,一阵骚动。
一个穿着考究西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的男人,拨开人群,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是高伟。
我的前夫,陈宇的亲爹。
他一出现,就自带主角光环。
他先是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周晴,又看了一眼我,眉头紧锁,脸上是恰到好处的震惊和痛心。
然后,他猛地抬起头,冲着楼顶,用一种悲痛欲绝的哭腔,嘶吼起来。
“儿子!——”
这一声,情真意切,荡气回肠。
“儿子!你别做傻事啊!爸爸来了!爸爸来了!”
他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那个远在天边的儿子。
“有什么事你下来跟爸爸说!你要什么爸爸都给你!爸爸什么都答应你!”
楼下的人群,瞬间被这位“情深意重”的父亲感动了。
“哎哟,他爸来了。”
“你看人家这爸爸,多着急啊。”
“还是得亲爹来,妈不行。”
我听着这些议论,看着高伟那张写满了“焦急”和“慈爱”的脸。
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想吐。
高伟。
这个男人,在我怀孕的时候出轨。
在陈宇三岁的时候,跟我离婚,扔下两千块钱抚养费,就再也没管过。
陈宇从小到大,他看过几次?
开家长会,他去过吗?
陈宇生病住院,他照顾过一天吗?
陈宇第一次闹自杀,我打电话给他,他在哪里?
哦,他在陪他的新老婆和他们刚出生的儿子,在马尔代夫度假。
电话里,他轻描淡写地说:“男孩子嘛,叛逆期,你多担待点。我这边忙,先挂了。”
现在,他来了。
在警车、消防车、无数手机摄像头的簇拥下,像个拯救世界的英雄一样,闪亮登场了。
我看着他,忽然就明白了陈宇那些表演天赋,是从哪里遗传来的了。
有其父,必有其子。
都是天生的好演员。
高伟表演完了他对儿子的深情,这才把目光转向我。
他的眼神,瞬间从“慈父”切换成了“谴责”。
“林素!你怎么当妈的?!”他压低声音,但足以让周围一圈人听见,“孩子都要跳楼了,你还在这里站着?你的心是铁打的吗?”
我还没说话,跪在地上的周晴,像是找到了救星。
她爬起来,扑到高伟身边,拉着他的胳膊。
“高大哥!你快劝劝林素!小宇要五万块钱,她不肯给!她……”
“五万?”高伟愣了一下,随即大手一挥,一副视金钱如粪土的豪迈派头。
“钱算什么东西!只要儿子没事!五十万都行!”
他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个爱马仕的钱包,抽出了一张卡。
“林素!把卡号给我!我马上转钱!”
他把卡递到我面前,姿态高高在上,仿佛一个慷慨的施舍者。
周围的人群,已经开始对他交口称赞了。
“这才是亲爹啊!”
“有担当!”
“这下孩子有救了。”
我看着那张金色的银行卡,看着高伟那张虚伪的脸,看着周围人那些或赞许或鄙夷的目光。
我心里那块又冷又硬的石头,好像“咔嚓”一声,裂开了一道缝。
一股压抑了十几年的,滚烫的,辛辣的,带着血腥味的岩浆,从那道裂缝里,猛地喷涌了出来。
我没有接那张卡。
我只是抬起手。
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一耳光扇在了高伟的脸上。
“啪!”
一声脆响。
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
所有人都懵了。
高伟捂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我。他大概从没想过,那个一向在他面前逆来顺受、只会默默掉眼泪的前妻,竟然敢动手打他。
周晴也傻了,张着嘴,忘了哭。
楼顶上的陈宇,似乎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停止了倒数。
“高伟,”我开口了,我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我自己都陌生的,冰冷的平静,“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演戏?”
“儿子?你也配叫他儿子?”
“他三岁发高烧抽搐,我一个人抱着他跑去医院,你在哪儿?”
“他上小学被人欺负,打得头破血流,我去找人家家长理论,你在哪儿?”
“他第一次学着你,在外面搞大别人的肚子,我拿着我所有的积蓄去给人家赔礼道歉,你在哪'?”
我每说一句,就往前逼近一步。
高伟被我的气势镇住了,下意识地往后退。
“他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你敢说没有你的责任吗?你除了给了他一个姓氏,你还给过他什么?是陪伴,还是关爱?”
“哦,对了,你给了他钱。”我像是想起了什么,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你每次见他,就是扔给他几千块钱,像打发叫花子一样。你告诉他,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你让他觉得,只要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
“现在,他学会了!他学得很好!他用你教他的那套,来对付我了!”
“他站在楼上,不是要跳楼,他是在告诉你,你这个当爹的,教育得有多成功!”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激动。
那些压抑在心底多年的委屈、愤怒、不甘,像决堤的洪水,一泻千里。
我不管周围有多少人看着,不管他们怎么想。
我只想把这些话说出来。
“你现在跑来这里,装什么慈父?你是在救儿子,还是在救你那可怜的、一文不值的面子?”
“你觉得你拿出五万块钱,很高尚,很伟大吗?”
“我告诉你,高伟。今天,就算我砸锅卖铁,也不会再给他一分钱!更不会要你一分钱!”
“因为这不是在救他,这是在害他!”
“也是在侮辱我!”
我指着楼顶,冲着高伟,也冲着所有人,嘶吼道:“你们都想当好人,都想当圣母,都想看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可以!”
“谁觉得他可怜,谁就把他领回家去养!”
“谁觉得我冷血,谁就站到我的位置上来,替我过一天试试!”
“你们谁敢?!”
我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母狮,亮出了我所有的爪牙。
整个场面,鸦雀无声。
那些刚刚还在指指点点、交口称赞的人,都默默地低下了头,或者避开了我的目光。
高伟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像是开了个染坊。
他被我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疯了……林素,你真是疯了……”他嘴唇哆嗦着,最后只能挤出这么一句。
“对,我就是疯了!”我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是被你们这对父子,活活逼疯的!”
说完,我不再看他。
我转身,拨开人群,就往回走。
我不想再待在这里了。
一秒钟都不想。
这场闹剧,谁爱看谁看去。
我累了。
周晴从后面追了上来,她没有再拉我,只是默默地跟在我身后。
她的脸上,没有了惊慌,也没有了眼泪。
只剩下一种……茫然。
仿佛她过去十几年对我的认知,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在刚才那短短几分钟里,被我彻底颠覆了。
我没有回头,径直走回了单元楼。
身后,高伟的咒骂声,人群的议论声,警方的劝说声,又重新响了起来。
但都离我很远了。
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我回到家,关上那扇被周晴踹坏的门。
屋子里一片狼藉。
瓜子撒了一地,橘子皮扔在茶几上。
阳光依旧,灰尘依旧。
一切都和我离开时一样。
又好像,什么都不一样了。
我走到沙发前,慢慢地,慢慢地坐了下来。
身体里的力气,仿佛在刚才那一刻,被全部抽空了。
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虚脱。
但同时,也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就像一个背着几十斤重的石块,走了十几年的苦行僧,终于在今天,把那块石头,狠狠地甩了出去。
不管它会砸到谁。
我不想再背了。
我不知道楼上最后会怎么样。
陈宇会不会跳?
我不知道。
我也不想知道了。
我已经尽了我所有的力气,去爱他,去教育他,去挽救他。
我失败了。
我承认。
如果这就是我的命运,那我认了。
我蜷缩在沙发上,把脸深深地埋进抱枕里。
抱枕上,有阳光的味道,有瓜子的味道,还有我自己的味道。
很奇怪。
我没有哭。
一滴眼泪都没有。
我只是觉得很安静。
前所未有的安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十分钟,也许是一个小时。
外面嘈杂的声音,渐渐平息了。
警笛声远去了。
人群散了。
一切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我知道,事情结束了。
他没有跳。
就像我预料的那样。
门,被轻轻地推开了。
是周晴。
她手里拿着一把扫帚和一个簸箕,默默地走进来,开始打扫地上的瓜子壳。
她没看我,也没说话。
只是低着头,一下一下,扫得很认真。
我从抱枕里抬起头,看着她。
她的动作很慢,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扫完了瓜子,她又拿了块抹布,把茶几上的橘子皮和黏腻的汁水擦干净。
然后,她倒了一杯温水,放在我面前。
“喝点水吧。”她说,声音有些沙哑。
我看着那杯水,水里有我的倒影,模糊不清。
我端起来,喝了一口。
水是温的,顺着喉咙流下去,熨帖着我冰冷的五脏六腑。
“他下来了。”周晴在我身边坐下,轻声说。
“嗯。”我应了一声。
“被你前夫……被高伟骂了一顿,他自己觉得没意思,就下来了。”
“警察把他带走了,说是要做笔录,还有心理评估。”
“高伟也跟着去了,说是要承担所有的……后续费用。”
周晴说得很慢,像是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回忆刚才的画面。
我静静地听着。
这些,都在我的意料之中。
高伟需要一个台阶下,也需要一个机会,来重新扮演他那个“负责任”的父亲角色。
陈宇的目的达到了,虽然过程有些曲折。他不仅得到了关注,还把他那个“提款机”亲爹给召唤来了。
以后,他大概不会再来烦我了。
他会去烦高伟。
挺好。
这也算是一种,子承父业吧。
“林素。”周晴忽然转过头,很认真地看着我。
她的眼睛还是红的,但里面已经没有了之前的惊慌和指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有愧疚,有心疼,还有一丝……敬畏?
“对不起。”她说。
我愣了一下。
“对不起什么?”
“我以前……总觉得你对小宇太严厉,太……没有耐心。”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我总以为,孩子嘛,哄一哄,顺着他一点,就好了。”
“我不知道……你经历了这么多。”
“我刚才跪下求你,逼你……我……”她低下头,声音里带上了哭腔,“我真是个混蛋。”
我看着她,心里那块裂开的石头,仿佛有温热的水流过。
我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不怪你。”我说。
“你只是……太善良了。”
是的,她只是太善良了。
生活在一个幸福的、没有风浪的玻璃罩里。
她看到的,是母慈子孝,是家庭和睦。
她无法想象,在这个世界的另一个角落,有的母子关系,是拔河,是战争,是互相折磨,至死方休。
她哭了。
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哭得像个孩子。
这一次,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理解。
我没有安慰她。
我只是任由她哭着。
因为我知道,有些东西,只有用眼泪才能冲刷干净。
比如,无知的善良。
比如,廉价的同情。
哭了好一会儿,她才渐渐停下来。
她从我肩膀上抬起头,眼睛肿得像桃子。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她小声问。
怎么办?
我看着窗外。
夕阳西下,天空被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
楼下的小花园里,有孩子在追逐打闹,有老人在散步聊天。
一切都那么平凡,那么安宁。
仿佛下午那场惊心动魄的闹剧,只是一场幻觉。
“我不知道。”我诚实地回答。
我真的不知道。
陈宇被带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回来了,我们又该如何相处?
高伟插手了,他会把陈宇带向一个更好的未来,还是一个更深的泥潭?
我和周晴的友谊,经历了今天的撕裂和冲击,还能回到从前吗?
一切都是未知数。
“不过,”我顿了顿,拿起桌上剩下的那个橘子,在手里掂了掂,“日子,总得过下去。”
我把橘子递给周晴。
“吃吗?”
周晴看着我,看着我手里的橘子,愣了半天。
然后,她“噗嗤”一声,笑了。
眼泪还挂在睫毛上,笑容却像雨后的阳光,灿烂得晃眼。
“吃!”她接过橘子,用力掰开。
酸涩的香气,再一次,弥漫在小小的客厅里。
我们俩,就像两个劫后余生的傻子,坐在沙发上,你一瓣,我一瓣,分食着那个酸得掉牙的橘子。
谁也没有再说话。
但我们都知道。
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那之后的一个星期,我的生活出奇地平静。
陈宇没有回来。
高伟打过一个电话,用一种公事公办的口吻通知我,他已经为陈宇办理了转学,转去了一家昂贵的私立寄宿学校,进行“封闭式管理和心理干预”。
电话里,他没有再提那天的事,也没有指责我,只是说:“以后他的事,你不用管了,我会负责到底。”
我只说了一个字:“好。”
然后就挂了电话。
没有多余的问候,也没有虚伪的客套。
我们之间,早就只剩下这点可怜的,关于“责任”的交接了。
周晴几乎每天都来。
她不再拉着我去逛街做美容,而是像个田螺姑娘,默默地帮我收拾屋子,或者在我打包快递的时候,帮我贴贴单子。
我们之间的话也变少了。
很多时候,我们只是待在同一个空间里,各做各的事,却一点也不觉得尴尬。
有一种默契,在我们之间悄然生长。
我的网店生意,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好了起来。
也许是那天楼下的“直播”,让我这个“硬核母亲”意外出了圈。
有几个看热闹的邻居,把当时录的视频发到了网上。
我那段手撕前夫的“疯言疯语”,被剪辑成了各种版本,配上慷慨激昂的音乐,在短视频平台上传播。
“人间清醒单亲妈!”
“怼得太爽了!这才是真正的女强人!”
“被儿子逼成这样,太心疼了,姐姐加油!”
评论区里,一片叫好和支持。
然后,就有人顺藤摸瓜,找到了我的网店。
订单像雪片一样飞来。
我每天从早忙到晚,连发呆的时间都没有。
忙碌,成了最好的解药。
它让我没空去想陈宇,没空去想高伟,没空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过去。
我只知道,我在赚钱。
赚我自己的钱。
那种感觉,踏实,又自由。
这天晚上,我刚打包完最后一个快递,累得腰都直不起来。
周晴递给我一杯热牛奶。
“喝了吧,早点休息。”
我接过杯子,暖意从手心传到心里。
“谢谢。”
“跟我还客气什么。”她笑了笑,在我身边坐下,看着满地的纸箱和胶带,“林素,你有没有想过,以后换个大点的地方?”
“换地方?”我愣了一下。
“是啊,”她说,“这里……毕竟有太多不好的回忆了。而且你现在生意这么好,这个小两居,当仓库都不够用。”
她的话,让我陷入了沉思。
离开这里?
我在这里住了十几年。
从结婚,到离婚,到一个人拉扯着陈宇长大。
这间屋子的每一个角落,都渗透了我的青春,我的血泪,我的喜怒哀乐。
我曾经以为,我会在这里,住一辈子。
“我……”我有些犹豫,“我没想过。”
“想想吧。”周晴说,“换个新环境,开始新生活。对你,对小宇,都好。”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钱不够的话,我这里有。”
我看着她,心里一阵温暖。
我知道,她是真心为我好。
“再说吧。”我笑了笑,喝了一口牛奶。
新生活吗?
听起来,像一个遥远又美好的梦。
又过了几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声音温和的女人。
她自称姓李,是陈宇所在学校的心理老师。
“陈太太,您好。”她很客气。
“我不是陈太太,我姓林。”我纠正她。
她愣了一下,立刻道歉:“抱歉,林女士。是这样的,我想跟您聊一聊关于陈宇的情况。”
我的心,沉了一下。
“他……又怎么了?”
“哦不不,您别紧张。”李老师连忙说,“他很好,很配合我们的治疗。只是,在心理疏导的过程中,我们发现,他有很多心结,都跟您有关。”
“跟我有关?”
“是的。”李老师说,“他反复提到,他觉得您不爱他了。尤其是在……那天的事情之后,他觉得您彻底放弃他了。”
我沉默了。
不爱他了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的心,被他伤得太深,已经感觉不到痛了。
感觉不到痛,还算不算爱?
“林女士,我们能理解您作为母亲的辛苦和无奈。”李老师的声音很诚恳,“但是,孩子毕竟是孩子。他的行为虽然极端,但背后,其实是对母爱的极度渴望和不安全感。”
“他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来测试您对他的爱。这是一种很……病态的模式。而打破这种模式的关键,在于您。”
“我?”我自嘲地笑了笑,“我还能做什么?我已经什么都做不了了。”
“不,您可以的。”李老师说,“我们希望,您能来学校一趟,跟陈宇见一面。我们想安排一次家庭治疗。让他有机会,说出他内心的真实想法。也让您有机会,告诉他您的感受。”
“沟通,是解决一切问题的开始。”
沟通?
我和陈宇之间,还有什么好沟通的?
十几年来,我们说的还不够多吗?
我本能地想要拒绝。
我不想再看到他那张脸,不想再陷入那种无休止的纠缠和消耗里。
可是,李老师最后那句话,却像一根针,轻轻地扎在了我心上。
“林女士,放弃一个问题孩子很容易。但给他一个机会,也等于给您自己一个机会。”
“一个……与过去和解的机会。”
与过去和解。
这六个字,像魔咒一样,在我脑子里盘旋。
挂了电话,我坐在沙发上,发了很久的呆。
周晴说得对,我应该离开这里。
可是,如果心里的结没有解开,就算我搬到天涯海角,那些回忆,那些伤痛,也依然会如影随形。
我真的,能和解吗?
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我不能再逃避了。
我给李老师回了电话。
“好,我来。”
去学校的那天,天气很好。
那是一所坐落在郊区的私立学校,环境优美,设施一流。
高伟果然舍得花钱。
在李老师的办公室里,我见到了陈宇。
他瘦了,也黑了。
剪了平头,穿着统一的校服,脸上没有了那种熟悉的,桀骜不驯的表情。
他看起来,像个普通的、甚至有些怯懦的少年。
看到我,他下意识地站了起来,低着头,不敢看我。
“妈。”他小声地叫了一句。
我的心,猛地抽动了一下。
已经很久,很久,他没有这么乖地叫过我“妈”了。
李老师让我们坐下,给我们倒了水,然后就借口离开了,把空间留给了我们。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
只有墙上的挂钟,在滴答滴答地走着。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也不知道。
我们像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最终,还是他先开了口。
“对不起。”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
这三个字,我听过太多次了。
每一次犯错,每一次闹剧收场,他都会说。
说得轻飘飘的,像一句口头禅。
“我知道……我以前做了很多混账事。”他抬起头,终于看向我,眼眶是红的,“那天……我不是真的想跳楼。”
“我知道。”我说。
他愣住了,大概没想到我会这么说。
“我只是……我只是想让你看看我。”他的声音哽咽了,“爸给了我一张卡,里面有二十万。他说,以后我每个月都有两万块零花钱,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可是……我给他打电话,他总是在开会,在出差。他从来不问我,在学校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交到新朋友。”
“他只是给我钱。”
“就像以前一样。”
“我拿着那些钱,去买最贵的鞋,请同学吃饭,可我一点都不开心。”
“我给你打电话,你也不接。”
“我觉得……你们都不要我了。”
他哭了。
像个迷路的孩子,哭得泣不成声。
眼泪顺着他的脸颊,一颗一颗,砸在桌面上。
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
我一直以为,他要的是钱,是物质,是放纵。
我从来没有想过,他那些荒唐的行为背后,藏着的,竟然是这样一份笨拙的,又令人心碎的乞求。
他不是在测试我的底线。
他是在乞求我的看见。
而我,在他一次次的消耗中,关上了我的心门,也收回了我的目光。
是我,亲手把他推开了。
“我没有不要你。”我开口,声音有些干涩,“我只是……太累了。”
我把那天,我所有的感受,我的愤怒,我的绝望,我的疲惫,都平静地告诉了他。
我没有指责,也没有哭诉。
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一个被他忽略了太久的事实。
他听着,眼泪流得更凶了。
“妈……对不起……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一遍一遍地重复着。
那一天,我们聊了很久。
聊他小时候的事,聊我和他爸爸离婚的事,聊他这些年的成长。
我们把十几年的心结,误解,伤害,都摊开在阳光下。
很疼。
像一场迟来的,刮骨疗伤的手术。
但当那些脓血被挤出来之后,伤口,也终于有了愈合的可能。
离开学校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陈宇送我到校门口。
“妈,你……还会来看我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双既期盼又害怕的眼睛。
那双眼睛,像极了他小时候。
我笑了笑,伸出手,揉了揉他的短发。
“会。”我说,“等你下次月考,进步十名,我就来。”
他愣住了,随即,脸上绽放出一种巨大的,不敢置信的喜悦。
“真的?”
“真的。”
“一言为定!”他用力地点头,眼睛里,像是有星星在闪。
回去的路上,我给周晴打了个电话。
“周晴,帮我个忙。”
“什么事?”
“帮我看看,附近有没有什么合适的,带院子的房子。”
“我想搬家了。”
电话那头,周晴沉默了几秒钟,然后,我听到了她抑制不住的笑声。
“好!包在我身上!”
挂了电话,我看着车窗外飞速后退的夜景,城市的灯火,像一条流光溢彩的河。
我知道,前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陈宇的改变,不会一蹴而就。
我和他之间,也还需要很长时间,去重建信任和亲密。
但是,没关系。
我已经看到了光。
那个下午,当我坐在沙发上,懒懒地剥着瓜子时,我以为我的心,已经死了。
但现在我知道。
它没有死。
它只是被厚厚的茧,包裹了起来。
如今,茧破了。
虽然过程,很难看,很痛苦。
但终究,是破了。
我的手机响了一下,是一条微信消息。
是陈宇发来的。
只有一张图片。
是他书桌的一角。
台灯下,摊开着一本数学练习册,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解题过程。
旁边,放着一个削好的苹果。
在照片的右下角,他用P图软件,歪歪扭扭地加上了几个字。
“妈,加油。我也加油。”
我看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我笑了。
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
这一次,不是因为绝望,也不是因为委屈。
而是因为,我在那酸涩的人生里,终于,又尝到了一丝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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